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成家,置兩犁。要破家,置兩妻。
小妻良婦還非可,若是娼門更不宜。
試看此折姻緣譜,禍患生來忒殺奇。
伸伸舌,皺皺眉,任教鎮世成光棍,
紙帳梅花獨自棲。
晁大舍一干人犯,原差押著,仍回了下處。珍哥問了抵償,方知道那鍋是鐵鑄成的,扯了晁大舍號啕痛哭,晁大舍也悲泣不止。高四嫂道:「你們當初差不多好來,如今哭得晚了!」兩個廳裡的差人說道:「褚爺雖是如此問,上邊還有道爺,還要三次駁審,你知道事體怎麼,便這等哭!你等真個問死了,再哭不遲。」珍哥哭的那裡肯住!聲聲只叫晁大舍不要疼錢,務必救我出去。
晁大舍又央差人請了刑廳掌案的書公來到下處,送了他五十兩謝禮,央他招上做得不要利害,好指望後來開釋。那書辦收了銀子,應承的去了。那伍小川、邵次湖把四隻腳骨都夾打的折了,疼得殺豬一般叫喚。
次日,那書辦做成了招稿,先送與晁大舍看了,將那要緊的去處都做得寬皮說話,還有一兩處茁實些的,晁大舍俱央他改了,謄真送了進去。四府看了稿,也明知是受了賄,替他留後著,也將就不曾究治,只替他從新改了真實口詞,注了參語,放行出來,限次日解道。那招稿:
將詳文書冊一一寫得端正,批上僉了花押。次日,原差同一干人犯點了名,珍哥、晁源、伍聖道、邵強仁都釘了手杻交付原差帶去往巡道解審。
晁源、珍哥到了這個田地,也覺得十分敗興,仍同差人到了下處。晁源央那差人要他鬆放了杻鐐。差人道:「這杻,相公,你不是帶得慣的,娘子是越發不消說得了,這是自然要鬆的,我們蒙相公厚愛,也自然允肯。叫相公、娘子帶了走路?只是還在城裡,且不敢開放。褚爺常要使人出來查的。萬一查出,我們大家了不得。待起身行二三十里路方好開得哩。」收拾了行李,備了頭口,紮縛了車輛。晁源因帶了手杻,不好騎得馬,僱了一頂二人小轎坐著,婦人上了車輛,伍聖道兩個依舊上了板門。
行有二十餘里,晁源又央差人放杻。差人道:「這離臨清不上百里多路,爽俐帶著走罷;放了,到那裡又要從新的釘,大覺費事哩。」這差人指望這鬆放了杻要起發一大股錢,晁源聽了他幾句哨話,便認要一毛不拔的;到了這個其間,那差人才慢慢的一句一句針將出來,晁源每人又送了二十兩銀子,方才三句苦兩句甜替他們開放了杻。
那邵次湖夾得惡血攻心,在板門上一陣陣只是發昏,喝了一碗冷水,方不叫喚了。也只說他心定好些,卻是「則天畢命之」了。一干人只得俱在路上歇住了腳。從人尋了地方保甲來到,驗看了明白,取了不扶甘結,尋了一領破席將屍斜角裹了,用了一根草繩捆住,又撥兩個小甲掘了個淺淺的坑,浮土掩埋了,方才起身又走。
天氣漸夜上來,尋了下處。那晁源、珍哥就如坎上一萬頂愁帽的相似。那伍小川也只挨著疼愁死。只是那些差人歡天喜地,叫殺雞,要打酒,呼了幾個妓姐,叫笑得不了,這都是晁源還帳。睡到明日大亮,方才起來梳洗,又吃刮了一頓酒飯。晁源與他們打發了宿錢,一干人眾方又起身前進。進了臨清城門,就在道前左近所在,尋了下處。眾人吃晚飯,差人仍舊嫖娼嚼酒個不歇,看了那伍小川、邵次湖的好樣,也絕沒一些儆省,只是作惡騙錢。
次早,各人都草草梳洗,吃了早飯,差人帶了一干人犯,赴道投文。那巡道逐名點了批回,原差呈上邵次湖身死的甘結,吩咐次日早堂聽審。回到下處,脫不了還是滿堂向隅,只有那些差人歡樂。晁源與珍哥抱了頭哭道:「我合你聚散死生,都只有明朝半日定了!」晁源絲毫沒有怨恨珍哥起禍的言語,只說:「官司完日,活著的,我慢慢報仇;死了的,我把他的屍首從棺材裡傾將出來,燒得他骨拾七零八落,撒在坡裡,把那二百二十兩買的棺材,捨了花子!」咬恨得牙辣辣響。倒是珍哥被那日計氏附在身上彩打了那一頓,唬碎了膽,從那日起,到如今不敢口出亂言。哭了一場,兩個勉強吃了幾杯酒,千萬央了差人許他兩個在一牀上睡了。
次早,吃了飯,都到道前,開了門,投文領文畢了,抬出解牌來,原差將一干人帶了進去。晁源、珍哥、伍小川依舊上了手杻,係了鐵繩,跪在丹墀下面。那巡道的衙門,說那威風,比刑廳又更不同。只見:
居中大大五間廳,公案上猴著一個寡骨面、薄皮腮、哭喪臉彈閻羅天子;兩側小小三間屋,棚底下蚊聚許些潑皮身、鷹嘴鼻、腆凸胸脯混世魔王。升堂鼓三吼獅聲,排衙杖廿根狗腿。霜威六月生寒,直使奸豪冰上立;月色望時呈彩,應教良善鏡中行。十八屬草偃風清,百萬家恩濃露湛。
那巡道也將一干人犯一個個單叫上去,逐一隔別了研審。當初刑廳審的都是句句真情,這覆審還有甚麼岔路?拔了簽,將晁源二十大板,珍哥褪衣二十五板,伍小川一拶二百敲,海會、郭姑子每人一拶。原來婦人見官,自己忖量得該去衣吃打的,做下一條短短的小褲繃在臀上,遮住了那不該見人所在,只露出腿來受責。珍哥卻不曾預備,那日也甚不成光景。幸得把錢來受了苦,打得不十分狼狽。拶打完了,將回文交付了原差,發了批回。公文上都是東昌府開拆,批上卻注人犯帶回東昌府收問。方知駁了本府,但不知怎樣批詳。托了原差,封了二兩銀子,往道里書房打聽。
晁源、珍哥也都打得動彈不得,央了差人在臨清住了,請外科看瘡。那差人在臨清這樣繁華所在,又有人供了賭錢,白日裡賭錢散悶;又有人供了嫖錢,夜晚間嫖妓忘憂。有甚難為處,一央一個肯,那怕你住上一年。晁源珍哥疼得在上房牀上叫喚,伍小川在西邊廂房內炕上哀號,把一所招商客店弄得好象枉死羅城。
那高四嫂只說刑廳問過了,也就好回去,不料還要解道,如今又駁了本府,聽的說還要駁三四次,不知在那州那縣,那得這些工夫跟了淘氣?若是知道眉眼高低的婆娘,見他們打得雌牙裂嘴的光景,料且說得又不中用,且是又受了他這許多東西,也該不做聲。他卻喃喃吶吶,谷谷農農,暴怨個不了。晁源也是著極的人,發作起來,說道:「你說的是我那雞巴話!我叫你鑽干著做證見來?你暴怨著我!我為合你是鄰舍家,人既告上你做證見了,我說這事也還要仗賴哩,求面下情的央己你,送你冰光細絲三十兩、十匹大梭布、兩匹綾機絲綢、六弔黃邊錢,人不為淹渴你,怕你咬了人的雞巴!送這差不多五十兩銀子己你,指望你到官兒跟前說句美言,反倒證得死拍拍的,有點活泛氣兒哩!致的人問成了死罪,打了這們一頓板子!別說我合你是鄰捨家,你使了我這許些銀錢,你就是世人,見了打的這們個嘴臉,也不忍的慌!狠老扶的!心裡有一點慈氣兒麼!你待去,夾著那臭扶就走!你還想著叫我央你哩!這不是錢?你拿著一弔做盤纏往家跑,從此後你住下不住下與我不相干了!你往後住下了,我也不能管你的飯管你的頭口了!『秀旁牛』,請行。」
高四嫂道:「該罵!這扯淡的老私窠子,沒主意的老私窠子!那日為甚麼見他央及央及,就無可無不可的夾著扶跟了他來!官兒跟前,我沒的添減了個字兒來?賊忘恩負義砍頭的!賊強人殺的!明日府裡問,再不還打一百板哩!我再見了官,要不證的你也戴上長板,我把高字倒寫己你!一邊數說著罵,一邊收拾著被套,走到晁源牀底下扯了一弔錢。抗上褥套,往外就走。一個差人正在大門底下坐著板凳,在那裡修腳,看見高四嫂背了褥套,掛了一弔錢,往外飛跑,腳也沒修得完,趿了鞋,趕上拉住,問說:「是甚緣故?」攔阻得回來,差人剖斷了一陣,放下了褥套。晁源道:「我已是打發了路費,你已是起身去了。這是差公留回你來,以後只是差公照管你了。你黑夜也不消往這屋裡睡,就往差公那屋裡睡去!」高氏道:「沒的家放屁!叫你那老婆也往差人屋裡睡去!」晁源道:「俺老婆往後得合差人睡,還少甚麼哩!只怕還不得在差人屋裡睡哩!」說著,合珍哥都放聲叫皇天,大哭了一場,倒是個解勸的住頭。
恰好往道里打聽批語的差人抄了批語回來,交與小柳青送進與晁大舍看,晁大舍叫把燭移到牀前,讀那批語道:
若計氏通姦僧道是真,則自縊猶有餘恨;確驗與計氏往來者,尼也,非僧也,非道也。而施氏無風生浪,激夫主以興波;借劍殺人,逼嫡妻以自盡。論其設心造意,謀殺是其本條;擬之威逼絞刑,幸矣。晁源聽豔妾之唆使,逼元婦以投繯;伍聖道倚役詐財,賣犯漏網;均配非誣。海會、郭姑子不守空門,入人家室,並杖允宜。第施氏罪關大辟,不厭詳求,仰東昌府再確訊招報。
晁大舍看了批語,大喜道:「這批得極是!已是把官司駁的開了!」珍哥也喜歡不了,叫晁大舍念與他聽。晁大舍念道:「計氏通姦僧道是真,則自縊猶有餘恨。這說計氏與僧道實實有奸,雖已吊死,情猶可恨哩。又說:計氏往來的,也有尼,也有道士,也有和尚。這說的話豈不是說死的不差麼?這官司開了!」喜得怪叫喚的,旋使丫頭暖上酒,合珍哥在牀上大飲,把那愁苦丟開了大半。那些差人在外邊說道:「晁相公,怎麼這般喜歡起來?難道是詳上批得好了?卻怎麼道里師父對我說,詳上批得十分利害,卻是怎生的意思。」
晁大舍與珍哥吃了一更天氣的酒,吹燈收拾睡下。到了次早,兩個的棒瘡俱變壞了,疼得象殺豬般叫喚,又急請了外科來看,說是行了房事,要成頑瘡了,必得一兩個月的工夫,方可望好。
那伍聖道又夾拶的十分沉重,一日兩三次發昏;又住了五六日,那伍聖道凡遇發昏時節,便見邵次湖來面前叫他同到陰司對理別案的事情。後來不發昏的時節,那邵次湖時刻不離的守在跟前;又過了一兩日,不止於邵次湖一個了,大凡被他手裡擺佈死的人沒有個不來討命;有在他棒瘡上使腳踢的,拿了半頭磚打的,又有在那夾的碎骨頭上使大棍敲的,在那被拶的手上使針掇的,千式百樣的。自己通說受不得的苦,也只願求個速死。
又過了五六日,晁大舍合珍哥都調理得不甚痛楚,原差也不敢十分再遲,攛掇要收拾起身往東昌府去。晁大舍、珍哥怕墩得瘡疼,都坐不得騾車,從新買了臥轎,兩個同在轎內睡臥,僱了兩班十六名夫抬著。別的依舊坐車的坐車,騎騾馬的騎了騾馬。那伍小川那兩根腿上合那兩隻腳,兩隻手,白晃晃爛的露著骨頭,沒奈何了也只得上了板門,也僱了六個人,兩班抬著。算還了房錢飯錢,辭謝了店家的攪擾,大家往東昌回轉不提。
卻說伍小川也明知死在早晚,只指望還得到東昌,一來離家不遠,二來府城內也好買材收斂他的屍骸,免似那邵次湖死在路旁,使了一領破席埋了。不料頭一日仍到了前日來的那個舊主人家歇了。伍小川雖是苦不可言,卻自說道:「那邵次湖的魂靈與那些討命的屈鬼都不曾跟來。」
次日起來,大家吃了早飯,依前起身。行到那前日邵次湖死的所在,只見伍小川大叫道:「列位休要打我!邵兄弟,你攔他們一攔,我合你們同去就是了!」張了張口,不禁兒蹬歪就「尚饗」去了。一干人眾還在那前日住下的所在歇了轎馬車輛。差人依舊尋見了前日的鄉約地保,要了甘結,尋了三四片破席,拼得攏來,將屍裹了。就在那邵強仁的旁手,也掘了一個淺淺的坑,草草埋了。
卻待起身,那約保向晁大舍討幾分酒錢,晁大舍不肯與他。人也都說:「成幾百幾十的,不知使費了多少,與他幾十文也罷了。兩次使了他兩領破席,又費了他兩張結狀。」晁大舍的為人,只是叫人掐住脖項,不拘多少,都拿出來了;你若沒個拿手,你就問他要一文錢也是不肯的。那約保見他堅意不肯把與,說道:「不與罷了,只是你明日回來解道,再要死在此間,休想再問我要席!」一面罵著,回去了。晁住勒回馬去,要趕上打他。被那個保正拾起雞子大的一塊石來,打中那馬的鼻梁,疼的那馬在地上亂滾。只為著幾十文錢,當使不使,弄了個大沒意思。直至日將落的時分,進了府城,仍舊還在那舊主人處住下。
次日,往府裡投了文,點過名去。又次日,領文,方知批了聊城縣。聊城審過,轉詳本府,又改批了冠縣。一干人犯又跟到冠縣,伺候十多日,審過,又詳本府,仍未允詳,又改批了茌平縣。一干人犯又跟到茌平,又伺候了半個月,連人解到本府。雖是三四次駁問,不過是循那故事,要三駁方好成招。一個刑廳問定、本道覆審過的,還指望有甚麼開豁!本府吩咐把人犯帶回本縣,分別監候,討保,聽候轉詳。由兩道兩院一層層上去,又一層層批允下來,盡依了原問的罪名。珍哥武城縣監禁,晁源討保納贖,伍聖道、邵強仁著落各家屬完贓,海會、郭氏亦准保在外。其餘計奇策、高氏、小柳青、小夏景俱省放寧家。
武城縣發放了出來,晁源把了珍哥的手,送珍哥到了監門首,抱了頭哭得真也是天昏地暗。看的人也都墜淚。公差要繳監牌,不敢停留,催促珍哥進了監去。晁源要叫兩個丫頭跟進去伏事,那禁子不肯放進。差人說道:「晁相公待人豈是刻薄的?況正要仗賴你們的時節,你放他兩個丫頭進去不差。」那禁子也就慨允了,番轉面來說道:「晁相公,你放心回去。娘子在內,凡百我們照管,斷不叫娘子受一點屈待。但凡傳送什麼,盡來合我們說,沒有不奉承的。」晁大舍稱謝不盡,說:「我一回家去,就來奉謝;還送衣服鋪蓋。」與他作了別,走回家去。這個悽慘光景,想將來也甚是傷悲,卻不知怎生排遣有那旁人替他題四句詩道:
財散人離可奈何?監生革去妾投羅!早知今日無聊甚,何似當初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