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院阅兵后,山东东部地区逐渐被外国人控制,时常发生摩擦。虽然中外交涉还算和平,但抚院来的时候,外国总督派兵迎接,规格很高。所以抚院到任后,就让翻译写信给总督,约好阅兵后拜访。
这天,抚院吃完早饭,带着洋务随员梁世昌(广东人,同知衔)和翻译林履祥(福建人,知县衔)去拜访总督。到了总督府,递上拜帖后,总督亲自出来迎接,非常客气。寒暄几句后,总督拿出洋酒洋点心招待,抚院告辞后,总督又回访,双方都很热情。
总督走后,抚院吩咐州官三荷包准备第二天宴请外国人。三荷包觉得招待上司容易,但请外国人吃饭没经验。他知道外国人吃西餐,上海的大饭店他去过几次,菜没问题,但西餐礼仪他不懂,怕出丑。于是,他找来丁师爷商量。丁师爷建议找抚院带来的翻译林老爷问问。
三荷包找到林老爷,说明来意,谁知林老爷摆架子,说很容易,却不说具体怎么做,支支吾吾的,最后只说:“临时我来照料。”三荷包没办法,只好去找丁师爷。丁师爷人脉广,找到一个在外国官府当翻译的广东朋友,详细了解了西餐礼仪,包括座位安排、上菜顺序等等。
丁师爷把情况告诉三荷包,三荷包大喜过望,立刻又请来那位翻译,一起商量,还让翻译写了一份菜单,上面写着:清牛汤、炙鲥鱼、冰蚕阿、丁湾羊肉、汉巴德、牛排、冻猪脚、橙子冰忌廉、澳洲翠乌鸡、龟仔芦笋、生菜英腿、加利蛋饭、白浪布丁、滨格、猪古辣冰忌廉、葡萄干、香蕉、咖啡;酒有:勃兰地、魏司格、红酒、巴德、香槟,还有甜水、咸水。
三荷包看到菜单,连连称赞,但又担心抚院大人忌讳牛肉,建议把清牛汤改成燕菜鸽蛋汤,既贵重又符合抚院大人的口味。翻译也建议把牛排改成猪排。三荷包说:“外国人吃牛肉,也不能没有,到时候多准备些猪排,不吃牛肉的吃猪排,怎么样?”翻译同意了。三荷包让师爷誊写了十几份菜单。
第二天一大早,三荷包穿着新衣服,亲自监督布置宴席,安排桌椅、刀叉。一共请了三个外国官员、四个外国商人、两个外国翻译,中国这边有抚院、洪大人(营务处)、梁老爷(洋务随员)、林老爷(翻译)和三荷包,一共十四个人。三荷包让师爷写好座位签,并请翻译帮忙确认座位,外国人座位上还加写了英文。桌上的摆设、鲜花等都准备齐全,厨房也准备就绪。
三荷包又问酒水是否送来,管家说是的。三荷包让打开酒瓶,连荷兰水也打开几瓶备用,免得手忙脚乱。翻译说酒水开了会跑气,最好现开。三荷包说:“今天我是半个主人,礼仪要做好。”翻译说外国人请贵客,主人会亲自分菜。三荷包立刻学习这个礼节,让厨房拿出多余的菜,他亲自分好,让管家们穿着新衣服,像侍者一样端菜。
一切准备就绪,已经巳时了。外国人一向很守时,不用催。今天约的是中午十二点。十一点多的时候,抚院带来的洪大人、梁老爷、林老爷他们,都穿戴整齐,过来帮忙。三荷包让丁师爷陪着翻译在帐房吃饭,以便协调各种事情。又过了两刻钟,外国人陆续来了。抚院亲自迎接,握手、脱帽,安排客人入座。寒暄几句,都是翻译在中间传话。一会儿宾客到齐,抚院请大家入席。大家一看签条,都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没人推让。先上了一道汤,大家喝了。抚院举杯,说了些两国友好合作之类的话,翻译转述给外国人。那边的首席外国官员也同样回了几句,翻译再转达给抚院,抚院表示感谢。大家举杯共饮。边吃边聊,不知不觉吃了七八道菜。后来菜上得多了,三荷包帮忙做主人,一道道菜分给大家。不知道怎么的,一个调羹,一把刀没拿稳,掉了一块菜到他身上,把他的新天青外套弄脏了一大块。他急得不行,不小心又碰翻了一杯香槟酒。幸好桌子上铺着白桌布,酒都吸进去了,没弄到别的地方。更幸运的是,桌子又长又大,抚院坐在一头做主人,三荷包坐在另一头陪客,两人隔得很远,抚院没看见,真是万幸。但这已经把他急得脸都红了。大概又过了半个多小时,菜都上齐了。管家们端上漱口水,用玻璃碗盛着。营务处洪大人是军营出身,不懂吃大菜的规矩,以为是荷兰水,端起来喝了一口,还说:“刚才喝的荷兰水,一种甜的,一种咸的,这碗像是淡的,不过不如那两种好喝。”他喝的时候大家都没在意,只有外国人看着他笑。后来听他这么说,才知道他喝了漱口水。翻译林老爷悄悄拉拉他的袖子说:“这是漱口水,不能喝的。”洪大人还不服气,说:“不是喝的水,干嘛用这么好的碗盛?”大家都知道他有点儿糊涂,也就没跟他计较。后来上水果了,见大家都自己削皮,他也只好自己动手。削到一半,不小心削掉了一大块手指皮,弄得到处都是血。他慌忙把手伸到水碗里洗,一下子半碗水都红了。大家都很惊讶,问他怎么回事,他又好面子,不肯说,还低声骂办事的人,连水果都不削好就送上来,管家们不敢吭声。三荷包看着也很尴尬。一会儿喝完咖啡,客人陆续告辞。主人送客,大家散席。还是丁师爷监督收拾东西。
有个值席的二爷说:“人家能做到抚院这个位置,大人物,不管见中国人还是外国人,规矩都一丝不苟。有这本事,才能做到抚院。你看洪大人,一会儿喝漱口水,一会儿割破手指头。什么人做什么官,真是分毫不差。咱们老爷上午演习了一早上,还弄脏了衣服。要是不演习,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呢!”这二爷正说得起劲,没想到旁边抚院带来的一个三等小厮——是伺候抚院处理公文的——听了这话就说:“你说抚台大人他不演习?他演习的时候,你可能都没看见吧!”那二爷说:“你看见了你说。”小厮说:“我哪能看见他老人家演习,我也是听我们包大爷说的。我们包大爷说:‘大人昨晚叫林老爷上去,问了好久话。林老爷给大人演示,大人又亲自练习到半夜。’我们包大爷也在旁边帮忙学习上菜,一直忙到凌晨四点多,才休息一会儿。天底下哪有不学就会的事情?”那二爷还想再说,被丁师爷催着收拾东西,没法再说了。后来那些外国官员和商人,又请抚院他们去赴宴,一连吃了三天,才算结束。
这几天,抚院大人跟几个老外混熟了,聊到国家富强的事儿,老外们都劝他经商。抚院觉得也挺有道理,就认真地向他们请教了一番。回省城后,几个准备考取官职的候补官员,一个个都递交奏折,谈论经商之道,抚院大人全收下了。其中一个候选通判,是洋务局老总的舅子,姓陶名陶华,字子尧。因为他姐夫的面子,加上他文笔不错,偶尔还能写出不错的骈文,所以他姐夫就托抚院,让他在洋务局当文案委员。
陶子尧见他姐夫从抚院回来,总是说抚院大人最近特别重视经商,凡是递交的奏折,他都亲自过目,候补官员里头好几个因此得到了好处。他心里盘算着:“我在洋务局当文案,一个月才拿二十四两银子,一辈子也别想升官。现在机会来了,我也学他们递个奏折试试,说不定能捞到好处。就算写得不好,我一个候选的,也没啥损失。”主意已定,他就打开书箱,找出去年参加大考时买的那些《商务策》、《论时务》之类的书。他先翻了半天目录,找找有没有合适的段落抄抄,省得自己费劲写。
结果还真让他找到一篇,是从书院课业里摘抄下来的,题目是《整顿商务策》。他一看,好家伙,洋洋洒洒五千多字,条理清晰,里面直接就有十二条奏折的内容,乐得他合不拢嘴。他大致浏览了一遍,有些懂,有些不懂,上面还有几个外国人的名字,他不知道是哪国的。他心里犯嘀咕:“要是直接照抄,万一抚院大人问起来,我解释不清这些外国人的来历,就露馅了。” 他又想把那些外国人的名字去掉,“又显得我的学问不深”。 琢磨半天,他觉得:“反正抚院大人也不懂,干脆蒙混过关得了。要是问起来,就说是英国的,法国的,糊弄过去,反正也查不到。” 主意已定。他这人挺聪明,官场上的规矩门儿清。他稍微改了开头结尾几个字,又加了两行。先写了一份草稿,说是自己写的。然后去找他姐夫,让他帮忙看看。
他姐夫虽然在洋务局做事,但对文章这方面了解不多。听他舅子说要上奏折,他便郑重其事地戴上老花镜,先上下打量了他舅子一番,说道:“看不出来啊,你还有这本事!不过这位中丞大人可是个精明人,奏折递上去,总要请几位老先生过目的。要是话说岔了,老先生们就会驳回。所以这上奏折的事儿,难上加难,没点真本事,不敢冒险。要是说错了,还不如藏拙呢。” 他这话,明显是看不起他舅子。陶子尧说:“我也不知道写得好不好,所以拿来给姐夫您看看。”他姐夫也不理他,就一条一条地念。遇到不认识的字,就含糊过去。读完一个奏折,他差不多有一大半没看懂。看到他舅子还坐在对面,他不得不批评几句。停顿了一下,说道:“老弟,你确实博学。但奏折要实事求是。你的文章虽然好,但空话太多,上面看了可能不满意。我虽然不如你文采好,但在官场上比你经验丰富。” 陶子尧赶紧解释道:“这个奏折引用的都是外国的事例,不是空话。”他姐夫说:“是啊,外国人没来过中国,怎么知道中国的情况呢?” 陶子尧说:“我不是说外国人了解中国,我是说他们办的事确实有效,我们要学习他们。” 他姐夫说:“我没工夫和你辩论。总之,上奏折不是儿戏。你要是真要上,就得好好斟酌。院里几位老先生我都认识。你写好了,我先拿给他们看看,他们说没问题,再递上去,免得碰钉子,是不是?” 陶子尧听了很不舒服。他接过稿子,敷衍了几句就走了,回到书房。心想:“这事儿跟他商量,让他代递,肯定不行。还是我自己写好,明天一早就送上去。 ‘乌龟爬门栏,就看此一跌’,反正也跟他没关系。”
我决定了,当天晚上就认认真真地抄写了一份呈文。第二天一大早,趁着他姐夫还没下衙,我就穿戴整齐,拿着呈文,没坐轿子,也没带人,直接赶到衙门。我听说这位抚院大人新定的规矩,凡是递交呈文的,都要先在巡捕那里登记,专门派个巡捕负责这事儿,来了就递。要是觉得合适,立刻召见。所以所有来递呈文的,都由这个巡捕接待。我到了,巡捕问清楚我的来意(因为抚院有吩咐,不敢怠慢),立刻让我进去喝茶抽烟,然后抽空拿着我的呈文,往上递。这时抚院正和洋务局总办说话呢,他看了我的呈文,非常满意。一看呈文是洋务局文案委员写的,就对他姐夫说:“这陶某是你局里的文案。他的呈文很有道理,不像那些空话连篇的。这个我想你老哥也见过了吧。”他姐夫一听是他舅子的呈文,心里紧张得不得了,还埋怨他不听话,瞒着他做事。后来听见抚院这么夸奖,立马喜笑颜开,赶紧转变态度,忙说:“这陶先生是衙门的亲戚。蒙大人提拔,从今年二月起,就在局里当差。他的文笔还不错。”抚院说:“不只是不错,而且很好。他这份章程里,有几条切中时弊,非常可行。”说着,就问巡捕:“这个人来了吗?”巡捕回道:“在外面等着呢。”抚院就让人把他请进来。没一会儿,我就进去了。见了抚院,磕了个头,问候一声。抚院让我坐下。我看见姐夫也在,脸都红了,挺不好意思的。又因为姐夫是局里的领导,不好抢他的位子,坚决要让他姐夫坐上首。姐夫说:“大人吩咐你坐下就坐下吧。”然后我就坐下了。茶房端来了茶。这时抚院非常赏识我,还说:“老兄的章程,大部分都能实行。比如榨油、造纸,成本不高,赚钱却很稳当。但是这些机器都得从国外买。你章程里说的几种机器,依我看,每种都买一台,运回来试试。”我连忙回答说:“买机器要去上海的瑞记洋行、信义洋行。那里的买办,我都有朋友,跟他们关系不错。只要托他们,和外国人签订合同,签字盖章,去国外办,不用三五个月,就能回来。”抚院说:“很好。”又随便聊了几句,就和我姐夫一起出来了,回到洋务局。
他姐夫见抚院这么抬举我,也不怪我瞒着他了,还邀请我去他家吃饭。到他家后,他姐夫把这事儿从头到尾告诉了他姐姐。姐姐听了,当然很高兴,忙和她丈夫说:“你做姐夫的应该在抚台大人面前,帮衬帮衬他。最好把这个买机器的差事交给他,让他好好干。他有了好处,就不会忘记你姐夫的。”他姐夫说:“都是至亲,说啥客气话,这不是应该的吗?”吃完饭,我回到局里。
第二天姐夫上衙,抚院就跟他说了要派我去上海的事。他果然又替我好好夸了一通。下衙回到局里,委派我买机器的文书已经下来了:“先在善后局拨给两万两银子,带去办。如果不够,等谈好价钱,发电报请示,随时拨款。”我和姐夫拿到这个文书,当然高兴。这天姐夫让我把行李搬到他家住,说:“过几天就要远行了,住在一起,亲戚之间,也好叙叙旧。”局里的文案自然另有他人接替,这里就不细说了。
第二天我去衙门谢恩,又蒙抚院召见,喝了不少酒,高兴坏了。回到姐夫家收拾行李,又去各个衙门的同事那里辞行,到处都有饯行宴,一时也记不清了。再说这天洋务局的几个老同事,因为我这次被委派,肯定名利双收,所以大家在趵突泉定了一桌酒席为我送行,约的是中午十二点。可是左等右等,一直等到日落西山,大概五点多钟,大家等得心急火燎的,才看见我坐着姐夫家里的轿子,醉醺醺地来了。大家赶紧迎接,奉茶。我先开口说:“今天中午我姐夫请客,请的是两司、首道、学堂的总办王观察、营务处洪观察,一定要拉我作陪。一直吃到现在才散席,所以来晚了,让各位久等了!”大家齐声说:“还早呢。”一会儿菜上齐了,我自然坐在首席,其他人作陪。菜过半,酒过三巡,大家都来敬酒,说我“有这样的亲戚帮忙,机器办回来后,一定大有作为。将来可要提拔提拔我们这些小弟。”我听了,脸上得意洋洋。我骄傲地说:“这还用说吗!我不是吹牛,这山东省里搞洋务的,除了巡抚,没有第二个人能跟我谈得来。”对面一个同事说:“我们老总也算这方面内行的。”我鼻子哼了一声说:“谈何容易,就说‘内行’这两个字。我姐夫办了这么多年的洋务局,他只知道‘外国人’三个字。你问他是哪几个国家的外国人,看他答得上来答不上来!我虽然没做过什么交涉,但好歹几个国家的名称还是能说出来的。”大家齐说:“将来从上海回来,老总的洋务局位置,只怕就要让给你了。”我说:“这可说不准。”当天晚上宴席结束,我就回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陶子尧的姐夫对他特别热情,又是这又是那的,忙前忙后。要知道,陶子尧平时一向节俭,从不操心管家的事,姐夫这番举动还真是破天荒。他还特意派了自己的管家张升跟着陶子尧出门。陶子尧向姐夫和姐姐道别后,带着管家张升,经由东三府,到了潍县坐火车去青岛。正好赶上有船,他就买了船票,上了船。船开出去后,突然刮起了大风,海浪滔天,船摇晃得厉害。陶子尧一向晕船,一上船就躺下了,动都动不了。他的管家张升是北方人,没坐过船,更是受不了。风刮了两天两夜没停,他和管家也困了两天两夜没起来。陶子尧上船的时候,有人帮他写了一封信,托给船上一个叫刘瞻光的账房照应。上船后两人互相认识,陶子尧摆出一副官架子。刘瞻光估计他一定是山东抚台的红人,所以才派他来办差,就巴结他,一口一个“陶大人”地叫着。陶子尧得意极了。一开始他要房间,船上没空房,刘瞻光就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他住。吃饭也另外给他准备,刘瞻光还拿自己的好菜给他吃。刮风的时候,他管家晕倒了,茶水都是刘瞻光让人送的,他自己还时不时过来问候。陶子尧心里挺感激他的。
到了上海,风停了,船也稳了,他和管家也不晕船了。陶子尧是做官的,图个吉利,就选了棋盘街的高升栈住下。栈里的人叫了黄包车,把行李拉走了,他和管家另雇了一辆人力车跟着。到了栈房,喝了茶,洗了脸,吃了饭。因为在船上颠簸了两天没睡好,他就先在栈里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只见茶房送来一张请柬。陶子尧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即请棋盘街高升栈陶子尧大人驾临四马路老巡捕房对过一品香九号,番酌一叙。勿却为幸!此请台安。” 下面署名是“瞻光约”,旁边还写着“今日山东烟台来,问明柜上探请”几个字。陶子尧一看就知道是船上那个账房刘瞻光请他。他一边看着请柬,一边让管家拿毛巾擦了擦手,换了一件单褂,一件二尺七寸的天青色对襟大袖马褂。虽然是八月,天气还热,他还拿了一把扇子。叫管家拿上烟袋和护照,跟在他后面。因为不认路,就雇了两辆人力车去一品香。高升栈到一品香其实不远,车夫为了多赚点钱,故意绕了远路才到。
他们下了车,付了车钱,问了房间就进去了。刘瞻光立刻起身迎接,作揖后坐下。屋里已经有七八个人了。有人头发梳得很短,有人衣领上别着鲜花,还有人身上香气扑鼻。他们穿的都是绫罗绸缎,其中一两个人衣服略旧,但都比陶子尧穿的正式。陶子尧初到上海,临走时姐夫曾嘱咐他:“上海不是好地方,你又是第一次来办差,千万别胡来!花钱是小事,名声是大事!”陶子尧一心想做好官,把这话记在心里,决定在上海不参加什么聚会,不吃花酒,免得惹麻烦。这天到了一品香,见过主人后,他向其他人作揖。有些人站起来还礼,有些人坐着不动。刘瞻光一一介绍了他们的身份,都是些买办、翻译之类的。后来又来一个人,和陶子尧并排坐下。这人留着两撇八字胡,四十岁左右。“请问尊姓大名?”那人说:“姓魏名翩仞。” 住在高升栈。刘瞻光向大家介绍说:“这位陶大人是山东抚院派来办机器的,是山东省有名的能人,我一直很仰慕他。” 大家一听,都很尊敬他。有个做军装机器的买办姓仇名五科,想拉生意,就拼命奉承陶子尧。魏翩仞和陶子尧一起聊天。后来主人让他点菜,他说不会,魏翩仞就帮他点了六个菜。大家又要叫陪酒女,刘瞻光让魏翩仞帮忙叫,陶子尧坚决不肯,说:“各位随意,我向来不沾这些,免了吧。” 大家非要他叫,他就是不肯。后来见他急得满脸通红,大家才作罢。 随后各人的陪酒女陆续来了,有的会唱歌,有的不会。只有魏翩仞叫的小姐特别漂亮,一见到魏翩仞就依偎在他身上,在他耳边说了半天话。席上的人都说:“老三跟魏老关系真好!”老三瞥了他们一眼,不理他们,继续说话。陶子尧坐在一边,装作没看见。不一会儿,酒局就热闹起来了,真是美女环绕,纸醉金迷,说不尽的奢华景象。
仇五科使劲儿想拉陶子尧一起玩。趁着大家乱哄哄的,他悄悄嘱咐他朋友赶紧回去准备个双人包厢。那人答应着,飞快地装了两包烟,和先生一起下楼走了。仇五科就走到刘瞻光面前,让他帮忙邀请陶大人一起喝酒。刘瞻光立马去说了。陶子尧推脱了好几次。刘瞻光说:“陶先生您不爱凑热闹,我们也不敢勉强您。坐一会儿,尝尝点心,赏个脸吧。”魏翩仞也跟着打圆场:“我们五科哥特别爱朋友,今天是特意请您,酒席都安排好了,您一定要来啊!”他又对仇五科说:“五科哥,您先走一步,吩咐他们摆酒席,我们陪着陶先生一会儿就过去。”仇五科又说了声“拜托”,这才穿上马褂,和大家告辞走了。这时,主人家菜上齐了,大家喝完咖啡,服务员送来账单,主人签字后,就带着大家去仇五科朋友家喝酒。陶子尧一开始不愿意,后来被刘瞻光和魏翩仞一人一边拉走了。出了“一品香”,一路往西走。魏翩仞给他介绍说:“这条街叫四马路,是上海最热闹的地方。”然后指着路边一个接一个的,给他介绍:“这是戏园子,那是茶馆……” 等等。陶子尧在外头混了这么多年,也听说过四马路的热闹,今天亲眼所见,果然是歌舞声不断,灯火通宵达旦。他当时那种眼花缭乱的感觉,真是难以形容。
魏翩仞很聪明,一眼就看透了陶子尧的想法。况且刚才在酒席上已经和他混熟了,所以一路上就劝他说:“陶先生,古人说得好,‘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您不爱凑热闹,不喝酒,当然是很正直。可是现在要在社会上混,这样可不行,很容易吃亏。”陶子尧很惊讶,一定要问个明白。魏翩仞说:“兄弟我不是一定要拉您下水。但是上海的生意,十有八九都跟那些场所有关。您看看那些官员,哪个不喝酒,不参加那些应酬?”陶子尧说:“你谈生意,怎么又扯到做官上了?”魏翩仞说:“您别觉得奇怪。就说您陶先生,谁不知道您是山东抚院委派来的?您明明是个官员,但实际上做的是机器生意。请问,各种各样的机器,哪一样不是生意?要办机器生意,就得和洋行打交道。这些洋行里的老外,哪个不喝酒?他们请你,一半是出于交情,一半是为了拉生意;你请他们,是为了让他们尽心尽力,在洋人面前帮你讲价钱,定日期。只要关系处好了,保证事事顺利,省钱又省时间,岂不是两全其美?”陶子尧说:“这么说来,我一定要喝酒应酬了?”魏翩仞说:“那是当然的。你不应酬,怎么在外面请朋友吃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