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二先生自从当上太原府代理知府后,每天都得去拜见上司,跟上司来往公务,表面上毕恭毕敬。虽然职位不高,但碰上这么个好上司,日子倒也过得舒坦自在。

有一天,阎二先生在衙门里坐着,突然收到一份公文。打开一看,是上司给他写的信。信里先夸他筹款赈灾办得不错,然后又说:“现在是冬天,没法播种,等到春天,还得等好几个月。这几个月里,老百姓没吃的,没法活下去,必须再筹集一大笔钱救济他们,你声望好,官绅都服你,所以特地写信让你赶紧多筹点钱,源源不断地救济灾民,别半途而废,辜负我的信任。”阎二先生看完信,犹豫了一整夜。第二天去见上司,为了顾及面子,不敢说上海那边筹不到钱,只说已经发电报催了,过几天应该会有回复。上司听了,也没说什么。

三天后,又收到一封催促的信。阎二先生急了,便跟一个一起赈灾的朋友,现在在他衙门里当账房的何师爷商量。何师爷很聪明,很有计谋,想了想说:“上司一封封信催你,恐怕是为了他自己,不是为了百姓吧?”阎二先生问:“你怎么这么说?”何师爷说:“现在太原府的百姓都逃光了,等到春天雨水来了,田地自然会有人来耕种。现在逃的逃,死的死,走个十里八里都见不到人,哪还需要那么多钱赈灾?所以我想,上司一定是想捞好处。他觉得你官位高,上海那边面子大,能调动资金,发个电报,肯定能弄来几十万银子。他哪里知道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没那么好使唤了!”阎二先生说:“现在掉进他的圈套了,想脱身也脱不了了。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何师爷虽然挂着管账的职务,但自从阎二先生上任以来,一分钱都没进账。而且阎二先生非常吝啬,每天的零花钱,包括衙门上下吃饭的钱,加起来不到一块钱。就算想从他身上捞点好处,也赚不了几个钱。他早就对这份工作厌烦了。听了阎二先生的话,他决定将计就计,想了个主意,说道:“老爷明天去见上司,只要请求上司给他写封信。我拼了命,替老爷去上海走一趟。”阎二先生问:“信里怎么说?”何师爷说:“劝捐。”阎二先生说:“现在捐款已经很难了,况且上海还有申大先生那一帮人在,你人微言轻,怎么劝得动他们?”何师爷笑着说:“劝捐是幌子,报效才是真的。”阎二先生听到“报效”两个字,就知道其中有玄机,连忙问:“怎么个报效法?”

何师爷说:“按照规定,开个捐款局专门为山西募捐,人家捐了钱,在哪儿都能兑现,何必非得跑到你们局里来?所以我不说劝捐,而说劝人报效。因为劝捐是死板的,报效是灵活的。我只要上司写个奏折,先说山西灾区范围广,需要钱很多,如果有人捐款超过一万两,就准许他们单独上奏请求奖励。”阎二先生说:“能捐一万两银子的有几个呢?”何师爷说:“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捐不捐在他们,上奏的权力在我手里。能捐一万两的固然不多,只要他能多捐个六七千,我们跟上司说明,算他一万,给他个便宜,谁不抢着来?捐官的钱,多出来的有限,将来一得到圣旨,就是特旨班,人家又何乐而不为呢?这笔款项说是山西赈灾款,到底赈灾多少,有什么凭据?全凭上司高兴,他爱怎么报销就怎么报销。这样一来,上司得了好处,肯定没别的意见。你只要关系处好,升官加爵,都是轻而易举的事。他还敢让你在太原府喝西北风吗?”

一番话让阎二先生豁然开朗,连连点头,称赞道:“你说的对!”又说:“话虽如此,明天我就按照你的方法跟上司说,这封信一定能办成。但是你没官职,他写信给你,怎么称呼你呢?”何师爷说:“老爷办了这几十万银子的捐款,还怕给你弄个官职?至少也得是个同知吧。”阎二先生笑了笑,心里明白:“将来总得给他好处,明天把这事跟上司说好了,再给他填个收据就是了。”

商量妥当,第二天去见上司,就说了劝人报效的办法。又说:“我们山西没有外来的资金,所以有些事情因为经费不足,办不成。现在开了这个口子,以后可以尽情使用,部里还能再挑剔我们吗?”上司听了,果然很高兴,便问:“这事还得去上海办,那里有钱人多,容易筹款,但派谁去呢?”阎二先生便推荐了何师爷,又说:“何某人在上海帮着我办捐款,后来又跟我一起到这儿赈灾。他认识很多人,而且很可靠,派他去劝捐一定能办成。”上司说:“你想到的办法不错,推荐的人也万无一失。”说着,便叫人请了写奏折的师爷来,把事情的底细告诉他,一边上奏朝廷,一边就给何师爷下公文,委派他去上海劝捐。第二天何师爷上衙门谢恩,一张嘴像抹了蜜一样,把上司哄得十分高兴。

阎二先生趁机请求调到好一点的职位。上司说:“我也知道你辛苦很久了,一定给你安排个好职位,弥补你之前的辛苦。你升任知府的公文已经到了。这次赈灾的事,我跟藩台说,单给你升官还不够,所以除了升官外,再给你个候补知府的职位,按道员的级别使用。说实话,太原府的百姓全靠你一个人救活,还有谁能救他们?给你多点好处也不为过。”阎二先生千恩万谢。不久,上司果然跟藩台说了,又给他安排了个好职位。

话说这位何师爷,名字叫顺,字孝先,是绍兴人。接到任命后,立马动身,两天后就向上司告辞。抚台大人给了他二百两盘缠,加上省里同事朋友托他去上海买洋货的钱,差不多有二三百两,一共五百两左右。他留二百两做路费,剩下的三百两换成现钱带在身上。路上,他碰见很多灾民卖儿卖女,他只买女孩,而且只挑好的买。那些人饿得不行了,只要给钱就卖。比如十岁的女孩只要十吊钱,五岁的只要五吊,他只肯给每岁五百文。灾民没办法,只能卖给他。就这样,不到三天,他就买了五十多个女孩。一路上的花费不少。到了上海,他挑了几个年纪大、长得漂亮的留下自己用,其他的就卖给亲戚朋友,赚了好几倍的钱。最后还剩二十多个没人要,还好他在上海认识人,找了个媒婆全托付给她,又赚了一笔。至于这些女孩最后被卖到哪儿去了,书里没写,咱也不知道。

何师爷回到上海,自己租了个大房子,挂上“奉旨设立报效山西赈捐总局”的牌子。来上海之前,他就吩咐手下人别再叫他何师爷,得改口叫老爷。他借着山西巡抚的名头,天天宴请宾客,努力拉关系。有人请吃饭,他都去。这么应酬了一个月,还真有人给他送钱来了,捐一万两的有三个,八千两的有四个,六千两的十几个。他一边收钱,一边给山西巡抚发电报,帮人家请功。这生意做得,那叫一个红火!三个月下来,居然捐了三十多万两银子,他报销个六七千,剩下的全是他的利润。山西巡抚拿到这些钱,到底怎么用了?老百姓有没有得到好处?没人查,咱也不知道。

何孝先这一手,真是另辟蹊径,跟申大善人不相上下。毕竟他是山西巡抚派来的,也没人能拿他怎么样。过了一段时间,何孝先私下给山西巡抚发电报,推荐赈灾案里的两个人,从同知一直保到道台,还加了个二品顶戴。从此,他混得风生水起,官场的事儿,他都能插上一脚了。要是请他吃饭,帖子写错了,比如叫他“何老爷”、“何大老爷”,他肯定不去,必须叫他“大人”,他才高兴。 羡慕他的人更多了,不是亲戚也当亲戚,不是朋友也当朋友,都巴结着他。他有个表弟,以前看不起他,现在见他当了道台,也来巴结他了。

他表弟姓唐,排行老二,湖州人,是他姑父的儿子。他姑父当过两次镇台,一次提台,很有钱。他表弟从小就是少爷,十八岁靠着祖荫和捐官,虽然有个知府的官位,但他一直跟着他老子,没出去做官。他从小就爱抽鸦片,十二岁就上瘾了,一天要抽八九钱。都说抽烟的人心静,他却恰恰相反,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就扯到别处去了;夏天出门,居然忘了穿衬衫;跟人说话,不知不觉就把茶碗打翻了。总之,一天到晚出乱子,大家都叫他“唐二乱子”。

唐二乱子二十一岁父亲去世,守孝三年,又在家享福一年。二十四岁,突然想到上海玩玩,打算花个一两万,还想找个两三个姨太太。到了上海,虽然同乡很多,但他以前在外地当差,跟同乡没啥联系。正好他表兄何孝先升了道台,负责山西赈灾,场面很大,唐二乱子就去找他了。何孝先当天就请他吃大餐,接风洗尘,还请他喝花酒,给他介绍女人。唐二乱子嘛,啥事都干,席间认识谁就和谁鬼混。后来,他还把表兄何孝先一个熟识的大先生甄宝玉也拉下水了。何孝先心里虽然不愿意,但没办法,只好随他去了。还好唐二乱子烟瘾大,也没精力干别的,大家也就相安无事。唐二乱子还特别爱买东西,香水一下买一百瓶,雪茄烟一下买二百盒,其他东西也是这样,可想而知了。

好家伙,连续乱糟糟地过了十几天。何孝先看他花钱跟流水似的,就趁机拉拢他,谈起了买官的事儿。他问买官的规矩,何孝先给他仔仔细细地解释了一遍。因为唐二乱子有钱,而且习惯了走后门,所以很乐意用他们两个办事。于是,何孝先把那些暗地里要多收的钱的事儿隐瞒了,反而说:“正规费用是一万两。除了这正规的一万两,还得再送三千两给山西巡抚,保证你一个‘特旨道’稳拿!你可是大员之后,以后引见的时候,山西巡抚的奏折上多写两句好话,还怕没其他好处?走这条路,就算有空缺,也容易得很。” 何孝先这一番话,说得唐二乱子心痒痒的,恨不得立刻就办。可是他带来的银子,眼看着不多了,不够办这事儿,赶紧跟何孝先商量,想派人回家取银子。何孝先知道他的底细,就说:“一万多两银子,你还有个有钱的表弟声光呢,借不到吗?干嘛非要家里汇过来?”唐二乱子说:“本来我就急着用钱,干脆派人回去多弄点来。”何孝先怕过几天有人来抢生意,事情黄了。再说上海那些办捐的,个个都精明得很,钻空子,无所不用其极,万一耽搁了,被别人捷足先登,那可就后悔莫及了。他琢磨了一会儿,说:“老表,你要办这事儿,时间紧迫!我昨天刚收到山西巡抚衙门的信,恐怕这机会早晚要没了,这种机会求都求不来,错过了可惜。依我看,这万把两银子,我来帮你垫上,你只付点利息,一个月、两个月还我都没问题。你要是真想办,我立刻回衙门,给你写收据,同时发电报通知山西。这事儿办得很快,不到一个月就能拿到旨意。拿到旨意,你就是‘特旨道’了。赶在下个月进京,还能赶上万寿庆典。趁这个机会,我帮你到山西弄个差事。这里面关键是人脉,两三个月,说不定实缺都下来了。” 这一番话,说得唐二乱子高兴坏了,连连说:“那就拜托老表兄帮忙借银子,利息照算,欠条我写!”

何孝先见这买卖成了,高兴得不得了,就巴结奉承唐二乱子,今天看戏,明天喝酒。每次出去,都先替他报上名号,说这是唐观察。一些拍马屁的人,也跟着一口一个“观察”地叫。唐二乱子更是乐得合不拢嘴。何孝先又劝他说:“老弟,你马上就要做官了。你每天睡到天黑才起床,抽大烟,这可不行。要是外放实缺,倒也无所谓,但初到省里,总得早起几天去衙门。而且你要提前进京活动活动,京里的那些大人物,哪个不是凌晨三点就起床去上朝?老弟,别的我不劝你,这早起的事儿,我必须得劝你练练才行。”唐二乱子说:“要说早起,我可不行;要说睡懒觉,等到太阳出来再睡,我倒是没问题。我要是到京城,熬夜不睡,大早上去见他们就是了。”何孝先说:“他们上朝下朝还要办公,等到回私宅见客,起码要到吃完午饭。你去了,他们也见不着。就算你到了省里,天天熬夜到天亮去衙门,难道见了巡抚,其他客人都不用拜访?人家来拜访你,难道你都拒之门外?要是上面交待你立刻办事,难道你还得等到睡醒了再去?恐怕有点不行吧?”唐二乱子想了想,说:“老表兄,你说得对。那我明天开始,听你的,学着早起。” 当天晚上,没啥好说的。

那天晚上,唐二乱子果然早睡,临睡前还吩咐管家:“明天早点喊我。”管家答应了。可是他平时睡得很晚,早睡了反而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鸡叫了好几遍了,他眼睛一直睁到天亮。看到窗户角上有点阳光射进来,才朦朦胧胧的,管家就来喊他了。连喊了三声,把他喊醒了,心里很不舒服,想骂人,突然想起:“今天是我自己要早起,叫他们喊我的。”于是忍住了,揉揉眼睛爬了起来。管家赶紧打洗脸水,准备早点。管家们知道少爷今天早起,怕他熬不住,就拿鸦片给他提神。于是两个管家轮流给他装烟,足足抽了三十六口。刚坐起来,又打了个哈欠。

正想再躺下睡会儿,何孝先来了。一见他早起,高兴得手舞足蹈,连连夸奖他:“有志气!能这么奋发图强,将来什么事做不成呢?”唐二乱子笑了笑没说话。何孝先说:“你不是要买翡翠翎管吗?我帮你找了两天,终于找到一个,真是满绿的。你不信,拿个大碗水来,把翎管放进去,连一碗水都是碧绿的。”唐二乱子问:“多少钱?”何孝先知道他官架子大,早就和卖翎管的掮客串通好了,让掮客把价钱多报些。当时听到唐二乱子问价,就回道“三千块”。谁知唐二乱子听了,鼻子哼了一声,说:“三千块能买什么好东西?拿回去吧!看都不看!”那个卖翎管的掮客一听这话,气得转身就走,提着东西掀帘子走了。

唐二乱子说:“我这次进京赶上万寿节,总得进贡点东西吧?你说,得准备多少钱?”何孝先说:“太少了拿不出手,我觉得至少两三万吧,够不够?”唐二乱子笑了笑说:“两三万够干嘛?至少得十万块以上!”何孝先说:“就算你贡品值十万,还得考虑其他费用吧?你一个候补道,没点门路,谁帮你把东西送到皇上面前?这得花钱打点吧?”唐二乱子说:“我自己送进去!”何孝先说:“容易说!不走那些官员的路子,他们能让你把东西送到皇上那儿吗?他们得经手,这得给不少钱。你贡品值十万,各种费用加起来,可能还不止十万呢!”唐二乱子说:“我们可是世家子弟,难道连这点门路都没有吗?”何孝先说:“不信你试试!”唐二乱子说:“别废话了,总之我不花这么多钱。现在说说准备什么贡品吧?”何孝先想了想说:“电车怎么样?”唐二乱子虽然有点糊涂,但灵光一闪,连忙说:“不行不行!我在大街上见过几次,那玩意儿在大马路上跑我都觉得太快了,怕出乱子,宫里更不行!”何孝先又说:“电灯怎么样?”唐二乱子觉得这也不新鲜。后来又说了几个,都不满意。最后还是他自己想出了四样东西:一个玛瑙瓶,一座翡翠假山,四颗大金刚钻,一串珍珠朝珠。

好不容易把贡品准备齐全,装饰妥当,又耽误了半个月,唐二乱子赶紧进京。正好山西的电报来了,说是贡品已经托运出去了,收到电报后,他自然很高兴。一天后,又收到家信,家里通过票号汇来了十多万银子。拿到钱后,他把何孝先的垫款和贡品钱都还了,然后买了丰顺轮船大餐间的船票,准备进京。

路上花了一天多时间,终于到了北京。唐二乱子从小娇生惯养,这次坐船坐火车,把他累坏了,抱怨个不停。他提前让人在顺治门外南半截胡同租了一套房子,搬进去后,连续睡了三天。他还请了医生给他看病。医生把脉后,对管家说:“这位大人只是旅途劳累,没什么大毛病,休息几天就好了。”管家连忙摆手说:“医生,您可不能这么说!您要是说他没病,下次就没生意了。您一定要说他病得很严重,开的药方要复杂,价钱要高,最好每剂药里都有人参,他见了才高兴,觉得您医术高明,明天还会请您。”医生说:“人参是补药,什么病都能吃吗?”管家说:“大官吃药,也就是尝一口就吐了。本来就没病,药也吃不到肚子里,别说人参了,就算加点别的也无所谓。我们已经和药铺说好了,方子里有人参,他们不管放什么,价钱随便开高点,赚的钱咱俩平分。医生,您要生意好,想让我们天天请您,诊金不妨多要些。三十块二十块的,尽管开口,要少了,他还看不起您。这钱,咱俩也平分。医生,我说的是实话,不是开玩笑,他有钱,不赚他的赚谁的?”医生连连答应,照办了。第二天,唐二乱子果然又派人来请。医生对来人说:“贵人的病情很严重,不能耽误,一天最好看三次。”又说:“为了给您看病,我把其他病人的生意都推了,专为您服务,每次诊金二十四块,再加四块六挂号费。”唐二乱子都答应了。开的药方里,人参五钱、珍珠粉二钱,一帖药好几十块。唐二乱子吃过药后,连连称赞:“医生医术高明,病果然好多了!”又过了几天,他才出门拜访客人。

这次进京是为了万寿节进贡,所以他见人就打听进贡的规矩,不管什么场合,都夸夸其谈,说:“我的贡品值十万银子,至少得赏个三品京堂侍郎的官衔,才算值!”别人听了都说他痴心妄想,这种话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呢?他根本不在乎。

他有个内兄,姓查,字珊丹,大家都叫他“查三蛋”。查三蛋在刑部当额外主事,在北京混了二十多年,人脉很广,专门帮人拉关系,办事很有效率。听说妹夫进京了,知道妹夫家底殷实,就想着要利用他一番;于是以亲戚的名义,天天跑到唐二乱子住处,帮他这帮那,表现得非常关心。没想到唐二乱子脾气很大,只让人巴结他,却不会去巴结别人。查三蛋见妹夫对他不太热情,就怀疑妹夫看不起他,心里很不舒服,于是更想算计他一把。

唐二乱子到处跟人吹嘘进贡的事儿,吵得人耳朵都起茧子了。查三蛋赶紧揽下这事儿,说:“这我熟,宫里那些门道、各种费用我都清楚,我帮你找个靠谱的人进去办事,十万银子的贡,大概三万块打点费用就够了。” 唐二乱子却死活不肯出这三万块打点费,他固执地说:“我有钱宁可直接给皇上,那些人算什么东西?需要我去巴结他们?我是皇上的官,是天子的奴才,他们伺候皇上,不也是奴才吗?我为什么要给他们送钱?我有三万块,足够捐个八品道台了,我干嘛把钱塞狗洞里!” 查三蛋说:“阎王好见,小鬼难当啊!那些人就像小鬼,你跟他们较什么劲?见上司要送礼,难道见皇上就不用送礼吗?这打点费就和送礼一样,从敬事房开始,里里外外有四十八个地方,一千多人分这笔钱,怎么好意思少他们的?”

唐二乱子一听内兄要他花钱,更不高兴了,闭着眼睛摇头不说话。其实查三蛋说的都是实话,让他出三万两,也挺合理的,算是比较公道。可唐二乱子因为瞧不起他舅爷这个穷京官,现在见他要经手这事儿,更疑神疑鬼了,两人越聊越不对付。查三蛋一看妹夫明显怀疑他,就算想掏心掏肺,也不肯再掏了。 这时候,巴结唐二乱子的人可不少。大家见查三蛋和唐二乱子谈不拢,就有人想讨好唐二乱子,私下里跟他说:“我认识军机处一位王爷,大概只要一万银子就能搞定这事儿,这贡礼就托王爷带进去。有王爷的面子,还怕上面不收?王爷在军机处,这事儿由他经手,将来上面有什么好处,少不了还得经过王爷。他收你一万银子,肯定给你办得妥妥的。别说京堂了,说不定上面只肯给你个京堂,王爷帮你求求情,弄个侍郎也说不定呢!”唐二乱子信以为真,从此就不理他内兄了,把这事儿全交给那个人。那人天天来催着要钱,还说:“早一天进去,升官就早一天!”唐二乱子还真把一万银子给了他。

结果那人拿到钱后,三天都没消息。唐二乱子急坏了。还好他是个直肠子,没辙了又跑去求他舅爷帮忙。查三蛋见妹夫又来找他,便得意地说:“你这个人真是糊涂!咱们至亲,怎么会害你?你不相信我,偏信那些乱七八糟的,把我当外人。现在怎么样?一万银子打水漂了,事情办成了吗?”唐二乱子说:“这些话不用说了,都是我不对,听信了别人的鬼话。丢一万银子不算什么!”查三蛋说:“我让你出三万块打点费,你嫌多,现在又贴了一万,还说不算什么?你们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唐二乱子闷声不响地抽烟。查三蛋又说:“京城里这种骗子——撞木钟的太多了,一不小心就上当了。等他们骗了你的钱,你想找他们,也找不到。我问你,那个人到底叫什么名字?你怎么认识他的?” 唐二乱子说:“那人没姓,叫文明,是个旗人,那天在志美斋的宴席上认识的。他说他是内务府的司员,住在石驸马大街。我想既然是内务府的官,消息肯定灵通,所以才托他办。谁知道被他骗了,真是没想到!”查三蛋说:“越发荒谬!他是内务府的人,不在内部走门路,却跑外面来,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也好,吃一堑长一智,这事儿过去了,别提了,咱们想想现在怎么办吧。”

唐二乱子说:“我已经亏了一万,现在你又要三万,岂不是要花四万?我总觉得太多了。我现在只肯再出两万,一共三万,就算按你的说法了。” 查三蛋说:“一万银子是你自己被骗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花的,这话可笑不可笑!”唐二乱子说:“我不管,我就这么打算。”查三蛋心里琢磨:“他这算盘打的,我按三七分成让他掏钱,根本没让他多花一分。不管怎么说,看他花钱大方得很,偏偏对我这个至亲这么斤斤计较。而且我办的还是他自己的事。他跟我耍脾气,我也犯不着对他掏心掏肺。看来他上一次当还不够,非得让他再上一次当,才能长记性。”主意打定,便说:“既然你只肯出两万,三成里少了一成,咱们再去跟他们商量商量。只要他们肯收,我又何必让你多花钱呢?”唐二乱子听了这话才说:“辛苦你了。”

查三蛋找到平时合作的一个老伙计,把这事儿说了。老伙计不等他开口说价钱,就说:“三爷的事儿,又是亲戚,我们应该帮忙。”查三蛋说:“可不是这么回事儿。”然后就凑到他耳边,把事情详细说了遍,又说:“虽然是亲戚,但他太瞧不起人,只肯给一万两银子的‘宫门费’。他有钱,又不是拿不出来,让他多给点也无所谓。”老伙计一听,亲戚都这样,那更得狠狠敲他一笔了,立马堆起笑脸说:“他算什么东西?连亲戚都不认,真是岂有此理!就算三爷不说,咱们也得替你出口气!你去跟他说,让他先把银子交了,就说上面都给他打点好了,让他后天十点把东西送来。等他来了,咱们自然有办法收拾他。”查三蛋连连答应,赶紧跑到唐二乱子家,说:“宫门费定为两万两,大总管会帮我们上面打点。你今天先把钱交了,后天一大早再自己把东西送进去。”

唐二乱子说:“行!我就说这些人是无底洞,多给多要,少给少要,要不是我拦着,岂不是又白送一万?现在两万银子我愿意出。”说着,就让一个朋友拿着银票去钱庄取了两万两银子交给查三蛋,让他帮忙打点一切。查三蛋拿到钱后,自己先扣了一半,只给老伙计一半。老伙计心领神会。

第三天,唐二乱子一大早起来,把贡品分成两趟,让人抬着。查三蛋在前带路,他自己坐车跟着。从早上八点出发,到九点半,走了十来里地,到了一处地方,查三蛋下车说:“这就是宫门了,闲杂人等不准入内。”大家一起停下。查三蛋一挥手,让大家都退开,唐二乱子也只好下车等着。

等了一会儿,只见里面出来两个人,穿着官靴帽和袍子。查三蛋就招呼唐二乱子说:“门里出来的是总管的手下,把贡品交给他们就行了。”唐二乱子一听是里面的人,赶紧上前,恭敬地行礼,说:“唐某人略备薄礼孝敬老佛爷,劳烦二位代为呈上。”没想到那两个人看见他,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一声不吭。等他说完话,才瞟了他一眼,说:“你好大的胆子!佛爷有旨,今年庆典不准进贡,你还来进贡?你是哪个官?”唐二乱子说:“道台。”那官差说:“亏你还是个道台,不是个戏台!我们问你,你这官是怎么来的?”唐二乱子说:“山西赈灾捐款后,蒙山西抚院保举的。”那官差说:“捐款来的就算了,还说什么进贡?名字倒是好听!我们一看你,就知道你不是正经科举出身的。如果是科举出身,怎么会连个字都不认识?佛爷不准进贡,有圣旨,天下人都知道,就你不知道?要不是看在查老爷的面子上,一定把你交给慎刑司,治你个‘胆大妄为,卑鄙无耻’的罪名!下去等着吧!”说完,那官差就扬长而去。

唐二乱子吓得浑身冒汗,连烟瘾都吓没了。休息了一会儿,问人:“我这是在哪儿?”这时抬东西的人都走了,身边只有查三蛋一个人。查三蛋见他这副样子,知道他吓傻了,赶紧走过去帮他擦汗,说:“当初我就说钱少了,你不听我的。这些人可恨,我来跟他们说,他们连我都骗了。既然两万不够,为什么当时不跟我说清楚,偏偏要拿我们寻开心?”

这时唐二乱子清醒过来,想起刚才那些官差的话不好,又想起最后一句“下去等着”的话,觉得凶多吉少,急得说不出话来。只听查三蛋在他耳边说:“老妹夫,今天这事儿闹大了。就算是我,也无能为力了。看这情况,除非再花一大笔钱,否则没法收场。”唐二乱子只想免祸,多花点钱是小事,立刻答应了。查三蛋让他在外面看守东西,自己跑到台阶上,找到刚才那个官差。一番奔走,又添了两万两银子,先把贡品留下做抵押。两万银子交了,不仅贡品收下了,还有好处,如果不交两万银子,不仅东西要不回来,还要被治罪。三方谈妥,贡品的事情才算清楚。唐二乱子这才跟着查三蛋急匆匆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