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玉吉拾起一張草底來,正是王長山訪案的原報告。自己從頭至尾看了一遍,由不得心驚肉跳,戰慄不止。又見有一本細冊,翻開一看,正是大理院結案二次覆奏的原撸玉吉納悶道:「怪得很,怎麼長山手眼,這樣靈活,探訪這樣確呢。」

一面驚異一面翻開細看。見上面寫道:

玉吉看到此外,不禁眼辣鼻酸,流淚不止。暗暗咒怨自己,不該驀地生事,陷害自幼的姊妹。幸虧她明白大體,不然若供出我來,豈不把兩人名譽一齊都抹煞了嗎。因又往下看:

玉吉看到此處,正在驚心動魄之際,忽的房門一響,長山自外面走來,笑嘻嘻的道:「了不得,了不得,福爾摩斯的文犢,竟被你給偵查著了。」說著,把玉吉所看的原冊,一手按住,笑吟吟的道:「我問你一句話,然後再瞧。」玉吉猛嚇一跳,當時也說不出什麼來,隨把原摺放下道:「王兄你過於疏遠我了。既有這樣事,何不早為說明。」說著把皮包挪過,要將原物收起。又陪笑道:「小弟無品,不該趁人出去,檢察人的東西。」說罷,挺身站起,坐在一旁。長山道:「老弟不須瞞怨,聽我把原委說明,省得你疑團不解。」玉吉道:「疑念我卻沒有,難為你這樣細心,怎麼就知道案裡有我呢。我嘗讀西洋小說,深服那福爾摩斯,是個名探,不想中國人裡,居然有高過福爾摩斯的。」長山發笑道:「話休過獎。既然我的信件,被你看了,此時倒不妨說明,免你害怕。」玉吉道:「我倒沒什麼害怕的。你打算怎麼樣我,自管直說。雖然你偵明是我,但恐殺人的緣由,你尚有誤會。先請你說我聽聽。」長山道:「司法人員因為你的事情,煞費苦心。連先後堂官戴鴻慈、葛寶華,並紹昌、王立序諸公,都費過多少研究。因看阿氏可憫,未忍追究。雖然法律上不能袒護被罪人,而此案被罪人,情有可憫。以舊時律例考求,因好致傷本夫,或因奸故殺本夫的案子,樣樣兒查來比較,俱沒有此案奇特。阿氏在堂上的神色,頗為可怪。審查情形,又決不是因奸致傷本夫,犯婦幹事發後,袒護姦夫的神色。阿氏又日夜叫苦,自謂一輩子清清白白,可見她素日莊重,必非與行兇原犯」剛說到此,玉吉以衣袖揮淚,攔住長山道:「請問長山兄,這幾位承審司員,姓甚名誰?這樣的體察至微,聽訟如神的人,實在難得。」

長山道:「提起話兒長,驗屍官姓蔡,號叫碩甫。驗屍之後,已將屍場情形,報知部裡。當時部裡不甚注意,後因此案頭緒十分複雜,部裡向蔡君要個主意。據蔡君說,若研究出此案真像,很是費手。以屍場情形論,阿氏昏倒,必是春英死時,夫婦未有一處。按心理來揣摩必是見了屍身,方才觸動悲感。以春英的傷痕而論,決定是謀殺無疑。然既非范氏,又非普雲,阿氏的口供,總說是情願領罪。這宗話裡,頗耐尋味。若根究此案原凶,宜從這句話裡入手。當時那部裡司員,俱以此話為然,也都是這樣研究。問到歸期,始終也不得頭緒。急得那朗中善全,並各司承審過此案的人員,全部日夜發悶。後從種種方面,把阿氏的家事調查清楚,又在女監裡體察阿氏的動作,這才知道阿氏是個有情有義,純心孝母、節烈可風的女子。」

說到此處,玉吉又滾下淚來道:「吾不意今日中國,還有這樣明事人。」一面說,一面抹淚。長山斟了碗茶,遞與玉吉道:「老弟且不必傷心。你的為人,我是極其佩服。錯非是看你們可慘,哪裡還有今比可憐這情之一字,不知古往今來,害了多少癡男怨女。」說著,太息不止。又把原摺打開,遞與玉吉。

玉吉點頭感歎,顧不得再看什麼,歎了口氣道:「王兄王兄,小弟為人,叫旁人好看不起。不知真像的人,豈不說是妒奸殺人嗎?」長山發笑道:「你的隱情,休得瞞我。不獨我明白,大半官場之中,見過春阿氏的人,全都明白,錯非知其內幕,亦不肯如此定案。你且喝一口水,靜一靜氣,看看這大理院原奏,究竟是屈與不屈,」玉吉接過原摺,看了一會。因想著事情可怪,遂問道:「此摺看不看,卻不要緊,想我心裡事,止有我兩人知道,雖然我在外多年,卻從未向人提過,你如何知道的這樣肯切?我到要請教請教。」長山笑道:「此時你不必打聽,等你把摺子看完,咱們吃過晚飯,我再細細的告訴你。」

玉吉無法,只可拿了原摺,續瞧著:

玉吉把摺子看完,心裡怦怦然,不由自主。因為判決詞句,極為清楚,定罪亦極為公道,不住連連點頭,深為歎服。長山道:「你只顧看摺子,橫豎把餓也忘了。」玉吉聽了此話,猛不丁的鬧了一怔。看見滿桌上放著杯盤菜碗,才知是已經開飯了。又見店伙計送湯送飯的來回伺候,遂向長山道:「你先吃你的。此時我吃不下去,等一會餓了再說。」長山笑著道:「無論什麼事,也不至不吃飯呀。我已經等半天,菜飯已經涼了。雖然天熱,畢竟吃了涼的,必要受病,樂得的不趁熱吃呢。」

說著,提起酒壺,便與玉吉斟酒。又笑道:「酒要少吃,事要別急。好在已經是定案了,你就坦坦實實的養靜,管保什麼事也沒有。」玉吉道:「我不是不吃,實在是吃不下去。」說著,把摺子揭開,翻覆著細看一遍,轉身問長山道:「摺子是誰擬的?這樣巧妙,鬧了二三年的麻煩。他以世情變幻,往往有人不可測數字,包括了結,真是好文章。」長山道:「你知道作者是誰?就是修訂法律大臣沈家本,法部大理院因為這件案子,無法擬罪,久懸未決,大不像事。冒然定罪,也不像事,如今永遠監禁,合算把此案存疑,容把案情訪實,再行定擬。」

玉吉點頭道:「是了。」隨把摺本放下,坐在一旁發怔。長山也不來顧理他,只去喝酒。玉吉直著兩眼,臉上白了一陣陣,問不得此時此際,有何等傷心了。

直待王長山吃過晚飯,方才訊過頭來問道:「此時我沒了主意。王兄有什麼高見,替我出個辦法。」長山道:「這也奇了。事已至此,叫我出什麼主意?我是作什麼的,你難道還不知道嗎?」玉吉聽到此處,嚇得發了慌。想著定案原奏,本是姑且存疑,容待探訪的意思。今長山約我進京,必是送我到部了。想到此外,由不得噯呀一聲道:「王兄,你是我知己的朋友。我與春阿氏實在情形,但恐你知道不清。我死了原不要緊,可憐那阿氏名節,從此掃地了。」長山冷笑道:「別的不說,究竟此案原凶,是你不是?」玉吉道:「是呀!」長山道:「既是你,便不算屈。俗語說,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只要我訪的確,就不算屈在人。」玉吉聽到此處,更是慌了,忙說道:「是我卻是我。只是我的心,不是那樣,你可知道不知道?」

長山拍掌笑道:「你不要起急,我說的都是玩兒話。其實你的心裡,我都知道。說一句簡截話,我若不知道你,不憐憫這件事,我在天津地方,就把你送官了。」說著,把自己報告拿出來,笑嘻嘻道:「實在對你說,方才我出去,本來沒事。算著我出去,你必悶得慌,故意把皮包忘下,叫你解悶。說一句放心的,如今法部裡決不深究了。你與阿氏情形,人人都知道,人人都知道可憐。錯非那樣還不能如此定案哩。這事你還不放心嗎?」玉吉道:「不是我不放心。倒底你姓甚名誰?如今我還知道不清呢。我輩既稱知己,何不以真實姓名示我,叫我打悶葫蘆呢?」長山笑道:「這事沒什麼。」說著,把名片取出,遞與玉吉,玉吉接過一看,就是方才那張瑞珊三字。玉吉道:「你既姓張。自今以後,我就不稱你王兄了。」說罷,站起身來,深作一揖道:「活我之恩,生生世世的,不能忘報。大哥不棄,情願永結為異姓兄弟。倘有行事乖謬地方,願受大哥的責罰。」說畢,就要下拜。瑞珊忙的攙扶,連說不敢。又聽他說話的聲音,很為悽慘,隨又安慰一番,勸他吃了點東西,然後睡下。

次日清晨,忽有店伙計進來,回說有人來找,請進一看,此人是僕役打扮,見了張、聶二人,請了個安,獻上一個請貼,一個知單來。瑞珊打開一看,卻是項慧甫、何礪寰二人請客,同坐有左翼幾位偵探,定於次日西刻,假座元興堂便章候駕。

瑞珊看了一遍,先向店伙計要了筆硯,隨在知單上,寫了知字,笑問來人道:「我在這裡住著,昨日才來的,怎麼何大老爺、項三老爺卻知道這麼清?」來人陪笑道:「上頭遣派我來,我也不甚知道。」瑞珊點了點頭,暗想慧甫等手眼這樣靈敏,誠可欽佩,逐取名片一紙,交付來人,允許明日必去。來人答應著去了。這裡瑞珊心裡本想為春阿氏一案,自己很為露臉,雖費了一年工夫,然能把極難解決的疑案,訪明白了,自然是揚眉吐氣,興興頭頭。惟想著何礪寰等,雖為偵探,畢竟於偵探學上尚欠研究,果真是獨具隻眼,豈有本京本地出了這宗疑案,不去下手的道理。倒底是程度低微,合該我姓張的享名,出人頭地。想到此處,心裡愈發的高興起來。到了次日下午,慌忙著換了衣服,留著玉吉看家,自己僱了人力車,直向元興堂一路而來。是時項慧甫、何礪寰、黃增元等皆已來到,望見瑞珊進來,齊起歡迎,各這契闊。又贊美張瑞珊聰明睿智,足與福爾摩斯名姓同傳。說著,早有堂倌過來,回說謝老爺來了。眾人回頭一看,此人有三旬以外,面色微黃,端架著眼鏡,穿一件竹色灰官紗大衫,足下兩隻官緞靴,進門見了眾人,挨次見禮。礪寰道:「二位不認識罷?」那人聽了此話,望著瑞珊發愕。慧甫道:「這就是大立人兒家張瑞珊。這是大律學家謝真卿。」兩人相顧失笑,彼此請了個安,各道久仰。真卿笑道:「什麼叫立人兒家?慧甫可真會取笑。」說的增元等亦都笑了。礪寰道:「作我們這行兒的,若真是呆如木雞,可不同立人兒一樣麼?」這一句話,引得瑞珊等越發笑了。大家一面湊趣,彼此讓坐。堂倌把桌面兒換好,安放杯箸。隨著便接二連三,擺上菜來。礪寰提起酒壺,先向瑞珊斟酒,笑嘻嘻的道:「我們一為洗塵,二為叨教。請把調查玉吉種種手續,細細的對我們說明,我們增些學問,長些閱歷。」瑞珊不待說完,站起陪笑道:「礪寰哥,你若當著眾人,這樣奚落,我可未免下不去。」慧甫道:「礪寰也不是打趣。我們為著此案,很費研究,雖知是玉吉所害,可是連玉吉的蹤影都沒找著。那日我在局子裡,聽說你的報告,很以為奇。昨天車站上,又有報告,說是你老先生,同著個年紀很輕,面色很白的一個書生,一同下了火車,住了棧房了。我想你來京所住,沒有別處,一定是謙安棧,所以才下帖請你。不管這案子定了沒定,所為跟你打聽打聽,畢竟這個玉吉是個何等人物?春阿氏這樣庇護他。」

增元亦笑道:「你們先喝酒。若我們長篇大套的一說,飯也就不用吃了。」

說著,斟酒布菜。大家又要了些隨意的菜品,一面喝酒,一面說話兒。瑞珊把天津探訪種種的手續,述說一遍。礪寰道:「別的不說,請問這內中情形,你怎麼調查得這樣的確?我們只知玉吉因為妒奸而起,又聽外人說,阿氏在家裡時候,很不正經,外號叫什麼小洋人兒。如今聽你一說,居然春阿氏是個貞節可風、即殉情又殉夫的奇女子了。」瑞珊道:「誰說不是。當時那小洋人的別號,也有原因。因為草廠住戶,有個紈絝子,名叫張鍔的。此人淫佚無度,放蕩已極。家裡三房五妾,猶不足興。一日由阿氏門前經過,看見阿氏很美,曾托賈姓謀婆,前去提親。阿氏之母,知道張鍔的為人,執意不給。賈婆兒是貪了酬謝,無以覆命,一日與玉吉家的梁媽,相過於途,談起兩家的事來。她是賊人心多,想著當初玉吉既與春阿氏同院居住,必是春阿氏素日不正,燈前月下,與玉吉有了毛玻想到此處,正好用這些話,回覆張鍔。所以自春英一死,出了無數謠言。小弟揣情度理,未始不由於此。」眾人聽了此話,俱各鼓掌,說瑞珊兄真個神聖,這樣細緻,怎麼調查來著。慧甫道:「這事我又不明白,既然春阿氏、玉吉都是正人,殺機又由何而起呢?」瑞珊道:「告訴諸位說,我為這件事,用心很大。中國風俗習慣,男女之間,縛於聖賢遺訓,除去夫婦之外,無論是如何至親,男女亦不許有情愛。平居無事,則隔絕壅遏,不使相知。其實又隔絕不了。比如其家男人,愛慕某家女子,或某家女子,愛慕某家男子,則戚友非之,鄉里以為不恥。春阿氏一案,就壞在此處了。玉吉因阿氏已嫁,心裡的希望,早已消滅。只盼阿氏出嫁,遇個得意的丈夫,誰想她所事非偶,所受種種苦楚,恰與玉吉心裡素日心香盼禱的,成個反面兒。你想玉吉心裡,哪能忍受得祝慢說是玉吉為人,那等樸厚,就是路見不平的人,也是難受嘔。」說著,連連吁歎。

真卿、礪寰等也都贊息不止。

黃增元道:「得了。你們真有點貓兒哭耗子。」慧甫道:「別亂吵,先請張老兄說點兒要緊的。究竟大理院定案,你老兄以為公不公?」瑞珊道:「有什麼不公。這樣疑探,捨去監禁候質之外,有什麼法子呢。總之中國習慣,偵案不過是緝捕盜賊,要作截判佐證,是萬萬興不開的。」礪寰點頭稱贊道:「是極是極。我們因為此案,費了很多手續,日夜研究。張兄所調查的張鍔、梁媽、賈婆子等等,我們也調查過。只不如張兄這樣詳細。一來是學識不足,二來也掃了點兒興。上司對於此事,不甚注意,我們也實在沒工夫。不然,無論如何,也可以幫點兒忙埃」真卿嗑著瓜子,笑嘻嘻道:「這們半天,我沒敢說話。咱們空費精神,沒見過玉吉什麼神氣。雖然法部裡不欲深究,我們借瑞翁的光,倒是開開眼界呀。」一句話提醒了慧甫,立逼著瑞珊寫信,打發轎車去接。瑞珊以天晚為辭,慧甫哪裡肯聽,不容分說,自己便替著寫了。誰知去了半天,車夫獨自回來。回說謙安棧中,連玉吉的蹤影全都不見。瑞珊等聽罷,這一驚非小,要知如何尋覓,且聽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