「陶淵明詩云:『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希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不論甚麼豆子,但要種他,須先開墾一塊熟地,好好將種子下在裡邊。他得了地氣,自然發生茂盛。望他成熟,也須日日清晨起來,把他根邊野草芟除淨盡,在地下不佔他的肥力,天上不遮他的雨露,那豆自然有收成結果。譬如人生在襁褓中,要個正氣的父母教訓,沒有什麼忤逆不孝的樣子參雜他;稍長時,又要個正氣的弟兄扶持,也沒有什麼奸盜詐偽的引誘他,自然日漸只往那正路上做去。小時如此,大來必能成家立業,顯親揚名,一代如此,後來子孫必然悠久蕃盛,沒有起倒番覆,世世代代就稱為積善之家了。再沒有小時放辟邪侈,後來有收成結果的,也沒有祖宗行勢作惡,子孫得長遠受用的。
古語云:『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分明見天地間陰陽造化俱有本根,積得一分陰鯫纔得一分享用,人若不說明白,那個曉得這個道理?今日大家閑聚在豆棚之下,也就不可把種豆的事等閑看過。」
內中一人上前拱手道:「昨者尊兄說來的大有意思,今又說起,這般論頭也就不同了,請竟其說。」
這位朋友反又謙讓一回,說道:
眾人道:「我們豆棚之下說些故事,提起銀子就陋相了。」那人道:「不為要錢說的,只要眾人聽了該摹仿的就該摹仿,該懲創的就該懲創,不要虛度我這番佳話便是了。」眾人謝道:「尊兄說得是!尊兄說得是!」
凡著小說,既要入人情中,又要出人意外,如水窮雲起,樹轉峰來。使閱者應接不暇,卻掩卷而思,不知後來一段路逕纔妙。如閻癡聞人說他父親如此,還人文契、土田,此人情中所有也,及其大敗一番,則人意中所無也。結納劉趙二人,或得其平常應援,此人情中所有也。至於火燒一空,安身土窖,乃得中書同知,家中兵燹晏然,此人意中所無也。散金積金而身享之;不讀書而功名勝於讀書,不恃祖、父陰德而自積陰德;又身受用之。較之溫公所訓更進數層矣!乃知極力能癡,大聰明於是乎出焉;極力善窮,大富貴於是乎顯焉。磨煉豪傑,只在筆尖舌鋒之間。艾衲可謂陶鑄化工矣。
「今日在下不說古的,倒說一回現在的,說過了也好等列位就近訪問,始知小弟之言不似那蘇東坡『姑妄言之、姑妄聽之』一類話也。且將幾句名公現成格言說在前邊當個話柄,眾位聽來也有個頭緒。你道那格言是何人的?乃是宋朝一位宰相姓司馬,名光,封為溫國公,人俱稱他做司馬溫公。曾有幾句垂訓說道:『積金以遺子孫,子孫未必能守;積書以遺子孫,子孫未必能讀;不如積陰德於冥冥之中,以為子孫長久之計。』他這幾句不是等閑說得出的,俱是閱歷人情,透徹世故,隨你聰明伶俐的人,逃不出他這幾句言語。譬如一個王孫公子,他家的金銀擁過北斗。後來子孫不知祖父創業艱難,只道家家都是有的,不當錢財,當費固費,不當費也費,繩鋸木斷,水滴石川,只自日漸消磨,不久散失,如何守得他定?『子孫未必能守』正謂此也。又道:錢財易於耗散,囤在那裡惹人看想。功名富貴都是書香一脈發出來的,不如積下些千古奇書,子孫看了,一朝發跡,依舊起家;倒不比那積金的,又悠久穩實些?那知富貴之家享用太過,生的子孫長短不齊,聰明的領會得來,依舊得那書的受用;那愚蠢的生來與書相忤,不要說不去讀他,看見在面前就如眼中之釘,急急拔去纔好。或者一大部幾十套的,先零落了幾套;幾十本的,先損壞了幾本。或者內庫纂修,或者手抄秘錄,人所不經見的,也當尋常「兔園冊」、雜字本兒一樣,值十兩的不上二三,值二三兩的不消三五錢,也就耗散去了。又或被幫閑蔑片故意雜亂拆開,說道:『這書是不全的,只好做紙筋稱掉了。』他倒暗暗做幾遭收去,卻另輯成全部,賣了等段銀子。看將起來不惟不能讀,就是讀字半邊了,賣也未必能賣了。
故此溫公只要勸人積些陰德,在於人所不知不覺之處,那天地鬼神按著算子,壓著定盤星,分分釐釐,全然不爽,或於人身,或於子孫,一代享用不盡的再及一代,十代享用不盡的再及生生世世,不斷頭的。只要看那積的陰鯫厚薄何如,再不錯了一人、誤了一人。此事向人如何說得明白?連自己也全然不知,或一代就有報應的,或有十餘代方有效驗的。總之冥冥中自成悠遠,不是那電光池影,霎時便過的事也。
話亦不要說得長了,在下去年往北生意,行至山東青州府臨朐縣地方,信著牲口走到個村落去處。只見灌木叢陰之中,峻宇如雲,巍牆似雪,飛甍畫棟,峭閣危樓,連著碧沼清池,雕欄曲檻,令人應接不暇。那周圍膏腴千頃,牲畜成群,也都沒有數目。此時在下也因日色正中,炎暑酷烈,就在近處一個施茶庵內憩息片時。問著一個憎人:『此是何宅?』那僧人笑了一笑,兩頭看見沒人,答道:『此是敝檀越閻癡之宅。這些光景都是癡子自掙來的。』我道:『既癡怎能到這地位?』僧人道:『這話長哩。居士要知,請進裡邊坐下,吃些素齋,從容說來,倒也是一段佳活。』在下隨著長老進了齋堂,重復問訊,敘坐一回。奉茶將罷,僧人指著佛前疏頭,道:
在下道:『行路之人不敢輕易謁見顯者。老師父肯與在下說知,流傳天下以資談柄,齒頰俱欣!』即便備了香儀三錢酬其齋供,作禮而別。你道這段說話,不是遊戲學得來的,也費些須本錢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