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筱仁自从跟了王博高,就成了徐大军机的学生。徐大军机最恨舒军门,一直想方设法弄死他。可上面皇上对他恩宠有加,不肯轻易治他的罪;再加上华老爷和黑大叔在暗中帮他说话,所以舒军门只是被关在刑部大牢,暂时没判刑。徐大军机因为扳不倒舒军门,心里窝火,不仅恨舒军门,连舒军门推荐的人都讨厌。只要一听说谁是舒军门推荐的,或者在广西当过官,他就觉得这人是坏人。这次时筱仁多亏王博高帮忙。
王博高是徐大人的得意弟子,了解老师的脾气,提前帮时筱仁说了不少好话,还说:“时筱仁虽然是舒军门推荐的,但他确实很优秀,而且没在广西当过差。”徐大军机一听是舒军门推荐的,不管王博高怎么说,心里就已经不高兴了。后来王博高又把时筱仁的拜师礼送了上去,徐大军机一看,礼金比其他学生多,这才转怒为喜,不再追究以前的事了。黄胖姑又趁机让时筱仁好好巴结了华、黑两位,从此时筱仁就像拨开云雾见青天一样,在北京混得风生水起,不再像以前那样默默无闻了。
时筱仁托黄胖姑帮他捐了个官。他志向远大,想找个能推荐他当出使大臣的人,好以后升官。主意打定后,先去请教老师徐大军机。可徐大军机这人太精明,处处小心谨慎,不肯担责任,而且非常保守。听了时筱仁的话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当出使大臣要出国;出国就要坐轮船;轮船在海上跑,几天几夜不靠岸,万一出点事,到时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可救不了你。我救不了你倒是小事,你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万一他们找我算账,我拿什么还他们?我看你还是先去地方上历练几年,混个推荐,找个实缺干干,比较稳妥。老弟,你可千万别打歪主意,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时筱仁说:“我本来就打算去江苏。这次去地方上,还希望老师多多栽培,赏两封推荐信。就算没实缺,有个差事也能补贴点路费。”徐大军机没办法,只好答应了。时间过得真快,时筱仁又在北京混了一个多月,把事情处理妥当后,就坐火车离开了北京。
到了天津,他又去拜见了直隶提台。这位提台是旗人,很讲究排场。因为时筱仁是外省官员,而且还有点世交关系,所以提台对他很客气。见面后,提台当天就派人送帖子到时筱仁住的旅馆,并邀请他第二天吃饭。时筱仁本来打算第二天就坐招商局的轮船去上海,只好推迟了行程。第二天,宴席上还有两个京官,一个是放假的考官,一个是刚上任的知府,都是回老家经过天津的。还有两个,一个是刚被释放的镇台,刚从北京下来;另一个是江南候补道,正要去江苏上任的。加上时筱仁和提台一共六个人。还没入座,提台就报出了候补道的姓名,时筱仁这才知道他叫佘小观。酒过三巡,菜过六味,提台便随意地问起北京的情况。提台只是想问问北京最近有什么新鲜事。时筱仁还没开口,佘小观却误解了提台的意思,喝了两杯酒后,竟然开始大谈国事,说:“大帅,实话实说,现在的局势,真是每况愈下……”提台听了很惊讶,愣住了,听着他继续说。佘小观又说:“不说别的,就说那个华中堂和黑总管,这两个人只要给钱,谁都行。有这两个人在,国事还用问吗!”这位提台能当上这个官,而且多年平安无事,全靠华、黑二人帮忙。现在听见佘小观骂他们,心里很不高兴。停了一会儿,慢慢地问道:“老兄在北京见过他们两位吗?”佘小观正说得起劲,听了这话,叹了口气说:“‘在人家屋檐下走,哪敢不低头!’大帅您连这句俗语都不知道吗?上面纵容他们,他们才敢这么嚣张,还有什么好说的!”提台是旗人,忠君爱国,一听佘小观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赶紧打断他,怕他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被人听了去,连自己也跟着倒霉。
一会儿酒席散了。时筱仁回到旅馆,知道佘小观是同乡,而且直隶提台请他吃饭,想必背景不浅,就想跟他交好,一起同行,到江苏也好有个照应。谁知一问,佘小观还要在天津待几天,因为恋着一个叫花小红的姑娘,不肯走。而时筱仁因为交给黄胖姑的十万两银子,在北京只取回一半,捐官和拜师都花光了,剩下的五万两,胖姑给了他一张汇票,让他去南京取。所以他急着去江苏,没等佘小观。
佘小观在天津耽误了好几天。虽然已经向提台告辞,但他恋着花小红,不肯走。他今天请客,明天打牌,把窑子当成了家。后来耽误的时间太长,朋友们都劝他:“小翁既然喜欢小红,何不娶她做个姨太太呢?”可佘小观的正妻非常厉害,哪里容得他纳妾?佘小观只能抱憾终身了。又过了两天,实在拖不下去了,才和花小红依依惜别。花小红还亲自送到塘沽码头,上了轮船,一副难舍难分的样子,弄得佘小观更难受了。
轮船一出海就遇上大风,船晃得厉害,站都站不稳,几乎所有乘客都吐得稀里哗啦。佘道台身体弱,受不了这颠簸,早早就躺下了,睡不着也吃不下,亏得花小红送的水果能润润口。好不容易熬了三天三夜,进了吴淞口,风浪小了,他才挣扎着起来。船靠岸后,住进了长发栈。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坐车去拜访客人,一天下来累坏了。晚上有人请他吃饭喝酒听戏,都被他婉拒了。后来朋友硬是把他拉去了,让他带头玩,他又推辞说不太方便,心里其实惦记着天津的相好,觉得亏欠人家太多。
过了两天,他坐船去南京。第三天一大早,船到了下关,早就有人来接,知道他是湖南来的观察员,一下船就有衙门派了四个兵来帮他搬行李。因为没带家眷,他先住进了会馆,以后再找合适的住所。接下来几天,他忙着去衙门拜访官员,参加同事的欢迎宴,忙了一个月才算安定下来。
各位看官,江南虽然以前被洪秀全闹得挺惨,但现在已经恢复很久了,依然繁华依旧,跟以前一样热闹。江南地大物博,官职也多,比其他地方强多了。以前打下南京的人,都在这里买了房子地,打算长久住下去。现在那些老功臣虽然都去世了,但他们的子孙后代,没几个有真本事,养尊处优,没事可干。朝廷正好大开捐官的口子,只要有钱,就能买官。除了督抚藩臬这些大官不能捐,其他人,都能捐到道台。要是没钱捐,也可以找亲戚朋友帮忙推荐,总能混个小官当当,至少也能混个观察员。甚至有些婴儿,家长就先捐个官位给他,等长大再做,这样的也不少。还有因为老乡、亲戚是总督,被调过来的;也有人看中江南好,官多,自己申请过来的。所以,江南的道台,越来越多。
说回佘道台,他父亲也是个名人,当过提督。他自己考中了举人,本来是候选知府;他父亲去世后,朝廷念及他父亲的功劳,就赏了他个道台,还是特旨加封的。他毕竟是科举出身,跟其他人不一样,平时也读些新书,有点学问,喜欢谈论时政。那些没啥文化的督抚,对他都很尊敬。有个督抚推荐人才的时候,就把他的名字加了进去,送去朝廷审核,还让军机处记名。按他的资历,早就该有实职了,可他父亲去世后没留下什么钱,没钱打点,怎么才能升官呢?巧的是,当时的江苏总督是他老乡,跟他父亲也有交情,就让他来江南候补。
他到江南后,没几天就认识了不少人,不是因为世交,就是因为老乡;就算没关系的人,也很快就熟络起来,所谓“臭味相投”就是这个道理。他认识的几个候补道台,一个姓余,字荩臣,云南人,在牙厘局当总办;一个姓孙,字国英,直隶人,在学堂当总办。这两人都是甲班出身;一个姓潘,字金士,安徽人,在洋务局当会办;一个姓唐,字六轩,是汉军旗人,在保甲局当会办;还有一个旗人叫乌额拉布,官职也挺大,后台也硬。这五个人,加上佘小观,一共六个候补道台,经常在一起。每天下午,他们办完事后,都会聚在一起。
那时候江南流行打麻将,这些官员没事就打麻将消遣。六个人,凑够两桌,就能打起来。除了上班,他们几乎整天打麻将。余荩臣家最大,又有家人照顾,吃喝方便,所以他们经常在他家打麻将。他们打麻将,底注至少五百块。后来他们打麻将的事传开了,连上头的制台都知道。有一次制台要找唐六轩,就说:“找唐六轩不用去他家,去余荩臣家就能找到他。”制台年纪大了,不喜欢操心事,最相信“养生”,每天都要打坐三个小时。这三个小时,谁来都不见。闲下来了,就在签押房后面一间黑屋子里,供奉吕洞宾,设个乩坛,遇到难题就扶乩问卜。坛上卜算的结果,他都会照办。没事的时候,他一天也要去坛好几次,跟“神仙”谈诗作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乐此不疲。所以朝廷虽然让他管三省,他却逍遥自在,跟养老似的。下面的官员见他这样,也乐得清闲,反正公事做完就行,剩下的时间,不是赌钱就是玩女人,各顾各的,真正关心大局的又有几个呢?
佘小观有三个改不掉的坏毛病。第一,爱打麻雀。自从到了江南,认识了余荩臣后,更是天天打,而且赌性很大,输得多反而更稳,脸上一点不露声色,还特别喜欢“清一色”,所以大家都把他当摇钱树。
第二,爱议论时事。开始只是说说怎么变法、改良,但大人们觉得他说话总带点维新思想,就有点讨厌他。他自己还不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又没钱打点关系,自然更不受待见了。他虽然是特旨任命的道台,但挂名等了两年多都没实缺,心里窝火,就变得满腹牢骚,跟人聊天不是骂军机处,就是骂督抚,大家说他“糊涂”,所以处处不合时宜。
第三,爱嫖。他感情很深,对喜欢的姑娘掏心掏肺。在北京时,跟个叫金桂的姑娘好上了,花了二千多银子,自己没钱,还欠了一千多。两人你侬我侬的,跟盘古开天地似的,谁知后来金桂认识了个有钱有势、长得又帅的阔佬,佘道台斗不过他,赌气说不嫖了。在北京又等了几个月,才外放,一个老朋友帮了他一千块钱。到了天津有钱了,心思又活泛了,被人请去吃花酒,又跟个叫小红的姑娘好上了,几乎把钱花光了,朋友催他才跟小红分手。路过上海,念着小红的好,没去嫖。到南京住了两个月,还寄了两件好料子给小红做衣服。后来同事也请他去秦淮河上吃花酒,他都不肯带姑娘。时间长了,跟秦淮河的女人熟了,也就淡忘了小红。
一天,余荩臣请他在六八子家喝酒。席间,唐六轩带了个姑娘来,佘小观吓了一跳。这唐六轩,人称“糖葫芦”,为人特别和气,说话甜言蜜语的,南京官场的人都这么叫他。他跟三和堂的一个姑娘好上了,叫王小四子,扬州人,长得瘦瘦的,细眉毛,高个子,小脚,打扮很时髦,穿件浅蓝色的大袖衫。
王小四子走到桌边,坐在糖葫芦身后,糖葫芦低头吃饭没看见。对面坐着孙国英(人称孙大胡子),他指指糖葫芦,又比划了两下。王小四子误会了,这几天糖葫芦也没去看她,她就跟糖葫芦打情骂俏起来,拉住糖葫芦的辫子,把他搂在怀里,打他的脸。糖葫芦嘴里正吃着东西,看见是王小四子,也撒娇,把头埋在王小四子怀里。王小四子说:“这两天你死哪去了?都不来看我!叫你办的事怎么样了?到底还有没有?”糖葫芦嬉皮笑脸地说:“我没去看你,我去我别的相好那儿去了!”他这是开玩笑,谁知王小四子当真了,眉毛一竖,说:“我早知道高攀不上你!那姑娘肯定比我漂亮!你要跟别人好,干嘛还来招惹我?”说着就要哭,赶紧拿手帕擦眼泪。糖葫芦仰着脸笑,王小四子更生气了,挥拳打了糖葫芦两下,打得糖葫芦直喊疼。孙大胡子哈哈大笑:“别打了!再打,糖葫芦就成‘扁山查’了!”王小四子噗嗤一笑,又赶紧板起脸。佘小观觉得王小四子跟天津的小红一模一样,因为他是唐六轩带的人,不好问她名字住址,就拉了拉孙大胡子想问问他,但孙大胡子正跟糖葫芦他们说话呢,没听见。佘小观只好作罢。
王小四子和糖葫芦正打架呢。孙大胡子怕闹出事,赶紧劝架:“别打了!这事儿交给我!你想怎么罚他,告诉我,我给你做主。你要是把他脸打肿了,明天他怎么去衙门上班?这不是害他吗?”王小四子说:“我现在不管别的,他答应送我的金镯子,两个月了还没做好!我猜他肯定送给别的女人了!”糖葫芦喊冤:“冤枉啊!南京的工艺不好,我特地写信到上海托朋友打一对。上个月收到信说镯子八两三钱七分重。后来一直没来,我又写信问,还没回信。昨天来了个上海朋友,说那镯子朋友自己留下了送人了,现在重新给我打,保证一周内寄来,要是不来,我加倍罚!”王小四子说:“孙大人,您作证!一周内不来,加倍罚他!之前是八两三钱七分重,加倍就是十六两七钱四分!”孙大胡子正要说话,他那又长又多的胡子,被他的相好双喜给编成了一条辫子。孙大胡子习惯了双喜玩他的胡子,也没在意。后来他要站起来拉糖葫芦,被双喜拉住了,低头一看,胡子成辫子了!气得他半天说不出话,缓了缓说:“你们这些小妖精!没事儿玩我的胡子!”双喜说:“你胡子像个刺猬一样围在嘴上,难看死了!给你编成辫子清爽清爽,不好吗?”孙大胡子说:“你说我难看!你不知道我的大胡子登过日本报纸,天下闻名,没人说我难看!你说我难看,岂有此理!”
这时候,有人来叫王小四子和双喜去刘河厅赴宴。两人匆匆告辞走了。余荩臣问:“刘河厅是谁请客?”有人说:“羊统领羊大人请客,请的是湖北来的章统领章大人。章统领刚到南京,没相好,所以羊大人请他在刘河厅吃饭,还叫了钓鱼巷所有的姑娘去看。”藩金士潘观察也在场,插话说:“没错,章豹臣刚从武昌来,听说老帅要在两江给他安排个职位。羊紫辰怕章豹臣抢了他的位置,所以拼命拉拢他,还结拜兄弟。听说还托人做媒,想把他的二小姐许配给章豹臣的大儿子。明天请章豹臣在金林春吃西餐。我今天出门晚了,正好收到请帖。各位都是陪客,就是佘小翁没来。估计小翁刚到省城,还没和大家认识呢?”佘小观答应了一声“是”。其实他心里只想着王小四子,暗想:“他和花小红长得真像!可惜他已经跟了唐六轩,不然,我非得叫叫他不可。现在不管他了,等散席了,拉着六轩去喝茶再聊。”
席间,菜上齐了,还有人唱曲儿。吃完饭,佘小观把想法告诉了唐六轩。这几天糖葫芦因为公事私事缠身,没去王小四子家续旧,王小四子埋怨了他一顿,糖葫芦心里正不安呢。现在酒兴正浓,一听佘小观的话,立刻答应了。吃完饭,除了主人余荩臣还要坐一会儿,其他人就都告辞了。出门一看,十几顶轿子排成一排,绿色的、蓝色的都有。亲兵们穿着制服,拿着官衔灯和火把,亮堂堂的,好威风!孙大胡子因为老婆管得严,不敢晚归,第一个上轿走了。还有几个先回家了,几个去看相好了。只有佘小观孤身一人,也没相好,就跟着糖葫芦去王小四子家喝茶。一进三和堂,几个男班子都认识唐大人,都站起来招呼,领他们去了王小四子的房间。
王小四子还没回来。等了一会儿,姑娘回来了,一进门看见糖葫芦,就坐在他怀里打了他一顿,直到糖葫芦求饶才罢休。王小四子因为糖葫芦好几天没来,把他的长衫马褂藏起来,不让他走。还说明天是七月初七“乞巧节”,一定要他喝酒。糖葫芦答应了。还约了佘小观明晚八点来喝酒。
佘小观进屋后一直默默坐着。王小四子进门问过名字,敬过瓜子,就和糖葫芦闹着玩,没理他。后来听见自鸣钟敲了两下,糖葫芦赶紧看表,说:“不早了,明天还有事,我们走吧。”王小四子眉毛一竖,眼睛一斜:“不准走!”糖葫芦只好陪笑坐下。这时,佘小观已经把长衫马褂穿好了。王小四子一直没理他,佘小观坐着无聊,想走。没想到王小四子挽留他,他以为是真的,又脱下马褂坐下了。
这一坐又坐了一个小时,糖葫芦和王小四子只好陪着他,睡不着觉。开始还聊聊天,后来糖葫芦和王小四子都烦他了,不想理他。佘小观坐着无聊,又要穿马褂走。偏偏有个不懂事的老婆子,见他要走,拦住他说:“天快亮了,轿夫可能回去了。大人不如再坐一会儿,天亮了再走吧?”佘小观朝窗外一看,说:“确实不早了。”糖葫芦和王小四子不理他。老婆子一直挽留,气得糖葫芦和王小四子暗骂:“老东西,真讨厌!”但当着佘小观的面,不好说什么。
歇了一会儿,糖葫芦躺在烟榻上装睡。王小四子故意说:“烟铺里冷,别感冒了!”硬把他拉起来,扶到大床上躺下。糖葫芦装作不知道,任他摆布。等扶上床,王小四子也没下来,佘小观一个人觉得无聊,又困了,就在糖葫芦旁边睡下了。夜深人静,大家都睡熟了,呼噜声震天响。一开始劝他留下的老婆子还说:“现在秋天了,别着凉,秋天着凉容易得疟疾。”一边说着,一边想去找条毯子给他盖。结果王小四子在大床上还没睡着,就骂老婆子:“他病他的,关你什么事!又不是你亲戚,你管他干嘛!”老婆子挨了一顿骂,就悄悄地出去了,自己睡觉去了。
屋里三个人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七点。佘小观第一个醒,睁开眼一看,太阳都晒到身上了,睡不着了,赶紧爬起来,穿上马褂,自己就走了。这时候男女班子里也有人起来了,留他洗脸吃点心,他都摇头拒绝了。只见他匆匆出门,打了一辆黄包车,直接回公馆去了。
糖葫芦没多久也起来了。因为现在的这位制台大人信奉道教,最近又增加了修行功课,每天早上都要在吕祖像前上香跪拜才能出来会客,所以各个司道和下属官员九点钟到衙门不算晚。糖葫芦的轿子跟人到了,也没回公馆,就在三和堂换了衣服,直接坐轿子上衙门。到了官厅,见到了各位司道大人。昨天一起吃饭的那些人都到齐了,佘小观也早到了。
他当时还穿着纱袍褂——没领子的那种。几个同事看着他觉得好笑,都觉得奇怪,一问才知道,原来他袍子里面穿的是一件粉红色的汗衫,不知道什么时候和别人穿错了。大家都哈哈大笑。糖葫芦不觉得有什么,反而觉得得意。
正闹着,余荩臣出去上厕所,回来解开扣子,撩起衣服,两只手重新系裤腰带。孙大胡子眼尖,忙问:“余荩翁,你腰上系的是什么带子?怎么花花绿绿的?”大家也都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条女人的汗巾,大概也是和别人穿错了。余荩臣自己看着也觉得好笑。等他系好裤子,巡捕已经出来招呼了。几个有差事的官员跟着藩司、盐道、粮道一起上去见制台,例行公事地说了几句。制台说:“兄弟我昨晚受到吕祖赏识,说我为官清廉,修行虔诚,已经收我为弟子了。老祖还让我再帮他找两位仙童,在坛前侍奉。有一位是在下关开杂货铺的,很孝顺父母,老祖知道他的名字,在坛上写下来了,让我立刻去把他叫来。我今天五更就派人按照老祖指示的方向去找,还真找到了。现在已经在坛前了,老祖封他为‘净水仙童’。什么叫净水仙童呢?因为老祖身边一直有两个童子不离左右,一个捧花瓶,一个拿拂尘。捧花瓶的,瓶里装满清水,如果天旱不下雨,只要老祖把瓶里的水滴一滴,整个江南就都有雨了,佛经上说的‘杨枝一滴,洒遍大千’,就是这个道理。”制台说到这里,一个候补道插嘴说:“这个典故我知道,是观音大士的。”制台说:“你别管他是观音还是吕祖,成仙成佛都一样。佛爷、仙爷修成都在天上,他们道行差不多。但是现在捧花瓶的有了,还差一个拿拂尘的。这位仙童可不好找啊!”说到这里,他环顾四周,看着各位司道大人。看到孙大胡子,就说:“孙大哥,我看你这一把好胡子,飘飘然有神仙的风范,符合古人说的‘童颜鹤发’,我看你挺有仙缘的。我到老祖面前给你推荐一下,让他封你为‘拂尘仙童’。也不用候补了,咱们天天在一起跟着老祖学道,学成了一起升天,怎么样?”孙大胡子天天打麻将,逛窑子,玩惯了,而且公馆里的太太又凶,一天都不能不回去。怎么能干这苦差事!听了制台的话,想了想,吞吞吐吐地说:“实不相瞒,虽然我年纪大了,但是根基浅薄,凡心未断,恐怕不能胜任这个差事。还请大师另选贤能吧。”制台听了,有点不高兴,愣了一下,说:“你都这把胡子了,还说凡心未断,那我找谁去?”说完,很犹豫。再仔细看看其他候补道,不是抽烟就是纵欲过度,实在没有人可选,只得送客了。走出大堂,孙大胡子擦了擦汗,说:“险啊!今天要是我答应了,还能去金林春找羊紫辰玩吗!”说完,各自上轿。没回公馆换衣服,直接去了金林春。这时主人羊紫辰和特邀客人章豹臣,还有几位客人,都在那里了。
羊紫辰本来打算这天晚上请吃西餐。因为这天是“乞巧节”,南京钓鱼巷的规矩,这天每个姑娘家里都得有酒,有了酒才有面子。章豹臣昨天晚上在刘河厅挑了一个姑娘,是韩起发家的,叫小金红,当晚就去他家“结线头”。章统领是阔人,出手要大方。羊统领替他付了一百二十块银元。第二天,统领吩咐准备一桌满汉全席,又叫了戴老四的洋船,一来招待相好,二来感谢媒人,三来款待朋友。戴老四的船已经有人预订了,因为章统领指定要,羊统领只好让他把之前的预订推掉。戴老四不愿意。羊统领发脾气,要叫县里封他的船,还要把他送到县里去办他,戴老四没办法才答应了。
今天各位候补道台大人,凡是跟钓鱼巷的姑娘有点关系的,都得来捧场,就连羊统领自己,也得应酬一下自己的相好,所以特意把金林春的酒席提前了,好腾出时间干点儿别的。这会儿客人到齐了,大概十来个人。主人让小伙计让各位大人点菜,就孙大胡子饭量最大,一口气点了十来样菜。大家各自把自己的相好也叫来了。今天跟往常不一样,平时大家吃顿饭就散了,羊统领看见章豹臣新认识的小金红也要走,就对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多坐会儿。小金红果然是最后一个走的。章豹臣得意得不得了,大家都恭喜他。
菜都上齐了,一问孙大胡子,才吃了不到一半,还有六七样没上。于是叫小伙计去催菜,小伙计答应着去了。席间,乌额拉布乌道台知道这家饭馆是羊统领开的,孙大胡子他们也有股份,就开玩笑说:“国翁,您少吃点儿,吃太多羊大人心疼。”羊统领说:“让他吃吧,反正就是‘蜻蜓点水’,多吃点儿他自己也有份儿。”章豹臣说:“原来这家饭馆是你们的,生意肯定要发财了?”羊紫辰说:“也就是玩玩儿,哪能靠这个发财呢?”
正说着,窗外河边一只小船,坐着个姑娘,听见里面热闹,就把船靠到栏杆边,扶着栏杆往里看。一看羊大人坐在主位上请客,就大声喊了一句“干爷”。羊紫辰也大声答应了一声“哎”。大家都笑了起来。章豹臣说:“我还不知道羊大人有这么一位漂亮的女儿呢,早知道您有这么一位好女儿,我愿意做您的女婿!”糖葫芦也跟着说:“不止章大人愿意,我们谁不愿意做羊大人的女婿呢?”羊紫辰说:“要是有你们这些好女婿,能把我乐死!”说着,那姑娘已经在他旁边坐下了。
大家又玩了一会儿,孙大胡子点的菜也吃完了。因为今天应酬多,大家不敢耽误。差役进来问:“是坐轿子还是坐船?”戴老四的船已经撑到金林春窗外了,章豹臣就让各位大人上船。正闹着,章豹臣新认识的小金红也回来了。当天章豹臣又在席面上看上一个姑娘,叫大乔。大乔见章豹臣出手阔绰,知道他肯定是个有钱人,就使劲儿巴结他。章豹臣也高兴得很。小金红在一旁看着,很不高兴。这顿酒席五十块,加上其他的开销三十块;戴老四的船一天十块,章豹臣还要另外打赏;一共一百多块。章豹臣的酒席散了,接着是孙大胡子、余荩臣、糖葫芦、羊紫辰、乌额拉布,一个个都有酒局。虽然都是匆匆忙忙的,但从下午两点钟开始吃,吃了六七场。等到吃完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孙大胡子怕老婆,第一个回家。
章豹臣看上了大乔,吃到三点钟,就假装喝醉了,说了一声“失陪”,直接去了大乔家。这晚上大乔忙坏了,第二天大天亮才回来。章豹臣等着她,自然非常恩爱,问这问那。大乔就把自己的身世都告诉了他。毕竟是当统领的,钱来得容易,第二天就托羊紫辰跟老鸨说:“章大人要赎大乔。”老鸨一听,也知道章大人的来头不小,况且又是羊统领吩咐的,哪敢说不!当天就定下来,一共一千块。章豹臣自己掏腰包付了钱。大乔自然非常感激章大人。
又过了两天,章豹臣接到上头的公务,派他去别的地方出差,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动身的前一天,叫差役拿着钱一家家去结账。他叫的局本来就多,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差役一家家去问。谁知问到东家,东家说:“章大人的账羊大人已经结了。”问到西家,西家说:“章大人的账羊大人已经付过了。”后来连续问了几家,都是这样。连小金红“结线头”的钱也是羊大人出的。差役没办法,只好回家把情况告诉章豹臣。章豹臣说:“别的钱他帮我付,我还可以不跟他客气,怎么能让他帮我付嫖资呢?这钱都让他出,岂不是我玩了他家的人吗?”说完,哈哈大笑。后来章豹臣想把这钱还给羊紫辰,羊紫辰坚决不肯收。说道:“这点钱算什么!连这点小钱都不赏脸,那就是瞧不起兄弟了。”章豹臣听他这么说,只好作罢。就因为这事儿,闹得南京城里人尽皆知。要想知道后来怎么样,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