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言他四眾脫身,隨金剛駕風而起。卻說陳家莊救生寺內多人,天曉起來,仍治果餚來獻,至樓下,不見了唐僧。這個也來問,那個也來尋,俱慌慌張張,莫知所措,叫苦連天的道:「清清把個活佛放去了。」一會家無計,將辦來的品物,俱擡在樓上,祭祀燒紙。以後每年四大祭,二十四小祭。還有那告病的,保安的,求親許願、求財求子的,無時無日,不來燒香祭賽。真個是金爐不斷千年火,玉盞常明萬載燈。不題。
卻說八大金剛使第二陣香風,把他四眾,不一日送至東土,漸漸望見長安。原來那太宗自貞觀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送唐僧出城,至十六年,即差工部官在西安關外起建了望經樓接經。太宗年年親至其地。恰好那一日出駕復到樓上,忽見正西方滿天瑞靄,陣陣香風。金剛停在空中叫道:「聖僧,此間乃長安城了。我們不好下去,這裡人伶俐,恐泄漏吾像。孫大聖三位也不消去。汝自去傳了經與汝主,即便回來,我在霄漢中等你,與你一同繳旨。」大聖道:「尊者之言雖當,但吾師如何挑得經擔?如何牽得這馬?須得我等同去一送。煩你在空少等,諒不敢誤。」金剛道:「前日觀音菩薩啟過如來,往來只在八日,方完藏數。今已經四日有餘,只怕八戒貪圖富貴,誤了期限。」八戒笑道:「師父成佛,我也望成佛,豈有貪圖之理?潑大粗人?都在此等我,待交了經,就來與你回向也。」獃子挑著擔,沙僧牽著馬,行者領著聖僧,都按下雲頭,落於望經樓邊。
太宗同多官一齊見了,即下樓相迎道:「御弟來也?」唐僧即倒身下拜。太宗攙起,又問:「此三者何人?」唐僧道:「是途中收的徒弟。」太宗大喜,即命侍官:「將朕御車馬扣背,請御弟上馬,同朕回朝。」唐僧謝了恩,騎上馬。大聖輪金箍棒緊隨,八戒、沙僧俱扶馬、挑擔,隨駕後共入長安。真個是:
當年清宴樂昇平,文武安然顯俊英。
水陸場中僧演法,金鑾殿上主差卿。
關文敕賜唐三藏,經卷原因配五行。
苦煉兇魔種種滅,功成今喜上朝京。
唐僧四眾隨駕入朝,滿城中無一不知是取經人來了。
卻說那長安唐僧舊住的洪福寺大小僧人,看見幾株松樹一顆顆頭俱向東,驚訝道:「怪哉!怪哉!今夜未曾刮風,如何這樹頭都扭過來了?」內有三藏的舊徒道:「快拿衣服來,取經的老師父來了。」眾僧問道:「你何以知之?」舊徒曰:「當年師父去時,曾有言道:『我去之後,或三五年,或六七年,但看松樹枝頭若是東向,我即回矣。』我師父佛口聖言,故此知之。」急披衣而出。至西街時,早已有人傳播說:「取經的人適才方到,萬歲爺爺接入城來了。」眾僧聽說,又急急跑來,卻就遇著。一見大駕,不敢近前,隨後跟至朝門之外。
唐僧下馬,同眾進朝。唐僧將龍馬與經擔,同行者、八戒、沙僧,站在玉階之下。太宗傳宣御弟上殿,賜坐。唐僧又謝恩坐了,教把經卷擡來。行者等取出,近侍官傳上。太宗又問:「多少經數?怎生取來?」三藏道:「臣僧到了靈山,參見佛祖,蒙差阿儺、伽葉二尊者先引至珍樓內賜齋,次到寶閣內傳經。那尊者需索人事,因未曾備得,不曾送他,他遂以經與了。當謝佛祖之恩,東行,忽被妖風搶了經去。幸小徒有些神通趕奪,卻俱拋擲散漫。因展看,皆是無字空本。臣等著驚,復去拜告懇求。佛祖道:此經成就之時,有比丘聖僧將下山與舍衛國趙長者家看誦了一遍,保祐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脫,止討了他三斗三升米粒黃金,意思還嫌賣賤了,後來子孫沒錢使用。我等知二尊者需索人事,佛祖明知,只得將欽賜紫金缽盂送他,方傳了有字真經。此經有三十五部,各部中檢了幾卷傳來,共計五千零四十八卷。此數蓋合一藏也。」
太宗更喜,教:「光祿寺設宴在東閣酬謝。」忽見他三徒立在階下,容貌異常,便問:「高徒果外國人耶?」長老俯伏道:「大徒弟姓孫,法名悟空,臣又呼他為孫行者。他出身原是東勝神洲傲來國花果山水簾洞人氏。因五百年前大鬧天宮,被佛祖困壓在西番兩界山石匣之內,蒙觀音菩薩勸善,情願皈依。是臣到彼救出,保護甚虧此徒。二徒弟姓豬,法名悟能,臣又呼他為豬八戒。他出身原是福陵山雲棧洞人氏。因在烏斯藏高老莊上作怪,亦蒙菩薩勸善,虧行者收之。一路上挑擔有力,涉水有功。三徒弟姓沙,法名悟淨,臣又呼他為沙和尚。他出身原是流沙河作怪者,也蒙菩薩勸善,秉教沙門。那匹馬不是主公所賜者。」太宗道:「毛片相同,如何不是?」三藏道:「臣到蛇盤山鷹愁澗涉水,原馬被此馬吞之。虧行者請菩薩問此馬來歷,原是西海龍王之子,因有罪,也蒙菩薩救解,教他與臣作腳力。當時變作原馬,毛片相同。幸虧他登山越嶺,跋涉崎嶇,去時騎坐,來時馱經,亦甚賴其力也。」
太宗聞言,稱讚不已。又問:「遠涉西方,端的路程多少?」三藏道:「總記菩薩之言,有十萬八千里之遠。途中未曾記數,只知經過了一十四遍寒暑。日日山,日日嶺。遇林不小,遇水寬洪。還經幾座國王,俱有照驗的印信。」叫:「徒弟,將通關文牒取上來,對主公繳納。」當時遞上。太宗看了,乃貞觀一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給。太宗笑道:「久勞遠涉,今已貞觀二十七年矣。」牒文上有寶象國印、烏雞國印、車遲國印、西梁女國印、祭賽國印、朱紫國印、比丘國印、滅法國印,又有鳳仙郡印、玉華州印、金平府印。太宗覽畢,收了。
早有當駕官請宴,即下殿攜手而行。又問:「高徒能禮貌乎?」三藏道:「小徒俱是山村曠野之妖身,未諳中華聖朝之禮數,萬望主公赦罪。」太宗笑道:「不罪他,不罪他。都同請東閣赴宴去也。」三藏又謝了恩,招呼他三眾,都到閣內觀看。果是中華大國,比尋常不同。你看那:
門懸綵繡,地襯紅氈。異香馥郁,奇品新鮮。琥珀杯,玻璃盞,鑲金點翠;黃金盤,白玉碗,嵌錦花纏。爛煮蔓菁,糖澆香芋。蘑菇甜美,海菜清奇。幾次添來薑辣筍,數番辦上蜜調葵。麵觔椿樹葉,木耳豆腐皮。石花仙菜,蕨粉乾薇。花椒煮萊菔,芥末拌瓜絲。幾盤素品還猶可,數種奇稀果奪魁。核桃柿餅,龍眼荔枝。宣州繭栗山東棗,江南銀杏兔頭梨。榛松蓮肉葡萄大,榧子瓜仁菱米齊。橄欖林檎,蘋婆沙果。慈菰嫩藕,脆李楊梅。無般不備,無件不齊。還有些蒸酥蜜食兼嘉饌,更有那美酒香茶與異奇。說不盡百味珍饈真上品,果然是中華大國異西夷。
師徒四眾與文武多官,俱侍列左右。太宗皇帝仍正坐當中。歌舞吹彈,整齊嚴肅,遂盡樂一日。正是:
君王嘉會賽唐虞,取得真經福有餘。
千古流傳千古盛,佛光普照帝王居。
當日天晚,謝恩宴散。太宗回宮,多官回宅。唐僧等歸於洪福寺,只見寺僧磕頭迎接。方進山門,眾僧報道:「師父,這樹頭兒今早俱忽然向東。我們記得師父之言,遂出城來接,果然到了。」長老喜之不勝,遂入方丈。此時八戒也不嚷茶飯,也不弄喧頭;行者、沙僧,個個穩重。只因道果完成,自然安靜。當晚睡了。
次早,太宗升朝,對群臣言曰:「朕思御弟之功,至深至大,無以為酬。一夜無寐,口占幾句俚談,權表謝意,但未曾寫出。」叫:「中書官來,朕念與你,你一一寫之。」其文蓋云:
嘗聞二儀有象,顯覆載以含生;四序無形,潛寒暑以化物。是以窺天鑑地,庸愚皆識其端;明陰洞陽,賢哲罕窮其數。然天地包乎陰陽而易識者,以其有象也;陰陽處乎天地而難窮者,以其無形也。故知象顯可證,雖愚不惑;形潛莫睹,在智猶迷。況乎佛道沖虛,乘幽空寂。宏濟萬品,典御十方。舉威靈而無上,抑神力而無下。大之則彌於宇宙,細之則攝於毫釐。無滅無生,歷千仞而亙古;若潛若顯,運百福而長今。妙道凝玄,遵導莫知其際;法流湛寂,挹挹莫測其源。故知蠢蠢凡愚,區區庸鄙,投其旨趣,能無疑惑者哉?然大教之興,基乎西土。騰漢庭而皎夢,照東域而流慈。古者卜形卜跡之時,言未馳而成化。當常見常隱之世,民仰德而知遵。及乎晦影歸真,遷移越世,金容掩色,不鏡三千之光;麗像開圖,空端四八之相。於是微言廣被,拯禽類於三途;遺訓遐宣,導群生於十地。佛有經,能分大小之乘;更有法,傳訛邪正之術。我僧玄奘法師者,法門之領袖也。幼懷真敏,早悟三空之功;長契神清,先包四忍之行。松風水月,未足比其清華;仙露明珠,詎能方其朗潤?故以智通無累,神測未形。超六塵而迥出,使千古而傳芳。凝心內境,悲正潛靈;栖慮玄門,多門訛謬。思欲分條,是以翹心淨土,策杖孤征。積雪晨飛,途間失地;驚沙夕起,空外迷天。萬里山川,撥煙霞而進步;百重寒暑,歷霜雨而前蹤。誠重勞輕,求深欲達。周遊西宇,十有四年。窮歷異邦,詢求正教。雙林八水,味道餐風;鹿苑鷲峰,瞻奇仰異。承至言於先聖,受真教於上賢。探賾妙門,精窮奧業。三乘六律之道,馳驟於心田;一藏百篋之文,波濤於海口。爰自所歷之國無涯,求取之經有數。總得大乘要文凡三十五部,計五千四十八卷,譯布中華,宣揚勝業。引慈雲於西極,注法雨於東陲。聖教缺而復全,蒼生罪而還福。溫火宅之乾焰,共拔幽途;朗金水之混波,同臻彼岸。是知惡因業墜,善以緣昇。昇墜之端,惟人自作。譬之桂生高嶺,凌雲方得泫其華;蓮出綠波,飛塵不能染其葉。非蓮性自潔而桂質本貞,由所負者高,則微物不能累;所憑者淨,則濁類不能沾。夫以卉木無知,猶資善而成善,矧以人倫有識,寧不緣慶而成慶哉?方冀茲經傳佈,並日月而無窮;景福遐敷,與乾坤而永大也歟!
寫畢,即召聖僧。此時長老已在朝門外候謝,聞宣急入,行俯伏之禮。太宗傳請上殿,將文字遞與。長老覽遍,復下謝恩,奏道:「主公文辭高古,理趣淵微。但不知是何名目?」太宗道:「朕夜口占,答謝御弟之意,名曰《聖教序》,不知好否?」長老叩頭,稱謝不已。太宗又曰:「朕才愧珪璋,言慚金石。至於內典,尤所未聞。口占敘文,誠為鄙拙。穢翰墨於金簡,標瓦礫於珠林。循躬省慮,靦面恧心。甚不足稱,虛勞致謝。」
當時多官齊賀,頂禮聖教御文,遍傳內外。太宗道:「御弟將真經演誦一番,何如?」長老道:「主公,若演真經,須尋佛地。寶殿非可誦之處。」太宗甚喜,即問當駕官:「長安城中,有那座寺院潔淨?」班中閃上大學士蕭瑀奏道:「城中有一雁塔寺潔淨。」太宗即令多官:「把真經各虔捧幾卷,同朕到雁塔寺,請御弟談經去來。」
多官遂各各捧著,隨太宗駕幸寺中,搭起高臺,鋪設齊整。長老仍命八戒、沙僧牽龍馬,理行囊;行者在我左右。」又向太宗道:「主公欲將真經傳流天下,須當謄錄副本,方可佈散。原本還當珍藏,不可輕褻。」太宗又笑道:「御弟之言甚當,甚當。」隨召翰林院及中書科各官謄寫真經。又建一寺在城之東,名曰謄黃寺。
長老捧幾卷登臺,方欲諷誦,忽聞得香風繚繞,半空中有八大金剛現身,高叫道:「誦經的放下經卷,跟我回西去也。」這底下行者三人連白馬,平地而起;長老亦將經卷丟下,也從臺上起於九霄,相隨騰空而去。慌得那太宗與多官望空下拜。這正是:
聖僧努力取經編,西宇周流十四年。
苦歷程途遭患難,多經山水受迍邅。
功完八九還加九,行滿三千及大千。
大覺妙文回上國,至今東土永留傳。
太宗與多官拜畢,即選高僧,就於雁塔寺裡,修建水陸大會,看誦大藏真經,超脫幽冥孽鬼,普施善慶。將謄錄過經文,傳播天下不題。
卻說八大金剛駕香風,引著長老四眾,連馬五口,復轉靈山。連去連來,適在八日之內。此時靈山諸神,都在佛前聽講。八金剛引他師徒進去,對如來道:「弟子前奉金旨,駕送聖僧等已到唐國,將經交納,今特繳旨。」遂叫唐僧等近前受職。如來道:「聖僧,汝前世原是我之二徒,名喚金蟬子。因為汝不聽說法,輕慢我之大教,故貶汝之真靈,轉生東土。今喜皈依,秉我迦持,又乘吾教,取去真經,甚有功果,加陞大職正果,汝為旃檀功德佛。──孫悟空,汝因大鬧天宮,吾以甚深法力,壓在五行山下,幸天災滿足,歸於釋教;。且喜汝隱惡揚善,在途中煉魔降怪有功,全終全始,加陞大職正果,汝為鬥戰勝佛。──豬悟能,汝本天河水神天蓬元帥,為汝蟠桃會上酗酒戲了仙娥,貶汝下界投胎,身如畜類。幸汝記愛人身,在福陵山雲棧洞造孽,喜歸大教,入我沙門,保聖僧在路,卻又有頑心,色情未泯。因汝挑擔有功,加陞汝職正果,做淨壇使者。」八戒口中嚷道:「他們都成佛,如何把我做個淨壇使者?」如來道:「因汝口壯身慵,食腸寬大。蓋天下四大部洲,瞻仰吾教者甚多,凡諸佛事,教汝淨壇,乃是個有受用的品級,如何不好?──沙悟淨,汝本是捲簾大將。先因蟠桃會上打碎玻璃盞,貶汝下界,汝落於流沙河,傷生吃人造孽。幸皈吾教,誠敬迦持,保護聖僧,登山牽馬有功,加陞大職正果,為金身羅漢。」又叫那白馬:「汝本是西洋大海廣晉龍王之子,因汝違逆父命,犯了不孝之罪。幸得皈身皈法,皈我沙門,每日家虧你馱負聖僧來西,又虧你馱負聖經去東,亦有功者,加陞汝職正果,為八部天龍馬。」
長老四眾,俱各叩頭謝恩。馬亦謝恩訖。仍命揭諦引了馬,下靈山後崖化龍池邊,將馬推入池中。須臾間,那馬打個展身,即退了毛皮,換了頭角,渾身上長起金鱗,腮頷下生出銀鬚,一身瑞氣,四爪祥雲,飛出化龍池,盤繞在山門裡擎天華表柱上。諸佛讚揚如來的大法。
孫行者卻又對唐僧道:「師父,此時我已成佛,與你一般,莫成還戴金箍兒,你還念甚麼緊箍咒掯勒我?趁早兒念個鬆箍兒咒,脫下來,打得粉碎,切莫叫那甚麼菩薩再去捉弄他人。」唐僧道:「當時只為你難管,故以此法制之。今已成佛,自然去矣,豈有還在你頭上之理?你試摸摸看。」行者舉手去摸一摸,果然無之。
此時旃檀佛、鬥戰佛、淨壇使者、金身羅漢俱正果了本位,天龍馬亦自歸真。有詩為證。詩曰:
一體真如轉落塵,合和四相復修身。
五行論色空還寂,百怪虛名總莫論。
正果旃檀歸大覺,完成品職脫沉淪。
經傳天下恩光闊,五聖高居不二門。
五聖果位之時,諸眾佛祖、菩薩、聖僧、羅漢、揭諦、比丘、優婆夷塞、各山各洞神仙、大神、丁甲、功曹、伽藍、土地,一切得道的師仙,始初俱來聽講,至此各歸方位。你看那:
靈鷲峰頭聚霞彩,極樂世界集祥雲。金龍穩臥,玉虎安然。烏兔任隨來往,龜蛇憑汝盤旋。丹鳳青鸞情爽爽,玄猿白鹿意怡怡。八節奇花,四時仙果。喬松古檜,翠柏修篁。五色梅時開時結,萬年桃時熟時新。千果千花爭秀,一天瑞靄紛紜。
大眾合掌皈依,都念:
「南無燃燈上古佛。南無藥師琉璃光王佛。南無釋迦牟尼佛。南無過去未來現在佛。南無清淨喜佛。南無毘盧尸佛。南無寶幢王佛。南無彌勒尊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無量壽佛。南無接引歸真佛。南無金剛不壞佛。南無寶光佛。南無龍尊王佛。南無精進善佛。南無寶月光佛。南無現無愚佛。南無婆留那佛。南無那羅延佛。南無功德華佛。南無才功德佛。南無善遊步佛。南無旃檀光佛。南無摩尼幢佛。南無慧炬照佛。南無海德光明佛。南無大慈光佛。南無慈力王佛。南無賢善首佛。南無廣莊嚴佛。南無金華光佛。南無才光明佛。南無智慧勝佛。南無世靜光佛。南無日月光佛。南無日月珠光佛。南無慧幢勝王佛。南無妙音聲佛。南無常光幢佛。南無觀世燈佛。南無法勝王佛。南無須彌光佛。南無大慧力王佛。南無金海光佛。南無大通光佛。南無才光佛。南無旃檀功德佛。南無鬥戰勝佛。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大勢至菩薩。南無文殊菩薩。南無普賢菩薩。南無清淨大海眾菩薩。南無蓮池海會佛菩薩。南無西天極樂諸菩薩。南無三千揭諦大菩薩。南無五百阿羅大菩薩。南無比丘夷塞尼菩薩。南無無邊無量法菩薩。南無金剛大士聖菩薩。南無淨壇使者菩薩。南無八寶金身羅漢菩薩。南無八部天龍廣力菩薩。如是等一切世界諸佛:
願以此功德,莊嚴佛淨土。
上報四重恩,下濟三途苦。
若有見聞者,悉發菩提心。
同生極樂國,盡報此一身。
十方三世一切佛,諸尊菩薩摩訶薩,摩訶般若波羅密。」
《西遊記》至此終。
話表八金剛既送唐僧回國不題。那三層門下,有五方揭諦、四值功曹、六丁六甲、護教伽藍,走向觀音菩薩前啟道:「弟子等向蒙菩薩法旨,暗中保護聖僧,今日聖僧行滿,菩薩繳了佛祖金旨,我等望菩薩准繳法旨。」菩薩亦甚喜道:「准繳,准繳。」又問道:「那唐僧四眾,一路上心行何如?」諸神道:「委實心虔志誠,料不能逃菩薩洞察。但只是唐僧受過之苦,真不可言。他一路上歷過的災愆患難,弟子已謹記在此,這就是他災難的簿子。」菩薩從頭看了一遍,上寫著:
蒙差揭諦皈依旨,謹記唐僧難數清:
金蟬遭貶第一難。出胎幾殺第二難。
滿月拋江第三難。尋親報冤第四難。
出城逢虎第五難。折從落坑第六難。
雙叉嶺上第七難。兩界山頭第八難。
陡澗換馬第九難。夜被火燒第十難。
失卻袈裟十一難。收降八戒十二難。
黃風怪阻十三難。請求靈吉十四難。
流沙難渡十五難。收得沙僧十六難。
四聖顯化十七難。五莊觀中十八難。
難活人參十九難。貶退心猿二十難。
黑松林失散二十一難。寶象國捎書二十二難。
金鑾殿變虎二十三難。平頂山逢魔二十四難。
蓮花洞高懸二十五難。烏雞國救主二十六難。
被魔化身二十七難。號山逢怪二十八難。
風攝聖僧二十九難。心猿遭害三十難。
請聖降妖三十一難。黑河沉沒三十二難。
搬運車遲三十三難。大賭輸贏三十四難。
祛道興僧三十五難。路逢大水三十六難。
身落天河三十七難。魚籃現身三十八難。
山遇怪三十九難。普天神難伏四十難。
問佛根源四十一難。吃水遭毒四十二難。
西梁國留婚四十三難。琵琶洞受苦四十四難。
再貶心猿四十五難。難辨獼猴四十六難。
路阻火焰山四十七難。求取芭蕉扇四十八難。
收縛魔王四十九難。賽城掃塔五十難。
取寶救僧五十一難。棘林吟詠五十二難。
小雷音遇難五十三難。諸天神遭困五十四難。
稀柿衕穢阻五十五難。朱紫國行醫五十六難。
拯救疲癃五十七難。降妖取后五十八難。
七情迷沒五十九難。多目遭傷六十難。
路阻獅駝六十一難。怪分三色六十二難。
城裡遇災六十三難。請佛收魔六十四難。
比丘救子六十五難。辨認真邪六十六難。
松林救怪六十七難。僧房臥病六十八難。
無底洞遭困六十九難。滅法國難行七十難。
隱霧山遇魔七十一難。鳳仙郡求雨七十二難。
失落兵器七十三難。會慶釘鈀七十四難。
竹節山遭難七十五難。玄英洞受苦七十六難。
趕捉犀牛七十七難。天竺招婚七十八難。
銅臺府監禁七十九難。凌雲渡脫胎八十難。
路經十萬八千里。聖僧歷難簿分明。
菩薩將難簿目過了一遍,急傳聲道:「佛門中九九歸真。聖僧受過八十難,還少一難,不得完成此數。」即命揭諦:「趕上金剛,還生一難者。」
這揭諦得令,飛雲一駕向東來,一晝夜趕上八大金剛,附耳低言道:「……如此如此,謹遵菩薩法旨,不得違誤。」八金剛聞得此言,刷的把風按下,將他四眾連馬與經墜落下地。噫!正是那:
九九歸真道行難,堅持篤志立玄關。
必須苦煉邪魔退,定要修持正法還。
莫把經章當容易,聖僧難過許多般。
古來妙合參同契,毫髮差殊不結丹。
三藏腳踏了凡地,自覺心驚。八戒呵呵大笑道:「好好好,這正是要快得遲。」沙僧道:「好好好,因是我們走快了些兒,教我們在此歇歇哩。」大聖道:「俗語云:『十日灘頭坐,一日行九灘。』」三藏道:「你三個且休鬥嘴,認認方向,看這是甚麼地方?」沙僧轉頭四望道:「是這裡,是這裡。師父,你聽聽水響。」行者道:「水響想是你的祖家了。」八戒道:「他祖家乃流沙河。」沙僧道:「不是,不是,此通天河也。」三藏道:「徒弟啊,仔細看在那岸?」行者縱身跳起,用手搭涼篷,仔細看了,下來道:「師父,此是通天河西岸。」三藏道:「我記起來了。東岸邊原有個陳家莊。那年到此,虧你救了他兒女,深感我們,要造船相送,幸白黿伏渡。我記得西岸上四無人煙,這番如何是好?」八戒道:「只說凡人會作弊,原來這佛面前的金剛也會作弊。他奉佛旨,教送我們東回,怎麼到此半路上就丟下我們?如今豈不進退兩難?怎生過去?」沙僧道:「二哥休報怨。我的師父已得了道,前在凌雲渡已脫了凡胎,今番斷不落水。教師兄同你我都作起攝法,把師父駕過去也。」行者頻頻的暗笑道:「駕不去,駕不去。」你看他怎麼就說個駕不去?若肯使出神通,說破飛昇之奧妙,師徒們就一千個河也過去了。只因心裡明白,知道唐僧九九之數未完,還該有一難,故羈留於此。
師徒們口裡紛紛的講,足下徐徐的行,直至水邊。忽聽得有人叫道:「唐聖僧,唐聖僧,這裡來,這裡來。」四眾皆驚。舉頭觀看,四無人跡,又沒舟船,卻是一個大白賴頭黿在岸邊探著頭叫道:「老師父,我等了你這幾年,卻才回也?」行者笑道:「老黿,向年累你,今歲又得相逢。」三藏與八戒、沙僧都歡喜不盡。行者道:「老黿,你果有接待之心,可上岸來。」那黿即縱身爬上河來。行者叫把馬牽上他身,八戒還蹲在馬尾之後,唐僧站在馬頸左邊,沙僧站在右邊。行者一腳踏著老黿的項,一腳踏著老黿的頭叫道:「老黿,好生走穩著。」那老黿蹬開四足,踏水面如行平地,將他師徒四眾,連馬五口,馱在身上,徑回東岸而來。誠所謂:
不二門中法奧玄,諸魔戰退識人天。
本來面目今方見,一體原因始得全。
秉證三乘隨出入,丹成九轉任周旋。
挑包飛杖通休講,幸喜還元遇老黿。
老黿馱著他們,屣波踏浪,行經多半日,將次天晚,好近東岸,忽然問曰:「老師父,我向年曾央到西方見我佛如來,與我問聲歸著之事,還有多少年壽,果曾問否?」原來那長老自到西天玉真觀沐浴,凌雲渡脫胎,步上靈山,專心拜佛,及參諸佛菩薩聖僧等眾,意念只在取經,他事一毫不理,所以不曾問得老黿年壽,無言可答。卻又不敢欺,打誑語,沉吟半晌,不曾答應。老黿即知不曾替他問了,就將身一幌,唿喇的淬下水去,把他四眾連馬并經,通皆落水。咦!還喜得唐僧脫了胎,成了道;若似前番,已經沉底。又幸白馬是龍,八戒、沙僧會水,行者笑微微顯大神通,把唐僧扶駕出水,登彼東岸。只是經包、衣服、鞍轡俱濕了。
師徒方登岸整理,忽又一陣狂風,天色昏暗,雷閃並作,走石飛沙。但見那:
一陣風,乾坤播蕩;一聲雷,振動山川。一個熌,鑽雲飛火;一天霧,大地遮漫。風氣呼號,雷聲激烈。熌掣紅銷,霧迷星月。風鼓的沙塵撲面,雷驚的虎豹藏形。熌晃的飛禽叫噪,霧漫的樹木無蹤。那風攪得個通天河波浪翻騰,那雷振得個通天河魚龍喪膽。那熌照得個通天河徹底光明,那霧蓋得個通天河岸崖昏慘。好風,頹山烈石松篁倒。好雷,驚蟄傷人威勢豪。好熌,流天照野金蛇走。好霧,混混漫空蔽九霄。
諕得那三藏按住了經包,沙僧壓住了經擔,八戒牽住了白馬;行者卻雙手輪起鐵棒,左右護持。原來那風、霧、雷、熌,乃是些陰魔作號,欲奪所取之經。勞攘了一夜,直到天明,卻才止息。長老一身水衣,戰兢兢的道:「悟空,這是怎的起?」行者氣呼呼的道:「師父,你不知就裡。我等保護你取獲此經,乃是奪天地造化之功,可以與乾坤並久,日月同明,壽享長春,法身不朽。此所以為天地不容,鬼神所忌,欲來暗奪之耳。一則這經是水濕透了;二則是你的正法身壓住,雷不能轟,電不能照,霧不能迷;又是老孫輪著鐵棒,使純陽之性,護持住了;及至天明,陽氣又盛:所以不能奪去。」三藏、八戒、沙僧方才省悟,各謝不盡。
少頃,太陽高照。卻移經於高崖上,開包曬晾。至今彼處曬經之石尚存。他們又將衣鞋都曬在崖傍,立的立,坐的坐,跳的跳。真個是:
一體純陽喜向陽,陰魔不敢逞強梁。
須知水勝真經伏,不怕風雷熌霧光。
自此清平歸正覺,從今安泰到仙鄉。
曬經石上留蹤跡,千古無魔到此方。
他四眾檢看經本,一一曬晾,早見幾個打魚人來到河邊,擡頭看見。內有認得的道:「老師父可是前年過此河往西天取經的?」八戒道:「正是,正是。你是那裡人?怎麼認得我們?」漁人道:「我們是陳家莊上人。」八戒道:「陳家莊離此有多遠?」漁人道:「過此衝南有二十里就是也。」八戒道:「師父,我們把經搬到陳家莊上曬去,他那裡有住有坐,又有得吃,就教他家與我們漿漿衣服,卻不是好?」三藏道:「不去罷,在此曬乾了,就收拾找路回也。」
那幾個漁人行過南衝,恰遇著陳澄,叫道:「二老官,前年在你家替祭兒子的師父回來了。」陳澄道:「你在那裡看見?」漁人回指道:「都在那石上曬經哩。」陳澄隨帶了幾個佃戶,走過衝來望見,跑近前跪下道:「老爺取經回來,功成行滿,怎麼不到舍下,卻在這裡盤弄?快請,快請到舍。」行者道:「等曬乾了經,和你去。」陳澄又問道:「老爺的經典、衣物,如何濕了?」三藏道:「昔年虧白黿馱渡河西,今年又蒙他馱渡河東。已將近岸,被他問昔年託問佛祖壽年之事,我本未曾問得,他遂淬在水內,故此濕了。」又將前後事細說了一遍。那陳澄拜請甚懇,三藏無已,遂收拾經卷。不期石上把《佛本行經》沾住了幾卷,遂將經尾沾破了。所以至今《佛本行經》不全,曬經石上猶有字跡。三藏懊悔道:「是我們怠慢了,不曾看顧得。」行者笑道:「不在此,不在此。蓋天地不全,這經原是全全的,今沾破了,乃是應不全之奧妙也,豈人力所能與耶?」師徒們果收拾畢,同陳澄赴莊。
那莊上人家,一個傳十,十個傳百,百個傳千,若老若幼,都來接看。陳清聞說,就擺香案在門前迎迓,又命鼓樂吹打。少頃到了,迎入。陳清領合家人眷,俱出來拜見,拜謝昔日救兒女之恩。隨命看茶擺齋。三藏自受了佛祖的仙品、仙餚,又脫了凡胎成佛,全不思凡間之食。二老苦勸,沒奈何,略見他意。孫大聖自來不吃煙火食,也道:「夠了。」沙僧也不甚吃。八戒也不似前番,就放下碗。行者道:「獃子也不吃了?」八戒道:「不知怎麼,脾胃一時就弱了。」遂此收了齋筵,卻又問取經之事。三藏又將先至玉真觀沐浴,凌雲渡身輕,及至雷音寺參如來,蒙珍樓賜宴,寶閣傳經,始被二尊者討人事未遂,故傳無字之經,後復拜告如來,始得授一藏之數,并白黿淬水,陰魔暗奪之事,細細陳了一遍,就欲拜別。
那二老舉家如何肯放,且道:「向蒙救拔兒女,深恩莫報。已創建一座院宇,名之曰救生寺,專侍奉香火不絕。」又喚出原替祭之兒女陳關保、一秤金叩謝。復請至寺觀看。三藏卻又將經包兒收在他家堂前,與他念了一卷《寶常經》。後至寺中,只見陳家又設饌在此。還不曾坐下,又一起來請。還不曾舉箸,又一起來請。絡繹不絕,爭不上手。三藏俱不敢辭,略略見意。只見那座寺果蓋得齊整:
山門紅粉膩,多賴施主功。一座樓臺從此立,兩廊房宇自今興。朱紅隔扇,七寶玲瓏。香氣飄雲漢,清光滿太空。幾株嫩柏還澆水,數榦喬松未結叢。活水迎前,通天疊疊翻波浪;高崖倚後,山脈重重接地龍。
三藏看畢,才上高樓。樓上果裝塑著他四眾之像。八戒看見,扯著行者道:「兄長的相兒甚像。」沙僧道:「二哥,你的又像得緊,只是師父的又忒俊了些兒。」三藏道:「卻好,卻好。」遂下樓來。下面前殿後廊,還有擺齋的候請。行者卻問:「向日大王廟兒如何了?」眾老道:「那廟當年拆了。老爺,這寺自建立之後,年年成熟,歲歲豐登,卻是老爺之福庇。」行者笑道:「此天賜耳,與我們何與?但只我們自今去後,保你這一莊上人家子孫繁衍,六畜安生,年年風調雨順,歲歲雨順風調。」眾等卻叩頭拜謝。
只見那前前後後,更有獻果獻齋的無限人家。八戒笑道:「我的蹭蹬。那時節吃得,卻沒人家連請十請。今日吃不得,卻一家不了,又是一家。」饒他氣滿,略動手,又吃夠八九盤素食;縱然胃傷,又吃了二三十個饅頭。已皆盡飽,又有人家相邀。三藏道:「弟子何能,感蒙至愛。望今夕暫停,明早再領。」
時已深夜。三藏守定真經,不敢暫離,就於樓下打坐看守。將及三更,三藏悄悄的叫道:「悟空,這裡人家。識得我們道成事完了。自古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恐為久淹,失了大事。」行者道:「師父說得有理。我們趁此深夜,人家熟睡,寂寂的去了罷。」八戒卻也知覺,沙僧盡自分明,白馬也能會意。遂此起了身,輕輕的擡上馱垛,挑著擔,從廡廊馱出,到於山門,只見門上有鎖。行者又使個解鎖法,開了二門、大門,找路望東而去。只聽得半空中有八大金剛叫道:「逃走的,跟我來。」那長老聞得香風蕩蕩,起在空中。這正是:
丹成識得本來面,體健如如拜主人。
畢竟不知怎生見那唐王,且聽下回分解。
話表寇員外既得回生,復整理了幢旛鼓樂,僧道親友,依舊送行不題。
卻說唐僧四眾上了大路,果然西方佛地,與他處不同:見了些琪花瑤草,古柏蒼松;所過地方,家家向善,戶戶齋僧;每逢山下人修行,又見林間客誦經。
師徒們夜宿曉行,又經有六七日,忽見一帶高樓,幾層傑閣。真個是:
沖天百尺,聳漢凌空。低頭觀落日,引手摘飛星。豁達窗軒吞宇宙,嵯峨棟宇接雲屏。黃鶴信來秋樹老,彩鸞書到晚風清。此乃是靈宮寶闕,琳館珠庭。真堂談道,宇宙傳經。花向春來美,松臨雨過青。紫芝仙果年年秀,丹鳳儀翔萬感靈。
三藏舉鞭遙指道:「悟空,好去處耶。」行者道:「師父,你在那假境界,假佛像處,倒強要下拜;今日到了這真境界,真佛像處,倒還不下馬,是怎的說?」三藏聞言,慌得翻身跳下來,已到了那樓閣門首。只見一個道童斜立在山門之前,應聲叫道:「那來者莫非東土取經人麼?」長老急整衣,擡頭觀看。見他:
身披錦衣,手搖玉麈。身披錦衣,寶閣瑤池常赴宴;手搖玉麈,丹臺紫府每揮塵。肘懸仙籙,足踏履鞋。飄然真羽士,秀麗實奇哉。煉就長生居勝境,修成永壽脫塵埃。聖僧不識靈山客,當年金頂大仙來。
孫大聖認得他,即叫:「師父,此乃是靈山腳下玉真觀金頂大仙,他來接我們哩。」三藏方才醒悟,進前施禮。大仙笑道:「聖僧今年才到,我被觀音菩薩哄了。他十年前領佛金旨,向東土尋取經人,原說二三年就到我處。我年年等候,渺無消息,不意今年才相逢也。」三藏合掌道:「有勞大仙盛意,感激,感激。」遂此四眾牽馬挑擔,同入觀裡。卻又與大仙一一相見。即命看茶擺齋。又叫小童兒燒香湯與聖僧沐浴了,好登佛地。正是那:
功滿行完宜沐浴,煉馴本性合天真。
千辛萬苦今方息,九戒三皈始自新。
魔盡果然登佛地,災消故得見沙門。
洗塵滌垢全無染,反本還原不壞身。
師徒們沐浴了,不覺天色將晚,就於玉真觀安歇。
次早,唐僧換了衣服,披上錦襴袈裟,戴了毘盧帽,手持錫杖,登堂拜辭大仙。大仙笑道:「昨日襤褸,今日鮮明,睹此相,真佛子也。」三藏拜別就行。大仙道:「且住,等我送你。」行者道:「不必你送,老孫認得路。」大仙道:「你認得的是雲路,聖僧還未登雲路,當從本路而行。」行者道:「這個講得是。老孫雖走了幾遭,只是雲來雲去,實不曾踏著此地。既有本路,還煩你送送。我師父拜佛心重,幸勿遲疑。」那大仙笑吟吟,攜著唐僧手,接引旃壇上法門。原來這條路不出山門,就自觀宇中堂,穿出後門便是。大仙指著靈山道:「聖僧,你看那半天中有祥光五色、瑞藹千重的,就是靈鷲高峰,佛祖之聖境也。」唐僧見了就拜。行者笑道:「師父,還不到拜處哩。常言道:『望山走倒馬。』離此鎮還有許遠,如何就拜?若拜到頂上,得多少頭磕是?」大仙道:「聖僧,你與大聖、天蓬、捲簾四位已到福地,望見靈山,我回去也。」三藏遂拜辭而去。
大聖引著唐僧等,徐徐緩步,登了靈山。不上五六里,見了一道活水,響潺潺滾浪飛流,約有八九里寬闊,四無人跡。三藏心驚道:「悟空,這路來得差了,敢莫大仙錯指了?此水這般寬闊,這般洶湧,又不見舟楫,如何可渡?」行者笑道:「不差,你看那壁廂不是一座大橋?要從那橋上行過去,方成正果哩。」長老等又近前看時,橋邊有一扁,扁上有「凌雲渡」三字,原來是一根獨木橋。正是:
遠看橫空如玉棟,近觀斷水一枯槎。
維河架海還容易,獨木單梁人怎蹅?
萬丈虹霓平臥影,千尋白練接天涯。
十分細滑渾難渡,除是神仙步彩霞。
三藏心驚膽戰道:「悟空,這橋不是人走的,我們別尋路徑去來。」行者笑道:「正是路,正是路。」八戒慌了道:「這是路?那個敢走?水面又寬,波浪又湧,獨獨一根木頭,又細又滑,怎生動腳?」行者道:「你都站下,等老孫走個兒你看。」
好大聖,拽開步,跳上獨木橋,搖搖擺擺,須臾跑將過去,在那邊招呼道:「過來,過來。」唐僧搖手。八戒、沙僧咬指道:「難難難。」行者又從那邊跑過來,拉著八戒道:「獃子,跟我走,跟我走。」那八戒臥倒在地道:「滑滑滑,走不得,你饒我罷,讓我駕風霧過去。」行者按住道:「這是甚麼去處,許你駕風霧?必須從此橋上走過,方可成佛。」八戒道:「哥啊,佛做不成也罷,實是走不得。」他兩個在那橋邊扯扯拉拉的耍鬥,沙僧走去勸解,才撒脫了手。
三藏回頭,忽見那下溜中有一人撐一隻船來,叫道:「上渡,上渡。」長老大喜道:「徒弟,休得亂頑。那裡有隻渡船兒來了。」他三個跳起來站定,同眼觀看,那船兒來得至近,原來是一隻無底的船兒。行者火眼金睛,早已認得是接引佛祖,又稱為南無寶幢光王佛。行者卻不題破,只管叫:「這裡來,撐攏來。」霎時撐近岸邊,又叫:「上渡,上渡。」三藏見了,又心驚道:「你這無底的破船兒如何渡人?」佛祖道:「我這船:
鴻濛初判有聲名,幸我撐來不變更。
有浪有風還自穩,無終無始樂昇平。
六塵不染能歸一,萬劫安然自在行。
無底船兒難過海,今來古往渡群生。」
孫大聖合掌稱謝道:「承盛意,接引吾師。──師父,上船去。他這船兒雖是無底卻穩,縱有風浪也不得翻。」長老還自驚疑,行者扠著膊子,往上一推。那師父踏不住腳,轂轆的跌在水裡,早被撐船人一把扯起,站在船上。師父還抖衣服,垛鞋腳,抱怨行者。行者卻引沙僧、八戒,牽馬挑擔,也上了船,都立在之上。那佛祖輕輕用力撐開,只見上溜頭泱下一個死屍。長老見了大驚。行者笑道:「師父莫怕。那個原來是你。」八戒也道:「是你,是你。」沙僧拍著手,也道:「是你,是你!」那撐船的打著號子,也說:「那是你,可賀,可賀。」他們三人也一齊聲相和。撐著船,不一時,穩穩當當的過了凌雲仙渡。三藏才轉身,輕輕的跳上彼岸。有詩為證。詩曰:
脫卻胎胞骨肉身,相親相愛是元神。
今朝行滿方成佛,洗淨當年六六塵。
此誠所謂廣大智慧,登彼岸無極之法。
四眾上岸回頭,連無底船兒卻不知去向。行者方說是接引佛祖。三藏方才省悟,急轉身,反謝了三個徒弟。行者道:「兩不相謝,彼此皆扶持也。我等虧師父解脫,借門路修功,幸成了正果;師父也賴我等保護,秉教伽持,喜脫了凡胎。師父,你看這面前花草松篁、鸞鳳鶴鹿之勝境,比那妖邪顯化之處,孰美孰惡?何善何兇?」三藏稱謝不已。一個個身輕體快,步上靈山。早見那雷音古剎:
頂摩霄漢中,根接須彌脈。巧峰排列,怪石參差。懸崖下瑤草琪花,曲徑傍紫芝香蕙。仙猿摘果入桃林,卻似火燒金;白鶴棲松立枝頭,渾如煙捧玉。彩鳳雙雙,青鸞對對。彩鳳雙雙,向日一鳴天下瑞;青鸞對對,迎風耀舞世間稀。又見那黃森森金瓦疊鴛鴦,明幌幌花磚鋪瑪瑙。東一行,西一行,盡都是蕊宮珠闕;南一帶,北一帶,看不了寶閣珍樓。天王殿上放霞光,護法堂前噴紫焰。浮屠塔顯,優缽花香。正是地勝疑天別,雲閑覺晝長。紅塵不到諸緣盡,萬劫無虧大法堂。
師徒們逍逍遙遙,走上靈山之頂。又見青松林下列優婆,翠柏叢中排善士。長老就便施禮,慌得那優婆塞、優婆夷、比丘僧、比丘尼合掌道:「聖僧且休行禮,待見了牟尼,卻來相敘。」行者笑道:「早哩,早哩,且去拜上位者。」
那長老手舞足蹈,隨著行者,直至雷音寺山門之外。那廂有四大金剛迎住道:「聖僧來耶?」三藏躬身道:「是,弟子玄奘到了。」答畢,就欲進門。金剛道:「聖僧少待,容稟過再進。」那金剛著一個轉山門報與二門上四大金剛,說唐僧到了;二門上又傳入三門上,說唐僧到了。三山門內原是打供的神僧,聞得唐僧到時,急至大雄殿下,報與如來至尊釋迦牟尼文佛說:「唐朝聖僧,到於寶山,取經來了。」佛爺爺大喜。即召聚八菩薩、四金剛、五百阿羅、三千揭諦、十一大曜、十八伽藍,兩行排列。卻傳金旨,召唐僧進。那裡邊一層一節,欽依佛旨,叫:「聖僧進來。」這唐僧循規蹈矩,同悟空、悟能、悟淨,牽馬挑擔,徑入山門。正是:
當年奮志奉欽差,領牒辭王出玉階。
清曉登山迎霧露,黃昏枕石臥雲霾。
挑禪遠步三千水,飛錫長行萬里崖。
念念在心求正果,今朝始得見如來。
四眾到大雄寶殿殿前,對如來倒身下拜。拜罷,又向左右再拜。各各三匝已遍,復向佛祖長跪,將通關文牒奉上。如來一一看了,還遞與三藏。三藏頫顖作禮,啟上道:「弟子玄奘,奉東土大唐皇帝旨意,遙詣寶山,拜求真經,以濟眾生。望我佛祖垂恩,早賜回國。」如來方開憐憫之口,大發慈悲之心,對三藏言曰:「你那東土乃南贍部洲,只因天高地厚,物廣人稠,多貪多殺,多淫多誑,多欺多詐;不遵佛教,不向善緣,不敬三光,不重五穀;不忠不孝,不義不仁,瞞心昧己,大斗小秤,害命殺牲:造下無邊之孽,罪盈惡滿,致有地獄之災。所以永墮幽冥,受那許多碓搗磨舂之苦,變化畜類。有那許多披毛頂角之形,將身還債,將肉飼人。其永墮阿鼻,不得超昇者,皆此之故也。雖有孔氏在彼立下仁義禮智之教,帝王相繼,治有徒流絞斬之刑,其如愚昧不明,放縱無忌之輩何耶!我今有經三藏,可以超脫苦惱,解釋災愆。三藏:有法一藏,談天;有論一藏,說地;有經一藏,度鬼。共計三十五部,該一萬五千一百四十四卷。真是修真之徑,正善之門。凡天下四大部洲之天文、地理、人物、鳥獸、花木、器用、人事,無般不載。汝等遠來,待要全付與汝取去,但那方之人愚蠢村強,毀謗真言,不識我沙門之奧旨。」叫:「阿儺、伽葉,你兩個引他四眾到珍樓之下,先將齋食待他。齋罷,開了寶閣,將我那三藏經中,三十五部之內,各檢幾卷與他,教他傳流東土,永注洪恩。」
二尊者即奉佛旨,將他四眾領至樓下。看不盡那奇珍異寶,擺列無窮。只見那設供的諸神鋪排齋宴,並皆是仙品、仙餚、仙茶、仙果,珍饈百味,與凡世不同。師徒們頂禮了佛恩,隨心享用。其實是:
寶焰金光映目明,異香奇品更微精。
千層金閣無窮麗,一派仙音入耳清。
素味仙花人罕見,香茶異食得長生。
向來受盡千般苦,今日榮華喜道成。
這番造化了八戒,便宜了沙僧。佛祖處正壽長生,脫胎換骨之饌,儘著他受用。二尊者陪奉四眾餐畢,卻入寶閣,開門登看。那廂有霞光瑞氣,籠罩千重;彩霧祥雲,遮漫萬道。經櫃上,寶篋外,都貼了紅簽,楷書著經卷名目。乃是:
《涅槃經》一部 ………………… 七百四十八卷
《菩薩經》一部 ………………… 一千二十一卷
《虛空藏經》一部 ……………………… 四百卷
《首楞嚴經》一部 ………………… 一百一十卷
《恩意經大集》一部 …………………… 五十卷
《決定經》一部 …………………… 一百四十卷
《寶藏經》一部 ……………………… 四十五卷
《華嚴經》一部 ………………………… 五百卷
《禮真如經》一部 ……………………… 九十卷
《大般若經》一部 ……………… 九百一十六卷
《光明經》一部 ………………………… 三百卷
《未曾有經》一部 …………… 一千一百一十卷
《維摩經》一部 …………………… 一百七十卷
《三論別經》一部 ………………… 二百七十卷
《金剛經》一部 ………………………… 一百卷
《正法論經》一部 ………………… 一百二十卷
《佛本行經》一部 ……………………… 八百卷
《五龍經》一部 ……………………… 三十二卷
《菩薩戒經》一部 ……………… 一百一十六卷
《大集經》一部 …………………… 一百三十卷
《摩竭經》一部 …………………… 三百五十卷
《法華經》一部 ………………………… 一百卷
《瑜伽經》一部 ………………………… 一百卷
《寶常經》一部 …………………… 二百二十卷
《西天論經》一部 ………………… 一百三十卷
《僧祇經》一部 ………………… 一百五十七卷
《佛國雜經》一部 …………… 一千九百五十卷
《起信論經》一部 ……………………… 一千卷
《大智度經》一部 ………………… 一千八十卷
《寶威經》一部 ……………… 一千二百八十卷
《本閣經》一部 …………………… 八百五十卷
《正律文經》一部 ……………………… 二百卷
《大孔雀經》一部 ………………… 二百二十卷
《維識論經》一部 ……………………… 一百卷
《具舍論經》一部 ……………………… 二百卷
阿儺、伽葉引唐僧看遍經名,對唐僧道:「聖僧東土到此,有些甚麼人事送我們?快拿出來,好傳經與你去。」三藏聞言道:「弟子玄奘,來路迢遙,不曾備得。」二尊者笑道:「好好好,白手傳經繼世,後人當餓死矣。」行者見他講口扭捏,不肯傳經,他忍不住叫噪道:「師父,我們去告如來,教他自家來把經與老孫也。」阿儺道:「莫嚷,此是甚麼去處,你還撒野放刁?到這邊來接著經。」八戒、沙僧耐住了性子,勸住了行者,轉身來接,一卷卷收在包裡,馱在馬上,又綑了兩擔,八戒與沙僧挑著,卻來寶座前叩頭,謝了如來,一直出門。逢一位佛祖,拜兩拜;見一尊菩薩,拜兩拜。又到大門,拜了比丘僧、尼,優婆夷、塞,一一相辭,下山奔路不題。
卻說那寶閣上有一尊燃燈古佛,他在閣上暗暗的聽著那傳經之事,心中甚明:原是阿儺、伽葉將無字之經傳去。卻自笑云:「東土眾僧愚迷,不識無字之經,卻不枉費了聖僧這場跋涉?」問:「座邊有誰在此?」只見白雄尊者閃出。古佛分付道:「你可作起神威,飛星趕上唐僧,把那無字之經奪了,教他再來求取有字真經。」白雄尊者即駕狂風,滾離了雷音寺山門之外,大作神威。那陣好風,真個是:
佛前勇士,不比巽二風神;仙竅怒號,遠賽吹噓少女。這一陣,魚龍皆失穴,江海逆波濤。玄猿捧果難來獻,黃鶴回雲找舊巢。丹鳳清音鳴不美,錦雞喔運叫聲嘈。青松枝折,優缽花飄。翠竹竿竿倒,金蓮朵朵搖。鐘聲遠送三千里,經韻輕飛萬壑高。崖下奇花殘美色,路傍瑤草偃鮮苗。彩鸞難舞翅,白鹿躲山崖。蕩蕩異香漫宇宙,清清風氣徹雲霄。
那唐長老正行間,忽聞香風滾滾,只道是佛祖之禎祥,未曾隄防。又聞得響一聲,半空中伸下一隻手來,將馬馱的經輕輕搶去。諕得個三藏搥胸叫喚,八戒滾地來追,沙和尚護守著經擔,孫行者急趕去如飛。那白雄尊者,見行者趕得將近,恐他棒頭上沒眼,一時間不分好歹,打傷身體,即將經包捽碎,拋落塵埃。行者見經包破落,又被香風吹得飄零,卻就按下雲頭顧經,不去追趕。那白雄尊者收風斂霧,回報古佛不題。
八戒去追趕,見經本落下,遂與行者收拾,背著來見唐僧。唐僧滿眼垂淚道:「徒弟呀,這個極樂世界,也還有兇魔欺害。」沙僧接了抱著的散經,打開看時,原來雪白,並無半點字跡。慌忙遞與三藏道:「師父,這一卷沒字。」行者又打開一卷看時,也無字。八戒打開一卷,也無字。三藏叫:「通打開來看看。」卷卷俱是白紙。長老短嘆長吁的道:「我東土人果是沒福,似這般無字的空本,取去何用?怎麼敢見唐王?誑君之罪,誠不容誅也。」行者早已知之,對唐僧道:「師父,不消說了,這就是阿儺、伽葉那廝問我要人事,沒有,故將此白紙本子與我們來了。快回去告在如來之前,問他掯財作弊之罪。」八戒嚷道:「正是,正是,告他去來。」四眾急急回山無好步,忙忙又轉上雷音。
不多時到於山門之外,眾皆拱手相迎,笑道:「聖僧是換經來的?」三藏點頭稱謝。眾金剛也不阻擋,讓他進去,直至大雄殿前。行者嚷道:「如來,我師徒們受了萬蜇千魔,千辛萬苦,自東土拜到此處,蒙如來分付傳經,被阿儺、伽葉掯財不遂,通同作弊,故意將無字的白紙本兒教我們拿去。我們拿他去何用?望如來敕治。」佛祖笑道:「你且休嚷。他兩個問你要人事之情,我已知矣。但只是經不可輕傳,亦不可以空取。向時眾比丘聖僧下山,曾將此經在舍衛國趙長者家與他誦了一遍,保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脫,只討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黃金回來。我還說他們忒賣賤了,教後代兒孫沒錢使用。你如今空手來取,是以傳了白本。白本者,乃無字真經,倒也是好的。因你那東土眾生愚迷不悟,只可以此傳之耳。」即叫:「阿儺、伽葉,快將有字的真經,每部中各檢幾卷與他,來此報數。」
二尊者復領四眾,到珍樓寶閣之下,仍問唐僧要些人事。三藏無物奉承,即命沙僧取出紫金缽盂,雙手奉上道:「弟子委是窮寒路遙,不曾備得人事。這缽盂乃唐王親手所賜,教弟子持此沿路化齋。今特奉上,聊表寸心。萬望尊者將此收下,待回朝奏上唐王,定有厚謝。只是以有字真經賜下,庶不孤欽差之意,遠涉之勞也。」那阿儺接了,但微微而笑。被那些管珍樓的力士、管香積的庖丁、看閣的尊者,你抹他臉,我撲他背,彈指的,扭唇的,一個個笑道:「不羞,不羞,需索取經的人事。」須臾,把臉皮都羞皺了,只是拿著缽盂不放。伽葉卻才進閣檢經,一一查與三藏。三藏卻叫:「徒弟們,你們都好生看看,莫似前番。」他三人接一卷,看一卷,卻都是有字的。傳了五千零四十八卷,乃一藏之數。收拾齊整,馱在馬上;剩下的,還裝了一擔,八戒挑著。自己行囊,沙僧挑著。行者牽了馬,唐僧拿了錫杖,按一按毘盧帽,抖一抖錦袈裟,才喜喜歡歡,到我佛如來之前。正是那:
大藏真經滋味甜,如來造就甚精嚴。
須知玄奘登山苦,可笑阿儺卻愛錢。
先次未詳虧古佛,後來真實始安然。
至今得意傳東土,大眾均將雨露沾。
阿儺、伽葉引唐僧來見如來。如來高陞蓮座,指令降龍、伏虎二大羅漢敲響雲磬,遍請三千諸佛、三千揭諦、八金剛、四菩薩、五百尊羅漢、八百比丘僧、大眾優婆塞、比丘尼、優婆夷,各天各洞,福地靈山,大小尊者聖僧,該坐的請登寶座,該立的侍立兩傍。一時間,天樂遙聞,仙音嘹喨,滿空中祥光疊疊,瑞氣重重,諸佛畢集,參見了如來。如來問:「阿儺、伽葉,傳了多少經卷與他?可一一報數。」二尊者即開報:「現付去唐朝:
《涅槃經》 …………………………… 四百卷
《菩薩經》 ……………………… 三百六十卷
《虛空藏經》 ………………………… 二十卷
《首楞嚴經》 ………………………… 三十卷
《恩意經大集》 ……………………… 四十卷
《決定經》 …………………………… 四十卷
《寶藏經》 …………………………… 二十卷
《華嚴經》 ………………………… 八十一卷
《禮真如經》 ………………………… 三十卷
《大般若經》 ………………………… 六百卷
《大光明經》 ………………………… 五十卷
《未曾有經》 …………………… 五百五十卷
《維摩經》 …………………………… 三十卷
《三論別經》 ……………………… 四十二卷
《金剛經》 ……………………………… 一卷
《正法論經》 ………………………… 二十卷
《佛本行經》 ………………… 一百一十六卷
《五龍經》 …………………………… 二十卷
《菩薩戒經》 ………………………… 六十卷
《大集經》 …………………………… 三十卷
《摩竭經》 ……………………… 一百四十卷
《法華經》 ……………………………… 十卷
《瑜伽經》 …………………………… 三十卷
《寶常經》 ……………………… 一百七十卷
《西天論經》 ………………………… 三十卷
《僧祗經》 ……………………… 一百一十卷
《佛國雜經》 …………… 一千六百三十八卷
《起信論經》 ………………………… 五十卷
《大智度經》 ………………………… 九十卷
《寶威經》 ……………………… 一百四十卷
《本閣經》 ………………………… 五十六卷
《正律文經》 …………………………… 十卷
《大孔雀經》 ………………………… 十四卷
《維識論經》 …………………………… 十卷
《具舍論經》 …………………………… 十卷
在藏總經共三十五部,各部中檢出五千零四十八卷,與東土聖僧傳留在唐。現俱收拾整頓於馬馱人擔之上,專等謝恩。」
三藏四眾拴了馬,歇了擔,一個個合掌躬身,朝上禮拜。如來對唐僧言曰:「此經功德,不可稱量。雖為我門之龜鑑,實乃三教之源流。若到你那南贍部洲,示與一切眾生,不可輕慢。非沐浴齋戒,不可開卷。寶之,重之。蓋此內有成仙了道之奧妙,有發明萬化之奇方也。」三藏叩頭謝恩,信受奉行,依然對佛祖遍禮三匝,承謹歸誠,領經而去。去到三山門,一一又謝了眾聖不題。
如來因打發唐僧去後,才散了傳經之會。傍又閃上觀世音菩薩合掌啟佛祖道:「弟子當年領金旨向東土尋取經之人,今已成功,共計得一十四年,乃五千零四十日,還少八日,不合藏數。望我世尊早賜聖僧回東轉西,須在八日之內庶完藏數。准弟子繳還金旨。」如來大喜道:「所言甚當,准繳金旨。」即叫八大金剛分付道:「汝等快使神威,駕送聖僧回東,把真經傳留,即引聖僧西回。須在八日之內,以完一藏之數,勿得遲違。」金剛隨即趕上唐僧,叫道:「取經的,跟我來。」唐僧等俱身輕體健,蕩蕩飄飄,隨著金剛,駕雲而起。這才是:
見性明心參佛祖,功完行滿即飛昇。
畢竟不知回東土怎生傳授,且聽下回分解。
且不言唐僧等在華光破屋中苦耐夜雨存身。卻說銅臺府地靈縣城內有夥兇徒,因宿娼、飲酒、賭博,花費了家私,無計過活,遂夥了十數人做賊,算道本城哪家是第一個財主,哪家是第二個財主,去打劫些金銀用度。內有一人道:「也不用緝訪,也不須算計,只有今日送那唐朝和尚的寇員外家十分富厚。我們乘此夜雨,街上人也不防備,火甲等也不巡邏,就此下手,劫他些貲本,我們再去嫖賭兒耍子,豈不美哉?」眾賊歡喜,齊了心,都帶了短刀、蒺藜、拐子、悶棍、麻繩、火把,冒雨前來,打開寇家大門,吶喊殺入。慌得他家裡若大若小,是男是女,俱躲個乾淨:媽媽兒躲在床底;老頭兒閃在門後;寇梁、寇棟與著親的幾個兒女,都戰戰兢兢的四散逃走顧命。那夥賊拿著刀,點著火,將他家箱籠打開,把些金銀寶貝、首飾衣裳、器皿家火,盡情搜劫。那員外割捨不得,拚了命,走出門來,對眾強人哀告道:「列位大王,夠你用的便罷,還留幾件衣物與我老漢送終。」那眾強人哪容分說,趕上前,把寇員外撩陰一腳,踢翻在地。可憐三魂渺渺歸陰府,七魄悠悠別世人!眾賊得了手,走出寇家,順城腳做了軟梯,漫城牆一一繫出,冒著雨連夜奔西而去。那寇家僮僕見賊退了,方才出頭。及看時,老員外已死在地下。放聲哭道:「天呀!主人公已打死了!」眾皆伏屍而哭,悲悲啼啼。
將四更時,那媽媽想恨唐僧等不受他的齋供,因為花撲撲的送他,惹出這場災禍,便生妒害之心,欲陷他四眾。扶著寇梁道:「兒啊,不須哭了。你老子今日也齋僧,明日也齋僧,豈知今日做圓滿,齋著那一夥送命的僧也。」他兄弟道:「母親,怎麼是送命僧?」媽媽道:「賊勢兇勇,殺進房來,我就躲在床下,戰兢兢的留心向燈火處看得明白。你說是誰?點火的是唐僧,持刀的是豬八戒,搬金銀的是沙和尚,打死你老子的是孫行者。」二子聽言,認了真實道:「母親既然看得明白,必定是了。他四人在我家住了半月,將我家門戶牆垣、窗櫺巷道,俱看熟了,財動人心,所以乘此夜雨,復到我家,既劫去財物,又害了父親,此情何毒!待天明到府裡遞失狀,坐名告他。」寇棟道:「失狀如何寫?」寇梁道:「就依母親之言。」寫道:
唐僧點著火,八戒叫殺人。沙和尚劫出金銀去,孫行者打死我父親。
一家子吵吵鬧鬧,不覺天曉。一壁廂傳請親人,置辦棺木;一壁廂寇梁兄弟,赴府投詞。原來這銅臺府刺史正堂大人:
平生正直,素性賢良。少年向雪案攻書,早歲在金鑾對策。常懷忠義之心,每切仁慈之念。名揚青史播千年,龔黃再見;聲振黃堂傳萬古,卓魯重生。
當時坐了堂,發放了一應事務,即令擡出放告牌。這寇梁兄弟抱牌而入,跪倒高叫道:「爺爺,小的們是告強盜得財,殺傷人命重情事。」刺史接上狀去,看了這般這的,如此如彼,即問道:「昨日有人傳說,你家齋僧圓滿,齋得四眾高僧,乃東土唐朝的羅漢,花撲撲的滿街鼓樂送行,怎麼卻有這般事情?」寇梁等磕頭道:「爺爺,小的父親寇洪,齋僧二十四年。因這四僧遠來,恰足萬僧之數,因此做了圓滿,留他住了半月。他就將路道、門窗都看熟了。當日送出,當晚復回,乘黑夜風雨,遂明火執杖,殺進房來,劫去金銀財寶、衣服首飾,又將父打死在地。望爺爺與小民做主。」刺史聞言,即點起馬步快手并民壯人役,共有百五十人,各執鋒利器械,出西門,一直來趕唐僧四眾。
卻說他師徒們在那華光行院破屋下挨至天曉,方才出門,上路奔西。可可的那些強盜當夜打劫了寇家,繫出城外,也向西方大路上,行經天曉,走過華光院西去,有二十里遠近,藏於山凹中,分撥金銀等物。分還未了,忽見唐僧四眾順路而來,眾賊心猶不歇,指定唐僧道:「那不是昨日送行的和尚來了?」眾賊笑道:「來得好,來得好。我們也是幹這般沒天理的買賣,這些和尚緣路來,又在寇家許久,不知身邊有多少東西,我們索性去截住他,奪了盤纏,搶了白馬湊分,卻不是遂心滿意之事?」眾賊遂持兵器,吶一聲喊,跑上大路,一字兒擺開,叫道:「和尚,不要走,快留下買路錢,饒你性命;牙迸半個『不』字,一刀一個,決不留存。」諕得唐僧在馬上亂戰,沙僧與八戒心慌,對行者道:「怎的了?怎的了?苦耐得半夜雨天,又早遇強徒斷路,誠所謂『禍不單行』也。」行者笑道:「師父莫怕,兄弟勿憂,等老孫去問他一問。」
好大聖,束一束虎皮裙,抖一抖錦布直裰,走近前,叉手當胸道:「列位是做甚麼的?」賊徒喝道:「這廝不知死活,敢來問我。你額顱下沒眼,不認得我是大王爺爺?快將買路錢來,放你過去。」行者聞言,滿面陪笑道:「你原來是剪徑的強盜。」賊徒發狠叫:「殺了。」行者假假的驚恐道:「大王,大王,我是鄉村中的和尚,不會說話,衝撞莫怪,莫怪。若要買路錢,不要問那三個,只消問我。我是個管帳的,凡有經錢、襯錢,哪裡化緣的、布施的,都在包袱中,盡是我管出入。那個騎馬的雖是我的師父,他卻只會念經,不管閑事,財色俱忘,一毫沒有。那個黑臉的是我半路上收的個後生,只會養馬。那個長嘴的是我雇的長工,只會挑擔。你把三個放過去,我將盤纏、衣缽盡情送你。」眾賊皆說:「這個和尚倒是個老實頭兒。既如此,饒了你命,教那三個丟下行李,放他過去。」行者回頭使個眼色,沙僧就丟了行李擔子,與師父牽著馬,同八戒往西徑走。
行者低頭打開包袱,就地撾把塵土,往上一灑,念個咒語,乃是個定身之法;喝一聲:「住!」那夥賊共有三十來名,一個個咬著牙,睜著眼,撒著手,直直的站定,莫能言語,不得動身。行者跳出路口,叫道:「師父,回來,回來。」八戒慌了道:「不好,不好,師兄供出我們來了。他身上又無錢財,包裡又無金銀,必定是叫師父要馬哩。叫我們是剝衣服了。」沙僧笑道:「二哥莫亂說。大哥是個了得的,向者那般毒魔狠怪,也能收服,怕這幾個毛賊?他那裡招呼,必有話說,快回去看看。」長老聽言,欣然轉馬,回至邊前,叫道:「悟空,有甚事叫回來也?」行者道:「你們看這些賊是怎的說?」八戒近前推著他,叫道:「強盜,你怎的不動彈了?」那賊渾然無知,不言不語。八戒道:「好的痴啞了。」行者笑道:「是老孫使個定身法定住也。」八戒道:「既定了身,未曾定口,怎麼連聲也不做?」行者道:「師父請下馬坐著。常言道:『只有錯捉,沒有錯放。』兄弟,你們把賊都扳翻倒綑了,教他供一個供狀,看他是個雛兒強盜,把勢強盜。」沙僧道:「沒繩索哩。」行者即拔下些毫毛,吹口仙氣,變作三十條繩索。一齊下手,把賊扳翻,都四馬攢蹄綑住。卻又念念解咒,那夥賊漸漸甦醒。
行者請唐僧坐在上首,他三人各執兵器喝道:「毛賊!你們一起有多少人?做了幾年買賣?打劫了有多少東西?可曾殺傷人口?還是初犯,卻是二犯、三犯?」眾賊開口道:「爺爺饒命。」行者道:「莫叫喚,從實供來。」眾賊道:「老爺,我們不是久慣做賊的,都是好人家子弟。只因不才,吃酒賭錢、宿娼頑耍,將父祖家業,盡花費了,一向無幹,又無錢用。訪知銅臺府城中寇員外家貲財豪富,昨日合夥,當晚乘夜雨昏黑,就去打劫。劫的有些金銀服飾,在這路北下山凹裡正自分贓,忽見老爺們來,內中有認得是寇員外送行的,必定身邊有物;又見行李沉重,白馬快走;人心不足,故又來邀截。豈知老爺有大神通法力,將我們困住。萬望老爺慈悲,收去那劫的財物,饒了我們性命也。」
三藏聽說是寇家劫的財物,猛然吃了一驚,慌忙站起道:「悟空,寇老員外十分好善,如何招此災厄?」行者笑道:「只為送我們起身,那等彩帳花幢,盛張鼓樂,驚動了人眼目,所以這夥光棍就去下手他家。今又幸遇著我們,奪下他這許多金銀服飾。」三藏道:「我們擾他半月,感激厚恩,無以為報,不如將此財物護送他家,卻不是一件好事?」行者依言。即與八戒、沙僧,去山凹裡取將那些贓物,收拾了,馱在馬上。又教八戒挑了一擔金銀,沙僧挑著自己行李。行者欲將這夥強盜一棍盡情打死,又恐唐僧怪他傷人性命,只得將身一抖,收上毫毛。那夥賊鬆了手腳,爬起來,一個個落荒逃生而去。這唐僧轉步回身,將財物送還員外。這一去,卻似飛蛾投火,反受其殃。有詩為證。詩曰:
恩將恩報人間少,反把恩慈變作仇。
下水救人終有失,三思行事卻無憂。
三藏師徒們將著金銀服飾拿轉,正行處,忽見那槍刀簇簇而來。三藏大驚道:「徒弟,你看那兵器簇擁相臨,是甚好歹?」八戒道:「禍來了,禍來了,這是那放去的強盜,他取了兵器,又夥了些人,轉過路來與我們鬥殺也。」沙僧道:「二哥,那來的不是賊勢。──大哥,你仔細觀之。」行者悄悄的向沙僧道:「師父的災星又到了,此必是官兵捕賊之意。」說不了,眾兵卒至邊前,撒開個圈子陣,把他師徒圍住道:「好和尚!打劫了人家東西,還在這裡搖擺哩。」一擁上前,先把唐僧抓下馬來,用繩綑了;又把行者三人,也一齊綑了。穿上杠子,兩個擡一個,趕著馬,奪了擔,徑轉府城。只見那:
唐三藏,戰戰兢兢,滴淚難言;豬八戒,絮絮叨叨,心中報怨。沙和尚,囊突突,意下躊躇;孫行者,笑嘻嘻,要施手段。
眾官兵攢擁扛擡,須臾間,拿到城裡,徑自解上黃堂報道:「老爺,民快人等,捕獲強盜來了。」那刺史端坐堂上,賞勞了民快,檢看了賊贓,當叫寇家領去。卻將三藏等提近廳前,問道:「你這起和尚,口稱是東土遠來,向西天拜佛,卻原來是些設法屣看門路,打家劫舍之賊。」三藏道:「大人容告:貧僧實不是賊,決不敢假,隨身現有通關文牒可照。只因寇員外家齋我等半月,情意深重,我等路遇強盜,奪轉打劫寇家的財物,因送還寇家報恩,不期民快人等捉獲,以為是賊,實不是賊。望大人詳察。」刺史道:「你這廝見官兵捕獲,卻巧言報恩。既是路遇強盜,何不連他捉來,報官報恩?如何只是你四眾?你看,寇梁遞得失狀,坐名告你,你還敢展掙?」三藏聞言,一似大海吞舟,魂飛魄喪。叫:「悟空,你何不上來折辨?」行者道:「有贓是實,折辨何為?」刺史道:「正是啊,贓證現存,還敢抵賴?」叫手下:「拿腦箍來,把這禿賊的光頭箍他一箍,然後再打。」行者慌了,心中暗想道:「雖是我師父該有此難,還不可教他十分受苦。」他見那皂隸們收拾索子,結腦箍,即便開口道:「大人且莫箍那個和尚。昨夜打劫寇家,點燈的也是我,持刀的也是我,劫財的也是我,殺人的也是我。我是個賊頭,要打只打我,與他們無干,但只不放我便是。」刺史聞言,就教先箍起這個來。皂隸們齊來上手,把行者套上腦箍,收緊了一勒,扢撲的把索子斷了。又結又箍,又扢撲的斷了。一連箍了三四次,他的頭皮皺也不曾皺一些兒。
卻又換索子再結時,只聽得有人來報道:「老爺,都下陳少保爺爺到了,請老爺出郭迎接。」那刺史即命刑房吏:「把賊收監,好生看轄。待我接過上司,再行拷問。」刑房吏遂將唐僧四眾推進監門。八戒、沙僧將自己行李擔進隨身。三藏道:「徒弟,這是怎麼起的?」行者笑道:「師父,進去,進去,這裡邊沒狗叫,倒好耍子。」可憐把四眾捉將進去,一個個都推入轄床,扣拽了滾肚、敵腦、攀胸。禁子們又來亂打。三藏苦痛難禁,只叫:「悟空,怎的好?怎的好?」行者道:「他打是要錢哩。常言道:『好處安身,苦處用錢。』如今與他些錢,便罷了。」三藏道:「我的錢自何來?」行者道:「若沒錢,衣物也是,把那袈裟與了他罷。」三藏聽說,就如刀刺其心。一時間見他打不過,只得開言道:「悟空,隨你罷。」
行者便叫:「列位長官,不必打了。我們擔進來的那兩個包袱中,有一件錦襴袈裟,價值千金,你們解開拿了去罷。」眾禁子聽言,一齊動手,把兩個包袱解看。雖有幾件布衣,雖有個引袋,俱不值錢。只見幾層油紙包裹著一物,霞光焰焰,知是好物。抖開看時,但只見:
巧妙明珠綴,稀奇佛寶攢。
盤龍鋪繡結,飛鳳錦沿邊。
眾皆爭看,又驚動本司獄官,走來喝道:「你們在此嚷甚的?」禁子們跪道:「老爹,才子提審,送下四個和尚,乃是大夥強盜。他見我們打了他幾下,把這兩個包袱與我。我們打開看時,見有此物,無可處置:若眾人扯破分之,其實可惜;若獨歸一人,眾人無利。幸老爹來,憑老爹做個劈著。」獄官見了,乃是一件袈裟;又將別項衣服,並引袋兒通檢看了。又打開袋內關文一看,見有各國的寶印花押,道:「早是我來看呀,不然,你們都撞出事來了。這和尚不是強盜,切莫動他衣物。待明日太爺再審,方知端的。」眾禁子聽言,將包袱還與他,照舊包裹,交與獄官收訖。
漸漸天晚,聽得樓頭起鼓,火甲巡更。捱至四更三點,行者見他們都不呻吟,盡皆睡著,他暗想道:「師父該有這一夜牢獄之災。老孫不開口折辨,不使法力者,蓋為此耳。如今四更將盡,災將滿矣,我須去打點打點,天明好出牢門。」你看他弄本事,將身小一小,脫出轄床。搖身一變,變做個蜢蟲兒,從房簷瓦縫裡飛出。見那星光月皎,正是清和夜靜之天。他認了方向,徑飛向寇家門首,只見那街西下一家兒燈火明亮。又飛近他門口看時,原來是個做豆腐的。見一個老頭兒燒火,媽媽兒擠漿。那老兒忽的叫聲:「媽媽,寇大官且是有子有財,只是沒壽。我和他小時同學讀書,我還大他五歲。他老子叫做寇銘,當時也不上千畝田地,放些租帳,也討不起。他到二十歲時,那銘老兒死了,他掌著家當。其實也是他一步好運:娶的妻是那張旺之女,小名叫做穿針兒,卻倒旺夫,自進他門,種田又收,放帳又起,買著的有利,做著的賺錢,被他如今掙了有十萬家私。他到四十歲上,就回心向善,齋了萬僧,不期昨夜被強盜踢死。可憐!今年才六十四歲,正好享用。何期這等向善,不得好報,乃死於非命,可嘆,可嘆!」
行者一一聽之,卻早五更初點。他就飛入寇家,只見那堂屋裡已停著棺材,材頭邊點著燈,擺列著香燭花果,媽媽在傍啼哭;又見他兩個兒子也來拜哭,兩個媳婦拿兩盞飯兒供獻。行者就釘在他材頭上,咳嗽了一聲。諕得那兩個媳婦查手舞腳的往外跑;寇梁兄弟伏在地下不敢動.只叫:「爹爹!嚛嚛嚛……」那媽媽子膽大,把材頭撲了一把道:「老員外,你活了?」行者學著那員外的聲音道:「我不曾活。」兩個兒子一發慌了,不住的叩頭垂淚,只叫:「爹爹!嚛嚛嚛……」媽媽子硬著膽,又問道:「員外,你不曾活,如何說話?」行者道:「我是閻王差鬼使押將來家與你們講話的。那張氏穿針兒枉口誑舌,陷害無辜。」那媽媽子聽見叫他小名,慌得跪倒磕頭道:「好老兒啊!這等大年紀還叫我的小名兒!我哪些枉口誑舌,害甚麼無辜?」行者喝道:「有個甚麼『唐僧點著火,八戒叫殺人。沙僧劫出金銀去,行者打死你父親』。只因你誑言,把那好人受難。那唐朝四位老師路遇強徒,奪將財物,送來謝我,是何等好意!你卻假捏失狀,著兒子們首官。官府又未細審,又如今把他們監禁。那獄神、土地、城隍俱慌了,坐立不寧,報與閻王。閻王轉差鬼使押解我來家,教你們趁早解放他去;不然,教我在家攪鬧一月,將合家老幼並雞狗之類,一個也不存留。」寇梁兄弟又磕頭哀告道:「爹爹請回,切莫傷殘老幼。待天明就去本府投遞解狀,願認招回,只求存歿均安也。」行者聽了,即叫:「燒紙,我去呀。」他一家兒都來燒紙。
行者一翅飛起,徑又飛至刺史住宅裡面,低頭觀看,那房內裡已有燈光,見刺史已起來了。他就飛進中堂看時,只見中間後壁掛著一軸畫兒,是一個官兒騎著一匹點子馬,有幾個從人打著一把青傘,搴著一張校床,更不識是甚麼故事。行者就丁在中間。忽然那刺史自房裡出來,彎著腰梳洗。行者猛的裡咳嗽一聲,把刺史諕得慌慌張張,走入房內。梳洗畢,穿了大衣,即出來對著畫兒焚香禱告道:「伯考姜公乾一神位:孝姪姜坤三,蒙祖上德廕,忝中甲科,今叨受銅臺府刺史,旦夕侍奉香火不絕,為何今日發聲?切勿為邪為祟,恐諕家眾。」行者暗笑道:「此是他大爺的神子。」卻就綽著經兒叫道:「坤三賢姪,你做官雖承祖廕,一向清廉,怎的昨日無知,把四個聖僧當賊,不審來音,囚於禁內?那獄神、土地、城隍不安,報與閻君,閻君差鬼使押我來對你說,教你推情察理,快快解放他;不然,就教你去陰司折證也。」刺史聽說,心中悚懼道:「大爺請回,小姪升堂,當就釋放。」行者道:「既如此,燒紙來,我去見閻君回話。」刺史復添香燒紙拜謝。
行者又飛出來看時,東方早已發白。及飛到地靈縣,又見那合縣官卻都在堂上。他思道:「蜢蟲兒說話,被人看見,露出馬腳來不好。」他就半空中改了個大法身,從空裡伸下一隻腳來,把個縣堂屣滿。口中叫道:「眾官聽著:我乃玉帝差來的浪蕩遊神,說你這府監裡屈打了取經的佛子,驚動三界諸神不安,教我傳說,趁早放他;若有差池,教我再來一腳,先踢死合府縣官,後屣死四境居民,把城池都踏為灰燼。」概縣官吏人等慌得一齊跪倒,磕頭禮拜道:「上聖請回。我們如今進府,稟上府尊,即教放出。千萬莫動腳,驚諕死下官。」行者才收了法身,仍變做個蜢蟲兒,從監房瓦縫兒飛入,依舊鑽在轄床中間睡著。
卻說那刺史升堂,才擡出投文牌去,早有寇梁兄弟抱牌跪門叫喊。刺史著令進來。二人將解狀遞上。刺史見了,發怒道:「你昨日遞了失狀,就與你拿了賊來,你又領了贓去,怎麼今日又來遞解狀?」二人滴淚道:「老爺,昨夜小的父親顯魂道:『唐朝聖僧,原將賊徒拿住,奪獲財物,放了賊去,好意將財物送還我家報恩,怎麼反將他當賊,拿在獄中受苦?獄中土地、城隍不安,報了閻王,閻王差鬼使押解我來教你赴府再告,釋放唐僧,庶免災咎;不然,老幼皆亡。』因此,特來遞個解詞。望老爺方便方便。」刺史聽他說了這話,卻暗想道:「他那父親乃是熱屍,新鬼顯魂,報應猶可;我伯父死去五六年了,卻怎麼今夜也來顯魂,教我審放?看起來必是冤枉。」
正忖度間,只見那地靈縣知縣等官急急跑上堂,亂道:「老大人,不好了,不好了,適才玉帝差浪蕩遊神下界,教你快放獄中好人。昨日拿的那些和尚,不是強盜,都是取經的佛子。若少遲延,就要踢殺我等官員,還要把城池連百姓都踏為灰燼。」刺史又大驚失色,即叫刑房吏火速寫牌提出。當時開了監門提出。八戒愁道:「今日又不知怎的打哩。」行者笑道:「管你一下兒也不敢打,老孫俱已幹辦停當。上堂切不可下跪,他還要下來請我們上坐。卻等我問他要行李、要馬匹,少了一些兒,等我打他你看。」
說不了,已至堂口。那刺史、知縣並府縣大小官員一見,都下來迎接道:「聖僧昨日來時,一則接上司忙迫,二則又見了所獲之贓,未及細問端的。」唐僧合掌躬身,又將前情細陳了一遍。眾官滿口認稱,都道:「錯了,錯了。莫怪,莫怪。」又問獄中可曾有甚疏失。行者近前努目睜看,厲聲高叫道:「我的白馬是堂上人得了,行李是獄中人得了,快快還我。今日卻該我拷較你們了:枉拿平人做賊,你們該個甚罪?」府縣官見他作惡,無一個不怕,即便叫收馬的牽馬來,收行李的取行李來,一一交付明白。你看他三人一個個逞兇,眾官只以寇家遮飾。三藏勸解了道:「徒弟,是也不得明白。我們且到寇家去,一則吊問,二來與他對證對證,看是何人見我做賊?」行者道:「說得是。等老孫把那死的叫起來,看是哪個打他?」
沙僧就在府堂上把唐僧撮上馬,吆吆喝喝,一擁而出。那些府縣多官,也一一俱到寇家。諕得那寇梁兄弟在門前不住的磕頭,接進廳。只見他孝堂之中,一家兒都在孝幔裡啼哭。行者叫道:「那打誑語栽害平人的媽媽子且莫哭,等老孫叫你老公來,看他說是哪個打死的,羞他一羞。」眾官員只道孫行者說的是笑話。行者道:「列位大人,略陪我師父坐坐。八戒、沙僧,好生保護。等我去了就來。」好大聖,跳出門,望空就起。只見那遍地彩霞籠住宅,一天瑞氣護元神。眾等方才認得是個騰雲駕霧之仙,起死回生之聖,這裡一一焚香禮拜不題。
那大聖一路觔斗雲,直至幽冥地界,徑撞入森羅殿上。慌得那:
十代閻君拱手接,五方鬼判叩頭迎。千株劍樹皆攲側,萬疊刀山盡坦平。枉死城中魑魅化,奈河橋下鬼超生。正是那神光一照如天赦,黑暗陰司處處明。
十閻王接下大聖,相見了,問及何來何幹。行者道:「銅臺府地靈縣齋僧的寇洪之鬼,是哪個收了?快點查來與我。」十閻王道:「寇洪善士,也不曾有鬼使勾他,他自家到此,遇著地藏王的金衣童子,他引見地藏也。」行者即別了,逕至翠雲宮見地藏王菩薩。菩薩與他禮畢,具言前事。菩薩喜道:「寇洪陽壽,止該卦數命終,不染床蓆,棄世而去。我因他齋僧,是個善士,收他做個掌善緣簿子的案長。既大聖來取,我再延他陽壽一紀,教他跟大聖去。」金衣童子遂領出寇洪。寇洪見了行者,聲聲叫道:「老師,老師,救我一救。」行者道:「你被強盜踢死,此乃陰司地藏王菩薩之處。我老孫特來取你到陽世間對明此事。既蒙菩薩放回,又延你陽壽一紀,待十二年之後,你再來也。」那員外頂禮不盡。
行者謝辭了菩薩,將他吹化為氣,掉於衣袖之間,同去幽府,復返陽間。駕雲頭,到了寇家,即喚八戒捎開材蓋,把他魂靈兒推付本身。須臾間,透出氣來活了。那員外爬出材來,對唐僧四眾磕頭道:「師父,師父,寇洪死於非命,蒙師父至陰司救活,乃再造之恩。」言謝不已。及回頭,見各官羅列,即又磕頭道:「列位老爹都如何在舍?」那刺史道:「你兒子始初遞失狀,坐名告了聖僧,我即差人捕獲。不期聖僧路遇殺劫你家之賊,奪取財物,送還你家。是我下人誤捉,未得詳審,當送監禁。今夜被你顯魂,我先伯亦來家訴告,縣中又蒙浪蕩遊神下界,一時就有這許多顯應,所以放出聖僧。聖僧卻又去救活你也。」那員外跪道:「老爹,其實枉了這四位聖僧。那夜有三十多名強盜,明火執杖,劫去家私。是我難捨,向賊理說,不期被他一腳,撩陰踢死。與這四位何干?」叫過妻子來,「是誰人踢死,你等輒敢妄告?請老爹定罪。」當時一家老小只是磕頭。刺史寬恩,免其罪過。寇洪教安排筵宴,酬謝府縣厚恩。個個未坐回衙。至次日,再掛齋僧牌,又款留三藏。三藏決不肯住。卻又請親友,辦旌幢,如前送行而去。咦!這正是:
地闢能存凶惡事,天高不負善心人。
逍遙穩步如來徑,只到靈山極樂門。
畢竟不知見佛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色色原無色,空空亦非空。靜喧語默本來同,夢裡何勞說夢。有用用中無用,無功功裡施功。還如果熟自然紅,莫問如何修種。
話表唐僧師眾,使法力阻住那布金寺僧。僧見黑風過處,不見他師徒,以為活佛臨凡,磕頭而回不題。
他師徒們西行,正是春盡夏初時節:
清和天氣爽,池沼芰荷生。
梅逐雨餘熟,麥隨風裡成。
草香花落處,鶯老柳枝輕。
江燕攜雛習,山雞哺子鳴。
斗南當日永,萬物顯光明。
說不盡那朝餐暮宿,轉澗尋波。在那平安路上,行經半月。前邊又見一城垣相近。三藏問道:「徒弟,此又是甚麼去處?」行者道:「不知,不知。」八戒笑道:「這路是你行過的,怎說不知?卻是又有些兒蹺蹊,故意推不認得,捉弄我們哩。」行者道:「這獃子全不察理。這路雖是走過幾遍,那時只在九霄空裡,駕雲而來,駕雲而去,何曾落在此地?事不關心,查他做甚?此所以不知。卻有甚蹺蹊,又捉弄你也?」
說話間,不覺已至邊前。三藏下馬,過吊橋,徑入門裡長街上,只見廊下坐著兩個老兒敘話。三藏叫:「徒弟,你們在那街心裡站住,低著頭,不要放肆。等我去那廊下,問個地方。」行者果依言立住。長老近前合掌,叫聲:「老施主,貧僧問訊了。」那二老正在那裡閑講閑論,說甚麼興衰得失,誰聖誰賢,當時的英雄事業,而今安在,誠可謂大嘆息。忽聽得道聲問訊,隨答禮道:「長老有何話說?」三藏道:「貧僧乃遠方來拜佛祖的,適到寶方,不知是甚地名。哪裡有向善的人家,化齋一頓?」老者道:「我敝處是銅臺府。府後有一縣,叫做地靈縣。長老若要吃齋,不須募化,過此牌坊,南北街坐西向東的,有一個虎坐門樓,乃是寇員外家,他門前有個『萬僧不阻』之牌。似你這遠方僧,盡著受用。去!去!去!莫打斷我們的話頭。」三藏謝了。轉身對行者道:「此處乃銅臺府地靈縣。那二老道:『過此牌坊南北街,向東虎坐門樓,有個寇員外家,他門前有個「萬僧不阻」之牌。』教我到他家去吃齋哩。」沙僧道:「西方乃佛家之地,真個有齋僧的。此間既是府縣,不必照驗關文,我們去化些齋吃了,就好走路。」
長老與三人緩步長街,又惹得那市口裡人都驚驚恐恐,猜猜疑疑的,圍繞爭看他們相貌。長老吩咐閉口,只教:「莫放肆,莫放肆。」三人果低著頭,不敢仰視。轉過拐角,果見一條南北大街。
正行時,見一個虎坐門樓,門裡邊影壁上掛著一面大牌,書著「萬僧不阻」四字。三藏道:「西方佛地,賢者愚者,俱無詐偽。那二老說時,我猶不信,至此果如其言。」八戒村野,就要進去。行者道:「獃子且住,待有人出來,問及何如,方好進去。」沙僧道:「大哥說得有理,恐一時不分內外,惹施主煩惱。」在門口歇下馬匹、行李。
須臾間,有個蒼頭出來,提著一把秤、一隻籃兒,猛然看見,慌的丟了,倒跑進去報道:「主公,外面有四個異樣僧家來也!」那員外拄著拐,正在天井中閑走,口裡不住的念佛,一聞報道,就丟了拐,出來迎接。見他四眾,也不怕醜惡,只叫:「請進!請進!」三藏謙謙遜遜,一同都入。轉過一條巷子,員外引路,至一座房裡,說道:「此上手房宇,乃管待老爺們的佛堂、經堂、齋堂。下手的,是我弟子老小居住。」三藏稱讚不已。隨取袈裟穿了拜佛,舉步登堂觀看,但見那:
香雲靉靆,燭焰光輝。滿堂中錦簇花攢,四下裡金鋪彩絢。朱紅架高掛紫金鐘,彩漆檠對設花腔鼓。幾對旛繡成八寶,千尊佛盡戧黃金。古銅爐,古銅瓶;雕漆桌,雕漆盒。古銅爐內,常常不斷沉檀;古銅瓶中,每每蓮花現彩。雕漆桌上五雲鮮,雕漆盒中香瓣積。玻璃盞,淨水澄清;琉璃燈,香油明亮。一聲金磬,響韻虛徐。真個是紅塵不到賽珍樓,家奉佛堂欺上剎。
長老淨了手,拈了香,叩頭拜畢,卻轉回與員外行禮。員外道:「且住,請到經堂中相見。」又見那:
方臺豎櫃,玉匣金函。方臺豎櫃,堆積著無數經文;玉匣金函,收貯著許多簡札。彩漆桌上,有紙墨筆硯,都是些精精緻緻的文房;椒粉屏前,有書畫琴棋,盡是些妙妙玄玄的真趣。放一口輕玉浮金之仙磬,掛一柄披風披月之龍髯。清氣令人神氣爽,齋心自覺道心閑。
長老到此,正欲行禮,那員外又攙住道:「請寬佛衣。」三藏脫了袈裟。才與長老見了。又請行者三人見了。又叫把馬喂了,行李安在廊下,方問起居。三藏道:「貧僧是東土大唐欽差詣寶方謁靈山見佛祖求真經者。聞知尊府敬僧,故此拜見,求一齋就行。」員外面生喜色,笑吟吟的道:「弟子賤名寇洪,字大寬,虛度六十四歲。自四十歲上,許齋萬僧,才做圓滿。今已齋了二十四年,有一簿齋僧的帳目。連日無事,把齋過的僧名算一算,已齋過九千九百九十六員,止少四眾,不得圓滿。今日可可的天降老師四位,圓滿萬僧之數。請留尊諱,好歹寬住月餘,待做了圓滿,弟子著轎馬送老師上山。此間到靈山只有八百里路,苦不遠也。」三藏聞言,十分歡喜,都就權且應承不題。
他那幾個大小家僮,往宅裡搬柴打水,取米麵蔬菜,整治齋供,忽驚動員外媽媽,問道:「是哪裡來的僧,這等上緊?」僮僕道:「才有四位高僧,爹爹問他起居,他說是東土大唐皇帝差來的,往靈山拜佛爺爺。到我們這裡,不知有多少路程。爹爹說是天降的,吩咐我們快整齋,供養他也。」那老嫗聽說也喜,叫丫鬟:「取衣服來我穿,我也去看看。」僮僕道:「奶奶,只一位看得,那三位看不得,形容醜得很哩。」老嫗道:「汝等不知,但形容醜陋,古怪清奇,必是天人下界。快先去報你爹爹知道。」那僮僕跑至經堂,對員外道:「奶奶來了,要拜見東土老爺哩。」三藏聽見,即起身下座。說不了,老嫗已至堂前。舉目見唐僧相貌軒昂,丰姿英偉。轉面見行者三人模樣非凡,雖知他是天人下界,卻也有幾分悚懼,朝上跪拜。三藏急急還禮道:「有勞菩薩錯敬。」老嫗問員外道:「四位師父,怎不並坐?」八戒掬著嘴道:「我三個是徒弟。」噫!他這一聲,就如深山虎嘯,那媽媽一發害怕。
正說處,又見一個家僮來報道:「兩個叔叔也來了。」三藏急轉身看時,原來是兩個少年秀才。那秀才走上經堂,對長老倒身下拜。慌得三藏急便還禮。員外上前扯住道:「這是我兩個小兒,喚名寇梁、寇棟,在書房裡讀書方回,來吃午飯,知老師下降,故來拜也。」三藏喜道:「賢哉,賢哉!正是:欲高門第須為善,要好兒孫在讀書。」二秀才啟上父親道:「這老爺是哪裡來的?」員外笑道:「來路遠哩,南贍部洲東土大唐皇帝欽差到靈山拜佛祖爺爺取經的。」秀才道:「我看《事林廣記》上,蓋天下只有四大部洲。我們這裡叫做西牛賀洲,還有個東勝神洲。想南贍部洲至此,不知走了多少年代?」三藏笑道:「貧僧在路,耽閣的日子多,行的日子少。常遭毒魔狠怪,萬苦千辛,甚虧我三個徒弟保護。共計一十四遍寒暑,方得至寶方。」秀才聞言,稱獎不盡道:「真是神僧!真是神僧!」
說未畢,又有個小的來請道:「齋筵已擺,請老爺進齋。」員外著媽媽與兒子轉宅,他卻陪四眾進齋堂吃齋。那裡鋪設的齊整,但見:
金漆桌案,黑漆交椅。前面是五色高果,俱巧匠新裝成的時樣;第二行五盤小菜;第三行五碟水果;第四行五大盤閑食。般般甜美,件件馨香。素湯米飯,蒸饅頭,辣辣爨爨熱騰騰,盡皆可口,真足充腸。七八個僮僕往來奔奉,四五個庖丁不住手。
你看那上湯的上湯,添飯的添飯,一往一來,真如流星趕月。這豬八戒一口一碗,就是風捲殘雲。師徒們盡受用了一頓。長老起身,對員外謝了齋,就欲走路。那員外攔住道:「老師,放心住幾日兒。常言道:『起頭容易結梢難。』只等我做過了圓滿,方敢送程。」三藏見他心誠意懇,沒奈何住了。
早經過五七遍朝夕,那員外才請了本處應佛僧二十四員,辦做圓滿道場。眾僧們寫作有三四日,選定良辰,開啟佛事。他那裡與大唐的世情一般,卻倒也:
大揚旛,鋪設金容;齊秉燭,燒香供養。擂鼓敲鐃,吹笙捻管。雲鑼兒,橫笛音清,也都是尺工字樣。打一回,吹一趟,朗言齊語開經藏。先安土地,次請神將。發了文書,拜了佛像。談一部《孔雀經》,句句消災障;點一架藥師燈,焰焰輝光亮。拜水懺,解冤愆;諷《華嚴》,除誹謗。三乘妙法甚精勤,一二沙門皆一樣。
如此做了三晝夜,道場已畢。唐僧想著雷音,一心要去,又相辭謝。員外道:「老師辭別甚急,想是連日佛事冗忙,多致簡慢,有見怪之意?」三藏道:「深擾尊府,不知何以為報,怎敢言怪?但只當時聖君送我出關,問幾時可回,我就誤答三年可回。不期在路耽閣,今已十四年矣。取經未知有無,及回又得十二三年,豈不違背聖旨?罪何可當?望老員外讓貧僧前去,待取得經回,再造府久住些時,有何不可?」
八戒忍不住,高叫道:「師父忒也不從人願,不近人情。老員外大家巨富,許下這等齋僧之願,今已圓滿,又況留得至誠,須住年把,也不妨事,只管要去怎的?放了這等現成好齋不吃,卻往人家化募。前頭有你甚老爺、老娘家哩?」長老咄的喝了一聲道:「你這夯貨,只知好吃,更不管回向之因,正是那槽裡吃食,胃裡擦癢的畜生。汝等既要貪此嗔痴,明日等我自家去罷。」行者見師父變了臉,即揪住八戒,著頭打一頓拳,罵道:「獃子不知好歹,惹得師父連我們都怪了。」沙僧笑道:「打得好,打得好。只這等不說話還惹人嫌,且又插嘴。」那獃子氣呼呼的立在傍邊,再不敢言。員外見他師徒們生惱,只得滿面陪笑道:「老師莫焦燥,今日且少寬容。待明日我辦些旗鼓,請幾個鄰里親戚,送你們起程。」
正講處,那老嫗又出來道:「老師父,既蒙到舍,不必苦辭。今到幾日了?」三藏道:「已半月矣。」老嫗道:「這半月算我員外的功德。老身也有些針線錢兒,也願齋老師父半月。」說不了,寇棟兄弟又出來道:「四位老爺,家父齋僧二十餘年,更不曾遇著好人。今幸圓滿,四位下降,誠然是蓬蓽生輝。學生年幼,不知因果,常聞得有云:『公修公得,婆修婆得,不修不得。』我家父、家母各欲獻芹者,正是各求得些因果,何必苦辭?就是愚兄弟,也省得有些束修錢兒,也指望供養老爺半月,方才送行。」三藏道:「令堂老菩薩盛情,已不敢領,怎麼又承賢昆玉厚愛?決不敢領。今朝定要起身,萬勿見罪。不然,久違欽限,罪不容誅矣。」那老嫗與二子見他執一不住,便生起惱來道:「好意留他,他這等固執要去。要去便就去了罷,只管勞叨甚麼?」母子遂抽身進去。
八戒忍不住口,又對唐僧道:「師父,不要拿過了班兒。常言道:『留得在,落得怪。』我們且住一個月兒,了了他母子的願心也罷了,只管忙怎的?」唐僧又咄了一聲,那獃子就自家把嘴打了兩下道:「啐啐啐!說道莫多話,又做聲了!」行者與沙僧赥赥的笑在一邊。唐僧又怪行者道:「你笑甚麼?」即捻訣,要念緊箍兒咒。慌得個行者跪下道:「師父,我不曾笑,我不曾笑。千萬莫念,莫念。」
員外又見他師徒們漸生煩惱,再也不敢苦留,只叫:「老師不必吵鬧,準於明早送行。」遂此出了經堂,吩咐書辦,寫了百十個簡帖兒,邀請鄰里親戚,明早奉送唐朝老師西行。一壁廂又叫庖人安排餞行的筵宴;一壁廂又叫管辦的做二十對彩旗,覓一班吹鼓手樂人,南來寺裡請一班和尚,東岳觀裡請一班道士,限明日巳時俱要整齊。眾執事領命去訖。
不多時,天又晚了。吃了晚齋,各歸寢處。但見:
幾點歸鴉過別村,樓頭鐘鼓遠相聞。
六街三市人煙靜,萬戶千門燈火昏。
月皎風清花弄影,銀河慘淡映星辰。
子規啼處更深矣,天籟無聲大地鈞。
當夜三四更天氣,各管事的家僮盡皆早起,買辦各項物件。你看那辦筵席的,廚上慌忙;置彩旗的,堂前吵鬧;請僧道的,兩腳奔波;叫鼓樂的,一身急縱;送簡帖的,東走西跑;備轎馬的,上呼下應。這半夜,直嚷至天明,將巳時前後,各項俱完,也只是有錢不過。
卻表唐僧師徒們早起,又有那一班人供奉。長老吩咐收拾行李,扣備馬匹。獃子聽說要走,又努嘴胖唇,唧唧噥噥,只得將衣缽收拾,找出高肩擔子。沙僧刷洗馬匹,套起鞍轡伺候。行者將九環杖遞在師父手裡,他將通關文牒的引袋兒掛在胸前,只是一齊要走。員外又都請至後面大廠廳內,那裡面又鋪設了筵宴,比齋堂中相待的更是不同。但見那:
簾幕高掛,屏圍四繞。正中間掛一幅壽山福海之圖,兩壁廂列四軸春夏秋冬之景。龍文鼎內香飄靄,鵲尾爐中瑞氣生。看盤簇彩,寶妝花色色鮮明;排桌堆金,獅仙糖齊齊擺列。階前鼓舞按宮商,堂上果餚鋪錦繡。素湯素飯甚清奇,香酒香茶多美艷。雖然是百姓之家,卻不亞王侯之宅。只聽得一片歡聲,真個也驚天動地。
長老正與員外作禮,只見家僮來報:「客俱到了。」卻是那請來的左鄰右舍、妻弟姨兄、姐夫妹丈,又有那些同道的齋公,念佛的善友,一齊都向長老禮拜。拜畢,各各敘坐。只見堂下面鼓瑟吹笙,堂上邊絃歌酒讌。這一席盛宴,八戒留心,對沙僧道:「兄弟,放懷放量吃些兒,離了寇家,再沒這好豐盛的東西了。」沙僧笑道:「二哥說哪裡話,常言道:『珍饈百味,一飽便休。』只有私房路,哪有私房肚?」八戒道:「你也忒不濟,不濟。我這一頓盡飽吃了,就是三日也急忙不餓。」行者聽見道:「獃子,莫脹破了肚子,如今要走路哩。」
說不了,日將中矣。長老在上舉箸,念《謁齋經》。八戒慌了,拿過添飯來,一口一碗,又丟夠有五六碗,把那饅頭、兒、餅子、燒果,沒好沒歹的滿滿籠了兩袖,才跟師父起身。長老謝了員外,又謝了眾人,一同出門。你看那門外擺著彩旗寶蓋、鼓手樂人,又見那兩班僧道方來。員外笑道:「列位來遲,老師去急,不及奉齋,俟回來謝罷。」眾等讓出道路,擡轎的擡轎,騎馬的騎馬,步行的步行,都讓長老四眾前行。只聞得鼓樂諠天,旗旛蔽日,人煙湊集,車馬駢填,都來看寇員外迎送唐僧。這一場富貴,真賽過珠圍翠繞,誠不亞錦帳藏春。那一班僧,打一套佛曲;那一班道,吹一道玄音。俱送出府城之外,行至十里長亭,又設著簞食壺漿,擎杯把盞,相飲而別。那員外猶不忍捨,噙著淚道:「老師取經回來,是必到舍再住幾日,以了我寇洪之心。」三藏感之不盡,謝之無已道:「我若到靈山,得見佛祖,首表員外之大德。回時定踵門叩謝叩謝。」說說話兒,不覺的又有二三里路,長老懇切拜辭。那員外又放聲大哭而轉。這正是:
有願齋僧歸妙覺,無緣得見佛如來。
且不說寇員外送至十里長亭,同眾回家。卻說他師徒四眾,行有四五十里之地,天色將晚。長老道:「天晚了,何方借宿?」八戒挑著擔,努著嘴道:「放了現成茶飯不吃,清涼瓦屋不住,卻要走甚麼路,像搶喪撞魂的。如今天晚,倘下起雨來,卻如之何?」三藏罵道:「潑孽畜,又來報怨了。常言道:『長安雖好,不是久戀之家。』待我們有緣拜了佛祖,取得真經,那時回轉大唐,奏過主公,將那御廚裡飯,憑你吃上幾年,脹死你這孽畜,教你做個飽鬼。」那獃子哈哈的暗笑,不敢復言。
行者舉目遙觀,只見大路傍有幾間房宇,急請師父道:「那裡安歇,那裡安歇。」長老至前,見是一座倒塌的牌坊,坊上有一舊匾,匾上有落顏色積塵的四個大字,乃「華光行院」。長老下了馬道:「華光菩薩是火焰五光佛的徒弟,因剿除毒火鬼王,降了職,化做五顯靈官。此間必有廟祝。」遂一齊進去,但見廊房俱倒,不見人影。欲抽身而出,不期天上黑雲蓋頂,大雨淋漓。沒奈何,卻在那破房之下,揀遮得風雨處,將身躲避。密密寂寂,不敢高聲,恐有妖邪知覺。坐的坐,站的站,苦捱了一夜未睡。咦!真個是:
泰極還生否,樂處又逢悲。
畢竟不知天曉向前去還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