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二麻子在他妹夫的工地上赚了不少钱。活儿干完了,他琢磨着,这世上买卖,只有做官最赚钱,所以打定主意也要当官。可赚的钱虽然不少,但捐个正经官职还不够,又怕别人嚼舌根,犹豫了好几天,才捐了个县丞,分到山东,还捐了免验的资格,直接去了省城。去省城的路上,他还托妹夫在他将来要办的大案里给他填个名字,好走个后门,顺利上任。妹夫看他志向远大,而且这年头谁不看重人情世故,见他这么上心,也就乐意帮他一把。
话说黄二麻子到了省城后,每天勤勤恳恳地上衙门站班。他只盯着两个衙门跑,一个是藩台衙门,一个是首府衙门。每天在两处衙门之间来回跑,其他地方都没时间去了。过了些日子,有一天黄二麻子到藩台衙门一打听,门房说:“大人今天请假,不上班了。”他又问:“为啥请假?”门房回答:“跟太太、姨太太闹别扭呢,姨太太哭了两天没吃饭,大人也跟着不上班了。”黄二麻子又问:“怎么跟姨太太闹别扭了?”门房说:“这事儿我本来不知道,是里头二爷说漏嘴的,我正好听见了。我告诉你,你可别往外说啊。”黄二麻子说:“那是自然。”
门房说:“我们这位大人,一个正太太,三个姨太太。前几天不是有圣旨下来,说要捐官的,必须在两个月内办完,两个月后就不行了么?所以大人就赶紧给大太太养的大少爷捐了个道台。大姨太太养的是二少爷,今年才七岁,他娘却非要跟大太太一样也捐个道台。二姨太太眼红了,自己没儿子,好歹怀了五个月的身孕,也非要大人给她还没出生的孩子捐个官。大人说:‘孩子还没出生,谁知道是男是女?要是女孩咋办?’二姨太太不依,说:‘虽然不一定男孩,但也说不准是女孩,先捐个官放着,就算头胎是女儿,还有二胎呢!’大人拗不过她,也给她捐了个,不过比道台低一级,捐了个知府。二姨太太刚闹完,三姨太太又跳出来了。三姨太太比二姨太太更厉害,还没怀孕呢,也要给儿子捐官。大人说:‘你连怀孕都没怀孕,急什么?’三姨太太说:‘我现在没怀,谁知道下个月会不会怀上呢!’所以也闹着一定要捐个知府。昨天这事儿总算解决了。大人被这几个姨太太折腾了好几天几夜,没睡好觉,实在扛不住了,所以才请假。”
黄二麻子听完这才明白过来,赶紧又跑到首府衙门。到了首府衙门,值班的说:“大人还没回来。”黄二麻子只好在衙门口等。一直等到下午三点,才看见首府大人回来,黄二麻子赶紧过去站班,只见首府大人脸色铁青,根本不理下属,下了轿就直奔里面去了,跟平时完全不一样。黄二麻子心里纳闷,等其他人散了,他还留在那儿,跑到值班的门房那儿打听消息。值班的说:“黄老爷您稍等,我进去打听清楚了再出来告诉您。”于是进去伺候了半天,好不容易打听明白了,出来对黄二麻子说:“您知道我们大人为啥这么生气吗?”黄二麻子急着想知道。值班的说:“照这样看来,这官还真不好当。今天上院,恰好抚台大人这两天长痔疮,屁股疼得受不了,臬台大人上去汇报工作,说没几句话就被人打断了。听说我们大人还被喷了一脸唾沫,所以气得不行。现在在屋里生闷气呢,正打算让师爷给他写信告病假呢。”黄二麻子说:“这也太过分了!他自己屁股有病,怎么好意思让人家下不来台?说句公道话,也就他们这些道台、知府级别的官员,才够格让人家吐唾沫,我们这些小官,人家想吐唾沫还轮不到我们呢!”说完,他就告辞回去了。
第二天,黄二麻子又先去了藩台衙门,门房说:“大人不见客。”黄二麻子问:“那些姨太太没再闹饥荒了吧?”门房说:“听说大人只有大太太、大姨太太两个儿子的官职是实打实的,钱已经花出去了。二姨太太和三姨太太,一个怀孕了,一个没怀孕,大人不肯给他们捐官,虽然嘴上答应了,但没给她们批文。她们不放心,这两天一直在缠着大人,估计将来还是要给他们捐的。这是私事,还有公事。以前有些衙门的小官,只要是我们大人管辖的,要换人都是大人说了算。以前跟抚台汇报一下就行了。可这位抚台大人不一样,每个衙门都委派了一个道台当办事员。表面上说是藩司公务繁忙,顾不过来,所以增加了一个道台办事。说是办事员,其实权力跟总办一样,所有事情都由他说了算。他要委派就委派,他要撤换就撤换,全凭他一个人。我们大人除了例行公事,反倒不能过问。弄得大人心里很不舒服,所以今天也不出门。”黄二麻子听完这些,自己心里琢磨着:“他做到一省藩台,除了抚台,还有谁比他大?谁不巴结他?照现在这情况,辛苦一辈子,赚的钱,到头来都给子孙当了驴马牛。外面的同事还排挤他,一群小老婆似的,就好像抚台大人是男人,大家都想讨好他,稍微失点宠,就心里不舒服。说到底,这官真不是人做的。”说完,他就呆坐了一会儿。门房说:“黄老爷,您也回去歇着吧。大人今天不出门,您在这儿也是白等。”
黄二麻子被一句话点醒了,赶紧站起来说:“对对对,您老说得太对了!臬台衙门我两个月没去了,那里例行的差事也不少,一直不去露面,就算他真有差事,也不会派到我头上。”说完他就走了。一进臬台衙门,就看到首府的轿子、随从,乱七八糟地堵在门外。黄二麻子心里明白,首府大人在这儿。他心里暗自高兴,觉得这一趟没白来,既上了臬台衙门,又给首府大人站了班,真是两全其美,心里美滋滋的。
进了衙门一看,全省的官员来了不少,都坐在大厅里等着接见。等了一会儿,各地的实缺和候补道台大人也来了,都按照接见抚台大人的规矩,在外面下轿。黄二麻子心里纳闷:“司道同级,平时都是直接拜访的,今天怎么换了规矩?”于是他就找熟人打听,才知道抚台奉旨进京面圣。因为他一向和臬台关系好,和藩台关系不好,所以就保荐了臬台升官。正好臬台是旗人,皇上又很赏识他,立刻就批准了。批文还没到,电报先来了。正好那天是辕门开放的日子,臬台升官,抚台把电报给他看了。各行其是,臬台自然感谢抚台的提携,抚台也向他道喜,当场就鸣炮送他出去。臬台回到衙门,首府、县令都赶来祝贺;然后一大批实缺道台、候补道台,也都按照下属的规矩,来报平安、道喜。臬台自然要客气地回应他们。“做官就得按规矩办事嘛”,不管臬台多么谦逊,他们也不敢逾越规矩。
不说那些闲话了。黄二麻子听朋友说完,就说:“我刚才去藩台衙门,他们那里一点消息都没有?”朋友说:“抚台刚收到电报,正好臬台升官,抚台告诉了他。臬台走后,抚台只接见了一个客人,说是痔疮还没好,不能久坐,所以其他的客人都没见。从收到电报到现在,才一个小时,藩台衙门当然不会收到消息。”黄二麻子问:“电报局怎么也不送个信过去?”朋友说:“你这个人真傻!人家升官了,他没升官,还送个信过去让他生气啊?”黄二麻子说:“抚台也应该通知他的啊。”朋友说:“电报收到了,正式文件还没来,晚点通知他也没关系。再说他们俩平时关系不好;要关系好,也不会抢在藩台前面,把他的官职给了臬台。”黄二麻子这才明白过来。过了一会儿,各位道台大人接见了新升的护院官员后,一起出来。新护院叫他们上轿,他们坚决不肯。又开了中门请他们走,他们还是不敢走,从旁边绕过去。道台大人们走后,又来了一批知府、州县官员,差不多两点钟才结束。藩台那里,不知道是谁送的信,后来听说当时气得半死。气了一阵,也没办法。直到吃完饭,才想明白,这是朝廷的旨意,不能违抗。好在还在请假期间,自己不用去上班,只派人拿着拜帖去臬台衙门,向新升的护院官员报平安、道喜。还声明自己有病请假,不能亲自去。然而两天后,假期结束了,他不得不去上班。他自己戴的是一品顶戴红顶子,臬台还是亮蓝顶子。现在反而要去巴结他,怎么能不生气呢?咱们先按下不表。
再说甄学忠凭借老人的面子,在山东河工上立了大功,居然升了知府。第二年又在抢险中立功,又得到了推荐,居然做了道台。事情办完后,他进京面圣,父子相见,自然非常高兴。老太爷就提到了小儿子读书不成,考了两次秋闱都没考中,想给他捐个官,让他出去历练历练。甄学忠理解父亲的心意,知道自己没考中,只靠捐官做了道台,这不是父亲想要的。现在再让弟弟做官,岂不是断了他考取功名的希望,老人家会更伤心。于是他极力劝说老人家,只给弟弟捐个主事,到部里还没补缺,一样可以参加乡试。如果能考中举人,或者连中进士,别说当翰林了,就是留在本部门,也能沾光不少。甄阁学听了,觉得很有道理,果然给小儿子捐了个刑部主事的官职。又过了两年,大儿子甄学忠在山东居然署理齐东泰武临道。这时甄阁学年纪大了,身体也越来越差,就写信给大儿子说,想告病。儿子已经到任,收到老太爷的信后,立刻回信劝老人家告病,或者请几个月病假,到山东衙门住一段时间。甄阁学回信同意了。甄学忠收到信后,就商量着派人进京迎接。想了半天,没人可派,只好请他的堂舅黄二麻子进京一趟。这时黄二麻子在省城,靠着妹夫的关系,也弄到两三个差事。听了妹夫的吩咐,又是本省上司,他立刻答应了。甄学忠又帮他在各个衙门请假(所有局里的总办、会办都是他的同事),说明不扣工资。对那些总办、会办来说,反正也不是自己的钱,乐得做好事,又能照顾首长的面子,就都同意了。黄二麻子更加感激,第二天收拾了一天,买了些礼物,第三天就带着盘缠和家人、护卫,进京了。
一路上白天赶路晚上住宿,好几天后,到了京城。找到了甄阁学的住宅,先到门房,把甄学忠的家信和自己的拜帖交给门房递了进去。甄阁学看完信,知道来人是他儿子的堂舅,是亲戚,就立刻吩咐“请进来”。黄二麻子见到甄阁学,行礼后,甄阁学让他坐下,他坚决不敢坐下,还一口一个“老大人”,报上自己的名字。甄阁学说:“我们是至亲,别搞这些官场礼仪。”黄二麻子不肯听,甄阁学也只好随他。
黄二麻子问甄阁学:“您啥时候动身啊?”甄阁学说:“我已经请好假了,上面也批了,本来啥事也没有,随时都能走。但是我哥哥病了,在保定,他侄子几次来信说病情很严重,我怕见不着最后一面,信里再三催我过去看看。我现在没事,看在兄弟情分上,非去一趟不可。再说,我几个侄子还没做官呢,我去跟他们商量商量,也给他们找个差事。” 黄二麻子问:“您哥哥在保定是候补官员还是幕僚?”甄阁学说:“都不是。我们家祖上两代都在保定做官,买了房子,跟定居似的。我哥第一任妻子没孩子就去世了,续弦的徐姓,徐家只有一个女儿,特别宝贝,就把我哥招赘过去。那时我哥48岁,嫂子也40多岁了。我哥一辈子最想做官,十六岁参加乡试,到48岁,三十年里,正经考试和恩科考试加起来,少说也有十七八次,别说举人、副榜了,连考试资格都没拿到过,真是倒霉透顶。到这年纪,我哥也灰心了,放弃了这条路,想另寻出路。这时候,如果捐官,嫂子娘家有钱,捐个道台都很容易。偏偏我嫂子的母亲不同意,她说:‘梁灏82岁中状元。只要你有志气,总有一天会成功的。我们家又不缺吃穿,老婆孩子也不用你养,你急什么?我劝你还是好好学习,别想那些没用的。你才五十岁,比梁灏还年轻三十多岁呢!’我哥听了他丈母娘的话,只好继续考试,到现在又考了几次都没中。再考几次不中,大概也能靠关系混个官做。偏偏他又病了。至于我的侄子们,才华比我那两个孩子差远了。我当然希望我的孩子能正经考取功名,为我长脸。可惜他们学习方法不对,考一辈子也考不上。还好我早看清形势,让他们另寻出路,现在好歹有个官职。要是照我哥那样,一辈子都碌碌无为,还想指望儿子也这样?所以我得赶紧去给他安排安排。”甄阁学说完,黄二麻子都明白了,没说什么就走了。
京城里认识的同僚听说甄阁学要走,纷纷送礼饯行。甄阁学怕应酬,都谢绝了。收拾好行李,雇好车,提前三天就出发去保定了。他二儿子甄学孝和家人留在京城,帮他打理一切。
甄阁学和黄二麻子一路赶路,几天后就到了保定甄阁学哥哥的府邸,在门口下了车。原来甄阁学哥哥的丈母娘一年前去世了,过继了个儿子来当家。因为住在丈人家不方便,甄阁学哥哥有钱,就另外租了个大房子,和妻子儿子搬了出去。黄二麻子招呼甄阁学下车,甄阁学先进去了。
黄二麻子没进去,在门外看着家人卸行李,顺便看了看门楼两边的墙,全是贴着两寸宽的红纸封条,上面写着各种官衔:从拔贡、举人到进士、翰林;从大学士、军机大臣到御史、中书;从督抚到佐杂太爷;还有武职的提镇到千把总,外委等等,应有尽有;还有钦差大臣、学政、主考等各种要职;各省的督办、会办更是不计其数。黄二麻子一边看一边想:“他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大官,他弟弟也就是个阁学,祖上也没什么大人物,哪来这么多官衔?那些外省的官职和武职的更不对劲。就算亲戚,也该挑重要的写几个,撑撑门面,什么佐杂、千把总的,写了反而寒酸。他把这些都写在这儿,是什么意思?”黄二麻子正纳闷,行李卸完了,就跟着一起进去了。管家说:“二老爷进来的时候,老爷正晕倒,到现在还没醒。”黄二麻子虽然是亲戚,也不好直接闯进内室,只能在厅里等着。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哭声。黄二麻子说:“不好!一定是老爷不行了!”想进去看看,但又怕冒犯,不敢进去。心里又想:“还好,兄弟俩还能见一面。就是不知道这会儿能不能说上话?”哭声停了,黄二麻子更加疑惑。
话说甄阁学到家后,他侄子赶紧出来给他请安。进屋后,他续弦嫂子也站在那儿。甄阁学是个老古板,赶紧给嫂子磕头。嫂子也客气,叫侄子们也给二叔磕头回礼。 礼毕,甄阁学着急地问大哥的情况。嫂子眼含泪水,擦了擦眼泪,才说:“不太好!请里面坐。”甄阁学顾不上客气,直接进屋去看哥哥。
哥哥躺在床上,用毛巾蒙着头,脸色苍白,一看就是病了很久的样子。哥哥迷迷糊糊的,没发现有人进来。甄阁学叫了他一声,他才睁开眼,还没看清是谁。他儿子跑过来大声说:“二叔来了!”哥哥这才认出来,又惊又喜,费力地伸出手抓住甄阁学的衣服。 估计他想说很多话,结果用力过猛,又晕过去了,手也松开了,再次昏迷不醒。儿子急着喊爸爸,喊了好几声都没反应。甄阁学心里难受,忍不住流下眼泪。
嫂子、侄子们以为他不行了,又喊了几声,见没反应,就以为他死了,一起哭了起来。这时,一个常照顾病人的老妈子摸摸病人的胸口说:“老爷还有热气,没事的!”这才劝住了大家。
哭声刚停,病人突然大声喊叫起来。大家吓了一跳,赶紧掀开帐子一看,病人挣扎着坐起来了!大家怕他用力过度,又不敢按住他,只能扶着他坐好。只见他自言自语:“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说话声音洪亮,跟平时完全不一样,脸色也红润多了。甄阁学惊讶地问:“大哥,你怎么样了?”
大哥说:“我好像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走到一座深山里。山上全是豺狼虎豹,看见人就想一口吞掉。我躲在树林里,才没被它们发现……”说到这儿,他气喘吁吁的。大家赶紧给他端来半碗参汤。喝了几口缓过劲儿来后,他又继续说:“我在林子里,看不见那些动物,但能看见它们。 山上不光有豺狼虎豹,还有猫狗老鼠猴子黄鼠狼,猪羊牛更多。老鼠到处打洞,狗见了人就咬,但又怕老虎,见了老虎就摇尾巴。猫最坏,上蹿下跳,虎豹来了就上树,虎豹走了又下来。猴子学样,黄鼠狼顾头不顾尾,一溜烟跑了。还有狐狸,装成漂亮女人在山上晃悠,看着真让人着迷。猪羊没啥用,牛虽然大,也只是摆个样子。我在林子里看了半天,心想跟这些畜生在一起不行,想跳出去,可是满山都是它们,根本出不去。 正想着,突然一声巨响,天崩地裂似的,我吓晕了,不知道是死是活,迷迷糊糊的。 一睁眼,换了个世界,那些畜生都没了,之前的恐惧也忘了。”
病人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缓了口气。家人又给他端来半碗汤。他喝了两口,才继续说:“我梦里看到的地方,就像一条宽阔的大马路,马车来来往往,热闹非凡,跟上海的大马路差不多。我顺着路往东走,不知不觉走到一栋特别大的洋房,台阶很高很高,我一边走一边数,足足十八级。走到楼上,感觉腿有点酸,就在东面的走廊里,躺在一张外国椅子上睡着了。迷迷糊糊的,突然感觉有人推了我一把,大声吼道:‘这是哪儿?你是哪个乡下来的野人,敢在这儿睡觉?你看那些戴帽子穿靴子的老爷们,都安安静静地坐着,就你这么没规矩,在这儿胡闹,快给我滚!’我被骂生气了,就说:‘他们做他们的老爷,我睡我的觉,又没碍着他们。他们管不着我,你凭什么管我?你说我不懂规矩,难道那些戴帽子穿靴子的人就没有不规矩的时候吗?’那人被我顶了几句,顿时火冒三丈,挥起拳头就要打我,我也没忍气吞声,就和他打了起来。洋房里的人听见我们打架,赶紧出来喊:‘这里在办正事,你们闹什么!’那人看见有人出来,立刻停手了。我也只好停手。屋里的人就问我从哪儿来。我当时脑子有点懵,回答不上来。然后又想起我问那人:‘你们在这儿干嘛?’那人说:‘我们在这儿校对一本书。’我问是什么书,他说:‘上帝可怜中国现在这么穷困,一心想要拯救中国。可是中国有四万万人口,一时半会儿哪能都救得了?所以就想出一个办法,说:中国人好像天生就怕官,官怎么做,百姓就怎么做,这叫上行下效。所以就决定先把这些做官的改造好,等他们出去做官了,就能为国为民做好事。又想,中国的官,大小加起来,何止几千几百个。他们的坏毛病,好像都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所以就想到一个新办法,模仿学校老师教学生的方法,编几本书来教他们。并且仿照世界各国的教学方法,从小学、中学、大学,一层层地教。等大学毕业之后再让他们做官,那肯定都是好官。二十年后,天下还怕不安宁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见他身后走过来一个人,拍了他一下,说:“伙计,快去校对你的书吧,校完了咱们一起吃饭。”那人听了这话,立刻跑进去了。没过多久,里面突然大喊起来。只听见一片喊叫声:“着火了!着火了!着火了!”然后看见很多人抱着烧坏的书跑出来,一会儿工夫火就窜出屋顶了。马上来了很多消防车,救了半天,才把火扑灭。再进屋一看,一点烧过的痕迹都没有;就连消防车喷的水,地上也没留下一点。我正觉得奇怪,就听见那些人回来了,围在一张桌子旁边,清点烧坏的书。清点半天,说是他们校对的那本书,只剩下上半部了。原来那本教科书,前半部是专门批评做官的坏处,好让他们读了之后改正错误。后半部才是教他们怎么做官的方法。现在后半部烧掉了,只剩下前半部了。就剩下前半部,不像教科书,倒像《封神榜》《西游记》,全是妖魔鬼怪。他们就开始商量说:“总得把它补上才行。”有人说:“我一时想不起来那些事情,就是想补,也得一两年时间。依我看,还是把这半部印出来吧,虽然不能引导他们做好事,但也可以让他们引以为戒。再说,古人用半部《论语》治天下,半部书也无妨。如果要续写,等有空了再续。诸位觉得怎么样?”大家犹豫了半天,也没想出别的办法,只好听他的,就都散了。他们都散了,我的梦也醒了。说也奇怪,一场大病,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甄阁学见他哥哥的病好多了,心里也轻松了不少。后来他哥哥活到很老。他自己则去了山东,到他儿子任上享清福去了。 至于他后来的事,都是些老套情节,就不多说了。这就是《官场现形记》前半部的结局。
《孽海花》 作者:(清)曾朴 (书的版本信息略)
甄守球(甄阁学)在沈中堂家商量对付那些新科翰林的方法,决定对他们一律不见,不让他们来攀交情。 大家商量好后,果然齐心协力,那些新科翰林到处碰壁,一个也见不着。后来他们意识到在京城混不下去了,就都离开了京城,另谋出路。京城里的人听说他们走了,都夸甄阁学计策高明,甄阁学自己也挺得意。
有一天,甄阁学在家摆了三桌酒席,请同年同门赏菊饮酒。沈中堂听说后说:“赏菊饮酒多雅致的事儿,怎么不请我这个老头子?”有人把话带给了甄阁学,甄阁学赶紧亲自去解释,说:“不是不请老师,实在是房子太小,客人太多,怕怠慢了老师,所以不敢请。”沈中堂说:“我很高兴,那天我去,不用破费,我也吃不了多少,大家凑合凑合就行。”甄阁学当然高兴。因为沈中堂要来,虽然沈中堂说不用破费,甄阁学还是特意又加了一桌菜,点了几样沈中堂爱吃的。那天约好两点钟开席,不到一点钟,沈中堂就兴冲冲地来了。看到来的都是自己的学生,他更高兴了。
客人到齐后,沈中堂提议大家作菊花诗。“什么五古七古,七律七绝,我都忘了,”沈中堂说,“就作五律吧,就像考试的试卷一样,减去四句就行。虽然我好久不作诗了,手生了点,但还能勉强凑合。” 大家见沈中堂兴致这么高,都纷纷献丑,绞尽脑汁地作诗。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沈中堂第一个完成了。大家抢着看,果然是一首五律。然后其他人也陆续完成了,一共二十七首,还有三位说要回去再补一首送来。诗集齐后,甄阁学让沈中堂过目。其中只有两首七绝,一首七律,九首五律,十五首五绝。为什么呢?因为五绝比五律好写,连中间的对仗都可以省去,所以大家图省事,都写五绝了。沈中堂看得非常高兴,说:“明天让守球老弟画个格子,把诗分好,每个人再誊写一份,中缝下面写上自己的名字,题名《翰苑分书菊花诗》,送到琉璃厂刻印出售,那些写大字帖的人,谁会不买?” 大家听了都非常佩服。
酒席进行到一半,甄阁学起身,过了一会儿,拿出了两张字来,递给沈中堂,说:“这是我两个儿子的诗,不知道将来有没有出息。”沈中堂说:“好啊,拿来我看看。”原来是两首和《菊花》诗,上面写着“恭求太老夫子中堂训正”,下面署名“小门生甄学忠、甄学孝谨呈”。沈中堂先看名字,说:“好名字!一个人能记住‘忠孝’这两个字,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然后他又看诗,连连称赞:“好气魄!两位世兄将来一定会发达的,都是我的小门生,将来也会‘于汤有光’。我很想见见他们。”甄阁学求之不得,赶紧把两个儿子叫出来。沈中堂一看,大的大概四十多岁,戴着蓝顶花翎;小的二十多岁,戴着金顶子;两人都穿着官袍。他们给沈中堂磕头,沈中堂让他们行了半礼就算了,又让他们坐下。沈中堂见甄学忠穿的是四品官服,知道他已经当官了,就问:“你在哪个部门当差?”甄阁学抢着回答:“他本来有个小京官的职位,现在改任直隶州去了。”沈中堂说:“怎么不下场考试?”甄阁学说:“他已经考过十次了,年纪也不小了,正途没走通,只好让他到外地历练历练。”沈中堂说:“可惜可惜!有这样的才华,不等着考中举人、进士,飞黄腾达,却捐了个官到外地去混,真是可惜!”说着,他又拿起他们的诗,看了两三遍,拍案道:“‘言为心声’,这句话一点没错。大儿子的诗虽然好,但总带着牢骚,这是屡试不第的表现。还好他豪放,将来外任也能有所成就。小儿子的诗富丽堂皇,不用说,将来一定是朝廷重臣。”接着又问甄学忠:“什么时候上任?分到哪个省?”甄学忠回答:“这个月就办理引见手续,被分到山东。”沈中堂说:“好地方!山东巡抚也是我的学生,我给你写封信。”甄阁学本来想求沈中堂帮忙,但不好意思开口,现在沈中堂主动提出来,他感激涕零,赶紧让儿子磕头感谢沈中堂的栽培。沈中堂非常高兴,大家一边喝酒一边谈论文章,直到很晚才散去。第二天,甄阁学又让儿子去拜见沈中堂。等到引见凭证下来后,他又去辞行。沈中堂见面后,果然郑重地拿出亲笔信,让他带给山东巡抚。 (故事未完待续)
甄学忠他爹,也就是甄阁学,不放心儿子一个人去山东上任,就把他岳父,也就是甄学忠的舅老爷请来帮忙照应。这位于舅老爷,前年丧偶,孤身一人,就来北京投奔妹妹家,吃闲饭。甄阁学为人节俭,家里突然多张嘴吃饭,心里挺不自在,几次想把他舅子打发走,可人家年纪大了,不好安排。这次正好让舅老爷跟着去山东照应儿子,一举两得。于舅老爷虽然年纪大了,精神头还足着呢,办事也利索。甄学忠有舅老爷帮忙,啥事都不用操心,乐得自在。于舅老爷呢,勤勤恳恳,事事亲力亲为,对这外甥的事特别上心。那些跟着去的管家,在北京憋屈坏了,好不容易跟着主人外放,都想着捞点外快。结果碰上于舅老爷,别说赚钱了,连雇车、找旅店,想赚点零花钱都难。所以大家都恨于舅老爷,背地里还跟甄学忠告状。
到了山东济南,报到、见面、交接文件、送信,这些繁琐的事儿就不细说了。山东巡抚收到沈中堂的信,知道要照顾甄学忠,自然另眼相看。可到省城不到一个月,巡抚为了避嫌,没给甄学忠安排差事。正巧那时在办河工,巡抚就托上游的总办张道台帮忙。张道台给巡抚写信,夸甄学忠能干老练,说现在正缺人手,请求让甄学忠去河工帮忙。巡抚一看,俩人想到一块去了,立马同意。甄学忠领了公文,赶紧去谢恩。巡抚当着大家的面嘱咐他好好干,说本来没打算这么快给他安排差事,是张道台求情才让他去帮忙的。甄学忠连连答应。底下的人就开始传他是跟张道台有关系,还来打听。甄学忠说自己根本不认识张道台,大家都不信,说他故意瞒着。甄学忠自己也一头雾水,只能任由别人瞎说。到了河工工地,见了张道台,人家对他挺客气,第二天就安排他负责采买材料。甄学忠谢恩后,又怕那些人办事不靠谱,就写信把舅老爷于舅太爷叫来了。于舅太爷一听外甥有正经差事,高兴坏了,说这采买材料的事关乎国库和百姓,还关系到官员的考核,要是没人盯着,那些人肯定要贪污。所以收到信后,立刻赶到工地。有了他这个“清眼鬼”盯着,那些萧心闲、潘士斐和管家们,都不敢乱来。不过,大家心里都恨死他了,这不用说。
甄学忠到省城不到一个月就得了这么好的差事,他堂舅子,一个叫黄二麻子的家伙,就找上门来了。他媳妇是湖北人,黄二麻子是他大舅哥,正巧那年在山东潍县做征税师爷,听说妹夫得了河工的差事,就打算来省城看看妹妹,顺便捞点好处。他跟东家请了两个半月的假,带着东家给的盘缠和一个差役,就上路了。到了省城,为了省钱,他不肯住旅馆,又因为好久没见过妹妹,怕妹妹一时认不出他,而且还没见过妹夫,所以先借住在朋友家。午饭后,他换了件稍微体面的衣服——一件补染过的茧绸袍子和一件天青缎旧马褂,还戴了顶大帽子,穿了双带眼儿的靴子,打扮停当后,却犯愁了,不知道该用什么帖子拜见妹夫。朋友建议用“姻愚弟”,但他觉得这样显得太随便,想写个单名的手本。朋友问他妹夫是什么官,他说妹夫是户部主事,改捐直隶州知州,他岳父是内阁学士,除了内阁大学士,京城官职就他最大了。朋友说,就算能世袭,也没听说过郎舅之间用这种手本的。黄二麻子坚持说这是官场的规矩,他要来河工找事做,以后是要在他妹夫手下干活的,不写个手本,显得不正式,就算见妹妹,也得先上个手本。朋友见他固执,也只好随他去了,催他赶紧出发。
黄二麻子赶紧出门,一路打听,总算找到了妹夫的公馆。他递上名帖,门房看了他两眼,说:“老爷去上班了,不在家,您回去吧。”黄二麻子说:“老爷不在,麻烦您帮我跟太太说一声,就说我黄某人来拜访。”门房一听他要见太太,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问:“您和我们太太是亲戚吗?”黄二麻子这才解释说:“太太是我妹妹。”门房立刻改口:“原来是舅老爷啊!”又问:“和太太是亲兄妹吗?”黄二麻子说:“我们高祖还在五服之内,算亲戚,不算远。”门房一听不是亲舅老爷,脸色就变了。但考虑到他是太太娘家人,得罪不起,就说:“您先坐会儿,我去跟太太通报一声。”黄二麻子连连道谢。一会儿门房回来请他进去见太太。太太穿着家常衣服出来,正要行礼,黄二麻子已经跪下了。他磕头起身,又行了个礼,说:“这些年在外地当差,没赶上伺候姑太太。”太太说:“不敢当!”然后热情地和他寒暄。黄二麻子非常恭敬,一直称呼“姑老爷”、“姑太太”,一句“妹夫”、“妹妹”也没提。 随后,他说明来意,想在工上谋个差事。太太说:“至亲当然应该互相帮忙,不过这些事你妹夫说了算,外人插不上手,我也没办法。你从这么远的地方来,住在哪儿?”黄二麻子说:“暂时借朋友家住,还没找到固定的住处。”太太说:“这样啊,你搬来公馆住几天吧。你妹夫经常来省城,等他来了,我们再想办法。”黄二麻子听了前半句心里着急,听到后半句能住公馆,顿时高兴起来。他又表达了对太太的感谢,然后告退。
家人们知道太太留他住公馆,看在太太的面子上,都对他很殷勤,“舅老爷”叫个不停。黄二麻子对他们也很客气,说:“我现在也是来投靠人的,都指望你们老爷提拔,大家互相帮忙,别老叫我‘舅老爷’了!”大家见他好相处,也很喜欢他。
过了几天,甄学忠因为公务没回来,派他舅舅于太爷来省城办事。黄二麻子早就打听清楚了。于太爷一下车,黄二麻子就送上写着“姻愚侄”的名帖去拜见。见面后,他称呼于太爷为“老姻伯”,自称“小侄”,说明来意,请求于太爷帮忙。于太爷为人正直,见他规矩,觉得他是个好人。第二天,事情办完,于太爷要回去了。甄学忠的太太又拜托他帮忙照顾她哥哥,于太爷只好答应。于太爷一走,家人们就开始议论纷纷,说他坏话。黄二麻子心里想:“他这么不受欢迎,真是个好机会。” 没事就到上房找妹妹聊天,说是请安,其实是经常和妹妹亲近,他心里有自己的打算。巧的是,太太喜欢聊天,有了这个娘家人作陪,又不用担心被人说闲话。所以黄二麻子在妹妹面前很受重视,家人们也巴结他。这样过了半个月左右。
一天,甄学忠因公回省,听说了于太爷之前说过的话,心里有了底。见面后,黄二麻子很谦卑,很合甄学忠的胃口,甄学忠答应带他去工上工作。
黄二麻子到了工上,发现姑老爷派头很大。虽然只是个采办委员,但他手下人多,工上的一切物资都由他负责采办。人多自然奉承的人也多,虽然是委员,实际上和总办一样。当时是于太爷管钱,就连总办推荐的萧心闲、潘士斐,都在总局里担任要职。黄二麻子刚来,大家都去拜访他。一开始他不敢直呼妹夫,还是叫“我们姑老爷”;后来见大家都叫“老总”,他也改口叫“老总”。过了两天,老总让他去检查材料,但他根本不知道怎么查。平时他见老总和于太爷不敢多说话,但和萧心闲、潘士斐关系很好。他们俩知道他是东家的舅舅,比别人亲近。黄二麻子在工上住了两天,就借故回省城一趟,说是想姑太太了。大家见他经常进省城,就怀疑他和太太关系非同一般。有些话不便直接和东家说,就让他当内线,只要他在姑太太面前提一句,东家就能知道。几次之后,黄二麻子意识到有人依赖他,于是他开始变得趾高气扬,对萧、潘等人夸夸其谈,说姑太太今天请他吃了什么点心,又给他添了什么菜。他还指着自己一件旧皮袍子说:“这是姑太太送的。”大家一看,那皮袍子是旧宁绸重新染的,旧得不能再旧了。潘士斐爱开玩笑,笑着说:“你姑太太也太小气了,送你皮袍子,为什么不送新的,送旧的?”黄二麻子脸红了,想了想说:“姑太太本来要送我新的,是我不要,要这件旧的。”大家问:“有新的不要,要旧的,这是为什么?”黄二麻子说:“我们天天在工地上跑来跑去,风大灰尘多,新的穿几天就坏了,太可惜了!所以我只要旧的,随便穿穿。这个道理你们还不懂吗?”
第二天,管家给老爷送来了吃食,顺便还给于舅太爷和黄二麻子一家送了一块咸肉和一盘包子。于舅太爷平时自己一个人吃饭,所以这事儿没人知道。黄二麻子却高兴坏了,跟谁都这么说:“我们姑太太真是太周到了!知道我们在工地上辛苦,特意送吃的来。我以前有两个妹妹,大妹小气,嫁了个教书的,没多久就没了。二妹从小就大气,跟别人不一样,所以才能当上太太。这可不是吹的!”
第二天中午,黄二麻子特意蒸了一小块姑太太送的咸肉,用小刀子切成薄片,摆在一个小碟子里。吃饭的时候,他给每人敬了一片,说:“这是我们姑太太的肉,大家尝尝。”敬完一片后,他自己就开始吃了,一边吃一边夸。吃完后还剩三片,他让伺候吃饭的二爷给他留着,准备下一顿再吃。
偏偏这个二爷嘴馋,偷偷拿了一片吃,自言自语道:“听他说这么好,到底啥滋味?我也尝尝。”结果味道真不错,他又偷吃了一片,越吃越香,心想:“反正吃了就吃了,三片也吃,一片也吃,干脆都吃了算了。舅老爷不问就算了,要是问起来,就说是猫偷吃的,他总不能怪我吧。”打定主意后,晚上吃饭的时候,二爷心里忐忑,希望黄二麻子忘了那三片肉。没想到黄二麻子对这三片肉念念不忘,一坐下还没动筷子就问:“我的咸肉呢?”偷嘴的二爷赶紧让厨房再添碗肉。黄二麻子说:“不是要添肉,是中午姑太太给的肉,还剩三片,我让你留着的。”二爷知道瞒不住了,瞎解释半天,最后说:“没了。”黄二麻子眼睛一瞪,把筷子拍在桌子上:“哪去了?”二爷说:“可能是野猫叼走了。”黄二麻子急得跺脚骂道:“忘八蛋!那是姑太太给我的肉,我舍不得一次吃完,留着下一顿吃。让你留好,你不小心,现在被猫叼走了!我不管,你必须赔我!你不赔,你自己去跟太太说!”黄二麻子一直骂,也不吃饭。别人吃完后,他还坐着,非要二爷赔他肉。二爷起先不说话,任他骂,后来实在受不了了,走到门外嘀咕道:“就三片咸肉,不过是猪肉,又不是姑太太身上的肉,至于闹成这样吗?” 偏偏这句话被黄二麻子听见了,他追出去打二爷,问他吃谁的饭,一定要告诉老爷,把他赶走还不够,还要打板子。
其他下人一看事情闹大了,都觉得二爷不对,不该乱说话:“舅老爷是太太的哥哥,你乱说被他听见,他能不生气吗?他要是告诉老爷,你还想吃饭吗?”二爷这才后悔,被其他人架着去给黄二麻子磕头认错,求他别告诉太太。黄二麻子先装模作样,不肯答应,最后在众人的求情下才答应。二爷又磕头谢恩,这才算完事。
这一来,黄二麻子把人情都卖给了大家,大家自然对他好。他自己也琢磨:“除了姑老爷,就是于舅太爷,其他人都不敢在我头上作威作福。”从此以后,他的架子越来越大,下人们都巴结他,有些人还指望他帮忙说话,不得不讨好他。
舅老爷病了十天,平时都是他帮忙处理事情的甄学忠这下可忙坏了,才两天就烦得不行。黄二麻子瞅准机会,在甄学忠面前特别殷勤,抢着干活,甄学忠觉得他可靠,开始交给他一些事情。黄二麻子每天往舅老爷屋里跑好几趟,嘘寒问暖,端茶倒水,伺候得特别周到。舅老爷也很喜欢他,夸他好。可惜舅老爷的病越来越重,甄学忠请遍了有名的医生都没用。舅老爷自知时日不多,把甄学忠叫到床前,黄二麻子也在旁边。舅老爷拉着甄学忠的手说:“贤侄啊!你母亲去世后,多亏你一直照顾我。现在我年纪大了,帮不上你的忙了,也没办法。我死后,家里的钱财你都自己管吧。记住一句话:‘人心叵测’,即使是至亲,也靠不住。” 舅老爷说到这里,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汗珠子像黄豆一样往下滚。甄学忠想起舅老爷平时对他的好,忍不住哭了,赶紧让舅老爷喝点参汤,劝他休息别说话。
过了一会儿,舅老爷缓过劲来,又挣扎着说:“不仅钱财要自己管,买地买材料也要小心。我活着的时候,这些事我都帮你盯着,让你省心。就算别人骂我恨我,我也不怨。我年纪大了,也不图什么好处,除了我,没人肯做这些费力不讨好的事。黄某人,他很能干……”话没说完,舅老爷又喘不过气来了。甄学忠扶他躺下休息,谁知舅老爷话太多,一下子就没了气息。甄学忠哭了一场,安排舅老爷的后事,把灵柩暂时放在庙里,之后再送回老家。
舅老爷临终前说的话,黄二麻子听得清清楚楚。“人心叵测,至亲也靠不住”,这话让他心里咯噔一下,暗骂舅老爷:“老家伙!我这么伺候你,你却要断我的财路!还好没点名道姓。” 后来舅老爷又说“黄某人,人是很能干的……”黄二麻子觉得舅老爷可能还有不满的地方,还好没说完他就死了。甄学忠只听了一半,误以为舅老爷是推荐黄二麻子帮他,所以才夸他能干。舅老爷一死,甄学忠就把家里的事全权交给了黄二麻子。黄二麻子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接手了,高兴坏了!他立刻开始查舅老爷的账目,想找点毛病报复一下。
结果查了半天,什么也没查出来,只有一间空屋子经常堆着上千吊钱。黄二麻子跑到甄学忠面前献殷勤:“这么多钱放在家里不安全,不如存到钱铺里,既能生利,也省心。舅老爷年纪大了,再精明也有想不到的地方。”甄学忠说:“别这么说他,家里要随时用钱,不多准备点怎么行?”黄二麻子碰了钉子,心里不爽,说了几句闲话就走了,回屋里生气地嘟囔:“谁稀罕吃他的饭?这也算什么?”
正生气呢,管厨房的来交伙食费。管厨房的知道黄二麻子是舅老爷,又是刚接手家务,不敢怠慢,先请安,然后拿出账本,笑着说:“还得麻烦舅老爷费心了。”黄二麻子爱答不理地问什么事,管厨房的笑着把账本递过去。黄二麻子以前在州县衙门做过师爷,知道厨房账房有九五扣。他拿起算盘一算,五天应付九十六吊,扣除四吊八百文,实付九十一吊二百文。管厨房的接过钱,不敢说不对,笑着说:“舅老爷这账是怎么算的?我不懂。”黄二麻子以为管厨房的是故意刁难他,拍着桌子骂道:“混账!瞧不起我?欺负我外行?天下衙门都一样!我今天第一天做账,你做厨房难道也是第一天?嫌少就别拿,把钱放这儿!”管厨房的碰了钉子,拿了钱走了。黄二麻子还骂道:“低贱货!不凶他他就凶你,都不是好东西!”
第二天,管厨特意给黄二麻子送去了一只火腿,外加两碗好菜:红烧肘子和清炖鸭子。他毕恭毕敬地说:“这是我孝敬舅老爷您的,您一定要赏脸收下。” 黄二麻子一开始板着脸,坚决不要。管厨再三恳求,他才稍微松了口。
管厨走后,当晚就找到账房二爷,请他喝酒,并托他跟黄二麻子说好话:“这九五扣(指提成)本来是应该有的。只是因为舅老爷您为了给老爷省钱,让我们‘清公事’,伙食费、酒席费都往少了算,连扣头都不给。您来了之后,我们下边的人也愿意把这钱给您。可话又说回来,‘羊毛出在羊身上’,还不是拿老爷的钱贴补您舅老爷嘛。您这么精明,难道想让我们卖老婆孩子吗?所以还得请您在老爷面前说说情,现在米粮柴火,还有菜,样样都贵。按之前的数目,我们实在赔不起。您能不能通融一下,从下个月开始,每人伙食费加十个钱?这样我就不赔钱了,您也有了。至于老爷一天多花几百文钱,小钱不计较,大钱就从材料费里多报销一点,这笔账不难糊弄吧?”账房二爷喝了酒吃了菜,自然得帮忙,连连答应。
晚上,账房二爷把这事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黄二麻子。黄二麻子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说:“早这么说不就得了!我已经跟老爷说他干不下去了,推荐别人顶替他了,现在让我再去求老爷让他回来,这怎么行?”账房二爷一听,也吓了一跳,赶紧说:“这事儿还得求舅老爷您开恩!”沉默了一会儿,黄二麻子说:“这样吧,我还能跟老爷解释,就说接手的那个人家里有事,暂时不能来上班,先让原来的人继续干。以后我们再留意,另雇别人。但是我已经答应接手的那个人明天来上班了,这事儿你们自己下去和他商量。他要是肯让,最好不过了;要是不肯,也随他去,我不能出尔反尔。”
账房二爷出来把这事告诉了管厨。管厨也明白,说:“不就是想多要点钱吗?我去给他送二十吊钱,让他明天别来了。不过,我们底下人去劝他,他肯定不肯。这事还得求舅老爷您帮忙,这钱还得您亲自给他,才妥当。”账房二爷又去找黄二麻子。黄二麻子说二十吊钱太少了,恐怕不行。后来又加了十吊,黄二麻子才答应下来。
这事儿之后,大家都知道舅老爷是要钱的。凡是想巴结他妹夫的,没有一个不送钱给他。等他妹夫的差事卸任了,他的口袋也鼓起来了。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驻京的外国公使收到了领事的报告,觉得这事必须得争,于是先给总理衙门发了个照会,让那些总理各国事务的大人们处理这事儿。
各位看官都知道,中国的大臣们,都是熬资历上来的。等熬到官位高了,头发白了,耳朵也聋了,脾气也磨没了。还得五更天就起床去上朝,等到下班,一天就过去一半了,精神也消耗殆尽了。所以个个都只想省事儿,能少一件事儿就多休息一会儿。要是他们精疲力尽的时候,你让他们多说一句话都难。而且人人心里都想着,事情办得好办得坏,都跟我没关系,只要别在我手里办砸了,我就没事儿了。
大家都这么想。所以收到公使的照会后,办事员一看,知道这是件棘手的国际纠纷,压不住,赶紧把文件呈上去了。无奈张大人看了摇摇头,王大人看了不吭声,李大人看了没表示意见,赵大人看了又还给了办事员。办事员问:“这怎么回复?”几位大人说:“去问问王爷的意思。”第二天见了王爷,谈到这事儿。王爷问:“各位怎么看?答应他还是不答应?怎么回复才好?”几位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王爷等半天,见没人说话,又问:“各位有什么高见?说出来大家商量商量。”张、王、李、赵四位大人被王爷这么一逼,不得不说话了。张大人先说:“还是王爷您拿主意吧,肯定没错。”王大人也赶紧表态:“我见识有限,还是王爷经验丰富,王爷您吩咐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李大人说:“他们两位说得对。”赵大人资历最浅,就算心里有主意也不敢多说,只跟着大家说“是”。王爷见谈了半天没谈出个结果,就看了看表。张大人说衙门有事,王大人说要去拜访客人,李、赵两位大人也说有应酬,一起说“明天再议”。送走了王爷,各人就走了。
过了两天,公使馆没来催复,王爷和那四位大臣也没再提这事儿。等到第三天,公使因为没收到回复,又发来照会询问。他们还是拿不定主意。王爷跟他们商量半天,就只会“是是是”,“好好好”,瞎耽误工夫,一点正经主意都没有。这天又过去了,也没回复公使。等到第五天,公使生气了,说:“给你们发照会,你们不理!”于是写信说,明天下午三点要亲自来拜访,当面商量。王爷和大臣们只得答应他,回信说:“明天恭候。”
跟外国人打交道可不能耽误时间。说三点来,两点半王爷和大臣们就都到了,都穿着补褂戴着朝珠,在一间西式会客室里等着。刚到三点,公使就来了。从王爷开始,一个个跟他握手致意,分宾主坐下,照例上了西式茶点。王爷先跟公使寒暄:“我们好久不见了。”公使还没说话,张大人就接了一句:“这一别可有一个多月了。”王大人说:“是上个月见的吧。”李大人说:“好久不见,我们都很想念您。”赵大人说:“我们应该经常走动走动。”公使懂中文,听他们都说着客套话,也谦虚地回了一句。王爷又说:“今天天气真好。”张大人说:“没下雨。”王大人说:“您能来真是难得,真是天公作美。”李大人说:“幸亏是好天,要下雨,这北京的地面可不好走。”赵大人说:“我知道贵公使馆里有精通天文的人,如果不是好天,您也不会出来。”
公使问道:“前天发了两个照会,王爷和各位大臣想必都收到了,为什么没回复?”王爷说:“是湖南的事吗?”张大人也说:“湖南的事?”公使问:“那怎么办?”王爷清了清嗓子,四位大人也都清了清嗓子。公使又问:“怎么样?”王爷说:“我们得查查。”四位大人也说:“得查清楚了再回复您。”公使问:“几天能查清楚?”王爷说:“公文送到湖南,再等他们回复到北京,怎么也得两个月。”四位大人齐声说:“怎么也得两个月。”公使说:“我们国家早就查清楚了,巡抚太软弱,一群士绅欺压百姓,差点儿闹出‘义和团’那年的事儿来。我们两国关系友好,所以特地提醒一下。王爷和各位大臣不必再查了,请直接处理吧。”王爷又清了清嗓子,各位大人也都清了清嗓子。有的还吐了痰,有的没吐。等了半天,公使又追问。王爷说:“我们得商量商量。”四位大人齐声说:“得商量商量。”公使听了,微微一笑。幸好这位公使脾气好,也知道中国官场的规矩是拖一天算一天,实在拖不下去了,也只好依着他们。所以当时听了王爷和大臣们的话,也没太逼他们。只说:“要等公文去查,那等不及。现在电报又不是不通,各位马上发个电报去问问,两三天就能收到回电吧?”一句话提醒了他们,都齐声说:“那就发电报问问,问清楚了就给您回信。”公使临走又说了一句:“三天后,我来听回音。”
送走了公使,王爷犯了难:“这事儿,到底答应他呢,还是不答应?要是不答应,得想办法对付他啊!” 张大人是几位大人里资格最老,经验最丰富的,赶紧出来打圆场:“王爷有所不知,咱们跟外国人打交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从来没驳过他们的茬儿。这事儿万万拗不过,只能顺着他们来。” 然后,他又跟王、李、赵三位大人说:“咱们办交涉的事儿办了这么久,这点小窍门还不懂吗?”王爷被张大人这么一说,也找不到话反驳了,沉默了一会儿,才试探着问:“这事儿,你们查清楚了吗?”张大人说:“不用查!等外国人来了,他们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还用王爷您操心吗?”其实,他们自己也只大概知道公使闹这么半天是因为湖南发生了一起命案,需要交涉。公使不满意湖南巡抚,说他太软弱,要求换人。至于案情的具体细节,他们压根儿没搞明白。大家心照不宣,装作什么都知道的样子,谁也不愿意为了这事儿再费心了。 之后又聊了一会儿,主要就是商量把现任湖南巡抚调到别的地方去,再找个能应付外国人的人来接替。还是张大人出主意:“咱们调谁去,外国人说不定还不满意呢。不如等他后天来要答复的时候,先探探他的口风,看他点谁,咱们就派谁去。省得以后跟他们闹矛盾,又来给我们添堵。”王爷点点头表示同意,大家也就散了。
总理衙门的大人们听了公使的话,心里虽然不情愿迁就他,但也不敢违抗。第三天,公使又来催要答复了,见面先是一通好夸。之前大家心里都七上八下的,提心吊胆。等说到正事儿上,王爷第一个表态:“同意换湖南巡抚。不过换谁,一时还没想好。最好是跟贵国人相处融洽的,以后交涉起来也好商量,别再像这次这样不愉快。” 公使说:“是啊,现任山东巡抚赖养仁就不错。前任黄巡抚跟我们国家作对,自从赖养仁上任后,我们的铁路已经修了几百里,他还把潍县城外一块地借给我们做操场。王爷、各位大人都知道,我们国家在贵国修铁路,中国人也能坐车啊,载货运客,对双方都有好处。借地做操场,以后也会还的。不明白前任黄某人为什么不同意。赖抚台非常开明,所以我们各国都很喜欢他。贵国政府以后都应该用这种人,国家才能兴旺。依我们看,王爷、各位大人就奏请皇上,把赖某人调任湖南巡抚,再找个跟赖某人一样的人做山东巡抚。这样两国关系才能更友好。诸位觉得如何?”王爷看看几位大人,几位大人又看看王爷,谁也没吭声。最后还是王爷忍不住,小声跟张大人说:“既然他们说赖某人好,咱们就让他调过去吧?”
张大人赶紧摇头:“不行!不行!赖某人要是升了湖南巡抚,山东那个位置还得再考虑,他们肯定不满意,调过去也解决不了问题。还是陕西的窦某人合适,他以前在天津做道台的时候,跟外国人相处得很好。凡是新进口的水果、新鲜玩意儿,除了送给我们几个之外,各国公使馆都分一份。你说他够不够周到?如果把他调到山东去,他们肯定高兴。”王爷说:“那好吧,咱们就答应他。”张大人说:“也不用急着告诉他们。只要不反对,他们就知道我们答应了。王爷您有所不知,老办交涉的,有个‘默许’的诀窍。凡事咱们等着他们来做,不吭声,他们就知道我们同意了。”王爷点点头。他们俩商量了半天,公使等得不耐烦了,又问:“怎么样?”他们几个死守着“默许”的秘诀,就是不说。公使急得跳脚。最后还是王爷忍不住,说了一句:“回来会有正式文件。”公使一听这话就明白了,不再追问。又说了几句闲话,就告辞了。第二天,果然下来了两道圣旨:湖南、山东两省巡抚同时换人。之前的湖南巡抚并没有调到陕西,算是落空了。这也是张大人的安排,说是他得罪过外国人,暂时不好给他安排差事,得晾他一段时间,等风头过了再给他安排位置。
咱先不说别的,就说新任山东巡抚窦世豪,这人啊,原来是个小官,最会的就是应酬。以前当小官的时候,有一次跟着个候补知县出差。那知县坐轿子,他舍不得花钱,不是叫人抬小车,就是跟着轿子一路跑。好多人都不认识他,以为是知县的跟班呢,根本不知道他是老爷。这运气也真是好,那年他在省里候补,没事干,正好省里巡抚有个老丈人特别喜欢下象棋,有人就把他推荐过去了。他和老丈人下了十盘棋,居然十盘都和棋。窦世豪私下跟别人说:“要是按老丈人的水平,赢他一百盘都容易,但怕他老人家下不来台,所以就和他和了十盘。”那老丈人当然也看出窦世豪棋艺高超,但他自己好胜心强,不赢一盘就不罢休。幸好窦世豪机灵,摸准了老丈人的脾气,故意让了几步。等老丈人赢了一盘,面子也过了,果然高兴坏了,直夸:“我今天虽然赢了窦某人,但他棋艺精湛,只有他能和我过招,其他人想都别想!”窦世豪一听老丈人夸他,心里美滋滋的。从此老丈人离不开他了,先让他儿子给他安排几个挂名的差事,拿点工资。后来有了机会,就推荐他升官。连进京面圣的路费,都是老丈人儿子给他想办法解决的,具体怎么弄的,咱们就不细说了。等他进京面圣回来,靠着老丈人的关系,做了几个好差事,也赚了不少钱,又好好孝敬了上司。于是乎,一路升迁,从府里的小官做到海关道,再到臬司、藩司,最后当上了山东巡抚。他从一个小官做到封疆大吏,前后不到十年。
他处理外交事务的本事,还是当候补道的时候练出来的。当了海关道后,这种事就更多了。他那一套功夫是什么呢?就是张大军机说的“默许”的秘诀。洋人来办事,要是按条约来的,当然没问题。要是不按条约来的,表面上也要和人家争争。等洋人生气了,或者用强硬手段,他就让洋人干,自己不管。后来洋人摸透了他的脾气,什么事都先跟他打个招呼,他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洋人自己去干。有时候上面给他穿小鞋,他就去问洋人。洋人说:“你早就默许我了,你不让我做,我能做吗?现在事已成,你让我反悔,不可能。要反悔也可以,你赔我钱,我就罢手。你干嘛不早点拦着我?我已经花了钱,突然拦住我,我不干,耽误我的买卖,坏我的名气,还得赔我钱才能了事,不然没完!”窦世豪听了,也无话可说。后来洋人又来要赔偿,要是说开了,也就罢了;说不开的,洋人要钱,他还真给。这样几次下来,上面见他真赔钱,以后的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要洋人没话说,也不来责备他了。
再说他当了巡抚,几年下来,经验更丰富了。而且外国人在他手里吃过亏,也没忘了他,一听他来了,个个高兴。他上任后,这洋人来找他,那洋人又来找他。凡是来找他的外国人,他都接见,还回访。整天忙着跟外国人打交道,哪有时间管地方上的事?于是有人上奏说:“大帅日理万机,要爱惜身体,这样忙下去,天天喝人参汤,精力也跟不上啊!得找个替他分担的人。”窦世豪说:“外国人那些事,他们不懂,谁能替我?除非现在有个人懂外国人的脾气,能帮我处理这些事,不用我操心,还能让外国人满意,这样我才放心。你们有这样的人吗?”大家推荐不出人,也就没再说了。后来这事传到外国人耳朵里,他们就借机推荐人。还说以前某个国家不发达的时候,也是借用别国人才,然后国家就兴旺了,这只是找个向导的意思。窦世豪一听,心想:“这主意不错!用外国人对付外国人,跟外国人办事,容易商量,不用我费心,以后再也没有难办的交涉了。我可以借此卸下重担,不用外国人老来找我,也不用怕他们说我办不好事。反正有人顶着,好坏都与我无关。”他打定主意,马上答应了,就托外国人介绍,请了个向导。外国人说:“这人学的是政治、法律,都拿过高等文凭。”窦世豪说:“我管十府、两个直隶州,一百零八个州县,所有的事都要我一个人过目,哪忙得过来?有了这个帮手,我也可以歇歇了。”过了两天,介绍人送来合同,全是洋文,密密麻麻的。窦世豪看不懂,就送到洋务局让翻译。洋务总办又加了两条,其他没怎么改。月薪六百两,先签一年合同。窦世豪看了没问题,就照办了。那洋人本来就住在中国,一请就来了。合同签字后,窦巡抚就请他住在衙门里,方便商量事情。那洋人没家眷,也就答应了,搬了进来。他姓喀,巡抚叫他喀先生,衙门里都叫他喀师爷,官场来往,还叫他喀老爷、喀大人。有些不知道他姓什么,都尊称他为“洋大人”。
话说这窦世豪刚上任第一天,就碰上长清县报来一起命案。师爷拟的批文他觉得不行,非得让喀先生(一个外国人)过目,帮忙写个批示。结果呢,解释半天,案情都没说清楚。大家伙都说:“喀先生那是学西方的法律,对咱们中国的法律压根儿不熟,就算他写了,上面也得驳回。还是咱们自己人来写吧。”窦世豪没办法,只好收回批文,让本地的老先生来处理。
过了几天,上面又来电报,让他操练军队、组建警察、开办学校。他一听,就说:“这些都是新政啊,得问问这位‘大政治家’(指喀先生)才行。”赶紧把喀先生请来,详细地跟他解释这些事,让他帮忙起草章程。喀先生说:“这些事儿在我们国家都是专门的学科。就说练兵吧,陆军有陆军学校,海军有海军学校;学校也有初级、高级之分。我不是从学校出来的,不敢乱说。”窦世豪这回有点后悔了,皱着眉头说:“命案让你看,你说不懂中国法律;现在这些事儿,都是照着你们那套办法办的,你还说不懂?这也不懂,那也不懂,你到底懂什么?”喀先生说:“你们中国的法律本来就烂透了,现在虽然说要改,也没改好。让我用你们的法律办事,我可办不了。我要用我们国家的法律,可您又怕上面驳回。您说的这些事儿,在我们国家都是专门的学问。如果您真要办这些事,要我推荐人,我都能推荐。至于我懂什么?以后要是跟我们国家有外交事务,您就不用操心了,我能办得妥妥的。”窦世豪没话说了,那些新政还是交给本省的官员们去办,也不再找喀先生了。喀先生也乐得清闲,领着工资,吃喝睡,日子过得舒坦得很,一晃就过了半年。
有一天,喀先生的一个外国老乡带着老婆孩子来中国旅游,先到了山东。因为雇挑夫的事儿没说清楚价钱,挑夫就欺负他,把行李扣下了,走了两里多地,非要收他五百个大钱一担。那外国人急坏了,知道喀先生在抚台衙门,就去找他,把事情详细说了,说一共三个挑夫。喀先生心里想:“来这儿半年了,什么事儿也没干,自己也觉得挺丢人的。这次倒是可以露一手了。”他就去找窦世豪,气呼呼地说:“挑夫扣留我老乡的行李,跟抢劫没啥区别!贵国的法律我知道,应该把这三个挑夫都按律法处死,才能正法!”窦世豪一听,还以为挑夫真可恶呢,要是抢了外国人的行李,那肯定要严惩的。立刻把县令叫来,把这事儿告诉他,让他抓人。县令没一会儿就回来了,禀报说:“人已经抓到了,也审问过了。这事儿其实是挑夫和外国人说好了,五百文一担。结果外国人不同意付钱,挑夫就扣着行李不放,说:‘五百文一担是说好的,少一分钱都不行!’外国人急了,就拿棍子打人。现在有个挑夫头都打破了,我验明属实。三个挑夫也闹起来了,说钱也不要了,把东西挑回去了,让外国人另找人挑,反正这买卖不做了。后来是房东出来调解,每担给了三百文钱,行李也早就交还了。我看这事儿早就解决了,这外国人还来麻烦大帅,也真是太小题大做了!”县令说得一套一套的。窦抚台一听,觉得也对,说:“挑夫乱要价,确实可恶。但你打了他们,又没按说好的价钱给,现在反说挑夫抢劫,要我处死他们,这也太过分了!”他就把喀先生叫来,把事情经过跟他讲清楚了,让他去跟那个外国人解释,别管这事儿了。
没想到喀先生一听,竟然拍桌子、捶板凳,对着窦抚台大吵大闹起来,说:“我自从来了以后,不按你们的中国法律办事,你们嫌我不行;现在按你们的中国法律办事,你们又说不行,摆明了就是看不起我,所以不听我的话!既然不听我的话,还留我干嘛?!”这时,那个外国人又狠狠地责备窦抚台,说他违约:“既然请我来,一点权力也不给我,被外国人看见了,还以为我多无能呢!这分明是毁我名声,以后谁还请我?现在你把一年的薪水都给我还不算,还得赔我名誉损失费。不赔我,我就跟你一起去北京找公使评理!”说完,就要拉着窦抚台走。窦抚台问他:“去哪儿?”他说:“去北京!”窦抚台说:“就算要去北京,我也是有官职的人,没得到朝廷的命令,不能随便离开。你要去,你自己先去吧。这是你自己要走,不是我辞退你,不能向我要薪水。”那外国人一听窦抚台这么拒绝他,更要蛮干了。幸好县令还没走,赶紧过来打圆场,一边劝外国人:“有事好好商量,我们回去再说。他是一省的最高长官,你把他得罪了,你在这里孤立无援,吃亏了可别后悔!”外国人想了想,觉得也对,这才闭嘴不说话了。县令又来求窦抚台息怒:“大帅是朝廷的栋梁,他算什么东西?要是大帅气坏了,那还了得!”窦抚台也只好作罢,吩咐把这事交给洋务局去处理。县令答应了,去跟洋务局局长说了,然后局长和县令一起找到外国人,好说歹说,答应赔他一年的薪水,以后的事儿都不用他管了。外国人只要拿到钱,自然也就没话说了。
窦抚台被外国人坑了一把,自己也挺后悔的,对洋人也没那么信任了。后来有人说,这有两方面原因:一是窦世豪自己后悔,知道被外国人骗了;二是他的岳父沈中堂从北京给他写信,信里说:“现在北京很多人议论你,说你请了个外国人当老师,大权旁落,自己不管事。这很丢脸,劝你赶紧把那个外国人辞掉,免得别人嚼舌根。咱们是亲家,所以提前告诉你。”窦世豪收到信后,就找了个理由跟外国人闹掰了,免得被人说三道四,影响自己的仕途。
咱们接着说他岳父沈中堂,当时是礼部尚书、协办大学士,还兼着掌院大学士。虽然不在军机处,权力没那么大,但因为长期掌管文官考试,学生遍天下。他这个人本来就挺保守的,可朝廷大力推行新政,他虽然不敢公开反对,但说话总带点牢骚。有一天,几个督抚和御史联名上奏,建议减少科举名额,重视学校教育。老头子一听就生气了,嘀咕道:“别说别人,就他们几个,哪个不是科举出身?现在自己飞黄腾达了,就想断别人的路,真是岂有此理!”后来他打听了一下,发现上奏的御史里,有个姓金的,有个姓王的,都是他当年会试的主考官录取的,气得更厉害了!可朝廷已经批准了奏折,他面上不好说什么,只吩咐门房:“以后王金二人来,一律挡驾,把他们的拜帖退回去,别收!”门房答应了。后来王金二人果然被挡在了门外,只好托人疏通,可沈中堂倔脾气上来了,坚决不收。两人没办法,只好作罢。过了一段时间,又有省里的督抚上奏,建议朝廷优待留学归国的学生。老头子一听,胡子都气炸了,说:“这些学生,今天闹学校,明天闹学校,一个个无法无天,怎么好重用他们?这种人当了官还了得!”他正想把那些和他观点相同的得意门生叫来,商量对策,还没发出邀请,又听说朝廷要将全国的寺庙改成学校。他一听,气得手脚冰凉,直说:“这越闹越厉害了!再闹下去,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我也没那个精力跟他们争了,只能祈祷菩萨惩罚他们了。”这一夜,他气得睡不着,第二天就请假在家休息。
他是掌院大学士又是尚书,自然有很多学生和下属来看他。大家都知道老师的病不是药能治好的,有个学生自告奋勇地说:“老师,我豁出去了,就算丢官不要命,也要效仿古人吴侍御的‘尸谏’,明天一定上奏折据理力争。如果上面不批准,我就当着大家的面自杀,为老师出这口气!”沈中堂一看,这人竟然是侍读学士旗人绅灵,字筱庵。当年殿试,他做阅卷大臣,把绅筱庵的卷子排在前十名,第二科就留他在了馆里。旗人升官容易,所以现在已经做到侍读学士了。沈中堂认出是他,竖起大拇指说:“老弟,如果你能把这事扳回来,菩萨保佑你升官,将来一定能做到我这个位置。”绅筱庵当即表示辞别老师,说:“我回家写好奏折,请老师明天等消息。”沈中堂虽然高兴,但脸上还是一副悲伤的样子,说:“筱庵老弟,如果你真要尸谏,虽然是件流芳百世的大事,但你一家老小怎么办?我老头子这把年纪,官位也不高,还能照顾你吗?”他沉默了一会儿。等大家要走的时候,他一定要亲自送他们到门口上车。大家坚决不肯,说:“老师从来不送我们的。您要是送,那就是把我们拒之门外了。”于是走到檐下,大家站着不肯走。沈中堂说:“我不是送你们,我是送筱庵老弟。筱庵如果真要效仿吴侍御,我们今天就要永别了,我怎么能不送送他呢?”大家见他这么说,只好随他送到了门外。
咱们不说绅学士回去写奏折的事,只说沈中堂送走客人后,也不回房间,直接去了自己平时念经的屋子,在观音像前,郑重地插上了一炷香,磕了三个响头。磕完最后一个头后,他跪在地上很久没起来,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祈祷什么。起来后,他又断断续续地念了半部《金刚经》,实在念不动了,只好第二天再补。从此他就在家养病,三天假满后又续了三天。老头子一心盼着绅学士的奏折能带来圣旨,即使被驳回或压着不批,绅筱庵既然说了要尸谏,他平时虽然不羁,但看他前天那忠义的样子,肯定不是说着玩的。可是奏折批没批,筱庵死没死,总该有个消息吧?怎么几天都没动静?真是让人捉摸不透。眼看着六天假满了,筱庵那边还是没消息。他自己也没那么严重的病,请假请得太多了,怕别人说闲话,只好销假上朝。
沈老师病好了,学生们都来问候,唯独不见绅筱庵。沈老师问大家这几天有没有看到绅筱庵,说等了他四天,他的奏折还没递上来,难道前天说的话是开玩笑的?要是说话不算数,他就不认绅筱庵这个学生了。
这时,有个和绅筱庵一起读书的刘信明站出来解释说:筱庵那天从老师那儿回去,因为这事儿气坏了,在家发了好大的脾气,请了好几个中医都没治好,后来吃了西医的药才好。第二天睡了一天,第三天才起来,正准备写奏折呢,结果又中暑了,扎了十几针才保住命。现在大家让他在家好好养病,别出来了,这热天中暑可不是闹着玩的,大概明天就能来给老师请安了。
沈老师说:原来是这样,性命要紧啊。他都肯吃西医的药了,还会为了这事儿去死吗?我心里也放下了,不指望他死了。说完,还是气得不轻。
过了两天,绅筱庵知道老师生气了,不好意思见老师,托了不少人说情才敢去。沈老师对他淡淡的,不像以前那么亲热了。
绅筱庵那天从沈老师家回去,想着要写个流芳百世的奏折。路上还在琢磨怎么写才能打动人。到家下车,管家迎上来恭喜他。绅筱庵问怎么回事,管家说广东学政缺人了,大家都说是他。小军机王大人来过,因为绅筱庵不在家,就让管家转告。今天王爷又提到了他,看来这事儿十拿九稳了。绅筱庵原本打算效仿吴可读,上书直谏,听了管家的话,功名心一动,就把这事儿忘了。
那天晚上,他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转来转去,想给小军机王大人写信问问,家人说太晚了,王大人可能睡了。他又想写信问别的朋友,又怕人家不知道,反而坏了事。就这样,他折腾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正准备出门打听消息,圣旨就下来了,任命了别人。绅筱庵扑了个空,憋了一肚子火,这才想起前天对沈老师说的话,正好借这个机会发泄一下。他刚拿起笔写奏折,太太叫他过去,说小少爷头晕发烧,不知道得了什么病。
绅筱庵兄弟三个,就这一个儿子,十一岁,读书很聪明,虽然不能过目不忘,但十一岁就读完了三经,现在正读《左传》,文章都写到“起讲”了,老师说明年就能读完了。所以夫妻俩都宝贝似的护着他。儿子一病,绅筱庵心急如焚,太太更是守在儿子身边,哭个不停。绅筱庵看到这情景,雄心壮志都被儿女私情牵绊住了,赶紧请医生给儿子治病,安慰太太。折腾了两天,儿子病好了,沈老师的假期也满了。他效仿吴可读的心思早抛到九霄云外了,只是对不住老师,只好编个谎话,托人解释,把这事儿糊弄过去。他知道老师会对他冷淡,也只能这样了。后来这事儿传开了,大家都说沈老师气坏了,逼得学生寻死,幸亏绅筱庵机灵,没上他的当。
有一天,沈老师在家坐着,直隶总督来拜访。直隶总督炫耀他送出去留学的学生学成归来,很有学问,朝廷已经批准,让他们参加考试,选拔优秀者授予进士、翰林,将来阅卷的事还得麻烦沈老师。多收几个好学生,将来为国家办事,大家都脸上有光。
沈老师连忙摆手说:别的都好说,就是保和殿考试这事儿,我得反对。他们都能参加殿试了,以后我们这些老臣往哪儿搁?就说我们翰林院,几千年来干干净净的,现在突然涌进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人,不得乱套了吗?说完,很不高兴。直隶总督本来是想来拉关系的,见话不投机,只好告辞了。
话说这位直隶总督,在皇上那儿特别受宠,他说的啥皇上都听,从来没驳回过他。他回去了以后,果然推荐了一堆学生,让皇上考试录取。军机处的人先收到了消息,有个军机大臣知道沈中堂脾气倔,就故意逗他:“直隶总督推荐的学生,都被我们给打回去了。知道您不喜欢这些人,特意告诉您一声,让您高兴高兴。”沈中堂一听,心里真高兴,连连说:“这才对嘛!就算皇上批准了,要是让我阅卷,我宁可辞职,这个差事我绝对不干!”那位军机大臣说:“中堂您说得太对了!”两人就散了。
谁知道第二天就下圣旨了,要在保和殿考试那些留洋毕业的学生。沈中堂一看,心想军机处也没权力阻止这事儿,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又过了两天,考试结束了,第二天就让他当阅卷大臣。这时候再请假来不及了,说不干吧,违抗圣旨的罪名可担待不起,只好垂头丧气地去了。还好试卷不多,而且阅卷大臣不止他一个,他自己乐得清闲,让别人去忙活。他大概翻了翻,挑了一份没啥问题的卷子放在第一,呈了上去。结果朝廷破格提拔人才,最好的都赏了翰林,其他的当主事、知县,总之京官外官都有。
那些当了主事、知县的咱们先不提。就说那些被封为翰林的,按照规矩得去衙门拜老师,认前辈,这些礼节一点都不能少。沈中堂是掌院学士,正好管着他们,他们少不得得来拜见。这几位翰林虽然从国外回来,不懂中国规矩,但既然做了这个官,就得走这个流程,此时此刻,不得不随大流了。于是他们打听了规矩,准备好了见面礼和红包,拿着名帖,去沈中堂的私宅拜访。
没想到沈中堂早就料到这一步了,提前两天把那些科举出身的门生都召集起来,跟他们说:“以前想进咱们翰林院,多难啊!乡试三场,会试三场,考中了还要复试,殿试、朝考、留馆,等等。诸位都是过来人,这些门槛能轻易跨过去吗?现在这些人一点苦都没吃,就写两篇策论就想当翰林,以后谁都能当翰林了!可是皇上赏了他们恩典,我们又怎么能不让皇上高兴?就算皇上让我阅卷,我又怎么能不去呢?不过收这种学生,我心里总觉得不对劲儿。今天把大家请来,一起商量个办法抵制一下,就像上海抵制《美约》一样,得让他们不敢进这个衙门才行。各位老弟,你们有什么高见?”大家一起说:“是!”沈中堂又问他们怎么抵制。有人说:“应该上个奏折,不让他们考差。凡是本衙门差事,都不准派他们。”又有人说:“这翰林顶多算个荣誉称号,不能按资历升迁。”沈中堂听了,没表态。
这时,有个叫甄守球的阁学公,七十三岁了,见解独到,赶紧插嘴说:“老师说的都是抵制的方法,要抵制到他们自己不敢来才好。现在有个办法,既然他们得了翰林,肯定要来拜老师,认前辈。老师不能不认他们。他们送礼,咱们也乐得收下。我们这些老前辈不求他们什么,等他们来的时候,咱们约好了一起不见他们。咱们不认他们。就算在别的地方碰见了,他们叫咱们前辈、老前辈,咱们就拱手说‘不敢当’,也不理他们。这样让他们碰几次钉子,怕见咱们的面,以后他们就会把这翰林当做畏途,自然没人再来了。但是要抵制,咱们必须齐心才行。”大家听了,都说:“妙!”沈中堂点头称是,连连说:“守球老弟说得太对了!我乐意认他们做学生,但是见面礼得照常加倍。咱们中国的规矩,凡是沾上‘洋’字的都要加钱。不说别的,咱们大孩子刚从上海回来,他说上海戏园子的规矩,洋人看戏要加倍。这几个人虽然不是洋人,但毕竟是从国外回来的,我多要些也不过分。”众门生又一起说:“是!”于是当天就决定了,等那几个人来拜见老前辈的时候,一律不接待,以此作为抵制策略。大家一致同意,这才散了。想知道后来怎么样,且听下回分解。
湖南巡抚大人想借这次考试好好整顿吏治,结果却把事情闹到自己亲戚头上,没办法,只能不了了之,虎头蛇尾地结束了。后来怕别人嚼舌根,就让手下人跟省府打个招呼,让省府自己看着办。
省府明白了巡抚的意思,回去先把那个被抓的“枪手”好好“教育”了一番,先让审查委员审问了两次,然后自己亲自提审。省府大人摆足了架子,又是吓唬又是恐吓,那“枪手”却东拉西扯,就是不承认。堂上的人都说他是个疯子。省府又问:“这家伙有家人吗?”他老婆和儿子赶到堂上跪下,哭诉道:“他一直有哮喘病。那天他穿戴整齐去亲戚家祝寿,有个小工王三跟着。王三回来后说:‘刚走到考场附近,人多路挤,一眨眼就不见了。’王三找了半天没找到,只好回家报信。后来他老婆到处找,一直没找到。今天刚走到府衙,听说里面审问重犯,说是考场抓到的枪手,就赶紧进来看看,没想到真是他。但他真的有病,虽然捐过官,但没出来做官,也不会写文章。求大人开恩,放他回去吧!”省府听了不理,歇了一会儿,才说:“就算不是枪手,是疯子也得关起来!”那人的老婆还在底下磕头。
省府又让人去传唤请“枪手”来的那个候补知府。候补知府说自己病了来不了,写了封信,派管家来递。省府一边看信,管家一边在下面解释:“老爷那天本来准备去参加考试的,半夜突然重病,头晕眼花,根本起不了床。”省府说:“既然有病,就该请假啊!”管家说:“回大人的话,抚台大人点名的时候,老爷正病得厉害。我们几个人在公馆里上上下下地忙活,请医生的请医生,抓药的抓药,哪顾得上别的。好不容易等到第二天中午,老爷稍微好点儿,想起这事儿,已经来不及了。”说着,又拿出几张药方,“这是某先生几时几日开的,这是某先生几时几日开的。”又说:“老爷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大人可以派人去看看。这些医生都可以去问的。”省府点点头,吩咐大家:“都退下吧。疯子先看管起来,等禀报了抚台大人再处理。”
后来省府把情况禀报了巡抚,照实上报。把枪手当疯子处理,判了个监禁罪。“候补知府某人,派人去查验过,确实有病,有医生证明。但该候补知府既然有病,应该提前请假。等到查出他没来考试才上报。虽然没有证据证明他雇枪手,但也不能说他没有玩忽职守的责任。该如何处罚,请巡抚大人裁决。”等等。巡抚收到报告后,还是怕有人说闲话,没直接批复。第二天,贴出一道告示在府衙,说:“本院办事公平公正,从不假手于人。这次奉旨考试,是为了选拔人才,治理国家。各位官员应该认真负责,努力工作,响应朝廷励精图治的号召。但候补知府某人,考试当天没到,已经犯了疏忽之罪。而且现场还抓到一个疯子某某,当时大家纷纷说是枪手。所以特地让省府严查。省府查明某知府当天有病,某某确有疯病,有医生证明,也有疯子家属的证词。本院办事认真,但仍难以完全相信,所以通知各位官员:凡是当天参加考试的人,如果真有证据证明有人替考,务必秘密告诉省府,然后上报本院,本院将亲自审问。一旦证实,立即依法严惩。整顿吏治,选拔人才,就看这一举了,本院寄予厚望!特此公告!”
告示贴出来后,有些嫉妒那位知府的人,还有现场抓人的那些人,各怀鬼胎,有的想泄愤,有的想出风头,竟然有两个人写了状子交给省府代递。第二天上班,他们都来了府衙。第一个上来把状子交给省府。省府大致看了一眼,让那人坐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慢慢地说:“这事儿,本来没错,你也知道没冤枉他。但是,谁不知道他是巡抚大人的亲戚,我们何必跟他结仇呢?就算把他参倒了,空出来的职位也不一定轮到我们,而且我们得罪了他,他肯定记在心里。依我看,诸位不必多此一举。如果你们一定要我代递,我也没办法。但是朋友之间应该互相劝告,我愚见如此,不敢隐瞒。诸位再考虑考虑再递吧?”大家听了省府的话,觉得有道理。有些还没递状子的,都收了回去。已经递了状子的,也后悔了,向省府大人作揖,说“受教了”,也把状子收了回去。省府又暗中打听,发现有几个人心里不服气,把他们的名字都记下来,交给巡抚大人。
巡抚见告示贴了两天没人说话,就按省府的报告处理,大概意思是:“某知府考试当天因病没到,虽然不是故意躲避,但属于玩忽职守,记大过三次。疯子暂时监禁,等他病好了再放回家。”一边下达命令,一边公布了考试结果。那些省府呈上来的,想攻击巡抚大人亲戚的那几个人的名字,都考在了前三名之后。这些人考得好,都夸赞巡抚大人选拔人才公平公正。第二天,他们都去感谢巡抚大人。其实最后,前三名还是巡抚大人的亲信。第一名委了个外地的缺,二三名都安排了差事。三名以后的,什么都没捞着,白高兴一场。至于那位被记过的人,虽然记了过,但还是安排了三四个差事。大家虽然心里不服气,但也无可奈何。
因为这次办事很漂亮,抚台大人特别欣赏他,觉得这小子办事能力杠杠的。没多久就推荐他去中央部门露脸。从中央回来后,还是留在本省工作,并且在军机处挂了号。拿到任命书回省里后,他去拜见抚台大人,第二天就给他安排了全省学务处、洋务局、营务处三个肥差,还兼任了院里的总文案。
这位单大人,字叫舟泉,长得人模狗样,又是正规科班出身。俗话说得好:“一法通,百法通。”他写八股文那叫一个溜,办起事来自然也是面面俱到。自从他接手这四个差事后,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一天也没歇过。抚台大人对他那是相当信任,更厉害的是,他整天跟在抚台大人身边,抚台大人说什么他就答应什么,从来不顶嘴。
有一天,抚台大人因为一件和法国人有关的交涉事件,把法国的“法”字写成了英国的“英”字。抚台大人自己也觉得写错了,就谦虚地找单大人商量,问他这个处理方法对不对。单大人明明知道抚台大人把“法”字写成了“英”字,但他没说破,只顺着说:“对极了!”抚台大人心里想:“我跟某某商量过了,他说没问题,那就一定没问题了。”于是就按照这个错误的版本发到洋务文案处去办理。几个文案人员接到公文,一看是抚台大人亲笔写的,自然就赶紧办理。等到仔细校对的时候,发现法国人的事情牵扯到了英国人身上,分明是抚台大人一时写错了。但是抚台大人的字他们可不敢改,只能把公文呈上来请示单大人。单大人说:“我当然知道是中丞大人写错了。但我们做下属的,怎么能当面指出上级的错误呢?我也正为这事犯愁呢。”
单大人一边说,一边环顾四周,看见文案提调、候补知府旗人崇志(绰号崇二模糊)还没走,就招招手:“崇二哥,快过来!这事得跟你商量商量。”崇二模糊忙问:“什么事?”单大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说:“现在没办法,只能拜托你二哥明天另外写一份公文,夹在其他公文里送上去,请中丞大人过目,看看他怎么批示。估计他犯一次错后,以后就不会再犯了。”崇二模糊虽然脑子有点笨,但这时也明白了,忙说:“大人,这不好吧。这份公文今天才发下来,明天又送上去,万一中丞大人生气了,说我们办事不仔细怎么办?”单大人急了:“我们文案处碰个钉子算什么?官当得越大,碰的钉子越多。总比你当面跟他说‘大人您写错字了’好吧?再说,他是全省一把手,会把这个把柄落在我们手里吗?还是照我说的办!”崇二模糊拗不过他,只好照办。第二天送公文上去的时候,果然把那份公文夹在里面。抚台大人一边翻看一边说话,后来翻到那份公文,突然说:“这个我昨天已经批示过了,交给单道台办理了。”崇二模糊没吭声。抚台大人又说了一遍。崇二模糊回答说:“单大人说,还得请中丞大人过目。”抚台大人心里想:“难道昨天批示的那张条子丢了吗?”于是又重新批示了一份。谁知那个法国的“法”字还是写成了英国的“英”字。一错再错,他自己完全没意识到。公文下来后,崇二模糊把公文交给单大人过目。单大人看到后,只是皱眉头,也不说什么。因为旁边人太多了,他作为下属,怎么敢指责上级的错误?万一被别人传到抚台大人耳朵里,那可就麻烦了。看完后,他把公文放在一边。
等了半天,听说抚台大人一个人在签押房,他就把那份公文揣在袖子里,一个人走到抚台大人跟前。他轻轻推开门帘,只见抚台大人正坐在那里写信。他进门的声音很轻,抚台大人没听见。他见抚台大人在忙,也不敢打扰,揣着公文站在那里,足足站了半个小时。抚台大人想喝茶,喊了一声“来”,猛地抬起头,才看见单大人。问他:“你什么时候来的?有什么事?”单大人这才毕恭毕敬地说:“小的刚才进来,见大人在忙,所以不敢打扰。”抚台大人一边封信,一边让他坐下。信封好后,才慢慢地提起公文的事。倒是抚台大人先说:“昨天那件事,不是我已经跟老哥商量好了,批示下去了,叫他们照办吗?他们今天又来问我。你看他们这些人是不是太糊涂了!”单大人说:“不只是他们糊涂,小的学识浅薄,也糊涂得很。关于昨天那件事,大人您一定知道那些外国人的来历,一定是英国人,不是法国人。小的猜想,他们下面的人肯定没弄清楚,一定是把英国人写成了法国人。大人您明察秋毫,所以替他们改正过来了。”抚台大人听了,愣了一下,说:“那份公文你带来了吗?”单大人回答说:“带来了。”他从袖筒里拿出公文,双手奉上。他又板着脸说:“法国人在中国不如英国人多,所以小的怀疑这件事一定是英国人。大人您改的完全没错。”抚台大人没说话,接过公文,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突然笑道:“是我弄错了,他们没错。”单大人故作吃惊地说:“他们没错?这小的有点不敢相信了。”他立刻接过公文,又仔细端详了一遍,一边点头,一边咂嘴,自言自语了一阵。又说:“果然是法国人。如果不是大人您改过来,小的这辈子也解释不清了。小的这就下去吩咐他们照着大人的批示去办。”抚台大人说:“这事耽误了一天了,赶紧催他们去办吧。”
单道台连连点头,说了声“知道了”,就退下去了。回到办公室,他跟手下那帮人说:“别以为当官容易,伺候上司得有伺候上司的本事。你们刚才那样,公文送上去十次,不仅改不过,还会被退回来。”崇二支支吾吾地说:“卑职的意思是在错字旁边贴个红签子送上去,让他老人家自己看明白。”单道台说:“这绝对不行!只有殿试、朝考,阅卷官看到卷子有毛病才会贴签子做标记。我可是过来人,这点道理还不知道?现在我们是他的下属,反倒给他贴签子,这不是当面骂他吗?绝对不行!《中庸》里有两句话我还记得,“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什么叫‘获上’?就是会巴结,会讨好,不惹上司生气。如果不是这样,保证你一辈子都升不了官,升不了官哪来的老百姓给你管?这就是‘民不可得而治矣’的注解。” 单道台正说得起劲,崇二还是有点迷迷糊糊的,也不管什么大人、下属了,非要请教:“大人您刚才跟大帅是怎么说的?大帅怎么肯自己认错改正?求大人指点,以后卑职也好学点本事。”单道台闭着眼睛说:“这些事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一时也说不清楚。“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你们随时留心,慢慢学吧。”
过了一段时间,县令来报,说有个外国游客在街上买东西,几个孩子拉他的衣服笑话他。那外国人火了,用棍子打孩子。孩子躲闪不及,被击中太阳穴(那是致命伤),当场倒地,没多久就死了。孩子的父母当然不肯罢休,一起冲上去要抓住外国人。外国人急了,挥舞棍子乱打,旁边好几个人受伤。街坊邻居义愤填膺,一起上前抓住外国人,夺下他的棍子,用绳子把他绑起来,扛到县衙告状。县令一听,人命关天,吓了一跳。仔细一问,才知道凶手是外国人。他心想:“外国人可不是我这个知县能管的。”立刻吩咐手下等着消息,尸体也不验了,亲自去上级衙门请示。
抚台了解情况后,知道这是个棘手的国际案件,很难办,马上叫单道台商量对策。单道台问:“打死人的凶手是外国人,到底哪个国家的?查清楚了,可以通知他所属领事馆商量解决办法。”县令被问住了,愣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反正就是外国人。卑职来的时候太急,忘了问。”抚台又问:“死者是什么人?”县令说:“是个孩子。”抚台说:“我知道是孩子!他家是干什么的?”县令说:“这个卑职忘了问,等卑职下去问了再上来禀报大帅。”抚台骂他糊涂,让他马上去查清楚再来。县令没办法,只好退下。回到衙门,把签稿员骂了一顿,说他:“糊涂!孩子的家境和凶手是哪个国家的人都没查清楚就回来!现在抚台问下来,让我无话可说。真是糊涂!赶紧去查!”签稿员下去后,照样把里长骂了一顿。里长又出去追问死者家属,才知道是豆腐店的儿子,小户人家,没什么背景。后来又问外国人,大家都听不懂他说什么。县令急了,知道城里龙侍郎最近也接触了维新思想,请了从外国回来的洋学生教儿子读洋书,打算请他当翻译,马上派人去请。等了半天,来人空手而回,说:“龙大人家的洋先生半个月前就进京考洋翰林去了。”县令正发愁,恰巧上面派人下来,说:“先把外国凶手送到洋务局安置。等问清楚后,通知他本国领事,再商量办法。”县令一听,如释重负,赶紧去验尸,询问死者家属和邻居,整理成文书,上报上级。
说回正题。其实这事都是单道台出的主意。他对抚台说:“我们长沙没有领事馆。这个外国人来旅游,现在打死人了,如果不处理,当地百姓肯定不服。但要治他的罪,我们又没有治外法权,不能用本国的法律管外国人。我想来想去,把凶手留在县里也不合适。万一在衙门里让他受点委屈,将来被他本国领事说出来,对我们也不好。不如把他软禁在道台衙门里,多花点钱供着他。等他本国领事回复后,再看怎么说,再商量办法。请大帅指示,您看怎么样?”抚台连说:“很好。”所以单道台下来后,立刻派人去县里提人。人很快就被带到,衙门里有翻译,立刻问他:“你是哪个国家的人?叫什么名字?”幸好邻省湖北汉口就有他所属领事馆,可以就近通知。马上又禀报抚台,抚台详细地发了电报给湖广总督,请他先把情况告诉凶手的本国领事,再一起商量解决办法。
这位单道台做事特别周到,从来不偏不倚。他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凶手还是外国人。湖南省有钱有势的人又多,要是办不好,他们要是联合起来跟外国人闹事,那可就麻烦了,办也不好,不办也不好。不如先跟这些达官贵人们说说情况,请他们帮忙。这样一来,他们就会觉得我们官府跟他们站在一起,处理起来就容易多了。不过,外国领事肯定不好对付。外国人打死了人,虽然不用偿命,但也不能轻易放他走。可问题是,咱们就算给他安个什么罪名,领事肯定也不会同意。这时候就需要那些达官贵人和百姓了。等他们群情激奋,站出来跟领事硬碰硬,领事看到民意汹涌,自然会害怕。然后我们再出面安抚百姓,让他们别闹事。百姓知道我们官府是站在他们这边的,风波自然就好平息了。到时候凶手的罪名也容易定了,百姓也没话说了,外国领事还得感谢我们。上上下下,内外都服气,谁不器重你?这真是个绝妙的主意!” 主意已定,他立马就要坐轿子去拜访几个有权势的乡绅,摸摸他们的底,看看能不能拉他们一把。
正要上轿,有人来报:“那些绅士们觉得洋务局不该不把外国凶手交给县里审问,反而优待他,心里很不服气,印了几千张传单,约好明天下午两点在某地开会讨论这事。传单都发遍全城了,到时候来的人肯定不少,万一闹出乱子可就麻烦了。” 单道台一听,赶紧三步并作两步上了轿,催着轿夫快走。叶阁学、龙祭酒、王侍郎这些名流,他都去拜访了,只龙祭酒因为感冒没见到,其他都见到了。一见面,王侍郎就抱怨官府太软弱,不该这么优待凶手,现在大家都不服气,担心明天会出事。单道台连忙说:“这事我确实替死者鸣不平,一定向上级汇报,跟领事交涉,由我们自己重新处理,为百姓出这口气!” 王侍郎说:“既然知道百姓死的冤枉,就应该把凶手交给县里,让他先吃点苦头,也好平息民愤。” 单道台凑近一步说:“大人明鉴,我们做官的只能按条约办事,不管他是哪个国家的人,都得交给本国领事处理。咱们的面子上过不去啊!但我有个想法,这凶手无缘无故打死了我们中国人,要是轻易放他走,不仅百姓不服,就是上级领导和我也于心不忍。所以,我希望大人能号召大家一起出力,等领事来了,咱们跟他好好理论理论。要是争赢了,一来为百姓伸冤,二来也是咱们的面子。就算朝廷知道了,这也是迫于民愤,也没话说。”王侍郎说:“官府不帮忙,只让我们底下人出头,这有用吗?” 单道台急道:“我怎么会不出力!要是不出力,我也不会来跟大人商量啊!” 一番话下来,王侍郎等绅士都觉得单道台是个好官,说他真能为百姓着想。这消息立刻传遍了整个湖南省城,人人称赞他。
单道台担心下面的人聚众闹事,就更棘手了。第二天,他又去找王侍郎商量。见面后,他说:“收到了领事的电报,要求我们护送凶手去汉口,由他们自己处理。我和上级领导都不同意。现在上级又发了一封电报,说百姓已经群情激愤,让他赶紧过来商量解决办法,维护两国友好关系。电报发过去了,还没回信,不知道那边什么情况。我担心大人您等得着急,所以特地来报个信。希望大人您能劝劝大家,先别轻举妄动,官府一定会为他们做主,绝不会让死者含冤。只是官府的力量有时也有限,不得不借助民力来施压。毕竟到了内地,他们势单力孤,总可以强迫他们就范。所以,动员群众这事,大人您明鉴,只需要有个样子就行了,别真的闹大了。万一外国人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又添了一层国际纠纷?” 王侍郎丁忧在家,刚服满,正想重新出山。听了这话,他深以为然。但为了面子,他还是得装出一副很激动的樣子,说几句硬气的话。其实他也不想多事。听了单道台的话,连连称是。单道台走后,王侍郎的乡亲们来问情况,他就劝他们:“别聚众,别闹事,等领事来了,上级领导一定会为死者伸冤。” 他在当地德高望重,他这么一说,大家自然都听他的,果然平静了三天。
第四天,领事大人终于来了。因为他收到了北京大使馆的电报,要他亲自到长沙处理这个案子,所以就坐船过来了。地方官员自然得按照条约好好招待他,安排好了住所,还摆了丰盛的宴席。那些繁琐的礼节就不细说了。说到命案,单道台就跟领事说:“我们湖南人啊,性子比较倔,以前打太平天国,可都是湖南人出力最多,个个都是硬骨头。这次的事儿,老百姓非常愤怒,一定要把凶手打死,为死者报仇。我一听这事儿,急得不得了,赶紧报告了巡抚大人,调来了好几营兵,日夜保护现场,才没出大事。不然,凶手还能等到您来吗?”
领事说:“条约上写着,这事儿本该我们自己处理;要是凶手被老百姓打死了,我就只能找你们巡抚大人要人了。”单道台说:“那是当然。不光如此,老百姓听说您要来,都商量好了,打算一起涌到领事馆,要求您当众处决凶手。老百姓这么激动,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他们怒火中烧,地方官也管不了。您看这事儿怎么办?”领事一听,心里琢磨:“现在我们势单力薄,万一老百姓真的闹起来,也得小心应对。”但面上又不能示弱,沉吟了一下说:“道台大人这么说,我马上给北京的大使馆发电报,让他们赶紧通知国内政府,派几艘军舰过来。万一老百姓真的闹事,我们国家也不能退让。”
单道台一听领事这么说,也严肃地说:“领事大人,您可别这么说。我们两国关系固然重要,但老百姓群情激奋,我们政府也压不住,何况我呢?以前您还没来的时候,老百姓好几次想闹事,都是我出去劝的。我还跟他们说:‘等领事来了,他会公平处理,你们千万别乱来。’您今天刚到,他们就聚集了不少人想问情况,还是我出手才把他们劝散的。要不是我费心,早就出乱子了,您还能安安稳稳地在这儿聊天?就算发电报调军舰,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现在其他事先放一边,就说这个凶手,他犯的是故意杀人罪,按我们国家的法律是要处死的。但您这次来,打算怎么处理?”领事说:“是故意杀人还是不是,总得我先审问一下犯人才能确定。就算真是故意杀人,我们国家也没有死刑,顶多也就是关几个月。”单道台说:“处罚太轻,老百姓恐怕不服。”领事说:“你们国家人口那么多,那些新派学者写文章、演讲,动不动就说‘四万万同胞’,打死个孩子算什么?还怕少百姓吗?”
单道台一听领事这话,明显是在讽刺中国。本来想反驳几句,但又一想:“要是撕破脸,以后事情更难办。我还是两面讨好,只要他对我满意,何必跟他结仇呢?”于是微微一笑,跟领事告辞,回到王侍郎家里,把刚才跟领事怎么辩论,怎么请求,添油加醋地说了个遍。不知道的人听了,都觉得他是个好官,真是为百姓着想。后来大家问他:“到底怎么处置那个外国人?”单道台说:“这事儿还得慢慢来。”
单道台心里清楚,领事和绅士们的立场完全对立。但表面上见了领事,不得不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说老百姓怎么刁难,怎么威胁。“要不是我压着他们,早晚会出事。”只要让领事害怕,就能达到目的。见了绅士们,他又慷慨激昂地说:“我们中国太弱了!我实在气不过!我们还没跟他难为,听说他要把各位的名字列个清单,寄给北京大使馆,说是这案子全是你们煽动百姓跟他作对,要以聚众罪名对付你们。将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百姓这么多,他查不清楚,你们可就危险了。”
起初,几个绅士仗着民愤,才敢跟领事对抗。现在听说要拿他们当替罪羊,已经有很多人打退堂鼓了。甚至还有很多人私下求单道台想办法,别让领事知道他们的名字。就这样,领事和绅士们都把单道台当成好人。
最后,审问了凶手,判了五年监禁。领事说,按他们国家的法律,杀人顶多关几年,这是加重处罚了。巡抚和单道台都没话说了。单道台还极力奉承领事,说他顾全大局,不偏袒自己百姓,好让领事高兴。见了绅士们,他又义愤填膺地说:“虽然凶手判了五年,但我觉得太轻了,还得想办法加重处罚,才能平息众怒。”这话他自己也知道,已经判了的案子不可能加重,只是说说而已,好让百姓说他好。而绅士们这时候只想保住自己的官位,纷纷劝说乡亲们:“领事能把凶手判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况且单大人也帮了我们不少忙,为百姓出气,他尽力了。大家千万别再闹事了。”百姓见绅士们这么说,谁还敢闹事呢?
好家伙,这大事儿,一开始声势浩大,结果却虎头蛇尾,不了了之。就单道台一个人,把事情处理得圆圆满满。抚台大人见了夸他办事能力强,领事大人心里也感激他压住了百姓,没出乱子,见了抚台也帮着说他好话。那些地方上的士绅们,更是把他当作保护他们的恩人,就更不用说了。从出事到现在,大家都看到他东跑西颠,真是够辛苦的。衙门里,有些同事见了面,都恭维他:“能人就是多劳累啊!”单道台得意地笑着说:“忙归忙,其实并不觉得苦。就像心里早有盘算,凡事有了把握,按部就班地去做,总能办好的。”有人问他有什么诀窍,他笑着说:“这是不外传的秘密,你们领悟不了,说了也没用。”见他不肯说,大家也就没再追问了。
过了一阵子,领事因为事情办完了,就告辞回国了。地方官员按规矩送行,这就不细说了。其实啊,当时领事觉得百姓肯定要闹事,多亏单道台一个人把这事儿给压下去了。虽然当时在湖南没说什么,可后来仔细想想,心里还是不痛快,就把所有责任都推到湖南那些士绅身上。他还说抚台太软弱,不能镇压百姓,放任他们聚集,根本当不了巡抚。他还把几个带头的士绅列了个名单,上报给驻京的公使,要求公使向总理衙门施压,一定要治这几个人的罪,还要把湖南巡抚给换掉。所以,外国公使又跟总理衙门多了一番交涉。想知道后来怎么样?咱们下回分解!
话说海州知府和翻译官从洋船上回到衙门,赶紧问洋提督到底批没批他们送去的信。翻译官先说洋提督一开始不愿意,是他磨破嘴皮子才答应的,还说洋提督答应在信里帮他们俩好好说说情。知府大人一听,高兴坏了。一夜过去,第二天,知府又和同事一起到海边送洋提督上船才回来。萧长贵也乘船回省了。
第二天,梅飏仁果然送来了个报告,把事情经过又详细地汇报了一遍,最后写道:“大盗已擒,所有出力人员恳请赏赐。” 制台收到梅飏仁的报告,同时邮局也送来了洋提督的信,立刻就让人翻译了。信里主要内容是感谢制台派人迎接他,还送给他礼物。然后写道:“海州文武官员待我很好,这都是贵总督的安排,我非常感激。”最后才说到:“海州知府某某和翻译官某某托我请求您提拔他们做官。至于什么官职,我相信贵总督自有考量,我就不多干涉了。附上两人的姓名条子,请您过目。” 制台看完信,心里暗想:“这件事,海州梅牧算是立了大功了。就算没抓到强盗,我也想提拔他一下,做个榜样。现在又添了这一层,更好办了。这知府和翻译官居然能巴结洋人给我写信,他们本事不小啊,以后办交涉肯定是一把好手,我得把他们调到省里看看。”当天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司、道、府衙的官员都来见制台。制台把海州来的报告给他们看,又提到知府和翻译官托外国人求情的这事儿。藩司先开口说:“这些人居然走外国人的门路,真是会钻营!可要是开了这个头,以后那些不肖的官员,拿着洋人的信来,要么求官,要么说情,那可就不好应付了,是非黑白都会混淆,以后的官场就更乱了。依我看,海州梅牧破获盗案,应该按照规定重重有赏。至于那个知府,只会钻营,不顾廉耻,请大帅示下,要么撤了他的职,要么狠狠地训斥他一顿,也好让他们长点记性。” 没想到制台听了,根本不以为然,脸色一板说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朝廷正大力启用人才,还拘泥这些小节吗?照你这么说,外国人来了,我们赶他们走,不理他们,就算你是大忠臣了?到最后,人家翻脸了,开着军舰打过来了,你挡不住,只能乖乖送钱求和。到头来,你一样脱不了干系。到时候,你自己想想,划算不划算?古人说得好:‘君子防患于未然。’我现在正是打这个主意。又说‘观人察微’,这两人会托外国人递条子,他们的眼光已经高人一等了。我就看中他们这一点,将来肯定能成为外交人才。现在中国人才匮乏,我们做大员的应该扬长避短,为国家培养人才,还责备苛求他们吗?”藩台见制台这么说,心里虽然不乐意,嘴上却不敢说什么,只得连连答应,退了出去。
于是制台就发文调海州知府和翻译官来省里。两人知道是洋人那封信起了作用,高兴得不得了,赶紧收拾行装进省。到了南京,拜见制台。制台竟然非常客气,给他们俩安排了座位,坐着聊了好半天,主要就是夸他们识大体。“现在暂时不用回去了,我这里有用到你们的地方。” 两人一听,赶紧再次谢恩。第二天,制台就把海州知府安排到洋务局当差,还兼任制造厂提调委员。那个翻译,因为他本来是海州学堂的教习,就把他升为南京大学堂的教习,还兼任洋务局随员。安排妥当后,两人各就各位。海州知府的职位,由藩司另派人暂代。梅飏仁因为破获此案,得到了朝廷的嘉奖,奉旨进京述职。萧长贵回来后,也受到制台的特别重视,调到别的营当了统领,还兼管兵轮。这些都是后话了。
话说海州知府因为被委任为制造厂提调,赶紧去拜访总办、会办和同事,到厂里上任。你猜这制造厂总办是谁?说来话长,原来这位总办也是刚上任不久,姓傅,字博万。他父亲做过海关道、臬司和两次藩司。后来来了个巡抚,和他不太合得来,他自己觉得手里也有些家底了,就告病辞职,回家养老了。傅博万有个哥哥,可惜十六岁就死了,所以家产都归了他。大家都习惯叫他傅百万。其实他家产也就五六十万,百万只是个说法。因为他又矮又胖,穿了厚底靴子,站在人前也才二尺九寸高,而且他是家里的老二,所以大家又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傅二棒锤。傅二棒锤还没满月,他父亲就给他捐了个道台的官职,所以大家又尊称他为“落地道台”。不过这话只有当时几个在场的朋友知道,后来也没人再提了。大家只知道他叫傅二棒锤。
傅二棒锤以前靠着祖上荫庇,在家享福,根本不想出来做官,整天在家抽大烟。幸好他以前得到一位奇人指点,说抽烟的人只要饭量好,能吃油腻,脸上就不会有烟味。他本来饭量就大,于是吩咐厨房每天杀两只鸭子,中午一只,晚上一只,剩下的骨头第二天早上熬汤下面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把他吃得白白胖胖的,跟其他抽烟的人完全不一样。他一天抽三顿烟,早饭、午饭、晚饭后都抽,烟枪都是跟班伺候好的,一口气能抽三十多口,烟瘾又大,一天至少抽一百多口,烟钱至少得花五六块钱。抽完烟后,热毛巾早就准备好了,好几个跟班轮流给他擦脸,所以他脸上一点烟味都没有。擦完脸,他自己拿镜子照着,一边照一边说:“我这么有钱,就算一天吃掉一两八钱银子,谁管得着我?再说我们这种世代受皇恩的人家,将来总要出来做官的,自己脸上要是烟熏火燎的,怎么管下属呢?”一些老一辈的人见他说话一套一套的,都说:“这个人虽然嗜好抽烟,但还是有自爱之心的。”所以大家都挺看重他,劝他出去闯闯。但他自己并不想随便出去做个小官,混日子,跟着别人到省里候补,觉得没意思。他总想着做点特别的事,比如出国,或者经商,或者得到省督、巡抚的推荐或保举,做个出色的人物,才算满意。可在家享福,谁会来找他呢?
没想到机会自己找上门来了。碰巧他爷爷提拔的一个属员,姓王,现在也做到道员了,成了出使某国的钦差大臣的参赞。这位钦差大臣姓温名国,是从翰林院出来的京官,平时文章写得好,可都是纸上谈兵,对实际事务一窍不通。而且外国文明进步得很快,他看的洋书还是十年前的版本,跟现在的形势早就不合时宜了,但他自己还不知道,捡了别人的旧东西,还以为是时髦玩意儿。幸好有些老大人们没听过这些,听了他的议论,还以为他通达世事呢,有两个老大人上奏章保举他。中国朝廷向来是大臣说什么是什么,照例奉旨记名,从来不考核的。等到出使大臣有空缺了,把名单报上去,只要有人说好话,上面就立刻批准。圣旨一下来,谢恩、请教都是例行公事。就算皇上召见,问两句话,也只不过是应付几句,剩下的就是磕头了。各位看官想想,不管你是谁,常年不出京城一步,突然要派你去国外,就算你平时看书看得懂,真要办事了,还是两眼一抹黑。
说回正题,这位温钦差上任后,就去拜访那些有权势的王公大臣,请教办事策略。有些关心时局的大臣,就推荐一些出过国、懂事务的人,当参赞或随员,给他当助手。还有些人是拉关系的,只顾推荐人,为的是三年后好得到提拔。这时,傅二棒锤父亲提拔的那个王观察,已经被推荐给了温钦差当参赞。温钦差很器重他。王观察就想到了以前受过恩惠的傅藩台的儿子——也就是傅二棒锤。傅二棒锤也有想出来做官的想法,之前还给王观察写过信。王观察虽然有能力,但经济状况不好,既然出国,就得置办行头,筹备家用。虽然朝廷会发放一些钱,但总是不够,所以还得想办法弄点钱。他早就看中傅二棒锤是个有钱的主儿,正想开口向他借钱,巧的是傅二棒锤来信求他帮忙谋个差事,他就顺水推舟,在温钦差面前极力推荐傅二棒锤,请求钦差带他出国。钦差同意了。王观察就给他发电报,让他到上海汇合。到了上海见面后,傅二棒锤虽然是世家子弟,毕竟是初出茅庐,经验不足,很多事情都靠王观察指点,所以两人关系很好,王观察也如愿以偿。两人一起跟着钦差出国。王观察是首席参赞,傅二棒锤已经是道台了,不能安排他做小的差事,其他的事他又不会做。还是王观察给他出主意,让他给钦差送钱,拜钦差为老师,钦差就给他安排了个挂名的差事。
温钦差以前在京城做小官时,典当借钱,什么都干过。家里有个太太,两个小姐。太太常穿的都是打补丁的衣服。生活很艰难,没有佣人,都是太太自己烧水做饭,洗衣服。这回得了这么好的差事,别人肯定立刻就阔气起来了。没想到温太太人最好,不忘本,即使做了钦差夫人,还是一个人干活,上船下船,倒马桶,照顾少爷小姐,都是她自己做。朋友们看不下去,告诉了钦差,让他劝劝太太。温钦差说:“我难道不知道现在有钱?但有的时候总要想到没钱的时候。现在有钱了,我们就尽情花销,万一将来再遇到困难的日子,我们还能过下去吗?所以我决定还是像以前一样,有钱就存起来,岂不是更好?”钦差见他说的有理,也只好听他的。再说他也早就习惯了,并不觉得奇怪。傅二棒锤既然拜了钦差为老师,自然也去拜见了钦差太太。太太说:“你是我们老爷的学生,我也不跟你客气。况且到了国外,我们中国人很少,我们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事尽管跟我说,要吃要用的也尽管问我要,我把你当自家侄子看待,不用客气。”傅二棒锤说:“蒙老师师母如此栽培,真是太好了。”说了几句闲话,就告辞离开了。
这帮出国的人,从钦差大臣到随行人员,就属傅二棒锤这个土财主最阔气了,带出去好几万银子呢!虽然没带家眷,但管家都带了三四个。衣服换了一套又一套,他说:“老外讲究干净。”夏天一天换两套衬衣裤子,冬天一天也换一身。换下来的衣服都得重新洗。外国跟中国不一样,洗衣服可贵了,就傅二棒锤那穿法,一天洗衣服就得花两块金洋,一个月下来,那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啊!
钦差大臣有福气,他家老小的衣服,自从到了国外,一直都是他太太自己洗。他们在外国租了一栋洋房做使馆。外国房子小,几层楼,窗户外面就是大街。外国人洗衣服有专门的地方,还有院子晾衣服。钦差太太洗的衣服,屋里没地方晾,只能晾在窗外。因为屋里空间太小,她只能用长绳子把洗好的衣服都串起来,两头固定好,晾在窗外。绳子上挂着裤子、衬衫、袜子、裹脚布,还有方方正正的鞋垫,颜色有蓝的、白的,跟使馆楼上天天飘扬的龙旗一样,迎风招展。有些老外路过,看不懂,就说:“中国使馆今天搞啥大典?除了龙旗,还挂了一堆长旗子、方旗子,蓝的、白的,形状各异,这是啥讲究?” 这事儿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觉得稀奇。有些记者回去跟主编说了,第二天报纸上就登出来了。还好钦差大臣不懂英语,虽然使馆每天都送来外国报纸,他也懒得让人翻译。所以,这事儿在外面已经成了新闻,他俩还蒙在鼓里,该咋过咋过。
傅二棒锤刚到外国的时候,衣服洗了几次,就有人跟钦差太太告状,说傅大人多有钱,一天洗衣服就得花好几块。钦差太太听了,念了声“阿弥陀佛”,“要是我有钱,绝对不会这么糟蹋。我们老爷、少爷的衣服一个月换一次,我自己说不定两三个月才换一次。他倒好,天天换新衣服!他一个月多少钱,根本不管。照这样下去,光洗衣服就得花掉他一半的工资。你们去跟他说,他整天闲着没事儿干,让他把换下来的衣服拿来,我帮他洗。他一天花两块的,我只要一块就够了,他省点钱,我也乐意赚点,反正都是力气活儿。” 于是有人把这话告诉了傅二棒锤。傅二棒锤觉得是师母,要是把裤衩袜子给她洗,总觉得不太合适,就一直拖着。后来钦差太太怕生意被抢了,亲自找傅二棒锤谈。傅二棒锤没办法,只好答应了,以后换下来的衣服都拿给钦差太太洗。头两个月还好,傅二棒锤为了巴结师母,工钱没少给,还是按外国人的价钱给。钦差太太自然高兴。
有一天,一个很有名的外国人请钦差大臣参加茶会。钦差大臣自然带着参赞、翻译一起去了。那场面可大了,男男女女,至少两三千人。大部分都是当地达官贵人、富商巨贾,还有各国的大使、参赞、官员和商人,有名的人都请到了。傅二棒锤穿着讲究的衣服,戴着顶戴花翎的帽子,也跟着挤来挤去。可他个子太矮,站在钦差大臣身后,踮着脚尖想看热闹,总是被挡住,什么也看不见。人挤人的,动弹不得,急得他够呛,只能乱挤。
偏偏他旁边站着一个外国美女。外国人的规矩,女人参加茶会,不管多有钱,下半身虽然穿着拖地的长裙,上半身却是袒胸露肩的,跟没穿衣服似的。这是外国人的习惯,没什么奇怪的。傅二棒锤挤在那女人旁边,为了往前看,身子乱晃,脑袋东张西望的,像个摇鼓似的。那女人感觉胳膊底下有个东西老是碰来碰去,毛茸茸的,凉凉的,不知道是什么。外国茶会,女宾都会有男宾陪同。这位男宾接到邀请函后,会先写信问问女宾是否愿意由他陪同,得到同意后才能去。如果女宾不愿意,主人还得另请别人。闲话少说,且说这天陪这位女宾的是个非常有名望的外国人,听说还是个伯爵,在朝廷里当官。当时,外国女宾不认识那个东西,就问陪她的伯爵那是什么。还好这位伯爵以前跟中国官员打过几次交道,知道中国官员头上经常戴这种毛茸茸、凉凉的东西,叫“花翎”,跟外国的“勋章”一样,立了功,皇上赏赐才能戴,没赏赐不能戴。这位伯爵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没告诉她花翎可以花钱买。这也怪他不懂中国内情。外国女宾明白了,就往后退了半步,低下头仔细端详了傅二棒锤的花翎,还用手摸了摸,然后跟伯爵说了几句话,才罢休。
这天,傅二棒锤跟着钦差大臣忙活了好几个小时,那些个子高的人看得清楚,见识了不少。就他个子矮,躲在后面,闷了一整天,什么也没看见,气得他够呛,回到使馆后三天没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