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黃二麻子在他妹夫的工上很賺了幾個錢。等到事情完了,他看來看去,統天底下的賣買,只有做官利錢頂好,所以拿定主意,一定也要做官。但是賺來的錢雖不算少,然而捐個正印官還不夠,又恐怕人家說閒話。為此躊躇了幾天,才捐了一個縣丞,指分山東,並捐免驗看,經自到省。一面到省,一面又託過妹夫,將來大案裏頭替他填個名字,一保就好過班。妹夫見人有志向上,而且人情是勢利的,見他如此,也就樂得成人之美。
閒話休敘。且說黃二麻子到省之後,勤勤懇懇,上衙門站班,他拿定主意,只上兩個衙門,一個是藩台,一個是首府。每天只趕這兩處,趕了出又趕進,別處也來不及再去了。又過了些時,有天黃二麻子走到藩台衙門裏一問,號房說:「大人今兒請假,不上院了。」又問:「為什麼事情請假?」回稱:「同太太、姨太太打饑荒,姨太太哭了兩天不吃飯,所以他老人家亦不上院了。」又問:「為什麼事同姨太太打饑荒?」號房道:「這個事我本不曉得,原是裏頭二爺出來說的,被我聽見了。我今告訴你,你到外頭卻不可亂說呢。」黃二麻子道:「這個自然。」號房道:「原來我們這位大人一共是一位正太太,三位姨太太。不是前兩天有過上諭,如要捐官的,盡兩月裏頭上兌;兩月之後,就不能捐了?因此我們大人就給太太養的大少爺捐了一個道台。大姨太太養的是二少爺,今年雖然才七歲,有他娘吵在頭裏,定要同太太一樣也捐一個道台。二姨太太看著眼熱,自己沒有兒子,幸虧已有五個月的身孕,便要大人替他沒有養出來的兒子,亦捐一個官放在那裏。我們大人說:『將來養了下來,得知是男是女?倘若是個女怎麼樣?』二姨太太不依,說道:『固然保不定是個男孩子,然而亦拿不穩一定是個女孩子。姑且捐好一個預備著,就是頭胎養了女兒,還有二胎哩。』大人說他不過,也替他捐了,不過比道台差了一級,只捐得一個知府。二姨太太才鬧完,三姨太太又不答應了。三姨太太更不比二姨太太,並且連著身孕也沒有,也要替兒子捐官。大人說:『你連著喜都沒有,急的那一門?』三姨太太說:『我現在雖沒有喜,焉知道我下月不受胎呢。』因此也鬧著一定要捐一個知府。聽說昨兒亦說好了。大人被這幾位姨太太鬧了幾天幾夜,沒有好生睡,實在有點撐不住了,所以請的假。」
黃二麻子至此方才明白。於是又趕到首府衙門。到了首府,執帖的說:「大人上院還沒有回來。」黃二麻子只得在官廳子上老等。一等等到下午三點鐘,才見首府大人回來,急忙趕出去站班。只見首府面孔氣得碧青,下屬站班,他理也不理,下了轎一直跑了進去,大非往日情形可比。黃二麻子心中不解。等到人家散過,他獨不走,跑到執帖門房裏探聽消息。執帖的說:「太爺你請少坐,等我進去打聽明白了,再出來告訴你。」於是上去伺候了半天,好容易探得明白,出來同黃二麻子說道:「你曉得我們大人為了什麼事氣的這個樣子?」黃二麻子急於要問。執帖道:「照這樣看去,這個官竟是不容易做的!只因今天上院,齊巧撫台大人這兩天發痔瘡,屁股裏疼的熬不住,自從臬台大人起,上去回話,說不了三句就碰了下來。聽見說我們大人還被他噴了一口唾沫,因此氣的了不得。現在正在上房生氣,口口聲聲要請師爺替他打稟帖去病哩。」黃二麻子道:「這個卻是不該應的。他自己屁股有病,怎麼好給人家臉上下不去?平心而論。這也是他們做道、府大員的,才夠得上給他吐唾沫,像我們這樣小官,想他吐唾沫還想不到哩。」一面說完,也就起身告辭回去。
到第二天,仍舊先上藩台衙門,號房說:「大人還不見客。」黃二麻子道:「現在各位姨太太可沒有什麼饑荒打了。」號房道:「聽說我們大人,只有大太太、大姨太太兩位少爺的官,實實在在,銀子已經拿了出去。二姨太太同三姨太太,他倆一個才有喜,一個還沒有喜,為此大人還賴著不肯替他們捐。嘴裏雖然答應,沒有部照給他們。他們放心不下,所以他倆這兩天跟著老爺鬧,大約將來亦總要替他捐的。這是私事。還的公事。向來有些局子裏的小委員,凡是我們大人管得到的,如果要換什麼人,一齊都歸我們大人作主。撫台跟前,不過等到上院的時候,順便回一聲就是了。如今這位撫台大人卻不然,每個局裏都委了一位道台做坐辦。面子上說藩司公事忙,照顧不了這許多,所以添委一位道台辦公事。名為坐辦,其實權柄同總辦一樣,一切事情都歸他作主,他要委就委,他要撤就撤,全憑他一個人的主意。我們大人除掉照例畫行之外,反不能問信。弄得他老人家心上有點酸擠擠的不高興,所以今天仍舊不出門。」
黃二麻子聽完這番話,一個人肚皮裏尋思道:「他做到一省藩台,除掉撫台,誰還有比他大的?誰不來巴結他?照現在的情形說起來,辛苦了半輩子,弄了幾個錢,不過是替兒孫作馬牛。外頭的同寅還來排擠他,一群小老婆似的,賽如就是撫台一個是男人,大家都要討他喜歡,稍些失點寵,就是酸擠擠的。說穿了,這個官真不是人做的!」一面說,一面呆坐了一回。號房說;「黃太爺,你也可以回去歇歇了。他老人家今天不出門,你在這裏豈不是白耽擱了時候?」一句話提醒了黃二麻子,連忙站起來說道:「不錯,你老哥說的是極,臬台衙門我有好兩個月不去了。他那裏例差也不少,永遠不去照面,就是他有差使,也不會送到我的門上來。」說著自去。
才進臬台轅門,只見首府轎子、執事,橫七豎八,亂紛紛的擺在大門外頭。黃二麻子心上明白,曉得首府在這裏,心上暗暗歡喜。以為這一趟來的不冤枉,又上了臬台衙門,又替首府大人站了出班,真正一舉兩得。心上正在歡喜,等到進來一看,統省的官到得不少,一齊坐在官廳子上等見。停了一刻,各位實缺候補道大人亦都來了,都是按照見撫台的儀制,在外頭下轎。黃二麻子心上說:「司、道平行,一向頂門拜會的,怎麼今兒換了樣子?」於是找著熟人問信,才曉得撫台奉旨進京陛見,因為他一向同臬台合式,同藩台不合式,所以保奏了臬台護院。正碰著臬台又是旗人,上頭聖眷極紅,頓時批准。批折沒有回來,自然電報先到了。恰好這日是轅期,臬臺上院,撫台拿電報給他看過。各還各的規矩:臬台自然謝撫台的栽培,撫台又朝著他恭喜,當時就叫升炮送他出去。等到臬台回到自己的衙門,首府、縣跟屁股趕了來叩喜;接連一班實缺道、候補道,亦都按照屬員規矩,前來稟安、稟賀。此時臬台少不得仍同他們客氣。常言道:「做此官,行此禮。」無論那臬台如何謙恭,他們決計不敢越分的。
閒話休敘。當下黃二麻子聽了他朋友一番說話,便道:「怎麼我剛才在藩台衙門來,他們那裏一點沒有消息?」他的朋友道:「撫台剛剛得電報,齊巧臬臺上院稟見,撫台告訴了他。臬台下來,撫台只見了一起客,說是痔瘡還沒有好,不能多坐,所以別的客一概不見。自從得電報到如今,不過一個鐘頭,自然藩台衙門裏不會得信。」黃二麻子道:「怎麼電報局亦不送個信去?」他的朋友道:「你這人好呆!人家護院,他不得護院,可是送個信給他,好叫他生氣不是?」黃二麻子道:「撫台亦總該知照他的。」朋友道:「不過是接到的電報,部文還沒有來,就是晚點知照他也不打緊。況且他倆平素又不合式;如果合式也不會拿他那個缺,越過藩台給臬台護了。」
黃二麻子到此,方才恍然。停了一會,各位道台大人見完了新護院,一齊出來。新護院拉住叫「請轎」,他們一定不肯。又開中門拉他們,還只是不敢走,仍舊走的旁邊。各位道台出去之後,又見一班知府,一班州、縣,約摸有兩點鐘才完。藩台那裏,也不曉得是什麼人送的信,後來聽說當時簡直氣得個半死!氣了一回,亦無法想。一直等到飯後,想了想,這是朝廷的旨意,總不能違背的。好在仍在請假期內,自己用不著去,只派了人拿了手本到臬台衙門,替新護院稟安、稟賀。又聲明有病請假,自己不能親自過來的緣故。然而過了兩天,假期滿了,少不得仍舊自己去上衙門。他自己戴的是頭品頂戴紅頂子,臬台還是亮藍頂子,如今反過來去俯就他,怎麼能夠不氣呢。按下慢表。
且說甄學忠靠了老人家的面子,在山東河工上得了個異常勞績,居然過班知府。第二年又在搶險案內,又得了一個保舉,又居然做了道台。等到經手的事情完了,請咨進京引見。父子相見,自有一番歡樂。老太爺便提到小兒子讀書不成,應過兩回秋闈不中,意思亦想替他捐了官,等他出去歷練歷練。甄學忠仰體父意,曉得自己沒有中舉,只以捐納出身,雖然做到道台,尚非老人所願。如今再叫兄弟做外官,未免絕了中會的指望,老人家越發傷心。於是極力勸老人家:只替兄弟捐個主事,到部未曾補缺,一樣可以鄉試。倘若能夠中個舉人,或是聯捷上去,莫說點翰林,就是呈請本班,也就沾光不少。甄閣學聽了,頗以為然,果然替小兒子捐了一個主事,簽分刑部當差。
又過了兩年,大兒子在山東居然署理濟東泰武臨道。此時甄閣學春秋已高,精神也漸漸的有點支持不住,便寫信給大兒子說,想要告病。此時,兒子已經到任,接到了老太爺的信,馬上寫信給老人家,勸老人家告病,或是請幾個月的病假,到山東衙門裏盤桓些時。甄閣學回信應允。甄學忠得到了信,便商量著派人上京去迎接。想來想去,無人可派,只得把他的堂舅爺黃二麻子請了來,請他進京去走一遭。此時黃二麻子在省城裏,靠了妹夫的虛火,也弄到兩三個局子差事在身上。聽了妹夫的吩咐,又是本省上司,少不得馬上答應。甄學忠又替他各處去請假,凡是各局子的總、會辦都是同寅,言明不扣薪水。在各位總、會辦,橫豎開支的不是自己的錢,樂得做好人,而且又顧全了首道的情面,於是一一允許。黃二麻子愈加感激。第二天收拾了一天,稍些買點送人禮物。第三天就帶盤川及家人、練勇,一路上京而來。
在路曉行夜宿,不止一日,已到了京城,找到甄閣學的住宅,先落門房,把甄學忠的家信,連著自己的手本,託門上人遞了進去。甄閣學看了信,曉得派來的是兒子的堂舅爺,彼此是親戚,便馬上叫「請見」。黃二麻子見了甄閣學,行禮之後,甄閣學讓他坐,他一定不敢上坐,並且口口聲聲的「老大人」,自己報著名字。甄閣學道:「我們是至親,你不要鬧這些官派。」黃二麻子那裏肯聽,甄閣學也只好隨他。黃二麻子請示:「老大人幾時動身?」甄閣學道:「我請病假,上頭已經批准,本來一無顧戀,馬上可以動得身的。無奈我有一個胞兄,病在保定,幾次叫我侄兒寫信前來,據說病得很凶,深怕老兄弟不得見面,信上再三勸我,務必到他那裏看他一趟。現在我好在一無事體,看手足分上,少不得要親自去走一遭。再者:我那些侄兒還沒有一個出仕,等我去同他商量商量,也要替他們弄出兩個去才好。」
黃二麻子便問:「這位老大人,一向是在保定候補呢,還是作幕?」甄閣學道:「也非候補,也非作幕。只因我們家嫂,祖、父兩代在保定做官,就在保定買了房子,賽同落了戶的一樣。家兄娶的頭一位家嫂,沒有生育就死了。這一位是續弦,姓徐。徐家這位太親母止此一個女兒,鍾愛的了不得,就把家兄招贅在家裏做親的。那年家兄已有四十八歲,家嫂亦四十朝外了。家兄一輩子頂羡慕的是做官。自從十六歲下場鄉試,一直頂到四十八歲,三十年裏頭,連正帶恩[1],少說下過十七八場,不要說是舉人、副榜,連著出房、堂備[2],也沒有過,總算是蹭蹬極了!到了這個年紀,家兄亦就意懶心灰,把這正途一條念頭打斷,意思想從異途上走。到這時候,如說捐官,家嫂娘家有的是錢,單他一個愛婿,就是捐個道台也很容易。偏偏碰著我們這位太親母,就是家兄的丈母了,他的意思卻不以為然。他說:『梁灝[3]八十二歲中狀元,只要你有志氣,將來總有一朝發跡的日子。我這裏又不少穿,又不少吃,老婆孩子又不要你養活,你急的那一門,要出去做官?我勸你還要用功,不要去打那些瞎念頭。你左右不過五十歲的人,比起梁灝還差著三十多歲哩!』家兄聽了他丈母的教訓,無奈只得再下場。如今又是七八科下來了,再過一兩科不中,大約離著邀恩[4]也不遠了。偏偏事不湊巧,他又生起病來。至於我那些侄兒呢,肚子裏的才情,比起我那兩個孩子來卻差得多。我的倆個孩子,我豈不盼他們由正途出身,於我的面上格外有點光彩。無奈他們的筆路不對,考一輩子也不會發達的。幸虧我老頭子見機得早,隨他們走了異途,如今到底還有個官做。若照家兄的樣子,自己已經蹭蹬了一輩子,還經得起兒子再學他的樣!所以我急於要去替他安排安排才好。」
甄閣學說完了這番話,黃二麻子都已領悟,無言而退。一時在在那些同年至好,曉得甄閣學要出京,今天你送禮,明天我餞行,甄閣學怕應酬,一概辭謝,趕把行李收拾停當,雇好了車,提早三天就起身,前往保定進發。他第二個兒子甄學孝同著家眷仍留京城,當他的主事。按下慢表。
單說甄閣學同了黃二麻子兩個,曉行夜宿,不止一日,已到保定大老大人的公館,一直到他門口下車。原來大老大人的丈母一年前頭也不在了,另外有過繼兒子過來當家。大老大人因為住在丈人家不便,好在有的是妻財,立刻拿出來,另外典一所大房子,同著太太、少爺搬出來另住。當時黃二麻子招呼著甄閣學下了車,甄閣學先進去了。黃二麻子且不進去,先在門外督率家人、練勇卸行李。自己又一面留心,在門樓底下兩面牆上看了一回,只見滿牆貼著二寸來寬的紅紙封條。只見報條上的官銜:自從拔貢、舉人起,某科進士、某科翰林,京官大學士、軍機大臣起,以及御史、中書為止,外官從督,撫起,以至佐雜太爺止;還有武職,提、鎮至千、把、外委,通通都有;又有甚麼欽差大臣、學政、主考,一切闊差使;至於各省局所督、會辦,不計其數。
黃二麻子一頭看,一頭想心思:「他老人家生平沒有做過什麼官,就是令弟二先生也不過做到閣學,他上代頭又沒有什麼闊人,那裏來的這許多官銜?至於外省的那些官銜同那武職的,越發不對了。就說是親戚的,也只應該揀官大的寫上幾個,光光門面;什麼佐雜,千、把,寫了徒然叫人家看著寒滲。不曉得他一齊寫在這裏,是個什麼意思?」黃二麻子正在門樓底下一個納悶,不知不覺,行李已發完了,於是跟了大眾一塊兒進去。聽見這裏的管家說起:「二老爺進來的時候,我們老爺正發暈過去,至今還沒有醒。」黃二麻子雖是親戚,不便直闖人家的上房,只好一個人坐在廳上靜候。等了一會,忽聽得裏面哭聲大震。黃二麻子道聲「不好!一定是大老大人斷了氣了」!想進去望望,究竟人地生疏,不敢造次。心上又想:「幸虧還好,他老兄弟倆還見得一面。但這一霎的工夫,不曉得他老兄弟可能說句話沒有?」正想著,裏面哭聲也就住了。黃二麻子不免懷疑。按下慢表。
如今且說甄閣學,自從下車走到裏面,便有他胞侄兒迎了出來,搶著替二叔請安。剛進上房,又見他那位續弦嫂子也站在那裏了。甄閣學是古板人,見了長嫂一定要磕頭的。磕完了頭,嫂子忙叫一班侄兒來替他磕頭。等到見完了禮,甄閣學急於要問:「大哥怎麼樣了?」他嫂子見問,早已含著一包眼淚,拿袖子擦了又擦,歇了半天,才回得:「不大好!請裏間坐。」甄閣學也急於要看哥哥的病,不等嫂子讓,早已掀開門簾進去了。進得房來,只見他哥哥朝外睡在床上,拿塊手巾包著頭,臉上一點血絲也沒有,的確是久病的樣子。甄閣學要進來的時候,他哥哥迷迷糊糊,似睡不睡,並不覺得有人進來。等到兄弟叫他一聲,似乎拿他一驚,睜開眼睛一看,當時還沒有看清。後來他兒子趕到床前,又高聲同他說:「是二叔來了。」這才心上明白。登時一驚一喜,竭力的從被窩裏掙著出一隻手來,拿兄弟的衣裳一把拉住。看他情形,不曉得要有許多話說。誰知拉兄弟衣裳的時候,用力過猛,又閃了氣,一陣昏暈,一鬆手,早又不知人事。兒子急的喊爸爸,喊了幾聲,亦不見醒。甄閣學一時手足情切,止不住淌下淚來。誰知他嫂子、侄兒以為這個樣子,人是決計不中用的了,又用力喊了兩聲,不見回來,便當他已死,一齊痛哭起來。後來還是常伺候病人的一個老媽,在病人胸前摸了一把,說:「老爺胸口還有熱氣,決計不礙。」勸大家別哭,大家方才停止。
悲聲停了一刻,忽聽見病人在床上大聲呼喊起來。眾人一齊吃了一驚,趕緊梟開帳子一看,只見病人已經掙扎著爬起來了。眾人又怕他閃了氣力,然而要想按他,又按他不下,只得扶他坐起。只聽他嘴裏還自言自語:「這可真正嚇死我了!」一連又說了兩遍,說話的聲音很有氣力,迥非平時可比。再看他臉色,也有了血色了。
甄閣學看了詫異忙問:「大哥怎麼樣?」只見他回道:「我剛才似乎做夢,夢見走到一座深山裏面。這山上豺、狼、虎、豹,樣樣都有,見了人,恨不得一口就吞下去的樣子。我幸虧躲在那樹林子裏,沒有被這班惡獸看見,得以無事。──」畢竟他是有病之人,說到這裏,便覺上氣不接下氣。眾人趕忙送上半碗參湯,等他呷了幾回接接力。又說道:「我在林子裏,那些東西瞧不見我,我卻瞧見牠們,看的碧波爽清的。原來這山上並不光是豹、狼、虎、豹,連著貓、狗、老鼠、猴子、黃鼠狼,統通都有;至於豬、羊、牛,更不計其數了。老鼠會鑽,滿山裏打洞:鑽得進的地方,牠要鑽;倘若碰見石頭,鑽不進的地方,牠也是亂鑽。狗是見了人就咬。然而又怕老虎吃牠,見了老虎就擺頭搖尾巴的樣子,又實在可憐。最壞不過的是貓,跳上跳下,見虎、豹,牠就跳在樹上,虎、豹走遠了,牠又下來了。猴子是見樣學樣。黃鼠狼是顧前不顧後的,後頭追得緊,牠就一連放上幾個臭屁跑了。此外還有狐狸,裝做怪俊的女人,在山上走來走去,叫人看了,真正愛死人。豬、羊頂是無用之物。牛雖來得大,也不過擺樣子看罷了。我在樹林子裏看了半天,我心上想:『我如今同這一班畜生在一塊,終究不是個事。』又想跳出樹林子去。無奈遍山遍地,都是這班畜生的世界,又實在跳不出去。想來想去,只好定了心,閉著眼睛,另外生主意。正在這個檔口,不提防大吼一聲,頓時天崩地裂一般。這時候我早已嚇昏了,並不曉得我這個人是生是死。恍恍惚惚的,一睜眼忽然又換了一個世界,不但先前那一班畜生一個不見,並且連我剛才所受的驚嚇也忘記了。」
病人說到這裏,又停了一刻,接了一接力,家人們又送上半碗湯,呷了兩口。這才接下去說道:「我夢裏所到的地方,竟是一片康莊大道,馬來車往,絡繹不絕,竟同上海大馬路一個樣子。我此時順著腳向東走去,不知不覺,走到一個所在,乃是一所極高大的洋房,很高的臺階。一頭走,一頭數臺階,足足有一十八級。我上了臺階,亦似乎覺得有點腿酸,就在東面廊下一張外國椅子上,和身倒下。剛才有點朦朧睡去,忽然覺得身後有人推我一把,嘴裏大聲喊道:「這是什麼地方!你是那裏來的野人,敢在這裏亂睡!你不看裏面那些戴頂子、穿靴子的老爺們,他們一齊靜悄悄的坐在那裏?只有你這個不懂規矩的在這裏撒野,還不給我滾開!』我被他罵得動氣,便說:『他們做他的老爺,我睡我的覺,我不礙著他們,他們不能管我,你怎能管我?你道我不懂規矩,難道他們那班戴頂子、穿靴子的人,就不作興有不規矩的事嗎?』那個人被我頂撞了兩句,掄起拳頭來就要打我。我也不肯失這口氣,就與他對打起來。洋房裏的人聽見我同那人打架,立刻出來吆喝說:『這裏辦正經事,你們鬧的什麼!』那人見有人吆喝,馬上站住,我也只好住手。裏頭的人便問我是那裏來的。我怎麼回答他,一時間恍恍惚惚也記不清了。又忽然記得我問那人:『你們在這裏做什麼?』那人道:『我們在這裏校對一本書。』我問他是什麼書,那人說是:『上帝可憐中國貧弱到這步田地,一心要想救救中國。然而中國四萬萬多人,一時那能夠統通救得。因此便想到一個提綱挈領的法子,說:中國一向是專制政體,普天下的百姓都是怕官的,只要官怎麼,百姓就怎麼,所謂上行下效。為此拿定了主意,想把這些做官的先陶熔到一個程度,好等他們出去,整躬率物,出身加民。又想:中國的官,大大小小,何止幾千百個;至於他們的壞處,很像是一個先生教出來的。因此就悟出一個新法子來:摹仿學堂裏先生教學生的法子,編幾本教科書教導他們。並且仿照世界各國普通的教法:從初等小學堂,一層一層的上去,由是而高等小學堂、中學堂、高等學堂。等到到了高等卒業之後,然後再放他們出去做官,自然都是好官。二十年之後,天下還愁不太平嗎。』我聽了未及回答,只見那人的背後走過一個人來,拿他拍了一下,說聲:『夥計!快去校對你的書罷!校完了好一塊兒出去吃飯。』那人聽罷此言,馬上就跑了進去。不多一刻,裏面忽然大喊起來。但聽得一片人聲說:『火!火!火!』隨後又看見許多人,抱了些燒殘不全的書出來,這時頃刻間火已冒穿屋頂了。一霎時救火的洋龍一齊趕到,救了半天,把火救滅。再到屋裏一看,並不見有什麼失火的痕跡;就是才剛洋龍裏面放出來的水,地下亦沒有一點。我心上正在稀奇,又聽見那班人回來,圍在一張公案上面,查點燒殘的書籍。查了半天,道是:他們校對的那部書,只剩得上半部。原來這部教科書,前半部方是指摘他們做官的壞處,好叫他們讀了知過必改;後半部方是教導他們做官的法子。如今把這後半部燒了,只剩得前半部。光有這前半部,不像本教科書,倒像個《封神榜》、《西遊記》,妖魔鬼怪,一齊都有。他們那班人因此便在那裏商議說:『總得把他補起來才好!』內中有一個人道:『我是一時記不清這事情,就是要補,也非一二年之事。依我說:還是把這半部印出來,雖不能引之為善,卻可以戒其為非。況且從前古人以半部《論語》治天下,就是半部亦何妨。倘若要續,等到空閒的時候再續。諸公以為何如?』眾人躊躇了半天,也沒有別的法子可想,只得依了他的說話,彼此一哄而散。他們都散了,我的夢也醒了。說也奇怪,一場大病,亦賽如沒有了。」
當下甄閣學見他哥子病勢已減,不覺心中安慰了許多。以後他哥子活到若干年紀。他自己即時前往山東,到他兒子任上做老太爺去。寫了出來,不過都是些老套頭,不必提他了,是為《官場現形記》。
(全書完)
正,正科;恩,恩科。正科即正,常的科舉,鄉、會試每三年舉行一次。恩科,即除此之外,因有喜慶大典額外考試。↑
出房,指在鄉試時,考卷被考官看中,而主考官沒有錄取,叫「出房」;而主考官在未錄取的考卷上批「備堂」二字,有補進資格。↑
北宋雍熙進士。二十三歲登第。《遁齋間覽》誤作八十二及第,因而相梁八十歲中狀元之說。↑
屢次鄉試未被靈取或年過八十的人,賞賜舉人名義,叫「邀恩」。↑
話說甄守球甄閣學在沈中堂宅內議定抵制之法:凡是新賞翰林的幾個學生來拜,一概不見,不要他們認前輩、老前輩。商議既定,果然大眾齊心,直弄得他們那幾個人,到一處碰一處,沒有一處見到。後來這幾個人曉得在京裏有點不合時宜,也就各自走了道路,出京另外謀幹去了。京裏的這班人聽得他們已走,彼此見面,一齊誇說:「甄老前輩出的好計策!」甄閣學亦甚是得意。
一天甄閣學在自己宅子裏備了三席酒,請眾位同年、同門吃酒賞菊花。沈中堂得了信,說是:「飲酒賞菊是頂雅致的事情,怎麼守球不請我老頭子?」就有人把話傳給了甄閣學,連忙親自過來陪話,說道:「不是不請老師,實在因為房子小,客多,怕褻瀆了老師,所以不敢來請。」沈中堂道:「我很歡喜。到了那天我要來。你亦不必多化錢,我亦吃不了什麼,不過大家湊湊罷了。」早已特特為為又添了一桌菜,揀老師愛吃的點了幾樣。這天約明白的兩點鐘會齊。不到一點鐘,老頭子頂高興,早已跑了來了。一問所請的客都是自己的門生,尤其高興。等到客齊,老頭子先創議,要人家做菊花詩。老頭子說:「什麼五古、七古,七律、七絕,我都有點忘記了。只有五律,只要拿試帖減四韻,我雖然多年不做,工夫荒了,還勉強湊得成功。」眾人見老頭子高興,少不得一齊獻醜。當時各自搜索枯腸。約摸一個鐘頭,還是沈中堂頭一個做好。眾人搶著看時,果然是一首五律。然後眾人絡續告成,數了數一共二十七首。有三位說要回去補做了送來。彙齊之後,甄閣學一齊請沈中堂過目。其中只有兩個做七絕的,一個做七律的,九個做五律的,十五個做五絕。你道為何?只因五絕比五律更好做,連中間的對仗都可以減去,所以大家捨難就易,走了這一路。當時沈中堂看了甚喜,說:「明天請守球老弟畫一張格子,分送諸位。另外各自再謄一張,中縫腳下,各人寫各人的名字;簽條上就寫『翰苑分書菊花詩』。送到琉璃廠,等他們刻了板印出來賣,凡是寫大卷子的人,誰不要買一部。」眾人一聽,不勝佩服。
酒席吃到一半,甄閣學忽然起身向內,停了一回,拿了兩張字出來,送到沈中堂跟前,說是:「門生的兩個兒子做的,不曉得將來還有點出息沒有?」沈中堂道:「好啊!拿來我看。」原來都是和的菊花詩。前面寫著「恭求太老夫子中堂訓正」,下面注著「小門生甄學忠、甄學孝謹呈」字樣。沈中堂未看詩先看名字,說道:「好名字!一個人能夠記得『忠孝』兩個字,還有什麼說的呢。」於是又看詩,連贊:「好口氣!──兩位世兄將來一定都是要發達的!都是我的小門生,將來亦『于湯有光』的事。我很想見見他倆。」
甄閣學巴不得這一聲,即刻進去,招呼兒子紮扮了出來。沈中堂一看,大的約摸有四十外了,戴的是藍頂花翎,小的亦有二十多歲,還是金頂子,一齊都穿著袍套。見了太老師爬下磕頭,太老師止回了半揖,磕頭起來又讓坐。老頭子因見甄學忠是四品服色,曉得他一定有了官了,便問:「在那一部當差?」甄閣學搶著回道:「本來有個小京官在身上,如今改了直隸州出去。」沈中堂道:「怎麼不下場?」甄閣學道:「已經下過十場,年紀也不小了,正途不及,只好叫他到外頭去歷練歷練。」沈中堂道:「可惜可惜!有如此才華,不等著中舉人、中進士,飛黃騰達上去,卻捐了個官到外頭去混,真正可惜!」一面說,一面又拿他倆的詩,顛來倒去,看了兩三遍,拍案道:「『言為心聲』,這句話是一點不差的。大世兄的詩好雖好,然而還總帶著牢騷,這便是屢試不第的樣子。幸虧還豪放,將來外任還可望得意,至二世兄富麗堂皇,不用說,將來一定是玉堂[1]人物了!」接著又問甄學忠:「幾時出去做官?分發那一省?」甄學忠回稱:「這個月裏就辦引見,指分山東。」沈中堂道:「好地方!山東撫台也是我門生,我替你寫封信去。」甄閣學本有此心,但是不便出口,今見老師先說了出來,自然感激涕零。立刻又叫兒子磕頭,謝了太老師栽培。當時沈中堂甚是高興,吃酒論文,直至上火始散。次日甄閣學又叫兒子去叩見太老師。等到引見領憑下來,又去辭行。沈中堂見面之後,果然鄭重其事的拿出一封親筆信來,叫他帶去給山東巡撫。按下慢表。
目前單說甄閣學的兒子甄學忠拿了沈太老師的信,攜帶家眷前去到省。他父親因為他獨自一個出去做官,心上不放心,便把自己的內兄請了來,請他跟著同到山東,諸事好有照應。他父親的內兄,便是他的舅太爺了。這位舅太爺姓于,前年死了老伴,無依無靠,便到京找他老妹丈,吃碗閑飯。甄閣學是做京官一直省儉慣的人,憑空多了一個人吃飯,心上老大不自在。幾次三番要把他薦出去,無奈人家嫌他年紀太大了,都不敢請教。這遭託他同到山東照應兒子,卻是一舉兩得。于舅太爺年紀雖大,精神尚健;於世路上一切事情亦還在行。甄學忠有這位老母舅照料,自然諸事一概靠託,樂得自己不問。于舅太爺卻勤勤懇懇,事必躬親,於這位外甥的事格外當心。那些跟來的管家,都是在京裏苦夠的了,好容易跟著主人到外省做官,大家總望賺兩個,誰知碰見了這位舅老爺,以後的好處且慢說。但就目前路上而論,甚麼雇車子,開發店家,有心賺兩個零用錢亦做不到。因此大家沒有一個歡喜這位于舅太爺的,而且都在少主人面前說他的壞話。
在路曉行夜宿,非止一日,早已走到山東濟南府城。稟到,稟見,繳憑,投信,一切繁文,不必細表。撫台接到沈中堂的私函,託他照應甄學忠,自然是另眼看待。到省不到一個月,撫台避嫌疑,不肯委他差使。齊巧那時候辦河工,撫台反替他託了上游的總辦張道台。算是張道臺上稟帖,向撫台說這甄牧如何老練,如何才幹,「目下正值需才之際,可否稟懇憲恩,飭令該牧來工差遣,以資臂助」各等語。撫台看了,彼此心心相印,斷無駁回之理。甄學忠奉到了公事,連忙上院叩謝。撫台當著大眾很拿他交代一番,又說:「你到省未久,本還輪不到委什麼差使。這是張道台有稟帖在此,稟請你去幫忙,好生幹!」甄學忠連應了幾聲「是」,下來大家都說他一定同張觀察有什麼淵源。還有人來問他,甄學忠回稱:「素味生平。」大家都不相信,還說他有意瞞人。甄學忠自己亦摸不著頭腦,人家都說他閒話,無可置辨。後來到得工上,叩見了張觀察,張觀察同他很客氣。第二天就委了他買料差使。上來叩謝。張觀察曉得買料事繁,當面薦了兩個人,一個蕭心閑,一個潘士斐,說:「他二人於辦料一切,都是老手。」甄學忠又怕薦的人沒有自己人當心,於是又寫信到公館,請他娘舅于舅太爺趕了來。于舅太爺一聽外甥有了事,自然也是歡喜的,便道:「這買料的事上關國帑,下關民命,中間還關係委員的考成。若是沒個人去監察監察他們,這些人我是知道的,什麼私弊都會做出來。」因此接信之後,便趕著趕到工上。有他一個清眼鬼,自然那些什麼蕭心閑、潘士斐,以及一班家人們,都不敢作什麼弊了。然而大家一齊拿他恨入骨髓。不在話下。
且說甄學忠到省不及一月,居然得了這個美差,便有他的堂房舅子姓黃綽號黃二麻子的,前來找他。他太太是湖北人。這黃二麻子是他大舅子。齊巧這年正在山東濰縣當徵收,看了轅門抄寫得妹丈得了河工差使,他便想趕到省裏來:一來望望妹妹,二來想插手弄點事情做做,總比他當徵收師爺的好。主意打定,便在東家跟前請了兩個半月的假,上省找他妹丈。他這個館地原是情面帳,東家並不拿他十二分當人;他要告假,樂得等他告假。叫帳房多送了一個月的束脩給他做盤川;又託帳房師爺替他照官價雇了一輛車,派了一個差役送他進省,連個二爺都沒有帶。到了省城,黃二麻子是省錢慣的,不肯住客店,又因為同甄學忠的太太有幾十年不見了,雖是堂房兄妹,怕他一時記不得,似乎未便冒昧,況且妹丈又是從未見過面的人,因此便借了一個朋友家裏暫住歇腳。
他是午飯前到的,吃了飯就換了衣服,要去拜望妹妹、妹丈。他也不該什麼好衣服,一件複染的繭緞袍子,一件天青緞舊馬褂,便算是客服了。又嫌不恭敬,特地又戴了一頂大帽子,穿了一雙前頭有兩隻眼的靴。搖搖擺擺,算做行裝,也還充得過。打扮停當,忽然想起,「初次拜妹丈,應該用個什麼帖子?」他朋友說:「用個『姻愚弟』罷了。」黃二麻子搖搖頭說道:「我這趟來是望他提拔提拔我的,同他兄弟相稱,似乎自己過於拿大。而且依我意思,用帖子亦不妥當,還是寫個單名的手本。你說好不好?」那朋友道:「令親是什麼官?」黃二麻子道:「舍妹丈是戶部主政,改捐直隸州知州。我們這位太親翁是現任內閣學士,除掉內閣大學士之外,京城的官就要算他頂大。舍妹丈便是他的大少爺。」那朋友道:「他老子官大,兒子總不能世襲到自己身上,就算可以世襲,也沒見過郎舅至親可以用得手本的。」黃二麻子道:「這是官場的規矩,你沒有做過官不曉得的。我這趟來找他在工上弄事情做的。事情成功了,他做老總,我們在他手下辦事,賽如就同他的屬員一樣,怎麼今天來了不上個手本?不但見舍妹丈要用手本;就是去見舍妹,也是要用手本,先上去稟安,方是道理。」那朋友見他執迷不悟,也只好隨他,便說道:「你說的不錯。時候不早了,你快去罷。」
黃二麻子趕忙出門,一路問人,好容易問到妹夫的公館。自己投帖。門上人拿他看了兩眼,回稱:「老爺到工上去了,不在家,擋你老爺的駕罷?」黃二麻子又說:「既然老爺不在家,費心上房太太跟前替我回一聲,就說我黃某人稟安、稟見。」門上人聽他說要見太太,又拿他看了兩眼,問他:「同敝上可是親戚?」他到此方才說明:「你們的太太就是我的舍妹。」門上人連忙改口稱呼說:「原來是一位舅老爺。」又問:「同我們太太可是胞兄妹?」黃二麻子道:「同高祖還在五服之內,是親的,不算遠。」門上人一聽不是親舅老爺,那臉上的神色又差了。但念他總是太太娘家的人,得罪不得,便道:「你老爺坐一回,等家人上去回過再來請。」黃二麻子連稱:「勞駕得很!──」
一霎時,門上人進去回過太太,讓他廳上相見。太太家常打扮出來。見了面,太太正想舉袖子萬福,黃二麻子早跪下了。磕頭起來,又請了一個安,口稱:「連年在外省處館,姑太太到了,沒有趕得上來伺候。」太太道:「不敢!」於是滿面春風的,問長問短。黃二麻子異常恭敬,竟其口口聲聲「姑老爺」、姑太太」,什麼「妹夫」、「妹妹」等字眼,一個也不提了。隨後提到託在工上謀事情的話,太太道:「至親原應該照應的,無奈這些事情都是你妹夫作主,不是熟手插不下手去,我亦不好要他怎麼樣。你既然很遠的來,住在那裏?」黃二麻子道:「暫時借一個朋友家裏歇歇腳,還沒有一定的住處。」太太道:「既然如此,你且把行李搬了來住兩天。你妹夫不時到省裏來,等他見了你,我們再來想法子。」黃二麻子聽了前半截的話,心上老大著急,及聽到後半,留他在公館裏住,便滿心歡喜,又著實說了幾句感激姑太太栽培的話,然後退了下來。一眾家人曉得太太留他在公館裏住,看太太面上,少不得都來趨奉他,一個個「舅老爺」長、「舅老爺」短,叫的鎮天價響。黃二麻子此時同他們卻異常客氣,連稱:「我如今也是來靠人的,一切正望你們老爺提拔,諸位從旁吹噓。我們還不是一樣嗎?快別提到『舅老爺』三個字!──」大家見他隨和,倒也歡喜他。
過了幾天,甄學忠工上有事,自己沒有回來,差了于舅太爺到省城裏來辦一件什麼事。黃二麻子早打聽明白了。等到于舅太爺下車進來之後,他忙趕著拿了「姻愚侄」的帖子上去叩見。見了面,口稱「老姻伯」,自稱「小侄」。說到他自己的事情,又要懇老姻伯替他吹噓。于舅太爺是至誠人,看他規矩,便也認他個好人,過了一天,事情辦完,于舅太爺要回工上去。甄學忠的太太又來拜託他在外甥面前替他哥子幫忙,于舅太爺只得答應著。等到老人家轉過了身,一班家人都指指點點的罵他,黃二麻子聽在肚裏,心想:「他的人緣如此不好,倒是一個絕好的機會。」沒有事便到上房找妹子談天。面子上說是請姑太太的安,其實是常常親熱慣了,他有他的主意。湊巧這位太太最愛談天說閒話,如今有了這個本家哥哥湊趣,而且又無須避得嫌疑。因此這黃二麻子在妹子跟前很有臉,家人小子們求舅老爺說句把話亦很靈。如此者約有半個月光景。有天甄學忠因公回省,到得家裏,聽了于舅太書的先入之言,心上早有了個底了。等到見了面,頭一樣他能夠低頭服小,就合了脾胃,答應同他一塊兒到工上去。
黃二麻子既到得工上,一看姑老爺的氣派可不小:雖說是個買料委員,只因他手下用的人多,凡是工上用的東西,無論一土一木,都要他派人去採辦;用的人多,自然趨奉的人就多;名為委員,實則同總辦一樣。此時是于舅太爺拿總,專管銀錢。就是總辦薦的蕭心閑、潘士斐,亦都在總局裏派了有底有面的執事。黃二麻子初到,一個個都去拜望。提到妹夫還不敢稱妹夫,仍舊稱「我們姑老爺」。後來見大家背後叫「老總」,他亦改口稱「老總」。
過了兩天,老總派他稽查工料,他也不曉是稽查些什麼。他平時見了老總及于舅太爺不敢多說話,卻同蕭心閑、潘士斐兩人甚是投機。他倆念他是東家的舅爺,總比別人親一層。而且他在工上住了兩天,定要借事進省一趟,說是記掛姑太太,進省看姑太太去。人家見他走得如此勤,便疑心他縱然不是親兄妹,亦總是嫡堂兄妹了。有些話不便當面向東家談的,便借他做個內線,只要他在他姑太太跟前提一聲,將來東家總曉得的。幾回事情一來,他曉得人家有仰仗他的地方,頓時水長船高,架子亦就慢慢的大了起來,朝著蕭、潘一般人信口亂吹,數說:姑太太今天留他吃什麼點心,又為他添什麼菜,又指著身上一件光板無毛的皮袍子說:「這件面子,也是姑太太送的。」眾人看了看皮袍子面子,乃是一件舊寧綢複染的,已經舊的不要舊了。潘士斐愛說玩話,便笑著說道:「你們姑太太也太小氣了,既然送你皮袍子面子,為什麼不送你一件新的,卻送你舊的?」黃二麻子把臉一紅,想了一想,說道:「我們姑太太本來要送我一件新的,是我不要,只問他要這件舊的。」眾人說:「有新的送你,你反不要,要舊的,這是什麼緣故?」黃二麻子道:「我們天天在工上當差使,跑了來,跑了去,風又大,灰土又多,新的上身,不到三天就弄壞了,豈不可惜!我所以只問他要件舊的,可以隨便拖拖。這個意思難道你們還不曉得?」
過了一天,姑太太差了管家來替老爺送東西吃食,順便帶給于舅太爺、黃二麻子一家一塊鹹肉、一盤包子。于舅太爺向來是自己一個人吃飯的,所以大家不曉得。黃二麻子卻如得了皇恩御賜一般,直把他喜的了不得,逢人便告。又說:「我們姑太太怎麼想得這樣周到!曉得我們在工上吃苦,所以老遠的帶吃食來。從前我有兩個舍妹:大舍妹小氣的了不得,所以只嫁了一個教書的,不久就過去了;這是二舍妹,他自小手筆就闊,氣派也不同,所以就會做太太。這是一點不錯的。」
到了第二天中午,特地把姑太太給他的鹹肉蒸了一小塊,拿小刀子溜薄的切得一片一片的,擺在一個三寸碟子裏頭。等到開飯的時候,他拿了出來。一桌子五個人吃飯,他每人敬了一片,說:「這就是我們姑太太的肉,請諸位嘗嘗。」敬了一片,第二片他可不敬了,只見他一筷子一片,只管夾著往嘴裏送,一頭吃,還要一頭讚。等到吃完,剩了三片,還叫伺候開飯的二爺替他留好了,預備第二頓再吃。偏偏碰見這個二爺的嘴讒,伸手拈了一片往嘴裏一送,又自言自語道:「只聽他說好,到底是個甚麼滋味,等我也嘗他一片。」果然滋味好,於是又偷吃了一片。越吃越好吃,又自己說道:「一不做,二不休,一片也是吃,三片也是吃,索性吃完了他。舅老爺不問便罷;倘若問起來,就說是個貓偷吃了的,他總不能怪我。」主意打定,等到晚上開飯的時候,伺候開飯的二爺,只指望他忘卻那三片鹹肉,不提起才好。
誰知黃二麻子於這三片鹹肉竟是刻骨銘心,也決計忘不掉。一坐下來,還沒有動筷子,就問:「我的鹹肉呢?」偷嘴的二爺忙嚷著叫廚房裏添碗肉。黃二麻子道:「不是要廚房裏添肉,是中飯吃的我們姑太太肉,還剩下三片,我叫你替我留好的。」偷嘴的二爺曉得躲不過,瞎張羅了半天,才回了一聲:「沒有了。」黃二麻子眼睛一瞪,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說道:「那裏去了?」偷嘴的二爺說道:「想是被野貓銜了去了。」急的黃二麻子跺腳罵「王八蛋」,說道:「是我們姑太太給我的肉,我一頓捨不得吃完,所以留在第二頓吃,叫你留好,你不當心,如今被貓銜了去了。我不管,我只要問你要!你沒,你賠我的;你要不賠,你自己去同你們太太說去。」黃二麻只管罵,不動筷子。等到別人吃完飯,他還是坐著不動,一定要偷嘴的二爺賠他的。
那偷嘴的二爺行噘著嘴不做聲,盡著他罵。後來挨不過,走到門外,嘴裏嘰哩咕嚕的說道:「少了三片鹹肉,不過是豬肉,又不真果是他們姑太太身上的肉,何犯著鬧到這步田地!」偏偏這句話又被黃二麻子聽見了,趕著出去打他的嘴巴,問他吃的誰的飯。一定上去回老爺,攆掉他還不算,還要打他的板子。別的爺們曉得事情鬧大了,都怪那個偷嘴的二爺不是,不該嘴裏拿太太亂講:「舅太爺是太太的哥哥,你亂講被他聽見了,怎麼叫他不生氣呢。他果然同老爺說了,你還想吃飯嗎?」那個偷嘴的二爺到此方才悔悟過來,由眾人架弄著,領他到黃二麻子跟前磕頭,求舅老爺息怒,不要告訴太太曉得。黃二麻起先還拿腔做勢,一定不答應,禁不住眾管家一齊打千哀求,方才答應下。那個偷嘴的二爺又磕頭謝過舅老爺恩典,方才完事。如此一來,黃二麻子把情分一齊賣在眾人身上,眾人自然見他的情。他自己一想:「上頭除掉姑老爺,就是于舅太爺一位,餘外的人都越不過我的頭去。」自此以手,他的架子頓時大了起來。一班家人小子,看了老爺、太太的分上,少不得都要巴結他。還有些人曉得他在主人面前說得動話,指望他說句把好,也不得不來趨奉。
偏偏事有湊巧,于舅太爺病了十天。甄學忠一向有什麼事情,都是于舅太爺承當了去。如今他老人家病了,樣樣都得自己煩心,不上三天,早把他鬧煩了。到這檔口,黃二麻子曉得是機會到了,便格外在姑老爺跟前獻殷勤,甚至家人小廝當的差使,不該他做的,他亦搶在前頭。甄學忠覺得他這人可靠,漸漸的拿些事情交代他辦。他辦完了事情,一天定要十幾趟到于舅太爺屋裏看于舅太爺的病,伺候于舅太爺,什麼湯啊水啊,亦都是他料理。因此于舅太爺亦很見他的情,面子上很讚他好。卻不料他老人家的病一日重似一日。甄學忠還算待娘舅好,凡是左近有名的醫生都已請遍,無奈總不見效。他老人家自己也曉得是時候了,便把外甥請到床前,黃二麻子亦跟了進去。只見他從被窩裏伸出手來,拉著外甥的手,說道:「老賢甥!我自從你令堂去世,承你老人家看得起我,如今又到你手裏,並不拿我娘舅當作外人,一切事情都還相信我。我如今是不中用的了!現在正是你要緊時候,我不能幫你的忙,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但是我死之後,銀錢大事,你可收回自己去管。一句話須要記好,『人心叵測』,雖是至親,也都是靠不住的。」于舅太爺說到這裏,已經喘吁吁上氣接不到下氣,頭上汗珠子同黃豆大小,直滾下來。甄學忠此時念到他平日相待情形,不期而然的從天性中流出幾點眼淚,忙請娘舅呷一口參湯,勸娘舅暫時養神,不要說話。約摸停了一會,于舅太爺得了參湯補助之力,漸漸的精神回轉,於是又掙扎著說道:「不但銀錢大事要自己管,就是買土買料,也總要時時刻刻當心。我活一天,這些事我都替你搶在頭裏,不要你操心,就是惹人家罵我恨我,我亦不怕。橫豎我有了這把年紀,也不想什麼好處。除了我,卻沒有第二個肯做這個冤家的。黃某人,人是很能幹的──」說到這裏,于舅太爺氣又接不上來,喘做一團。甄學忠扶他睡下,叫他歇一回。誰知他話說多了,精神早已散了,一個氣不接,早見他眼睛一翻,早已不中用了。甄學忠少不得哭了一場。趕緊派人替他辦後事,忙著入殮出殯,把他靈樞權寄在廟裏,隨後再扶回原籍。都是後話不題。
且說當他病重時,同他外甥說的幾句話,黃二麻子跟在屋裏聽得清清楚楚。先聽他說,「人心叵測,雖是至親亦靠不住」,不由心上畢拍一跳,暗暗罵他:「老殺才!你病了,我如此的伺侯你,巴結你,如今倒要絕我的飯碗!幸虧沒有叫出名來還好。」等到第二回說,「黃某人人是很能幹的,──」照于舅太爺的意思,諒來一定還有不滿意於他的說話。又幸虧底下的話沒有說出,他就一命嗚呼了。碰巧他這位老賢甥聽話也只聽一半,竟是斷章取義,聽了老母舅臨終的說話,以為是老母舅保舉他堂舅爺接他的手,所以才會誇獎他能幹。他得了這句說話,等到于舅太爺一斷了氣,還沒有下棺材,他已把大權交給黃二麻子。黃二麻子卻出其不意受了妹夫的託付,這一喜真非同小可!當天就接手。接手之後,一心想查于舅太爺的帳目有什麼弊端,掀了出來也好報報前仇,誰知查了半天,竟其一毫也查不出。只有一間空房裏,常常堆著千把吊錢。他便到妹夫跟前獻殷勤道:「這許多錢堆在家裏,豈不擱利錢,何不存在錢鋪裏,一來可生幾個利錢,二則也免自己擔心?舅太爺到底有了歲數的人了,無論你如何精明,總有想不到的地方。」只見他妹道:「你倒不要說他。工上用的全是現錢,不多預備點存在家裏,一時頭上要起來,那裏去弄呢?」黃二麻子碰了這個軟釘子,自己覺著沒趣,搭訕著又說了幾句別的閒話,妹夫也沒理會他。他便回到自己房裏生氣,咕都著嘴,一個人自言自語道:「誰稀罕吃他的飯!這也算得什麼!」
正在氣間,齊巧管廚的上來付伙食錢。管廚的曉得他是主人的舅老爺,今兒又是初接事,不敢不巴結他。一進門,先請一個安,說了聲:「請舅老爺的安。」黃二麻子愛理不理的,關他什麼事。管廚的故意做出一副笑容,從袖子裏取出本伙食帳來,送到桌子上,卻又笑嘻嘻的說道:「又要舅老爺費心了。」黃二麻子是在現任州、縣衙門當過師爺的,自己雖然沒有經過手,規矩是知道的,曉得大廚房裏,帳房師爺有個九五扣。黃二麻子便拿起算盤,踢踢搭搭一算:五天應付九十六吊,照九五扣,應除四吊八百文,實付九十一吊二百文。照數發了出來。管廚的接到手裏一算,不敢說不對,只笑嘻嘻的說道:「舅老爺這是怎麼算的?小的不懂。」黃二麻子當是管廚的有心當面奚落他,便把算盤一推,跟手拿桌子一拍,罵道:「好混帳!你瞧不起我,見我今天初接手,欺負我外行,要來蒙我!通天底下衙門局子,都是一樣。我做帳房雖是今天頭一天,你當管廚的難道亦是今天頭一回嗎、你如果嫌少,你不要拿,替我把錢放在這裏!」管廚的碰了這個釘子,曉得一時說不明白,只好拿了錢,搭訕著出去。黃二麻子還罵道:「底賤貨!你不凶過他的頭,他就凶過你的頭,真正不是些好東西!」
到了第二天,管廚的特地送了黃二麻子一隻火腿,又做了兩碗菜,一碗紅燒肘子,一碗是清燉鴨子,說是:「小的孝敬師老爺的,總得求舅老爺賞個臉收下。」起先黃二麻子還只板著個臉,一定不要這些東西,禁不住管廚的一再懇求,方才有點活動。管廚的下去,當夜便找了值帳房的二爺,請他吃了幾杯酒,託他同舅老爺說:「這個九五扣,照例原是應該有的,只為舅太爺要替老爺省錢,叫我們辦『清公事』,什麼伙食錢,酒席價,格外往少裏打算,也不要什麼扣頭。如今舅老爺來了。這個錢我們下頭亦情願報效的。但是有一句俗語,叫做『羊毛出在羊身上』,無非還是拿著老爺的錢貼補他舅老爺罷了,舅老爺是何等精明的人,難道要我們賣老婆孩子不成?少不得還要拜求舅老爺在老爺面前,就說現在工上米糧柴火以及吃的菜,無一不貴。若照著前頭數目,實在有點賠不起。總得求他老人家看破些,自下個月起,每人伙食加上十個錢。如此一來,我也不至賠本,舅老爺也有了。至於老爺一天多化幾百錢,少處去,大處來,只要那筆材料裏頭多開銷上頭幾文,還怕這筆沒抵擋嗎。」
那值帳房的二爺吃喝了他的酒菜,少不得要幫他的忙,當時諾諾連聲。等到晚上,走到黃二麻子身旁,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只見黃二麻子皺了半天眉頭,說道:「既然如此,何不早說!老爺跟前,我已經說他做不下去,保舉了別人,換別人做了。如今叫我到老爺跟前怎麼再替他說回來呢?」值帳房的二爺聽了此言,亦為一驚,口稱;「這事總要求舅老爺恩典!」停了半晌,黃二麻子又說道:「這們樣罷,老爺跟前,我還說得回來,只說接手的那個人家裏有事,一時不能上工,仍叫前頭一個做起來。以後我們再留心,另雇別人罷。但是要接手的那個人,我已經答應他了,明天就要來上工。這個只好你們底下去他商量。他肯讓自然極好,倘若不肯,也只好由他,我不能做出爾反爾的事。」值帳房的出來同管廚的說了。管廚的倒也明白,說:「也不過想兩個錢。等我認晦氣送他二十吊錢,叫他明天不要來。但是由我們底下勸他,一定不肯依的。這事情還得求舅老爺幫我一個忙,這錢就請舅老爺給他,方才妥當。」值帳房的又上去回了。黃二麻子不說別的,但說二十吊錢太少,恐怕說不下去。後來又添了十吊,黃二麻子答應了,方才無事。自從管廚的有了這回事,大家都曉得舅老爺是要錢的,凡是來想他妹夫好處的,沒一個不送錢給他。等到妹夫差使交卸下來,他的腰包裏亦就滿了。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翰林院的別稱。↑
且說駐京外國公使接到領事的稟帖,一想這事一定要爭的,便先送了一個照會到總理衙門,叫這些總理各國事務大人們照辦。列位看官是知道的:中國的大臣,都是熬資格出來的。等到頂子紅了,官升足了,鬍子也白了,耳朵也聾了,火性也消滅了。還要起五更上朝,等到退朝下來,一天已過了半天,他的精神更磨的一點沒有了。所以人人只存著一個省事的心:能夠少一樁事,他就可多休息一回。倘在他精神委頓之後,就是要他多說一句話也是難的。而且人人又都存了一個心,事情弄好弄壞,都與我毫不相干,只求不在我手裏弄壞的,我就可以告天罪了。
人人都存著這個念頭,所以接到公使的照會,司員看了看,曉得是一件交涉重案,壓不來的,馬上拿了文書呈堂。無奈張大人看了搖搖頭,王大人看了不則聲,李大人看了不贊一辭,趙大人看了仍舊交還司員。司員請示:「怎麼回覆他?」諸位大人說:「請王爺的示。」第二天會見了王爺,談到此事。王爺問:「諸位是什麼意思?還是答應他,還是不答應他?怎麼回覆他才好?」諸位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句話也沒有。王爺等了半天,見各位大人沒有一句說話,又問下來道:「到底諸公有些什麼高見?說出來大家亦可以商量商量。」張、王、李、趙四位大人被王爺這一逼,不能不說話了。張大人先開口道:「還是王爺有什麼高見。一定不會差的。」王大人更報著自己的名字,說道:「某人識見有限,還是王爺歷練的多,王爺吩咐該怎麼辦,就怎麼辦罷。」李大人道:「他二位說的話一些不錯。」趙大人資格最淺,就是肚皮裏有主意,也不敢多說話的,只隨著大眾說,應了一聲「是」。王爺見談了半天仍談不出一毫道理來,於是摸出錶來一看。張大人說本衙門有事,王大人說還要拜客,李、趙二位大人亦都要應酬,一齊說了聲「明天再議」。送過王爺,各人登車而去。
過了兩天,公使館裏沒有來討回信,王爺同他四位亦就沒有再提此事。等到第三天,公使因為他們沒有回覆,又照會過來問信。他們還是不得主意。王爺同他們議了半天,無非「是是是」,「者者者」,鬧了些過節兒,一點正經主意都沒有。這天又是空過去,亦沒有照覆公使。等到第五天,公使生了氣,說:「給你們照會,你們不理!」於是寫了一封信來,訂期明日三點鐘親自前來拜會,以便面商一切。諸位王爺、大人們,只得答應他,回他:「明天恭侯。」同外國人打交道是不可誤時候的。說是三點鐘來見,兩點半鐘各位王爺、大人都已到齊,一齊穿了補褂朝珠,在一間西式會客堂上等候。剛剛三點,公使到了。從王爺起,一個個同他拉手致敬,分賓坐下,照例奉過西式茶點。王爺先搭訕著同他攀談道:「我們多天不見了。」公使還沒有答腔,張大人忙接了一句道:「這一別可有一個多月了。」王大人道:「還是上個月會的。」李大人道:「多時不見,我們記掛貴公使的很。」趙大人道:「我們總得常常敘敘才好。」公使是懂得中國話的,他們五位都說客氣話,少不得也謙遜了一句。王爺又道:「今天天氣好啊。」張大人道:「沒有下雨。」王大人道:「難得貴公使過來,天緣總算湊巧得的。」李大人道:「幸虧是好天。下起雨來,這京城地面可是有些不方便。」趙大人道:「我曉得貴公使館裏很有些精於天文的人,不是好天,貴公使亦不出來。」公使又問道:「前天有兩件照會過來,貴親王、貴大臣想都已見過的了,為什麼沒有回覆?」王爺道:「就是湖南的事嗎?」張大人亦說了一聲:「湖南的事?」公使問:「怎麼辦法?」王爺咳嗽了聲,四位大人亦都咳嗽了一聲。公使又問:「怎麼樣?」王爺道:「等我們查查看。」四位大人亦都說:「須得查明白了,再回覆貴公使。」公使問:「幾天方能查清?」王爺道:「行文到湖南,再等他聲覆到京,總得兩個月。」四位大人齊說:「總得兩個月。」公使道:「敝國早替貴國查明白了,實在巡撫過於軟弱。一班紳衿架弄著百姓,幾乎鬧出『拳匪』那乍的事來。我們彼此要好,所以特地關照一聲。貴親王、貴大臣似可無須再去查得,就請照辦罷。」王爺又咳嗽了一聲,各位大人亦都咳嗽了一聲,但是也有吐痰的,也有不吐痰的。呆了半天,公使又追著問信。王爺說:「我們須得商量起來看。」四位大人齊說:「總得商量起來看。」公使聽了,微微一笑。幸虧這位公使性氣和平,也是曉得中國官場的習氣是捱一天算一天,等到實在捱不過去,也只好隨著他辦。所以當時聽了這班王爺、大人們的說話,也不過於迫脅他們,但道:「要等行文去查,那是等候不及。現在電報又不是不通,諸公馬上打個電報去,兩三天裏頭,還怕沒有回電嗎?」一句話把他們提醒了,一齊都說:「準其打電報地去問明白了,就給貴公使回音罷。」公使臨走又說了一句:「三日之後,來聽回音。」
等到送過公使,王爺說道:「這件事情,還是依他,還是不依他?倘若不依他,總得想個法子對付他才好。」四位大人當中,要算張大人資格最老,經手辦的事亦頂多,忙出來攔住道:「王爺不曉得,我們同外國人打交道也不止一次了,從來沒有駁過他的事情。那是萬萬拗不得的,只有順著他辦。」說完,又回頭對王、李、趙三位大人道:「我們辦交涉事辦老了,這一點點訣竅還不懂得。」王爺被他駁得無話可說,歇了半天,搭訕著說道:「這件事情,你們到底查明白了沒有?」張大人道:「用不著。等到他們外國人來,他們說怎麼辦就怎麼辦,還要王爺操這個心嗎。」其實公使來鬧了半天,為了什麼事,他們亦只曉得一個大略,是湖南出了一件人命交涉案件,公使不答應,說巡撫軟弱,挾制政府裏換人。究竟案中的詳情,他們還是糊裏糊塗一個個吃了「補心丹」,一齊把心補住,決不肯為了此事再操心的。當下又談了一回,無非是商量把現在這位湖南巡撫調任別處,揀一個有機變的調做湖南巡撫。又是張大人出主意道:「我們調去的人,怕他們外國人不願意,何如等他後天來討回信時,探探他的口氣?他說那個好,就派那一個去,省得將來同他們不對,又來同我們倒蛋。」王爺點頭稱「是」。大眾亦就別去。
且說總理各國事務王大臣聽了外國公使的說話,心上雖不甘願遷就他,卻也不違拗他。等到第三天公使又來討回信的時候,見了面拿他恭維了一泡。先時一個個手裏都捏著一把汗。後來提到正事,王爺頭一答應他:「準定把湖南巡撫換人。但是放那一個去,一時還斟酌不出這麼一個對勁的。最好是同貴國人說得來的,以後辦起交涉來,彼此有個商量,不至於再像這回事,弄得不討好。」公使道:「是啊,現署山東巡撫的賴養仁賴撫台這人就很好。前任黃撫台很同我們敝國人作對。自從姓賴的接了手,我們的鐵路已經放長了好幾百里,還肯把濰縣城外一塊地方借給我們做操場。貴親王、貴大臣是曉得的,敝國在貴省地方造了鐵路,不見得中國人不坐;載貨搭客,原是彼此有益的事情。就是借地做操場,後來亦總要還的。不曉得前任黃某人為什麼商量不通。賴撫台是開通極了,所以我們各國都歡喜他。以後貴政府都要用這種人,國家才會興旺。現在據我們意思:貴親王、貴大臣就奏明貴國皇上,竟把賴某人補授湖南巡撫,再揀一個同賴某人一樣的人做山東巡撫。如此方見我們兩國邦交更加親熱。諸公以為如何?」
王爺聽了,望望四位大人,四位大人,亦望望王爺,彼此不則一聲,還是王爺熬不過,就近同張大人說:「既然他們說賴某人好,我們就給他一個對調罷?」張大人搖搖頭道:「使不得!使不得!賴某人一準升湖南巡撫,山東一席還要斟酌。這個是他們不歡喜的,調了過去亦不討好。還是陝西竇某人,從前做津海道的時候,很應酬他們外國人。凡是才進口的新鮮果子,以及時鮮吃物等類,他除掉送我們幾個人之外,各國公使館裏他都要送一分去。你說他想的周到不周到!如果把這種人調到山東去,他們一定喜歡的。」王爺道:「既然如此,我們就答應他就是了。」張大人道:「倒也不在乎一定先要說給他們。只要不駁他的話,他就曉得我們已經許他的了。王爺不曉得:老辦交涉的,本有這『默許』的一個訣竅,凡事我們等他做,不則聲,他們就曉得我們已經允許了他了。」王爺點頭稱「是」。
他二人談了半天,公使等得不耐煩,又問:「怎麼樣?」他們幾個人只是守著默許的秘訣,無論如何也不做聲。公使急得發跳,還是王爺熬不住,同他說了聲「回來就有明文」。公使聽了這句也就明白,不再往下追問了。又說了幾句別的閒話,分手辭去。次日果然一連下了兩條上諭:湖南、山東兩省巡撫,一齊換人。先前的那位湖南巡撫,亦並沒有拿他調補陝西,落空下來,這也是張大人的調度,說他是得罪過外國人的人,一時不好叫他有事情,總得冷冷場,等人家平平氣,方好位置他。閒話休題。
且說新任山東巡撫竇撫台,名喚竇世豪,原是佐貳出身。生平最講究的是應酬。做佐雜的時候,有一次跟著一位候補知縣一同到外州縣出差。候補知縣坐的是轎子,他不肯化錢,在路上或是叫部小車子,或是跟著轎子一路的跑。有些不知道的,還當是跟的差官、底下人之類,並沒人曉得他是太爺。亦是他運氣湊合:這年正在省裏候補,空閒著沒有事,齊巧本省巡撫有位老太爺最愛著象棋,就有人把他保薦進去,同老太爺一連下了十盤,就一連和了十盤。據竇世豪私下對人家說:「若照老太爺手段,贏他一百盤都容易;但是恐怕老太爺面子上過不去,所以同他和了十盤。」此時老太爺也明曉得竇世豪是個好手,但是自己生性好勝,不贏他一盤總不肯歇手。幸虧竇世豪乖覺,摸著老太爺脾氣,故意讓他幾步,等老太爺贏了一盤,光了光面子,果然老太爺大喜,連說:「我今天雖然贏了竇某人棋子,然而他的手段是好的。──只有他還可以同我交交手,若是別人休想。」
竇世豪聽老太爺獎勵他,甚喜。此時老太爺離不了他,先叫兒子委了他幾個掛名差使,拿乾薪水。後來碰著機會,開保舉,又把他保舉過班;連進京引見的盤費,都是老太爺叫兒子替他想的法子,無非是委派一個解餉等差,無庸細述。等到引見出來,走了老太爺門路,署過兩趟好缺,又著實弄到幾文。又一齊孝敬了上司。於是升過府班,過道班,保送海關道,放津海關道,一齊都是應酬來的。津海關做了兩年,只因有人謀他的這個缺,上頭也曉得他發了財了,就拿他升臬司,接著升藩司,如今升山東巡撫。他自從佐貳起家,一直做到封疆大吏,前後不到十年工夫。
他辦交涉的手段,還是做候補道的時候就練好的。等到做了津海關道,自然交涉等事情更多了。他練就的一套功夫是什麼?就是上文張大軍機所說的「默許」的一個秘訣。凡是洋人來講一件事情,如果是遵條約的,固然無甚說得;倘若不遵條約的,面子上一樣同人家爭爭,到後來洋人生氣,或者拿出強項手段來辦事,他亦聽那洋人去幹,決不過問。後來洋人摸著了他的脾氣,凡百事情總要同他言語一聲,他允也罷,不允也罷,洋人自己去幹他自己的。他有時碰了上頭的釘子,下來問那洋人,洋人道:「你早已默許我過了。你不許我做,我能做嗎?如今事已做成了,你再要我反悔,可是不能。倘若一定要反悔也可以,你賠我若干錢,我就歇手。你為什麼不早點攔住我?如今我已經化了本錢,忽然攔住我,我不做,耽誤我的賣買,壞我的名氣,還得賠我若干錢,方能過去。否則不能同你干休!」他聽了外國人的說話,仍舊無言可答。後來外國人又來問他討銀子,要賠款。倘或彼此說開了,也就不要了;有些說不開的。外國人問他要賠款,他還當真的給他。如此者三四次。上頭見他賠銀子是真的,以後的事曉得他為難,只要外國人沒有話說,也不來責備他了。
且說他如今升了巡撫,自然是過了幾年,閱歷愈深。又加以外國人在他手裏究竟占過便宜,不肯忘記了他,一聽他來,個個歡喜。到任之後,這一個來找,那一個來找。凡是來找他的外國人,他沒有一個不請見,又沒有一個不回拜。一天到晚,只有同外國人來往還來不及,那有工夫還能顧及地方公上事呢。因此便有人上條陳說:「大帥萬金之體,為國自愛,倘照這樣忙法子,就是天天喝參湯,精神也來不及,總得找個人能夠替代替代才好。」
竇世豪道:「外國人事情,他們一樣不懂,誰能替我?除非現在有這樣一個人懂得外國人的脾氣,有什麼事情他替我代辦了,不要我操心,還要外國人不生氣,如此,我才放心得下。你們可有這們一個人?」大家保舉不出人,也就不往下說了。後來這個風聲傳到外國人的耳朵裏,便借此因頭硬來薦人;又引證海外那一個國從前沒有興旺的時候,亦是借用別國有本事的人做客卿,然後他的國度就此興旺了。這也不過借他做個嚮導的意思。
竇世豪聽了這個說話,心想:「這個法子倒不錯。用外國人去對付外國人,外國人同外國人有些事情,總容易商量行通,不消我費心。而且以後永無難辦的交涉。我倒可以借此卸去這付重擔,省得外國人時刻來找我,也免後裏頭嫌我辦得不好。橫豎有人當了風去,好歹不與我相干。」存了這個主意,馬上答應,就託外國人介紹,請了一位嚮導官。據他們外國人說:「此人在他們學堂裏學的是政治、法律,都得過高等文憑的。」竇世豪道:「我這一番的公事,十府、二直隸州、一百單八州、縣,所有的公事都要我一個人過目,我那兒來的及。有了這個幫手,我也可以歇歇了。」過了兩天,介紹的人先把合同底子送過來請竇世豪過目,滿紙洋文,寫的花花綠綠的。竇世豪不認得,發到洋務局叫翻譯去翻譯好。又由洋務總辦斟酌添了兩條,餘外無其改動。每月是六百兩薪水,先訂一年合同。竇世豪看了無話,就叫照辦。那洋人本是住在中國的,自然一請就到。等合同簽字之後,竇撫台便約他到衙門裏同住,以便遇事可以就近相商。那洋人本無家眷,原是無可無不可的,搬了進來。因為他姓喀,撫台稱他喀先生,合衙門都稱他喀師爺,官場來往,還稱他為喀老爺、喀大人,有些不曉得他的姓,都尊之為「洋大人。」
閒話休敘。單說他才接事的頭一天,竇世豪為了長清縣稟到一件命案,師爺擬的批不算數,一定要叫翻譯去同喀先生說過,請喀先生擬批。誰知講了半天,一個案由還沒有明白。大家都說:「喀先生學的是外國刑名,中國的刑名他沒有講究過,就是擬了出來,到部裏亦要駁的,還是請我們自己老夫子擬罷。」竇世豪無奈,只得拿回來交給自己老夫子去辦。又過了幾天,上頭有廷寄下來,叫他練兵,辦員警,開學堂。他得了這個題目,便道:「這幾件都是新政事宜,可要請教這位大政治家了,」即忙把喀先生請了來,同他逐一細講,要他代擬章程。喀先生道:「這幾件在我們敝國都是專門的學問。即以練兵而論:陸軍有陸軍學堂,水師有水師學堂。就以學堂而論:也有初級,有高級。我不是那學堂裏出身,不好亂說。」
竇世豪至此方才有點反悔之意,皺了皺眉頭,說道:「人命案件請教你,你說中國刑名你不懂。今兒這些事情,原是上頭照著你們法子辦的,怎麼你亦不懂?這樣不懂,那樣不懂,到底你曉得些什麼呢?」喀先生道:「你們中國的法律本是腐敗不堪的。現今雖然說改,亦還沒有改好。要我拿了你們的法委去辦事,我可不能。我要用我們敝國的法律,大帥你又怕部裏要駁。今兒你大帥所說的幾件事,在我敝國都是專門學問。如果你大帥一準辦這幾樁事,要我薦人,我都有人。至於問我曉得些什麼,將來倘如有了同敝國交涉的事情,不消你大帥費心,我都可以辦得好好的。」竇世豪聽了無話。所有新政仍舊委了本省司、道分頭趕辦,也不再去請教喀先生了。喀先生也樂得拿薪水,吃飯睡覺,清閒無事。不知不覺,已過了半年下來。
一天他有一位外國同鄉,帶了家小,初次到中華來,先到山東遊歷。因為叫人挑行李,價錢沒有說明白,挑夫欺他也有的,全把那個外國人的行李吃住不放。約摸有二里多路,定要他五百大錢一擔。那個外國人恨傷了,曉得喀先生在撫台衙門這裏,便來找他,將情由細說一遍,又說挑夫一共三個。喀先生心上想:「在此住了半年,一無事辦,自己亦慚愧得很,如今借此題目,倒可做篇文章了。」便去找竇世豪,氣憤憤的說:「挑夫吃住他同鄉的行李,直與搶奪無異。貴國這條律例我是知道的,應請大帥將挑夫三名一概按例梟示,方合正辦。」
竇世豪起初聽了,還以為挑夫果然可惡,如其搶奪洋人行李,一定要重辦的。立刻傳了首縣來,告訴他這事,叫他辦人。首縣去不多時,回來稟稱:「人已拿到,並且問過一堂。此事原係挑夫同洋人講明五百大錢。因此洋人不肯付錢,挑夫一定吃住了討,說:『五百一擔本是講明白的,少一個我可不能。』洋人氣急了,就拿棍子打人。現在有個挑夫頭都打破了,卑職驗得屬實。因此三個挑夫起了哄,說錢亦不要了,仍把東西挑回去,等洋人另外找人去挑,他們總算沒有做這筆賣買。後來還是房東出來打圓場,每擔給他三百大錢,行李亦早已變代了。據卑職看,這件事情早已完結的了,那個洋人又來叫大帥操心,亦未免太多事了。」
首縣一番話說得甚為圓轉,竇撫台一聽不錯,說:「挑夫亂要錢,誠屬可惡;你既打了他,又沒有照著原講的價錢給他,如今反說挑夫動搶,一定要我拿他們正法,這也太過分了!」便請了喀先生來,把情節同他講明,叫他回覆那洋人,不要管這事。誰知喀先生不聽則已,聽了之時,竟其拍桌子,捶板凳,朝著竇撫台大鬧起來,說:「我自從接事以來,不按照你們中國的法律辦事,嫌我不好;如今按照你們中國的法律辦事,亦是不好!明明是瞧我不起,所以不聽我的話!既然不聽我的話,還要我做什麼呢!」當下那洋人又著實責備竇撫台,說他違背合同:「既然請了我來,一點事權也不給我,被別國人看著,還當是我怎樣無能。這明明是壞我的名譽,以後還有誰請我呢!現在你把一年的薪水一齊找出來給我還不算,還要賠我名譽銀子若干。如果不賠我,同你到北京公使那裏講理去。」說完,就要拖了竇撫台出去。竇撫台問他:「那裏去?」他說:「北京去。」竇撫台說:「就是要北京去,我自有職守的人,不奉旨是不能擅離的。你要去,你一個人先去罷。這是你自己要去,不是我辭你的,不能問我要薪水。」
那洋人一聽竇撫台如此的回絕他,越發想要蠻做。幸虧其時首縣還沒走,立刻過來打圓場,一面同洋人說:「有話總好商量,我們回來再說。他是一省之主,你把他鬧翻了,你在這裏是孤立無助的,吃了眼前虧,不要後悔!」洋人聽了這兩句話,一想不錯,方才閉了嘴不響。首縣又過來求大帥息怒:「大帥是朝廷樁石,他算什麼東西!倘或大帥氣壞了,那還了得!」竇撫台亦只好收蓬,就吩咐把此事交給洋務局去辦。首縣答應下去,稟明洋務局老總,就同著洋務局老總找到洋人,說來說去,言明認賠一年薪水,以後各事概不要他過問。洋人只要銀子到手,自然無甚說得。
竇撫台自從上了這們一個當,自己也深自懊悔,倚靠洋人的心也就淡了許多了。後首有人傳說出來:這事一來是竇世豪自己懊悔,深曉得上了外國人的當;一來是他親家沈中堂從京裏寫信出來通知他,信上說:「現在京裏很有人說親家的閒話,說親家請了一位洋人做老夫子,大權旁落,自己一點事不問。這事很失國體,勸親家趕快把那位洋人辭掉,免得旁人說話。至戚相關,所以預行關照。」竇世豪得了這封信,所以毅然決然,借點原由同洋人反對,彼此分手,以免旁人議論,以保自己功名。
話休絮煩。且說他這位親家沈中堂,現官禮部尚書、協辦大學士,又兼掌院大學士。雖然不在軍機處有什麼權柄,然而屢掌文衡[1],門生可是不少。他的為人本來是極守舊的,無奈後來朝廷銳意維新,他雖不敢公然抵抗,然而言談之間,總不免有點牢騷。有天,有兩位督、撫,又有幾個御史,連上幾個折秦,請減科舉中額,專重學堂。老頭子見了,心上老大不高興,嘴裏說道:「不要說別人,就是他們幾位,從前那一個不是由科舉出身,如今已得意了,倒會出主意,斷送別人的出路,真正豈有此理!」後來打聽著上摺子的幾位御史,內中有一個姓金的,一個姓王的,都是那年會試他做總裁取的門生,因此越發氣的了不得!無奈朝廷已經准了他們的折奏,面子上不好說什麼,只吩咐門上人:「以後王某人同金某人來見,一概擋駕。璧還他們的門生帖子,不要收。」門上人答應著。後來王、金二人來了,果然被門上人擋住了。兩人只得託人疏通。無奈他老人家倔性發作,決意不收。兩人無可如何,只索甘休。又過了些時,又有那省督、撫奏請朝廷優待出洋遊學畢業回來的學生。他老人家得了這個信,越發鬍子根根蹺起,說:「這些學生,今兒鬧學堂,明兒鬧學堂,一齊都是無法無天的,怎麼好叫朝廷重用他們!這種人做了官還得得!」當下正要把他那些得意門生,凡是與自己宗旨相同的,挑選幾十位,約會在一處,請他們吃飯,商量挽回的法子。單子還沒有發出,又傳到一個消息。說要把天下閹觀寺院,一齊改作學堂。他老人家一聽這話,更氣得兩手冰冷,連連說道:「如今越鬧越好了!──再鬧下去,不曉得還鬧出些什麼花樣來!我亦沒有這種氣力同他們去爭,只有禱告菩薩給他們點活報應就是了。」這一夜,直把他氣的不曾合眼,第二天就請病假在家裏靜養。
他是掌院,又是尚書,自然有些門生屬吏,川流不息的前來瞧他。大眾一齊曉得老師犯的病是醫藥不能治的,便有一個門生告奮勇,說:「門生拚著官不要,拚著性命不要,學那從前吳都老爹的「屍諫」[2],明天一定要上摺子爭回來,倘若上頭不批准,門生真果死給眾人看,總替老師出這一口氣!」沈中堂一看這告奮勇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侍讀學士旗人紳靈,號叫紳筱庵的便是。還是三科前那年殿試,他做閱卷大臣,把紳筱庵這本卷子取在前十本內,第二科留館。旗人升官容易,所以如今已做到侍讀學士了。沈中堂看清是他,忙把大拇頭一伸,說:「你老弟倘能把這樁事扳回來,菩薩馬上保佑你升官,將來一定做到愚兄的地位!」紳筱庵當時亦就義形於色的辭別老師,言明:「回家擬好摺子,請老師明天候信便了。」沈中堂聞言之下,喜雖喜,然而面上還露著一副哀戚之容,說:「筱庵老弟果真要屍諫,雖是件不朽之事,但是他一家妻兒老小靠託誰叫!我老頭子這們一把年紀,官況又不好,還能照顧他嗎!」於是呆了一回,等到眾人要去,一定要親自送他們到門外上車。眾門生執定不肯,說:「老師於門生向來是不送的。倘若老師要送,一定是拿我們擯諸門外了。」於是走到簷下,大眾站定不肯定。沈中堂道:「我不是送眾位,我是送筱庵老弟的。筱庵果然要學吳侍禦之所為,我們今日就要一別千古了,我怎好不送他一送呢!」眾人見他如此說法,只得隨他送諸門外。
如今不說紳學士回去擬折,且言沈中堂送客進來,也不回上房,一直到自己常常念經的一間屋子裏,就在觀音面前,抖抖擻擻的,點了一炷香,又爬下碰了三個頭。等到碰頭末了一個,爬在地下,有好半天沒有站起。口中念念有詞,也不曉得禱告的是些什麼。後首起來之後,又上氣不接下氣的念了半遍《金剛經》,實在念不動了,只好次日再補。自此便在家養病,三天假滿,又續三天。老頭子一心指望紳學士摺子上去,定有一道上諭。即使批斥不准或是留中,紳筱庵即說明屍諫,「他的為人平時雖放蕩不羈,然而看他前天那副忠義樣子,決計不是說著玩玩的。但是摺子上去准與不准,以及筱庵死與不死,總應該有具確信,何以一連幾天,杳無消息?真令人猜不出是個什麼緣故。眼見得六天假期滿了,筱庵那裏還是無動靜。自己又不是怎樣病得利害,請假請得太多了,反怕有人說話。」無奈只得銷假請安。
眾門生屬吏見他老人家病痊銷假,又一齊趕了來稟候。沈中堂見了眾位,又獨獨不見紳學士。前天的話是大家一齊聽見的,沈中堂便問眾人:「這兩天見著筱庵沒有?我等了他五天,摺子仍舊沒有上去。難道前天說的話是隨口說說的嗎?如果說了話不當話,我也不敢認為門生了!」其時眾人當中,有個同紳筱庵同做日講起居注官,一位「翰讀學」,姓劉名信明。他聽了沈中堂的說話,忙替紳筱庵辯道:「筱庵那天從老師這兒回去,聽說竟為這件事氣傷了,在家裏發肝氣。請了許多中國醫生醫不好,後來還是吃了洋醫生兩粒丸藥吃好的。第二天睡了一天,第三天才起來的。正想辦這件事,湊巧那兩天天熱,不知怎樣又忽然發起痧來。馬上找了個剃頭的挑了十幾針,幸虧挑的還快,總算保住性命。現在是門生大家叫他在家裏養病,不要出來,受了暑氣不是玩的。大約明天總到老師這裏來請安。」沈中堂道:「原來說來說去,他的性命還是要緊的。他連外國大夫的藥都肯吃,他還肯為了這件事死嗎。我如今也斷了這個念頭,決計不再望他死了。」言罷,恨恨不已。過了兩天,紳筱庵曉得老師怪他,但是不好意思見老師的面。後來好容易找了許多人疏通好了,方才來見。沈中堂總同他淡淡的,不像從前的親熱了。
原來紳筱庵紳學士,自從那天從沈中堂宅子裏回去,原想一鼓作氣,留個千載不朽的好名兒。一路上在車子裏盤算這個摺子應得如何著筆,方能動聽。及至到家,才跨下車來,忽見自己的管家迎著請了一個安,說:「替老爺叩喜。」紳筱庵忙問:「何事?」管家道:「廣東學政出缺,外頭都擬定是老爺。小軍機王老爺剛才來過。因見老爺不在家,叫奴才轉稟老爺。今天王爺還提到老爺的名字,看來這事情倒有十分可靠。」
紳筱庵原想明天學吳可讀屍諫的,乃至聽了管家這番說話,不覺功名心一動,頓時就把那件事忘記了。他這一夜賽如熱鍋上螞蟻似的,在一間屋裏踱來踱去,一直沒有住腳,又想寫信去問小軍機王老爺。家人回稱:「時候已經不早了,怕王老爺已經睡了覺。」又要寫信去問別位朋友,一時又無可問之人。恐怕人家本來不曉得,現在送個信給他,反被他鑽了去,此事不可不防。因此足足盤算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正想出門探覓消息。上諭已經下來,早放了別人。紳筱庵望了一個空,一團悶氣,無可發洩,方想到昨兒在老師沈中堂跟前說的話,現在正好借此題目,發洩發洩。正提起筆來做摺子,忽然太太叫老媽來請,說是小少爺頭暈發燒,也不知犯了什麼症候。紳筱庵兄弟三房,只此一個兒子,年方十一歲。讀書很聰明,雖不能過目成誦,然而十一歲的人,居然《五經》已讀完《三經》,現在正讀《左傳》;文章已做到「起講」,先生許他明年就好完篇了的。因此紳筱庵夫婦竟拿他當做寶貝一般看待。一旦有了病,不但紳筱庵神魂不定,一個太太早靠在少爺身邊,一手拍著,一面淚珠子早已接連不斷的掛在臉上了。紳筱庵回到上房,一看這個樣子,一條英氣勃勃的心腸,早為兒女私情所牽制。少不得延醫服藥,竭力替兒子醫治,以安太太的心。這一鬧又鬧了兩天。等到兒子病好,恰值沈中堂假期已滿。他此時學吳可讀屍諫的心,早已消歸東洋大海。只是老師面前無以交代,少不得編造謠言,託人緩頰,把此事搪塞過去。明知老師冷淡他,事到其間,也只好聽其自然了。過了些時,他這段故事,外頭都傳開了,都說:「老頭子發痰氣,逼著門生尋死。幸虧紳某人有主意,沒有上了他的當。」
有天他老人家在家裏坐著,直隸總督來拜。見面之後,賣弄他這兩年派出去的學生,學成回來,很有些好學問的:「今兒召見,已蒙上頭應許,准其擇優保送,由禮部請示日期,在保和殿考試一次,分別等第,賞他們進士、翰林,以示鼓勵。將來這閱卷一事,少不得總要老先生費心的。這樣,門生多收兩個在門下,將來能夠替國家辦點事,大家都有面子。」沈中堂聽他說完,忙忙搖手道:「別的都可發,只是保和殿考試一事,兄弟還要力爭。他們這些人都夠到殿試,以後要把我們擺到那兒去呢。就以我們這個翰林院衙門而論,幾千年下來,一直乾乾淨淨的;如今跑進來這些不倫不類的人,不被他們鬧糟了嗎!」說罷,悶悶不樂。
直隸總督此來,原想預先託個人情的,後見話不投機,只好搭訕著出去。那知這位直隸總督,上頭聖眷很紅,說什麼是什麼,向來沒有駁回他的。回去之後,果然保送了許多學生,請上頭考試錄用。軍機上先得了信。就有位軍機大臣,曉得沈中堂有迂倔脾氣的,便拿他開心說:「直隸總督某人送些學生進來,都被我們咨回去了。曉得中堂不歡喜這班人,所以特地告訴你一聲,也叫你歡喜歡喜。」沈中堂聽了,果然心上很快活,連連說道:「這才是正辦!──就是上頭准了他這個,如其派我閱卷,我寧可辭官不做,這個差使決計不當的。」
那位軍機大臣道:「中堂所見極是!」彼此別去。誰知到了第二天就有上諭,著於某日在保和殿考試出洋畢業學生。沈中堂看了,還當是軍機沒有這個權力阻當這件事,也只有付之一歎,沒有別的說話,又過了兩天,考試過了。第二天派他做閱卷大臣。他此時告假已來不及,要說不去,這違旨的罪名又當不起。只得垂頭喪氣,跟了進去。幸虧試卷不多,而且派閱卷大臣也不止他一位,他自己樂得不管事,讓別人去作主。不過大概翻了一翻,撿一本沒有違礙字眼的擺在第一,呈進上去。等到引見下來,果然朝廷破格用人:頂高等的都賞了翰林;其次用主事、知縣,京官、外官都有。
那些用主事、知縣的不用去說他了,但說那幾個賞翰林的,照例要衙門拜老師,認前輩,這些禮節,一點不能少的。沈中堂當的是掌院學士,正管得著他們,少不得前來叩見。那幾位翰林雖然打外洋回來,不曉得中華規矩,然而做此官,行此禮,到了此時,說不得也要從眾了。於是打聽了規矩,封了贄見、門包,拿著手本,前來私宅謁見。不提防這位老中堂早就預備此一著,兩天頭裏便齊集了甲班出身的那些門生,同他們說道:「從前要進我們這個翰林院,何等煩難!鄉試三場,會試三場;取中之後,還要複試,又是殿試、朝考、留館。諸君都是過來人,那一層門檻可以越得過!如今這些人一點苦沒有吃著,止作得兩篇策論,就要來當翰林,以後無論什麼人也可以當翰林了!然而上頭有恩典給他們,我們怎好叫上頭不給他們。就是上頭派愚兄閱卷,愚兄亦怎好不去。不過收到這種門生,愚兄心上總覺不是。現在請了諸位來,彼此商量一個抵制的法子,就同他們上海抵制『美約』[3]一樣,總要弄得他們不敢進這個衙門才好。諸位老弟高見,以為何如?」於是一齊稱「是」。沈中堂又問他們抵制的法子。有人說:「應該上個摺子,不准他們考差。凡是本衙門差使,都不准派。」又有人說:「這個翰林只能算做『頂帶榮身』,不能按資升轉。」沈中堂聽了,不置可否。內中有一位閣學公[4],姓甄號守球,年紀已有七十三歲了,獨他見解獨高,忙插嘴道:「老師所說的是抵制之法,抵制得他們自己不敢來才好。現在有個法子,他既然賞了翰林,一定要來拜老師,認前輩。老師不能不認他,他送贄見,亦樂得收他的。我們這些老前輩無求於他,等他來的時候,我們約齊了一概不見。我們不要認得他。就是在別處碰見了,他稱我們前輩、老前輩,我們只拱手說『不敢當』,也不要理他。如此等他碰過幾回釘子,怕見我們的面,以後叫他們把這翰林一道視為畏途,自然沒有人再來了。但是要抵制,我們總要齊心才好。」眾人聽罷,一齊稱「妙」。沈中堂點頭稱「是」,連說:「守球老弟所論極是──愚兄樂得認他做門生,但是贄見亦要照尋常加倍。我們中國的規矩:凡是沾到一個『洋』字總要加錢,不要說別的,我們大孩子新從上海來,他說上海戲園子規矩,洋人看戲加倍。他幾個雖不是洋人,然而總是外洋回來的,我問他多要並不為過,」眾門生又一齊稱「是」。於是當天議定,等他幾人來見老前輩時,一概不許接待,以為抵制之策。眾人一齊認可,方才別去。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分解。
以文章試士的取捨權衡,也即主考官。↑
春秋衛國大夫史魚將病死,因靈公不用遽伯玉而任彌子瑕,命其子置屍於窗下靈公得知,召伯玉而退子瑕。↑
指「中美華工條約」。一八九四年,美國強迫清政府訂立關於限制旅美華工的條約。期滿後仍要續訂,受到中國人民的反對。↑
即內閣學士。↑
話說湖南撫臺本想借著這回課吏振作一番,誰知鬧來鬧去仍舊鬧到自己親戚頭上,做聲不得,只落得一個虎頭蛇尾。後來又怕別人說話,便叫人傳話給首府,叫他斟酌著辦罷。首府會意,回去叫人先把那個槍手教導了一番話,先由發審委員問過兩堂,然後自己親提審問。首府大人假裝聲勢,要打要夾,說他是個槍手。只顧言東語西,不肯承認。在堂的人都說他是個瘋子。首府又問:「這人有無家屬?」就有他一個老婆,一個兒子,趕到堂上跪下,說:「他一向有痰氣病的。這天本來穿了衣帽到親戚家拜壽,有小工王三跟去。王三回來說:『剛剛走到課吏館,因彼處人多路擠,一轉眼就不見了。』王三尋了半天不見,只得回家報知。後來家中妻子連日在外查訪,杳無消息。今天剛剛走到府衙,聽得裏面審問重犯,又聽說是課吏館捉到的槍手,因此趕進來一看,誰知果然是他。但他實係有病,雖然捐有頂戴,並未出來做官,亦並不會做文章,叩求青天大人開恩,放他回去。」首府聽了不理,歇了一回,才說道:「就不是槍手,是個瘋子也監禁的。」那人的妻子還是只在下叩頭。
首府又叫人去傳問請槍手的那位候補知府。那位候補知府說是有病不能親來,拿白摺子寫了說帖,派管家當堂呈遞。首府一面看說帖,管家一面在底下回道:「家主這天原預備來考的,實因這天半夜裏得了重病,頭暈眼花,不能起床。」首府道:「既有病,就該請假。」管家道:「回大人的話,撫台大人點名的時候,正是家主病重的時候。小的幾個人連著公館裏上上下下,請醫生的請醫生,撮藥的撮藥,那裏忙得過來。好容易等到第二天下午,家主稍為清爽些,想到了此事,已經來不及了。」說著,又從身邊把一卷藥方呈上,說道:「這張是某先生幾時幾日開的,那張是某先生幾時幾日開的。」又說:「家主現在還躺在床上不能起來,大人很可以派人看的。」又道:「這些醫生都可以去問的。」首府點點頭,吩咐眾人一齊退去,瘋子暫時看管,聽候稟過撫台大人再行發落。
後來首府稟明了撫台,回來就照這樣通詳上去,把槍手當做瘋子,定了一個監禁罪名。「侯補知府某人,派首具前往驗過,委係有病,取具醫生甘結為憑。惟該守既係有病,亟應先期請假,迨至查出未到,始行遣下續報。雖訊無資雇槍手等弊,究不能辭玩忽之咎。應如何懲儆之處,出自憲裁」各等語。撫台得了這個稟帖,還怕人有說話,並不就批。第二天傳發出一道手諭,貼在府廳官廳上,說:「本部院凡事秉公辦理,從不假手旁人。此番欽奉諭旨考試屬員,原為拔取真材,共求治理。在爾各員應如何格恭將事,爭自濯磨,以副朝廷孜孜求治之盛意。乃候補知府某人,臨期不到,已難免疏忽之愆;復經當場拿獲瘋子某某,其時眾議沸騰,咸稱槍手。是以特發首府,嚴行審訊。旋經該府訊明某守是日有病,某某確有瘋疾,取具醫生甘結,並該瘋子家屬供詞,稟請核辦前來。本部院辦事頂真,猶難憑信,為此諭爾各守、丞、府知悉:凡是日與考各員,苟有真知灼見,確能指出槍替實據者,務各密告首府,匯稟本部院,親自提訊。一經證實,立刻按律嚴懲。飾吏治而拔真材,在此一舉,本部院有厚望焉!特諭。」
這個手諭貼了出來,就有些妒忌那位知府的,又有些當場拿人的,各人有各人的主意,有的是洩憤,有的想露臉,竟有兩個人寫了稟帖去交給首府代遞。次日衙期,一齊到了官廳。頭一個上來拿稟帖交給了首府。首府大略一看,一面讓坐,一面拿那人渾身打量一番,慢慢的講道:「事情呢,本來不錯,就是兄弟也曉得並不冤枉。但是一樣:誰不曉得他是撫台少爺的親戚,我們何苦同他做這個冤家呢。況且就是拿他參掉,剩下來的差使未必就派到你我,而且我們的名字他老人家倒永遠記在心上,據我兄弟看來,諸君很可不必同他多此一個痕跡。果然諸君一定要兄弟代遞,兄弟原不能不遞。但是朋友有忠告之義,愚見所及,安敢秘而不宣。諸君姑且斟酌斟酌再遞何如?」大家聽了首府的話,想想不錯。有些稟帖還沒有出手的一齊縮了回來。就是已把稟帖交給首府的,到此也覺後悔,朝著首府打恭作揖,連稱「領教」,也把那稟帖抽了回來。首府又細加探聽,內中有幾個心上頂不服的,把他們的名字一齊開了單子送給撫台。
撫台見手諭貼出了兩天沒有說話,便按照著首府的詳文辦理,略謂:「某守臨期因病不到,雖非有心規避,究屬玩視,著記大過三次。瘋子暫行監禁,俟其病痊,方待其家人領回。」
一面繕牌曉諭,一面已把前天所考的府、廳一班分別等第,榜示轅門。凡早首府開進來的單子,想要攻訐他兒子妻舅的幾個名字,一齊考在一等之內,三名之後。這班人得了高第,無不頌稱中丞拔取之公。次日一齊上院叩謝。其實弄到後來,前三名仍是撫台的私人。第一名,委了一個缺出去;二三名都派了一個差使;三名之後,毫無動靜,空歡喜了一陣,始終未得一點好處。至於那位記過的雖然一面記過,一面仍有三四個差使委了下來。眾人看了他雖不免作不平之鳴,畢竟奈何他不得。
只因這一番作為,撫台深感首府斡旋之功,拿他器重的了不得。未久就保薦他人材,將他送部引見。引見之後,過班道台,仍歸本省補用,並交軍機處存記。領憑到省,稟見撫台,第二天就委了全省學務處、洋務局、營務處三個闊差使,又兼院上總文案。
且說這位觀察公,姓單,號舟泉,為人極其漂亮,又是正途出身。俗語說得好:「一法通,百法通。」他八股做得精通,自然辦起事來亦就面面俱到了。他自從接了這四個差使之後,一天到晚真正是日無暇晷,沒有一天不上院。撫台極其相信他固不必說,他更有一種本事,是一天到晚同撫台在一處,凡是撫台的說的話他總答應著,從來不作興說一句「不是」的。
有天撫台為了一件甚麼交涉事件牽涉法國人在內,撫台寫錯了,寫了英國人了。撫台自己謙虛,拿著這件公事同他商量,問他可是如此辦法。他明明曉得撫台把法國的「法」字錯寫做英國的「英」字,他卻並不點穿,只隨著嘴說:「極是。」撫台心上想:「某字同某人商量過,他說不錯一定是不錯的了。」便發到洋務文案上照辦。幾個洋務文案奉到了這件公事,一看是撫台自己寫的,自然是分頭趕辦。等到仔細校對起來,法國人的事牽到英國人身上,明明是撫台一時寫錯,然而撫台寫的字不敢提筆改,只得捧了公事上來請教老總。單道台道:「這個我何曾不曉得是中丞寫錯。但是在上憲跟前,我們做屬員的如何可以顯揭他的短處。兄弟亦正為此事躊躇。」
此時單道台一面說,一面四下一看,只見文案提調[1]、候補知府、旗人崇志,綽號崇二馬糊的,還沒有散,便把手一招,道:「崇二哥,快過來!這事須得同你商量。」崇二馬糊忙問何事。單道台如此這般的說了一遍,又道:「現在別無辦法,只有託你二哥明天拿這件公事另外寫一分,夾在別的公事當中送上去,請他老人家的示,看他怎麼批。料想鬧錯過一回,斷乎不會回回都鬧錯的。」
崇二馬糊雖然馬糊,此時忽然明白過來,忙說道:「回大人的話:這件公事,大帥今天才發下來,明天又送上去,不怕他老人家動氣?又該說咱們不當心了。」單道台發急道:「我們文案上碰個釘子算什麼!差使當的越紅,釘子碰的越多,總比你當面回他說大人寫錯了字的好。況且他一省之主,肯落這個的把柄在我們手裏嗎。還是照我辦的好。」崇二馬糊拗他不過,只得依他。等到了第二天送公事上去,果然又把這件公事夾在裏面。撫台一面翻看,一面說話。後來又翻到這件,忽然說道:「這個我昨天已經批好交代單道台的了。」崇二馬糊不響。撫台又說一遍。崇二馬糊回稱:「這是單道說的,還得請請大帥的示。」撫台心上想:「難道昨兒批的那張條子,他失落掉不成?」於是又重批一條。誰知那個法國人的「法」字依舊寫成英國的「英」字。一誤再誤,他自己實實在在未曾曉得。等到下來,崇二馬糊把公事送給單道台過目。單道台看到這件,只是皺眉頭,也不便說什麼。為的旁邊的人太多,他做屬員的人,如何可以指斥上憲之過,倘或被旁邊人傳到撫台耳朵裏去,如何使得!看過之後放在一邊。
等了半天,打聽得撫台一個人在簽押房裏,他便袖了這件公事,一個人走到撫台跟前,一掀門簾,正見撫台坐在那裏寫信。他進來的腳步輕,撫台沒有聽見。他見撫台有事,便也不敢驚動,袖了公事,站在當地,一站站了一點鐘。撫台因為要茶喝,喊了一聲「來」,猛然把頭抬起,才看見了單道台。問他幾時來的,有什麼事情。單道台至此方才卑躬屈節的口稱:「職道才進來,因見大帥有公事,所以不敢驚動。」撫台一面封信,一面讓他坐。等信封完,然後慢慢的提到公事。倒是撫台先說:昨天一件什麼事,「不是我兄弟已經同老哥商量好了,批了出去,叫他們照辦嗎?他們今天又上來問我。你看他們這些人可糊塗不糊塗!」單道台道:「非但他們糊塗,職道學問疏淺,實在亦糊塗得狠。就是昨天那件公事,大帥一定曉得這外國人的來歷,一定是把英國人,不是法國人。職道猜這件公事,他們底下總沒有弄清,一定是英國人寫做法國人了。大人明鑒萬里,所以替他們改正過來的。」撫台聽了,楞了一楞,說:「那件公事你帶來沒有?」單道台回稱:「已帶來。」就在袖筒管裏把那件公事取了出來,雙手奉上,卻又板著面孔,說道:「法國人在中國的不及英國人多,所以職道很疑心這樁事一定是英國人,大帥改的一點不錯。」撫台亦不答腔,接過公事,從頭至尾瞧了遍,忽然笑道:「這是我弄錯了,他們並沒有錯。」單道台故作驚惶之色道:「倒是他們不錯?這個職道倒有點不相信了。」立刻接過公事,又仔細端詳看一遍,一面點頭,一面咂嘴弄舌的,自言自語了一回,又說道:「果真是法國人。不是大帥改過來,職道一輩子也纏他不清。職道下去立刻就吩咐他們照著大帥批的去辦。」撫台道:「這事已耽誤了一天了,趕快催他們去辦罷。」
單道台諾諾連聲,告退下去。回到文案上,朝著崇二馬糊一班人說道:「你們不要瞧著做官容易,伺候上司要有伺候上司的本領!照著你們剛才的樣子,就是公事送上去十回,不但改不掉,還要碰下來!」崇二馬糊道:「依著卑府是要在那寫錯字的旁邊貼個紅籤子送上去,等他老人家自己明白。」單道台道:「這個尤其不可!只有殿試、朝考,閱卷大臣看見卷子上有了什麼毛病,方才貼上個籤子以做記號。我是過來人,還有什麼不曉得。如今我們做他下屬,倒反加他籤子,賽如當面罵他不是,斷斷使不得!《中庸》上有兩句話我還記得,叫做:『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什麼叫『獲上』?就說會巴結,會討好,不叫上司生氣。如果不是這個樣子,包你一輩子不會得缺,不能得缺那裏來的黎民管呢?這便是『民不可得而治矣』的注解。」
單道台正說得高興,崇二馬糊是有點馬馬糊糊,也不管什麼大人、卑府,一定要請教;「剛才大人上去是同大帥怎麼講的,怎麼大帥肯自己認錯改正過來?求求大人指示,等卑府將來也好學點本事。」單道台閉著眼睛,說道:「這些事可以意會,不可言傳,要說一時亦說不了許多。『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諸公隨時留心,慢慢的學罷了。」
又過了些時,首縣稟報上來:有一個遊歷的外國人,因為上街買東西,有些小孩子拉住他的衣服笑他。那個洋人惱了,就把手裏的棍子打那孩子,那孩子躲避不及,一下子打到太陽穴上,是個致命傷的所在,那孩子就躺在地下,過了一會就沒有氣了。那個孩子的父母自然不肯干休,一齊上來,要扭住外國人。外國人急了,舉起棍子一陣亂打,旁邊看的人很有幾個受傷的。街坊上眾人起了公憤,一齊奮勇上前,捉住了外國人,奪去他手裏棍子,拿繩子將他手腳一齊捆了起來,穿根扁擔,把他扛到首縣喊冤。首縣一聽,人命關天,這一驚非同小可!等到仔細一問,才曉得兇手是外國人,因想:「外國人不是我知縣大老爺可以管得的。」立刻吩咐一干人下去候信。當時屍也不驗,立刻親自上院請示。
撫台見了面,問知端的,曉得是交涉重案,事情是不容易辦的,馬上傳單道台商量辦法。單道台問:「打死的兇手既是個外國人,到底那一國的?查明白了,可以照會他該管領事,商量辦法。」首縣見問,呆了半天,方掙扎著說道:「橫豎外國人就是了。卑職來的匆促,卻忘記問得。」撫台又問:「打殺的是個什麼人?」首縣說:「是個小孩子。」撫台道:「我亦曉得是個小孩子!到底他家裏是個做什麼的?」首縣道:「這個卑職忘記問他們,等卑職下去問過了他們再上來稟覆大帥。」
撫台罵他糊塗,叫馬上去查明白了再來。首縣無奈,只得退去。回到衙門,把簽稿二爺叫上來哼兒哈兒罵了一頓,罵他糊塗:「不把那小孩子的家計同兇手是那一國的人查明白了回我,如今撫台問了下來,叫我無言可對!真正糊塗!趕緊去查!」簽稿門下來,照樣把地保罵了一頓,地保又出去追問苦主,方才曉得是豆腐店的兒子,是個小戶人家,沒有什麼大手面的。後來又問到外國人,大家都不懂他說話。首縣急了,曉得本城紳士龍侍郎新近亦沾染了維新習氣,請了外國回來的洋學生在家裏教兒子讀洋書,打算請了他來,充當翻譯。馬上叫人拿片子去請。等了半天,去人空身回來,說是:「龍大人那裏洋師爺半個月前頭就進京去考洋翰林去了。」首縣正在為難,齊巧院上派人下來,說:「把外國兇手先送到洋務局裏安置。等到問明之後,照會他本國領事,再商辦法。」首縣聞言,如釋重負,趕忙前去驗屍,提問苦主、鄰右,疊成文書,申詳上憲。
閒話少敘。原來這事全是單道台一個人的主意。他同撫台說:「我們長沙並沒有什麼領事。這個外國人是為遊歷來的,如今打死了人,倘若不辦他,地方上百姓一定不答應。若說是拿他來抵罪,我們又沒有這樣的治外法權,可以拿著本國的法律治別國的人。想來想去,這兇手放在縣裏總不妥當。倘或在監獄裏叫他受點委曲,將來被他本國領事說起話,總是我們不好。不如把他軟禁在職道局子裏,不過多化幾個錢供應他。等到他本國領事回文來,看是如何說法,再商量著辦,請請大帥的示,看是怎樣?」撫台連說:「很好。──」所以單道台下來,立刻就派人到首縣裏去提人的。當下人已提到,局子裏有的是翻譯,立刻問他是那一國的人,甚麼名字。幸虧鄰省湖北漢口就有他該管領事,可以就近照會。馬上又回明撫台,詳詳細細由撫台打了一個電報給湖廣總督,託他先把情節告訴他本國領事,再彼此商量辦法。
這位單道台辦事一向是面面俱到,不肯落一點褒貶的。他說:「這事是人命關天,況且兇手又是外國人,湖南省的闊人又多,如果一個辦的不得法,他們說起話來,或是聚眾同外國人為難起來,到這時節,拿外國人辦也不好,不辦也不好。不如先把官場上為難情形告訴他們,請他們出來替官場幫忙。如此一來,他們一定認做官場也同他們一氣,紳士、百姓一邊就好辦了。但是一件:外國領事一定不是好纏的。外國人打死了人,雖然不要抵命,然而其勢也不能輕輕放他回去。但是如今我們說定這外國人一個什麼罪名,領事亦決計不答應。此時卻用著他們紳士、百姓了。等他們大眾動了公憤,出頭同領事硬爭,領事見動了眾,自然害怕。再由我們出去壓服百姓,叫百姓不要鬧。百姓曉得我們官場上是幫著他們的,自然風波容易平定。那時節兇手的罪名也容易定了,百姓自然也沒得說了,外國領事還要感激我們。內而外部,外而督、撫,見你有如此才幹,誰不器重,真是無上妙策!」主意打定,立刻就想坐了轎子去拜幾個有權勢的鄉紳,探探他們口氣,好借他們做個幫手。
正待上轎,已有人前來報稱:「眾紳士因為此事,說洋務局不該不把外國兇手交給縣裏審問,如今倒反拿他留在局中,十分優待,因此眾人心上不服,一齊發了傳單,約定明日午後兩點鐘在某處會議此事。又聽說一共發了幾千張傳單,通城都已發遍。將來來的人一定不少,還恐怕愚民無知,因此鬧出事來。」
單道台聽了,馬上三步並做兩步,上了轎,又吩咐轎夫快走。什麼葉閣學、龍祭酒、王侍郎,幾個有名望的,他都去拜過。只有龍祭酒門上回感冒未見,其餘都見著的。見了面,頭一個王侍郎先埋怨官場上太軟弱,不應該拿兇手如此優待,如今大眾不服,生怕明天鬧出事情出來,彼此不便。好個單道台,聽了王侍郎這番說話,連說:「這件事職道很替死者呼冤!──一定要稟明上憲,照會領事,歸我們自家重辦。好替百姓出這口氣!」王侍郎道:「既然曉得百姓死的冤枉,極該應把兇手發到縣裏,叫他先吃點苦頭,也好平平百姓的氣。」單道台湊近一步道:「大人明鑒:我們做官的人只好按照約章辦理。無論他是那一國的人,都得交還他本國領事自辦。面子上那能說句違約的話呢?但是職道卻有一個愚見:這個兇手如今無故打死了我們中國人,倘若就此輕輕放他過去,不但百姓不服,就是撫憲同職道,亦覺於心不忍。所以職道很盼大人約會大眾幫著出力,等到領事來到此地,同他竭力的爭上一爭。倘若爭得過來,一來伸了百姓的冤,二來也是我們的面子。就是京裏曉得了,這是迫於公憤的事,也不能說什麼話。」王侍郎道:「官不幫忙,只叫我們底下出頭,這是還有用嗎?」單道台發急道:「職道何嘗不出力!要說不出力也不趕著來同大人商量了。」一席話竟把王侍郎──一班紳士拿單道台當作了好官,說他真能衛護百姓。登時傳遍了一個湖南省城,竟沒有一個不說他好的。
單道台又恐怕底下聚了多少人,真要鬧點事情出來,倒反棘手。過了一天,因為王侍郎是省城眾紳衿的領袖,於是又來同王侍郎商議。見面之後,先說:「接到領事電報,一定要我們把兇手護送到漢口,歸他們自己去辦。是職道同撫憲說明,一定不答應他。現在撫台又追了一封電報去,就說百姓已經動了公憤,叫他趕緊到這裏,彼此商量辦法,以保兩國睦誼。如今電報已打了去,還沒有回電來,不曉得那邊怎麼樣。卑職深怕大人這邊等得心焦,所以特地過來送個信。總望大人傳諭眾紳民,叫他們少安毋躁,將來這事官場上一定替他們作主,決不叫死者含冤。所慮官場力量有時而窮,不得不借眾力以為挾制地步;究竟到了內地,他們勢孤總可以強他就我。所以動眾一事,大人明鑒,只可有其名而無其實。倘或聚眾人多了,外國人有個一長兩短,豈不是於國際上又添了一重交涉麼?」
此時,王侍郎本係丁憂在家,剛剛服滿,頗有出山之意。一聽這話,深以為然。但是於自己鄉親面上不能不做一副激烈的樣子,說兩句激烈的話,以顧自己面子,其實也並不是願意多事的人。當下聽了單道台的話,連稱「是極」。等到單道台去後,他那些鄉親前來候信,王侍郎只勸他們不可聚眾,不可多事,將來領事到來,撫台一定要替死者伸冤。他是一鄉之望,說出來的話,眾人自然沒有不聽的,果然一連平定了三天。
等到第四天,領事也就到了。領事只因奉到了駐京本國公使的電報,叫他親赴長沙,會審此案,所以坐了小輪船來的。地方官接著,自不得不按照條約以禮相待,預備公館,請吃大菜。一切煩文不用細述。等到講到了命案,單道台先同來的領事說:「我們中國湖南地方,百姓頂蠻,而且從前打『長毛』全虧湖南人,都是些有本事的。他們為了這件事情,百姓動了公憤,一定也要把兇手打死,以為死者伸冤。兄弟聽見這個信,急的了不得,馬上稟了撫台,調了好幾營的兵,晝夜保護,才得無事,不然,那兇手還能活到如今等貴領事來嗎!」領事道:「這個條約上有的,本應該歸我們自己懲辦;倘若兇手被百姓打死了,我只問你們貴撫台要人。」單道台道:「這個自然,不特此也,百姓聽見貴領事要到此地,早已商量明白,打算一齊哄到領事公館裏,要求貴領事拿兇手當眾殺給他們看。百姓既不動蠻,不能說百姓不是。他們動了公憤,就是地方官亦無可如何。不知貴領事到了這個時候是個怎麼辦法?」領事聽了他這番話,一想:「現在我們勢孤,倘真百姓鬧起事來,也須防他一二。」但是面子上又不肯示人以弱,呆了一呆,說道:「貴道台如此說法。兄弟馬上先打個電報給我們的駐京公使,叫他電回本國政府,趕快派幾條兵輪上來。倘若百姓真要動蠻,那時敝國卻也不能退讓。」
單道台一聽領事如此說法。亦就正言厲色的說道:「貴領事且不要如此說法。敝國同貴國的交誼,固然要顧;然而百姓起了公憤,就是敝國政府亦不能禁壓他們,何況兄弟。以前是貴領事未到,百姓幾次三番想要鬧事,都是兄弟出去勸諭他們。又告訴他們聽:『將來領事到來,自能秉公辦理,爾等千萬不可多事。』又告訴他們,貴領事今天初到這裏,他們已聚了若干的人,想來問信,又是兄弟拿他們解散。若非兄弟出力,早已鬧出事來,貴領事那裏還能平平安安在這裏談天。就是打電報去調兵船,只怕遠水亦救不得近火。如今各事且都丟開不講,但說這個兇手,論他犯的罪名是『故殺』,照敝國律例是要抵擬的。但不知貴領事此番前來,作何辦理?」領事道:「是『故殺』不是『故殺』,總得兄弟問過犯人一次,方能作準。就是『故殺』,敝國亦無擬抵的罪名,大約不過監禁幾個月罷了。」單道台道:「辦的輕了,恐怕百姓不服。」領事道:「貴國的人口很多,貴國的新學家做起文章來或是演說起來,開口『四萬萬同胞』,閉口『四萬萬同胞』,打死一個小孩子值得什麼,還怕少了百姓嗎?」單道台一聽領事說的話,明明奚落中國,有心還要駁他幾句,回心一想:「彼此翻了臉,以後事情倒反難辦。我橫豎打定主意,兩面做個好人。只要他見情於我,我又何苦同他做此空頭冤家呢。」想罷,便微微一笑,暫別過領事,又回到王侍郎家裏,把他見了領事,如何辯駁,如何要求,添了無數枝葉。不曉得的人聽了都當真正是個好官,真能夠回護百姓。後來大眾問他:「到底辦這外國人一個什麼罪名?」單道台道:「這個還要磋磨起來看。」
單道台此時也深曉得領事與紳士兩面的事不容合在一處的。但是面子上見了領事不能不裝出一副害怕的樣子,說百姓如何刁難,如何挾制;「如果不是我在裏頭彈壓住他們,早晚他們一定鬧點事情出來。」只要說得領事害怕,自然可望移船就岸。見了紳士,又做出一副慷慨激烈的樣子,說道:「我們中國是弱到極點的了!兄弟實在氣憤不過!如今我們還沒有同他為難,聽說他要把諸公名字開了清單,寄給他們本國駐京公使,說是這樁命案全是諸公鼓動百姓與他為難,拿個聚眾罪名輕輕加在諸公身上。將來設有一長兩短,百姓人多,他查不仔細,諸公是不得免的!」
幾個紳士一聽這話,起先是靠了大眾公憤,故而敢與領事抵抗;如今聽說要拿他們當作出頭的人,早已一大半都打了退堂鼓了。反有許多不懂事的人,私底下去求單道台,求他想了個法子,不要把名字叫領事知道方好。因此幾個周轉,領事同紳士都拿單道台當做好人。
當下拿兇手問過兩堂,定了一個監禁五年罪名。據領事說:照他本國律例,打死一個人,從來沒有監禁到五個年頭的,這是格外加重。撫台及單道台都沒有話說。單道台還極力恭維領事,說他能顧大局,並不袒護自己百姓,好叫領事聽了喜歡,及至他見了紳士,依舊是義形於色的說道:「雖然兇手定了監禁五年的罪名,照我心上,似乎覺得辦的太輕,總要同他磋磨,還要加重,方足以平諸公之氣!」這番話,他自己亦明曉得已定之案,決計加重不為,不過姑妄言之,好叫百姓說他一個「好」字。至於紳士,到了此時,一個個都想保全自己功名,倒反掉轉頭來勸自己的同鄉說:「這位領事能夠把兇手辦到這步地位,已經是十二分了。況且有單某人在內,但凡可以替我們幫忙,替百姓出氣的地方,也沒有不竭辦的。爾等千萬不可多事!」百姓見紳士如此說法,大家誰肯多事。一天大事,瓦解冰銷,竟弄成一個虎頭蛇尾!
只有單道台卻做了一個面面俱圓:撫台見面誇獎他,說了能辦事;領事心上也感激他彈壓百姓,沒有鬧出事來,見了撫台亦很替他說好話;至於紳衿一面,一直當他是回護百姓的,更不消說得了。自從出事之後,頂到如今,人人見他東奔西波,著實辛苦,官廳子上,有些同寅見了面,都恭維他「能者多勞」。單道台得意洋洋的答道:「忙雖忙,然而並不覺得其苦。所謂『成竹在胸』,凡事有了把握,依著條理辦去,總沒有辦不好的。」人家問他有甚麼訣竅。他笑著說道:「此是不傳之秘,諸公領悟不來,說了也屬無益。」人家見他不肯說,也就不肯往下追問了。
又過了些時,領事因事情已完,辭行回去。地方官照例送行,不用細述。誰知這回事,當時領事只認定百姓果然要鬧事,幸虧單道台一人之力,得以壓服下來。當時在湖南雖隱忍不言,過後想想,心總不甘,於是全歸咎於湖南紳衿。又說撫台不能鎮壓百姓,由著百姓聚眾,人太軟弱,不勝巡撫之任。至於幾個為首的紳衿,開了單子,稟明駐京公使,請公使向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詰責,定要辦這幾個人的罪名。又要把湖南巡撫換人。因此外國公使便向總理衙門又駁出一番交涉來。要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清代在非常設的機構中負責處理內部事務的官員。↑
卻說海州州判同了翻譯從洋船上回到自己衙門,急於要問所遞銜條,洋提督是否允准出信。當下翻譯先說洋提督如此不肯,經他一再代為婉商方才應允,並且答應信上大大的替他兩人說好話。州判老爺聽了,非凡之喜。一宵易過,次日又跟了同寅同到海邊送過洋提督開船方才回來。蕭長貴亦開船回省。
過了一日,梅颺仁果然發了一個稟帖,無非又拿他辦理交涉情形鋪張一遍,後面敘述拿獲大盜,所有出力員弁,叩求憲恩,准予獎勵。等到制台接到梅颺仁的稟帖,那洋提督的信亦同日由郵政局遞到,立刻譯了出來。信上大致是謝制台派人接他,又送他土儀的話,下來便敘「海州文武相待甚好,這都是貴總督的調度,我心上甚是感激」。末後方敘到「海州州判某人及翻譯某人,他二人託我求你保舉他倆一個官職;至於何等官職,諒貴總督自有權衡,未便干預。附去名條二紙,即請台察」各等語。制台看完,暗道:「這件事情,海州梅牧總算虧他的了。就是不拿住強盜,我亦想保舉他,給他點好處做個榜樣,如今添此一層,更有話好說了。至於州判、翻譯能夠巴結洋人寫信給我,他二人的能耐也不小,將來辦起交涉來一定是個好手。我倒要調他倆到省裏來察看察看。」當日無話。
次日司、道上院見了制台。制台便把海州來稟給他們瞧過,又提到該州州判同翻譯託外國官求情的話。藩司先說道:「這些人走門路竟走到外國人的門路,也算會鑽的了。所恐此風一開,將來必有些不肖官吏,拿了封洋人信來,或求差缺,或說人情,不特難於應付,勢必至是非倒置,黑白混淆,以後吏治,更不可問。依司裏的意思:海州梅牧獲盜一案,亟應照章給獎,至於州判某人,巧於鑽營,不顧廉恥,請大帥的示,或是拿他撤任,或是大大的申斥一番,以後叫他們有點怕懼也好。」誰知一番話,制台聽了,竟其大不為然,馬上面孔一板道:「現在是什麼時候!朝廷正當破格用人,還好拘這個嗎?照你說法,外國人來到這裏,我們趕他出去,不去理他,就算你是第一個大忠臣!弄得後來,人家翻了臉,駕了鐵甲船殺了進來,你擋他不住,乖乖的送銀子給他,朝他求和,歸根辦起罪魁來,你始終脫不掉。到那時候,你自己想想,上算不上算?古語說得好:『君子防患未然。』我現在就打的是這個主意。又道是:「觀人必於其微』,這兩人會託外國人遞條子,他的見解已經高人一著,兄弟就取他這個,將來一定是個外交好手。現在中國人才消乏,我們做大員的正應該舍短取長,預備國家將來任使,還好責備苛求嗎。」藩台見制台如此一番說話,心上雖然不願意,嘴裏不好說什麼,只得答應了幾聲「是」,退了出去。
這裏制台便叫行文海州,調他二人上來。二人曉得外國信發作之故,自然高興的了不得,立刻裝束進省,到得南京,叩見制台。制台竟異常謙虛,賞了他二人一個坐位。坐著談了好半天,無非獎勵他二人很明白道理。「現在暫時不必回去,我這裏有用你們的地方。」兩人聽說,重新請安謝過。次日制台便把海州州判委在洋務局當差,又兼製造廠提調委員。那個翻譯,因他本是海州學堂裏的教習,拿他升做南京大學堂的教習,仍兼院上洋務隨員。分撥既定,兩人各自到差。海州州判自由藩司另外委人署理。海州梅颺仁因此一案,居然得了明保,奉旨送部引見。蕭長貴回來,亦蒙制台格外垂青,調到別營做了統領,仍兼兵輪管帶。都是後話不題。
且說海州州判因為奉委做了製造廠提調,便忙著趕去見總辦,見會辦,拜同寅,到廠接事。你道此時做這製造廠總辦的是誰?說來話長:原來此時這位當總辦的也是才接差使未久,這人姓傅,號博萬。他父親做過一任海關道,一任皇司,兩任藩司。後首來了一位撫台,不大同他合式,他自己估量自己手裏也著實有兩文了,便即告病不做,退歸林下。傅博萬原先有個親哥哥,可惜長到十六歲上就死了。所以老人家家當一齊都歸了他。人家叫順了嘴,都叫他為傅百萬。其實他家私,老人家下來,五六十萬是有的,百萬也不過說說好聽罷了。只因他生得又矮又胖,穿了厚底靴子,站在人前也不過二尺九寸高;又因他排行第二,因此大家又贈他一個表號,叫做傅二棒錘。傅二棒錘自小才養下來沒有滿月,他父親就替他捐了一個道台,所以他的這個道台,人家又尊他為「落地道台」。但是這句話只有當時幾個在場的親友曉得,到得後來亦就沒有人提及了。後來大眾所曉得的只有這傅二棒錘一個綽號。
且說傅二棒錘先前靠著老人家的餘蔭,只在家裏納福,並不想出來做官,在家無事,終日抽大煙。幸虧他得過異人傳授,說道:「凡是抽煙的人,只要飯量好,能夠吃油膩,臉上便不會有煙氣。」他這人吃量是本來高的,於是吩咐廚房裏一天定要宰兩隻鴨子:是中飯吃一隻,夜飯吃一隻;剩下來的骨頭,第二天早上煮湯下麵。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如此。所以竟把他吃得又白又胖,竟與別的吃煙人兩樣。他抽煙一天是三頓:早上吃過點心,中飯,晚飯,都在飯後。泡子都是跟班打好的,一口氣,一抽就是三十來口,口子又大,一天便百十來口,至少也得五六錢煙。等到抽完之後,熱毛巾是預備好的,三四個跟班的,左一把,右一把,擦個不了,所以他臉上竟其沒有一些些煙氣。擦了臉,自己拿了一把鏡子,一頭照,一頭說道:「我該了這們大的家私,就是一天吃了一兩、八錢,有誰來管我!不過像我們世受國恩的人家,將來總要出去做官的,自己先一臉的煙氣,怎麼好管屬員呢。」有些老一輩人見他話說得冠冕,都說:「某人雖有嗜好,尚還有自愛之心。」因此大家甚是看重他,都勸他出去混混。無奈他的意思,就這樣出去做官,庸庸碌碌,跟著人家到省候補,總覺不願,總想做兩件特別事情,或是出洋,或是辦商務,或是那省督、撫奏調,或是那省督、撫明保,做一個出色人員,方為稱意。但是在家納福,有誰來找他?誰知富貴逼人,坐在家裏也會有機會來的。
齊巧有他老太爺提拔的一個屬員,姓王,現亦保到道員,做了出使那一國的大臣參贊。這位欽差大臣姓溫,名國,因是由京官翰林放出來的,平時文墨功夫雖好,無奈都是紙上談兵,於外間的時務依然隔膜得很。而且外洋文明進步,異常迅速,他看的洋板書還是十年前編纂的,照著如今的時勢是早已不合時宜的了,他卻不曉得,拾了人家的唾餘,還當是「入時眉樣」。亦幸虧有些大老們耳朵裏從沒有聽見這些話,現在聽了他的議論,以為通達極的了,就有兩位上摺子保舉他使才。中國朝廷向來是大臣說甚麼是甚麼,照便奉旨記名,從來不加考核的。等到出使大臣有了缺出,外部把單子開上,又只要裏頭有人說好話,上頭亦就馬上放他。等到朝旨下來,什麼謝恩、請訓都是照例的事。就是上頭召見,問兩句話,亦不過撿可對答的回上兩句,餘下不過磕頭而已。列位看官試想:任你是誰,終年不出京城一步,一朝要叫你去到外洋,你平時看書縱雖明白,等到辦起事來,兩眼總漆黑的。
閒話少敘。且說這個溫欽差召見下來,便到各位拿權的王大臣前請安,請示機宜,以為將來辦事的方針。這些大人們當中有關切的,便薦兩個出過洋、懂得事務的,或當參贊,或充隨員,以為指臂之助。還有些汲引私人的,亦只顧薦人,無非為三年之後得保起見。當下只傅二棒錘父親所提拔那位屬員王觀察,已有人把他薦到溫欽差跟前充當參贊。幸喜欽差甚是器重他。他便想到從前受過好處的傅藩台的兒子。亦是傅二棒錘有出山的思想,預先有過信給這王觀察。王觀察才幹雖有,光景不佳,既然出洋,少不得添置行頭,籌寄家用,雖有照例應支銀兩,無奈總是不敷,所以也須張羅幾文。心上早看中這傅二棒錘是個主兒,本想朝他開口,齊巧他有信來託謀差使,便將機就計,在溫欽差前竭力拿他保薦,求欽差將他攜帶出洋。欽差應允。王觀察便打電報給他,叫他到上海會齊。等到到得上海,會面之後,傅二棒錘雖然是世家子弟,畢竟是初出茅廬,閱歷尚淺,一切都虧王觀察指教,因此便同王觀察十分親密,王觀察因之亦得遂所願。兩人遂一塊兒跟著欽差出洋。王觀察當的是頭等參贊。因為這傅二棒錘已經是道台,小的差使不能派,別的事又委實做不來,又虧王觀察替他出主意,教他送欽差一筆錢,拜欽差為老師,欽差亦就奏派他一個掛名的差使。溫欽差自當窮京官當慣的,在京的時候,典質賒欠,無一不來。家裏有一個太太,兩個小姐。太太常穿的都是打補釘的衣服。光景艱難,不用老媽,都是太太自己燒茶煮飯,漿洗衣服。這會子得了這種闊差使,在別人一定登時闊綽起來,誰知道這位太太德性最好,不肯忘本,雖然做了欽差大人,依舊是一個人不用,上輪船,下輪船,倒馬桶,招呼少爺、小姐,仍舊還是太太自己做。朋友們看不過。告訴了欽差,託欽差勸勸他。他說道:「我難道不曉得現在有錢,但是有的時候總要想到沒有的時候。如今一有了錢,我們就盡著花消,倘或將來再遇著難過的日子,我們還能過麼。所以我如今決計還要同從前一樣,有了攢聚下來,豈不更好。」欽差見他說得有理,也只得聽他。好在也早已看慣的了,並不覺奇。
傅二棒錘既然拜了欽差為老師,自然欽差太太也上去叩見過。太太說:「你是我們老爺的門生,我也不同你客氣。況且到了外洋,我們中華人在那裏的少,我們都是自己人一樣。你有什麼事情只管進來說,就是要什麼吃的、用的亦儘管上來問我要,我總拿你當我家子侄一樣看待,是用不著客氣的。」傅二棒錘道:「門生蒙老師、師母如此栽培,實在再好沒有。」說著,又談了些別的閒話,亦就退了出來。
這一幫出洋的人,從欽差起,至隨員止,只有這傅二棒錘頂財主,是匯了幾萬銀子帶出去用的。雖然不帶家眷,管家亦帶了三四個。穿的衣裳,脫套換套。他說:「外國人是講究乾淨的。」穿的襯衣衫褲,夏天一天要換兩套,冬天亦是一天一身。換下來的,拿去重洗。外國不比中國,洗衣裳的工錢極貴,照傅二棒錘這樣子,一天總得兩塊金洋錢工錢,一月統扯起起來,也就不在少處了。
欽差幸虧有太太,他一家老少的衣衫,自從到得外洋一直仍舊是太太自己漿洗。在外國的中國使館是租人家一座洋房做的的。外國地方小,一座洋房總是幾層洋樓,窗戶外頭便是街上。外國人洗衣服是有一定做工的地方,並且有空院子可以晾曬。欽差太太洗的衣服,除掉屋裏,只有窗戶外頭好晾。太太因為房裏轉動不開,只得拿長繩子把所洗的衣服一齊拴在繩子上,兩頭釘好,晾在窗戶外面。這條繩子上,褲子也有,短衫也有、襪子也有,裹腳條子也有,還有四四方方的包腳布,色也有藍的,也有白的,同使館上面天天掛的龍旗一般的迎風招展。有些外國人在街上走過,見了不懂,說:「中國使館今日是什麼大典?龍旗之外又掛了些長旗子、方旗子,藍的,白的,形狀不一,到底是個什麼講究?」因此一傳十,十傳百,人人詫為奇事。便有些報館訪事的回去告訴了主筆,第二天報上上了出來。幸虧欽差不懂得英文的,雖然使館裏逐日亦有洋報送來,他也懶怠叫翻譯去翻,所以這件事外頭已當著新聞,他夫婦二人還是毫無聞見,依舊是我行我素。
傅二棒錘初到之時,衣服很拿出去洗過幾次,便有些小耳朵進來告訴了欽差太太,說傅大人如何闊,如何有錢,一天單是洗衣服的錢就得好幾塊。欽差太太聽了,念一聲「阿彌陀佛」:「要是我有了錢,決計不肯如此用的。我們老爺、少爺的衣服統通是一個月換一回,我自己論不定兩三個月才換一回,那裏有他闊,天天換新鮮。他一個月有多少薪水,全不打算打算。照這樣子,只怕單是洗衣服還要去掉一半。你們去同他說:橫豎一天到晚空著沒有事情做,叫他把換下來的衣裳拿來,我替他洗。他一天要化兩塊錢的,我要他一天一塊錢就夠了。他也好省幾文。我們也樂得賺他幾文,橫豎是我氣力換來的。」
當下,果然有人把這話傳給了傅二棒錘。傅二棒錘因為他是師母,如把褲子、襪子給他洗,終覺有些不便,一直因循未果。後來欽差太太見他不肯拿來洗,恐怕生意被人家奪了去,只得自己請傅二棒錘進來同他說。傅二棒錘無奈,只得遵命,以後凡是有換下來的衣服,總是拿進來給欽差太太替他漿洗。頭兩個月沒有話說,傅二棒錘因為要巴結師母,工價並不減付,仍照從前給外國人的一樣。欽差太太自然歡喜。
有天有個很出名的外國人請欽差茶會,欽差自然帶了參贊、翻譯一塊兒前去。到得那裏,場子可不小,男男女女,足足容得下二三千人。多半都是那國的貴人闊人,富商巨賈,此外也是各國人公使、參贊,客官商人。凡是有名的人統通請到。傅二棒錘身穿行裝,頭戴大帽,翎頂輝煌的也跟在裏頭鑽出鑽進。無如他的人實在長得短,站在欽差身後,墊著腳指頭想看前面的熱鬧,總被欽差的身子擋住,總是看不見;夾在人堆裏,擠死擠不出,把他急的了不得,只是拿身子亂擺。
齊巧他身子旁邊站了一個外國絕色的美人。外國的禮信:凡是女人來到這茶會地方,無論你怎樣闊,那女人下身雖然拖著掃地的長裙,上半身卻是袒胸露肩,同打赤膊的無異。這是外國人的規矩如此,並不足為奇的。傅二棒錘站在這女人的身旁,因為要擠向前去瞧外面的熱鬧,只是把身子亂擺,一個腦袋,東張西望,賽如小孩搖的鼓一般。那女人覺得膀子底下有一件東西磕來碰去,翠森森的毛,又是涼冰冰的,不曉得是什麼東西。凡是外國人茶會,一位女客總得另請一位男客陪他。這男客接到主人的這副帖子,一定要先發封信去問這女客肯要他接待與否,必須等女客答應了肯要他接待,到期方好前來伺候。倘若這女客不要,還得主人另請高明。閒話休敘。且說這天陪伴這位女客的也是一位極有名望的外國人,聽說還是一個伯爵,是在朝中有職事的。當時那外國女客因不認得那件東西,便問陪伴他的那個伯爵,問他是什麼。幸虧那位伯爵平時同中國官員往來過幾次,曉得中國官員頭上常常戴著這翠森森、涼冰冰的東西,名字叫做「花翎」,就同外國的「寶星」一樣,有了功勞,皇上賞他准他戴他才敢戴,若是不賞他卻是不能戴的。那位伯爵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卻把銀子可捐戴的一層沒有告訴了他。這也是那位伯爵不懂得中國內情的緣故,休要怪他。當下那外國女客明白了這個道理,便把身子退後半尺,低下頭去把傅二棒錘的翎子仔細端詳了一回,又拿手去摩弄了一番,然後同那伯爵說笑了幾句,方始甘休。
這天傅二棒錘跟了欽差辛苦了幾個時辰,人家個子高,看得清楚,倒見了許多什面;獨有他長得矮,躲在人後頭,足足悶了一天,一些些景致多沒有瞧見。因此把他氣的了不得,回到使館,三天沒有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