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海州知府和翻译官从洋船上回到衙门,赶紧问洋提督到底批没批他们送去的信。翻译官先说洋提督一开始不愿意,是他磨破嘴皮子才答应的,还说洋提督答应在信里帮他们俩好好说说情。知府大人一听,高兴坏了。一夜过去,第二天,知府又和同事一起到海边送洋提督上船才回来。萧长贵也乘船回省了。

第二天,梅飏仁果然送来了个报告,把事情经过又详细地汇报了一遍,最后写道:“大盗已擒,所有出力人员恳请赏赐。” 制台收到梅飏仁的报告,同时邮局也送来了洋提督的信,立刻就让人翻译了。信里主要内容是感谢制台派人迎接他,还送给他礼物。然后写道:“海州文武官员待我很好,这都是贵总督的安排,我非常感激。”最后才说到:“海州知府某某和翻译官某某托我请求您提拔他们做官。至于什么官职,我相信贵总督自有考量,我就不多干涉了。附上两人的姓名条子,请您过目。” 制台看完信,心里暗想:“这件事,海州梅牧算是立了大功了。就算没抓到强盗,我也想提拔他一下,做个榜样。现在又添了这一层,更好办了。这知府和翻译官居然能巴结洋人给我写信,他们本事不小啊,以后办交涉肯定是一把好手,我得把他们调到省里看看。”当天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司、道、府衙的官员都来见制台。制台把海州来的报告给他们看,又提到知府和翻译官托外国人求情的这事儿。藩司先开口说:“这些人居然走外国人的门路,真是会钻营!可要是开了这个头,以后那些不肖的官员,拿着洋人的信来,要么求官,要么说情,那可就不好应付了,是非黑白都会混淆,以后的官场就更乱了。依我看,海州梅牧破获盗案,应该按照规定重重有赏。至于那个知府,只会钻营,不顾廉耻,请大帅示下,要么撤了他的职,要么狠狠地训斥他一顿,也好让他们长点记性。” 没想到制台听了,根本不以为然,脸色一板说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朝廷正大力启用人才,还拘泥这些小节吗?照你这么说,外国人来了,我们赶他们走,不理他们,就算你是大忠臣了?到最后,人家翻脸了,开着军舰打过来了,你挡不住,只能乖乖送钱求和。到头来,你一样脱不了干系。到时候,你自己想想,划算不划算?古人说得好:‘君子防患于未然。’我现在正是打这个主意。又说‘观人察微’,这两人会托外国人递条子,他们的眼光已经高人一等了。我就看中他们这一点,将来肯定能成为外交人才。现在中国人才匮乏,我们做大员的应该扬长避短,为国家培养人才,还责备苛求他们吗?”藩台见制台这么说,心里虽然不乐意,嘴上却不敢说什么,只得连连答应,退了出去。

于是制台就发文调海州知府和翻译官来省里。两人知道是洋人那封信起了作用,高兴得不得了,赶紧收拾行装进省。到了南京,拜见制台。制台竟然非常客气,给他们俩安排了座位,坐着聊了好半天,主要就是夸他们识大体。“现在暂时不用回去了,我这里有用到你们的地方。” 两人一听,赶紧再次谢恩。第二天,制台就把海州知府安排到洋务局当差,还兼任制造厂提调委员。那个翻译,因为他本来是海州学堂的教习,就把他升为南京大学堂的教习,还兼任洋务局随员。安排妥当后,两人各就各位。海州知府的职位,由藩司另派人暂代。梅飏仁因为破获此案,得到了朝廷的嘉奖,奉旨进京述职。萧长贵回来后,也受到制台的特别重视,调到别的营当了统领,还兼管兵轮。这些都是后话了。

话说海州知府因为被委任为制造厂提调,赶紧去拜访总办、会办和同事,到厂里上任。你猜这制造厂总办是谁?说来话长,原来这位总办也是刚上任不久,姓傅,字博万。他父亲做过海关道、臬司和两次藩司。后来来了个巡抚,和他不太合得来,他自己觉得手里也有些家底了,就告病辞职,回家养老了。傅博万有个哥哥,可惜十六岁就死了,所以家产都归了他。大家都习惯叫他傅百万。其实他家产也就五六十万,百万只是个说法。因为他又矮又胖,穿了厚底靴子,站在人前也才二尺九寸高,而且他是家里的老二,所以大家又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傅二棒锤。傅二棒锤还没满月,他父亲就给他捐了个道台的官职,所以大家又尊称他为“落地道台”。不过这话只有当时几个在场的朋友知道,后来也没人再提了。大家只知道他叫傅二棒锤。

傅二棒锤以前靠着祖上荫庇,在家享福,根本不想出来做官,整天在家抽大烟。幸好他以前得到一位奇人指点,说抽烟的人只要饭量好,能吃油腻,脸上就不会有烟味。他本来饭量就大,于是吩咐厨房每天杀两只鸭子,中午一只,晚上一只,剩下的骨头第二天早上熬汤下面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把他吃得白白胖胖的,跟其他抽烟的人完全不一样。他一天抽三顿烟,早饭、午饭、晚饭后都抽,烟枪都是跟班伺候好的,一口气能抽三十多口,烟瘾又大,一天至少抽一百多口,烟钱至少得花五六块钱。抽完烟后,热毛巾早就准备好了,好几个跟班轮流给他擦脸,所以他脸上一点烟味都没有。擦完脸,他自己拿镜子照着,一边照一边说:“我这么有钱,就算一天吃掉一两八钱银子,谁管得着我?再说我们这种世代受皇恩的人家,将来总要出来做官的,自己脸上要是烟熏火燎的,怎么管下属呢?”一些老一辈的人见他说话一套一套的,都说:“这个人虽然嗜好抽烟,但还是有自爱之心的。”所以大家都挺看重他,劝他出去闯闯。但他自己并不想随便出去做个小官,混日子,跟着别人到省里候补,觉得没意思。他总想着做点特别的事,比如出国,或者经商,或者得到省督、巡抚的推荐或保举,做个出色的人物,才算满意。可在家享福,谁会来找他呢?

没想到机会自己找上门来了。碰巧他爷爷提拔的一个属员,姓王,现在也做到道员了,成了出使某国的钦差大臣的参赞。这位钦差大臣姓温名国,是从翰林院出来的京官,平时文章写得好,可都是纸上谈兵,对实际事务一窍不通。而且外国文明进步得很快,他看的洋书还是十年前的版本,跟现在的形势早就不合时宜了,但他自己还不知道,捡了别人的旧东西,还以为是时髦玩意儿。幸好有些老大人们没听过这些,听了他的议论,还以为他通达世事呢,有两个老大人上奏章保举他。中国朝廷向来是大臣说什么是什么,照例奉旨记名,从来不考核的。等到出使大臣有空缺了,把名单报上去,只要有人说好话,上面就立刻批准。圣旨一下来,谢恩、请教都是例行公事。就算皇上召见,问两句话,也只不过是应付几句,剩下的就是磕头了。各位看官想想,不管你是谁,常年不出京城一步,突然要派你去国外,就算你平时看书看得懂,真要办事了,还是两眼一抹黑。

说回正题,这位温钦差上任后,就去拜访那些有权势的王公大臣,请教办事策略。有些关心时局的大臣,就推荐一些出过国、懂事务的人,当参赞或随员,给他当助手。还有些人是拉关系的,只顾推荐人,为的是三年后好得到提拔。这时,傅二棒锤父亲提拔的那个王观察,已经被推荐给了温钦差当参赞。温钦差很器重他。王观察就想到了以前受过恩惠的傅藩台的儿子——也就是傅二棒锤。傅二棒锤也有想出来做官的想法,之前还给王观察写过信。王观察虽然有能力,但经济状况不好,既然出国,就得置办行头,筹备家用。虽然朝廷会发放一些钱,但总是不够,所以还得想办法弄点钱。他早就看中傅二棒锤是个有钱的主儿,正想开口向他借钱,巧的是傅二棒锤来信求他帮忙谋个差事,他就顺水推舟,在温钦差面前极力推荐傅二棒锤,请求钦差带他出国。钦差同意了。王观察就给他发电报,让他到上海汇合。到了上海见面后,傅二棒锤虽然是世家子弟,毕竟是初出茅庐,经验不足,很多事情都靠王观察指点,所以两人关系很好,王观察也如愿以偿。两人一起跟着钦差出国。王观察是首席参赞,傅二棒锤已经是道台了,不能安排他做小的差事,其他的事他又不会做。还是王观察给他出主意,让他给钦差送钱,拜钦差为老师,钦差就给他安排了个挂名的差事。

温钦差以前在京城做小官时,典当借钱,什么都干过。家里有个太太,两个小姐。太太常穿的都是打补丁的衣服。生活很艰难,没有佣人,都是太太自己烧水做饭,洗衣服。这回得了这么好的差事,别人肯定立刻就阔气起来了。没想到温太太人最好,不忘本,即使做了钦差夫人,还是一个人干活,上船下船,倒马桶,照顾少爷小姐,都是她自己做。朋友们看不下去,告诉了钦差,让他劝劝太太。温钦差说:“我难道不知道现在有钱?但有的时候总要想到没钱的时候。现在有钱了,我们就尽情花销,万一将来再遇到困难的日子,我们还能过下去吗?所以我决定还是像以前一样,有钱就存起来,岂不是更好?”钦差见他说的有理,也只好听他的。再说他也早就习惯了,并不觉得奇怪。傅二棒锤既然拜了钦差为老师,自然也去拜见了钦差太太。太太说:“你是我们老爷的学生,我也不跟你客气。况且到了国外,我们中国人很少,我们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事尽管跟我说,要吃要用的也尽管问我要,我把你当自家侄子看待,不用客气。”傅二棒锤说:“蒙老师师母如此栽培,真是太好了。”说了几句闲话,就告辞离开了。

这帮出国的人,从钦差大臣到随行人员,就属傅二棒锤这个土财主最阔气了,带出去好几万银子呢!虽然没带家眷,但管家都带了三四个。衣服换了一套又一套,他说:“老外讲究干净。”夏天一天换两套衬衣裤子,冬天一天也换一身。换下来的衣服都得重新洗。外国跟中国不一样,洗衣服可贵了,就傅二棒锤那穿法,一天洗衣服就得花两块金洋,一个月下来,那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啊!

钦差大臣有福气,他家老小的衣服,自从到了国外,一直都是他太太自己洗。他们在外国租了一栋洋房做使馆。外国房子小,几层楼,窗户外面就是大街。外国人洗衣服有专门的地方,还有院子晾衣服。钦差太太洗的衣服,屋里没地方晾,只能晾在窗外。因为屋里空间太小,她只能用长绳子把洗好的衣服都串起来,两头固定好,晾在窗外。绳子上挂着裤子、衬衫、袜子、裹脚布,还有方方正正的鞋垫,颜色有蓝的、白的,跟使馆楼上天天飘扬的龙旗一样,迎风招展。有些老外路过,看不懂,就说:“中国使馆今天搞啥大典?除了龙旗,还挂了一堆长旗子、方旗子,蓝的、白的,形状各异,这是啥讲究?” 这事儿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觉得稀奇。有些记者回去跟主编说了,第二天报纸上就登出来了。还好钦差大臣不懂英语,虽然使馆每天都送来外国报纸,他也懒得让人翻译。所以,这事儿在外面已经成了新闻,他俩还蒙在鼓里,该咋过咋过。

傅二棒锤刚到外国的时候,衣服洗了几次,就有人跟钦差太太告状,说傅大人多有钱,一天洗衣服就得花好几块。钦差太太听了,念了声“阿弥陀佛”,“要是我有钱,绝对不会这么糟蹋。我们老爷、少爷的衣服一个月换一次,我自己说不定两三个月才换一次。他倒好,天天换新衣服!他一个月多少钱,根本不管。照这样下去,光洗衣服就得花掉他一半的工资。你们去跟他说,他整天闲着没事儿干,让他把换下来的衣服拿来,我帮他洗。他一天花两块的,我只要一块就够了,他省点钱,我也乐意赚点,反正都是力气活儿。” 于是有人把这话告诉了傅二棒锤。傅二棒锤觉得是师母,要是把裤衩袜子给她洗,总觉得不太合适,就一直拖着。后来钦差太太怕生意被抢了,亲自找傅二棒锤谈。傅二棒锤没办法,只好答应了,以后换下来的衣服都拿给钦差太太洗。头两个月还好,傅二棒锤为了巴结师母,工钱没少给,还是按外国人的价钱给。钦差太太自然高兴。

有一天,一个很有名的外国人请钦差大臣参加茶会。钦差大臣自然带着参赞、翻译一起去了。那场面可大了,男男女女,至少两三千人。大部分都是当地达官贵人、富商巨贾,还有各国的大使、参赞、官员和商人,有名的人都请到了。傅二棒锤穿着讲究的衣服,戴着顶戴花翎的帽子,也跟着挤来挤去。可他个子太矮,站在钦差大臣身后,踮着脚尖想看热闹,总是被挡住,什么也看不见。人挤人的,动弹不得,急得他够呛,只能乱挤。

偏偏他旁边站着一个外国美女。外国人的规矩,女人参加茶会,不管多有钱,下半身虽然穿着拖地的长裙,上半身却是袒胸露肩的,跟没穿衣服似的。这是外国人的习惯,没什么奇怪的。傅二棒锤挤在那女人旁边,为了往前看,身子乱晃,脑袋东张西望的,像个摇鼓似的。那女人感觉胳膊底下有个东西老是碰来碰去,毛茸茸的,凉凉的,不知道是什么。外国茶会,女宾都会有男宾陪同。这位男宾接到邀请函后,会先写信问问女宾是否愿意由他陪同,得到同意后才能去。如果女宾不愿意,主人还得另请别人。闲话少说,且说这天陪这位女宾的是个非常有名望的外国人,听说还是个伯爵,在朝廷里当官。当时,外国女宾不认识那个东西,就问陪她的伯爵那是什么。还好这位伯爵以前跟中国官员打过几次交道,知道中国官员头上经常戴这种毛茸茸、凉凉的东西,叫“花翎”,跟外国的“勋章”一样,立了功,皇上赏赐才能戴,没赏赐不能戴。这位伯爵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没告诉她花翎可以花钱买。这也怪他不懂中国内情。外国女宾明白了,就往后退了半步,低下头仔细端详了傅二棒锤的花翎,还用手摸了摸,然后跟伯爵说了几句话,才罢休。

这天,傅二棒锤跟着钦差大臣忙活了好几个小时,那些个子高的人看得清楚,见识了不少。就他个子矮,躲在后面,闷了一整天,什么也没看见,气得他够呛,回到使馆后三天没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