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迈彭因为得到钦差童子良的赏识,还有本省巡抚蒋中丞的感激,被钦差保荐到中央,巡抚也写了好几份奏折推荐他。他就趁机请求进京述职。到了京城,又找了关系,顺利地得到了召见,最后竟然被皇帝特旨任命为安徽道员。一下就升官了,风光无限!回到省里,全省官员都巴结他,就连巡抚大人也经常向他请教,处处给他面子。安徽官场上都叫他“二抚台”。 这“二抚台”后来又代理过藩台、臬台、关道、巡道等多个要职,每次都有他的份,都是蒋巡抚在背后帮他。
后来,他代理了芜湖关道。没多久,就碰上了个叫张守财的退休大员。张守财以前带兵打土匪,做了十几年营头,还当过提督。打土匪和克扣军饷,攒下了三百多万家产。七十岁了,官也做到头了,觉得当官越来越难,万一哪天皇上让他带兵打仗,输了可就麻烦大了,所以干脆告病退休回家享福。他虽然不是芜湖人,但以前在芜湖带兵,很熟,就在那儿买了地,盖了大房子,后来又添置了一百多亩地,建了个大花园。
张守财就一件事没做好,七老八十了,膝下无子。他前后娶了四五十个姨太太,有的跑了,有的送人了,告老还乡那年,还剩十九个,正太太算一个,一共二十个。正太太是总兵的女儿,才四十多岁。张守财以前在女人面前很威风,可这位太太比他小三十岁,他却对她毕恭毕敬。十八个姨太太都是正太太进门前娶的,正太太进门后,他一个也没再娶。
当官的时候,因为正太太刚来,而且衙门里人多眼杂,他不敢乱来,只禁止他再纳妾。退休后回到芜湖,他盖的那栋大房子,上房九间,是给正太太住的。后面紧挨着上房,盖了一座楼,楼上楼下各九间,一共十八间,正好给十八个姨太太住。每间屋都有好几个门,可以互相通。为了防止姨太太们私下里和张守财见面,正太太把楼房四面通往外头的门都封死了,只留一个总门,这个门通往正太太的房间,所有的人,包括伺候姨太太的丫鬟婆子,都要从正太太的床边经过。正太太觉得这样才能防止张守财偷偷摸摸地给姨太太们送钱。
张守财退休后,地方官自然要巴结他。刁迈彭是个老油条,当然也要和他搞好关系。先请吃饭喝酒,后来结拜为兄弟,张守财当大哥,刁迈彭当小弟。两家人来往密切,刁迈彭还穿着官服去张家拜访张守财的妻子,张守财也带着妻子去拜访刁迈彭的妻子。刁迈彭虽然代理过很多官职,还不满足,又托人花钱走关系,谋得芜湖关道的实职。这笔钱,据说大部分都是张守财出的。
张守财虽然有钱,但年轻时打仗受伤,中年又纵欲过度,年纪大了,身体很差,整天和一群小老婆厮混,身体哪能吃得消?经常头晕眼花,刁迈彭知道后,就亲自去看他,进出张守财的房间,也不用回避。张守财年纪大了,病了一场,卧床不起,神志不清,说话困难,骨瘦如柴,浑身发烧,后来痰涌上来,喘气像锯木头一样。请了很多名医,一个药方要好几个医生商量,一帖药要花六七十块大洋,便宜的药,太太还不肯用,说便宜没好货。结果越吃药越坏,一点效果也没有。
后来刁迈彭推荐了一位医生,说是他们老乡,在上海行医,医术高明。张太太一听,立刻让刁迈彭写信,派了两个差役去请,钱多少都给。还好上海有庄家,方便取钱。差役到了上海,找到了医生住处,那场面,气派得很,门上贴着公馆的牌子。但奇怪的是,竟然没病人上门。差役只得把信送进去。医生一看是芜湖关道推荐的,开口就要三百两银子一天的诊金,路费另算,治好了再谈,还要两千两“安家费”。差役都答应了,就是安家费不肯给,说:“我们大人生病以来,请的医生少说也有八九十个了,什么价钱都肯出,从来没听说要安家费的。先生缺钱,可以在诊金里先支五天的,一千五百两呢。”医生见差役不同意,立马耍脾气,“不去!”还说:“我又不是戏子,哪有‘包银’的说法。”两个差役,一个不给安家费,医生就不去;另一个急了,好说歹说,磕头赔礼,才答应,上了轮船。轮船上住的是头等舱,吃喝不愁,就不细说了。
谁知道医生到了芜湖,张守财已经快不行了。张太太急得不行,恨不得马上请医生给老爷看病,起死回生。可这位医生偏偏要摆谱,说什么不肯马上看病,说在船上吹了风,一夜没睡好,得先休息一夜,第二天再看。怎么求都不行,张太太甚至要下跪求他,他都坚持不肯。他说:“我们名医不能粗心大意,得休息一两天,调整好状态才能诊脉开方。”大家都觉得他说的有理,只好依他。医生是早上到的,当天没看病,晚上张守财更不行了,只出气,不进气了。刁迈彭这几天一天来两三次,偏偏那天有公务,忙完才来。见了医生,问看了没,差役把医生的说法说了。刁迈彭说:“人眼看着不行了,还等到明天?赶紧请他进去看看,用两味药说不定能救回来。你们不会说话,我去跟他说。”多亏刁迈彭好言相劝,才把医生勉强劝动了。于是刁大人陪着,前面十几个差役打着十几个灯笼,把医生请到张守财的房间。张太太见到医生,觉得他是老爷的救命星。房间里,洋灯、保险灯、洋蜡烛、机器灯,亮堂堂的。医生走到床前,只见病人躺在床上,喉咙里只有痰声。
医生坐在床边椅子上,闭着眼,歪着头,用三个手指头把脉,一只手把完,再把另一只,足足把了一个小时。把完脉,张太太急切地问:“先生,我们老爷的病怎么样?”医生没说话,就约刁大人一起出去开方子。张太太还想问,医生已经出门了。大家都说:“这位先生脾气大,有些话不能多问。”刁大人出来后,医生一边抽水烟,一边想着方子,刚说了一句“军门的病……”,屋里就传来哭声,有人出来报信,说军门去世了。刁迈彭一听,立马跳起来,也不顾其他,先去帮忙料理后事了。
医生手里拿着烟袋,愣在那里发呆,正出神呢,一个差役一个巴掌扇过去,说:“你这混蛋!还不滚,在这儿等什么?”说着又踢了一脚。医生也觉得没意思,说:“我的差役呢?我要去关道衙门。”又说:“是我你们请来的,要我走也得好好送我走,不能这样对我。我要跟刁大人好好说说这个理。”差役说:“你早上来了,叫你看病,你不看,摆架子。等到人不行了,还是刁大人求你,你才进去看。我们军门的病都是你耽误的!不走,揍你!”说着,又要打过来。幸亏刁大人的管家拦住了,才让医生走了。
话不多说,再说张太太,原指望请来这位名医,一剂药就能救回老爷的命。谁知医生前脚出去,老爷后脚就断气了,立刻乱成一团。张太太和十八位姨太太一起哭,哭声震天响。正哭着,有人报:“刁大人来了。”张太太哭得死去活来。老妈子们把姨太太们扶到后屋。刁大人站在门口,望着死人,也哭了几声。张太太又哭着给刁大人磕头,说:“老爷走了,家里没人做主,以后的事都要仰仗您了。”刁迈彭急忙说:“都是兄弟应该做的,大嫂还嘱咐什么?”说着,也哭了。
张守财死了,丧事该办的都办了,有钱嘛,这些事都好解决。可问题是,他当了这么大的官,攒了这么多家产,又没儿子,这些东西给谁继承呢?他本来出身低微,跟那些亲戚,远亲近亲,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关系。他续弦的老婆,是个武官的女儿,平时管着家产,压着那些姨太太,手段很厉害,但要说她有多懂道理,那可未必。所以,关于过继儿子这事,她压根儿就没提。那些姨太太,以前都听张守财的,规矩得很,那是因为张守财活着。现在张守财死了,大家都成了寡妇,知道张太太也没什么靠山了,一个个都开始不老实了,有两个甚至直接不听话了。张太太这时候,也拿她们没办法。
张府里请了49个和尚念经超度,日夜不停地念“梁王忏”,晚上还“施食”,忙得不可开交。到了“三七”的前两天,有个尼姑托一个姨太太的关系,想来做几天佛事,那个姨太太也答应了。结果张太太不同意,非得等和尚念完49天才让尼姑来。这事儿本来是小事,可这些女人就杠上了。那个姨太太见张太太不答应,觉得没面子,就开始在那儿嘀嘀咕咕乱说一气,还不算完,又跑到张守财灵前哭哭啼啼,骂骂咧咧的,没完没了。张太太听出点苗头,把她拉住,问她到底怎么回事。那个姨太太干脆破罐子破摔,一边哭一边说:“老爷一辈子当官,死了连多念几天经,多拜几堂忏的机会都没有,让他早点升天,别在地狱受罪都不行!这点小事都不肯答应!这些钱留着干嘛?难道留着给男人花吗?老爷死了,我们这些人都没活路了,我也不想活了,干脆大家都撕破脸,我去当尼姑!”说着就哭。
张太太听明白了,气得浑身发抖。后来又听到什么“养汉”之类的,更生气了。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到床边,打开张守财平时放房产证、银票的铁柜子,抱出一大把字据,走到灵前说:“老爷死了,这些东西留着害人!”一把火全烧了。速度太快了,等家里人想抢都来不及了。张太太自己都不知道柜子里有多少东西,估计烧掉的那些,至少值二三十万。有些东西可以补,有些票子烧了就没了。张太太一时冲动,做了这事。烧完之后,还想再拿一包来烧,结果被几个老妈抱住按在椅子上,不让动弹。张太太急得跺脚,又哭又骂。那个之前说闲话的姨太太,愣在一旁看着,一句话不说。
这时,有人飞快地跑去衙门报信。刁迈彭接到信,直接闯了进去。一进门就听到说张太太烧了家产,他赶紧跑到灵前,嘴里念叨着:“这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看到炉子里还在冒烟,他伸手去扒拉,被烫得赶紧缩了回来。不死心,又伸进去,抓出一叠焦黄的契约,字迹还能勉强辨认。刁迈彭一边看一边跺脚:“何苦呢!”看了半天,都是残缺不全的,没办法,只能叹气。然后他起身走到张太太面前。张太太哭得头发都乱了,嗓子哑了,把事情的经过都说了。说完,就跪下磕头,不肯起来。刁迈彭好说歹说让她起来,她就是不起来,非要刁迈彭主持公道。刁迈彭心想:“她们都是寡妇,没人管事,除了我,也没别人能管她们的家事了。”于是就答应了,说:“大哥临终前托付过我,本来想来帮他料理后事的,一是这几天公务繁忙,二是大哥刚过世没几天,还没缓过神来。既然嫂子这里闹成这样,那我也得管了。”张太太千恩万谢,又磕了个头。然后请刁大人进屋,指着柜子说:“老爷几十年辛苦赚来的,明天请大人帮忙整理一下,该怎么分,请大人拿个主意,别让我受委屈。”刁迈彭说:“这事不能光整理一下就完事,依我看,得分清楚了才行。大哥留下的人不止你一个,要是还像以前那样住在一起,那肯定不行。我明天过来,想个办法。”张太太一向是独断专行的,一听要分家产,心里想:“这家里除了我还有谁?”有点不高兴。
刁迈彭回到衙门,自己琢磨着:“这军门,当初也不知道钱是怎么来的,现在他太太一把火全烧了。他辛苦一辈子攒下的家底,又没个儿子继承,当初留着这些钱到底有啥用?我刚才想帮他们分分钱,张太太好像不太高兴。哎,我真是太笨了!分了钱,十几万银子摆在那儿,各人各过各的,钱不还是落到别人手里?明天我换个主意,等太太出面,把好打发的姨太太打发走几个,打发不走的,每人少分点,剩下的都归太太管。这样,太太肯定相信我,以后什么事都得经过我的手,好商量。”他又想了想:“做事不能只顾一面,得两面都顾着才行。” 主意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刁迈彭闭门谢客,一个人溜到张家。先去了大厅,见到了张守财的几个老管事。他知道这些人有权有势,在太太跟前也说得着话,就好好巴结他们,还让大家都坐下聊天。几个老管事见他是实缺关道,又是张家的兄弟,都说:“大人您在我们面前,哪能让我们坐下。”刁迈彭说:“别这么说,第一,你们也是皇上家的官,第二,张太太托我帮她料理家务,有些事还得跟你们商量。现在没外人,咱们坐下说吧。你们不坐,我也只能站着跟你们说话了。”大家没办法,只好坐下。刁迈彭先夸他们忠心耿耿,“军门走了,全靠你们料理大小事务”。又说:“你们跟了军门这么多年,可惜没出去当官。凭你们的本事,出去做官,还怕当不上提督、镇总兵,戴上顶戴花翎吗?” 然后才说到他和军门的交情。“现在军门死了,没人管事,我做兄弟的,总得帮他料理后事,别人怎么说我,我也管不了了。” 这时候,老管事们都被刁迈彭哄得晕头转向,齐声说:“大人是军门的结拜兄弟,军门不在了,大人就是我们的主人,谁敢说三道四?要是有人敢嚼舌根,我们第一个不答应!”刁迈彭哈哈大笑:“就是有人说,我也不怕!我和军门的交情跟别人不一样。要怕人说,我也不会来。”说完,就往里屋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说:“你们都跟着军门出力,见过世面。我来这儿,是想跟军门的太太商量点事。上面派活儿下来,要招几营兵,还有几营要换管带。我看啊,只有你们这些老军务能胜任,需要你们帮帮忙。” 众人一听刁大人有给他们当管带的意思,马上就能当官了,比现在当奴才强多了,连忙磕头谢恩。然后跟着刁迈彭一起进了内室,见了张太太,照例行礼问候,安慰一番,又提到了帮她料理家务的事。老管事们都觉得刁迈彭是个好人,看他跟太太说话也没啥坏心思,送他进内室后,就都退到外面候着。
刁迈彭见屋里人少了,才把主意说了出来。张太太一听,很满意,连忙笑着说:“我们军门的眼光真不错,交了这么些朋友,只有大人您才能托付后事。”又叹气道:“我们军门一条命,都让这帮狐狸精害死了。依我看,把她们全赶走,一个钱也不给她们!”刁迈彭说:“这绝对不行,钱还是要给的。”张太太没说话。刁迈彭又说:“那些出力不少的老管事,有不少有本事。我想求嫂子推荐几个,我给他们安排差事,帮我办事。反正也不出门,府里有事,也能随时叫他们。”张太太说:“这是大人提拔他们。大人觉得谁合适就叫谁去。军门过世后,府里也没啥事了,本来也要裁人。现在两全其美,他们有了出路,再好不过了。”
刁迈彭告辞回家。第二天,他写了五六份公文,让人送到张府。那些公文就是委任那几个老管事当新军管带的。张府里那些有权势的老管事,都被他安排了差事。这些人正愁军门死了没指望,现在突然都得了差事,比军门在世时还好,能不感激他吗?从此以后,这些人就在刁迈彭手下做事。刁迈彭从那天起,再也没去过张府,后话另说。
张太太听了刁迈彭的话后,对那些姨太太的态度突然变了。天天一起吃饭,一起玩乐,说话特别亲热。以前那些姨太太进出都要经过太太的房间,现在太太也不防备她们了,在中间屋里开了个门,方便她们进出。太太还说:“我们现在都一样,还分什么大小?”姨太太们见太太这么好说话,都很惊讶。
话说那些姨太太,有几个是好人家出身的?以前她们怕老爷,怕太太。现在老爷死了,太太也没什么威风了。有些姨太太还老老实实的,跟以前一样。但有些就放荡起来了,跟家里的男仆嘻嘻哈哈的。有时候和尚来做法事,要嘛念经念得不好,要嘛声音难听,这些姨太太还敢训斥和尚一顿。过了半个月,她们借着去庙里为老爷做佛事的机会,经常出去玩。太太不仅不管她们,还劝她们出去散散心,说:“你们都是年轻人,老爷死了,还有什么指望?能玩就出去玩玩吧。不像我,自从老爷去世后,就一直生病,哪有心情玩啊?”从那天起,张太太就装病,不出门吃饭了。那些姨太太见她这样,就更肆无忌惮地出去玩了,太太在家里睡大觉,也不过问。张府就这么过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刁迈彭以公务繁忙为由,一次都没来过张府。但他不时把新委派到张府的几个差官叫来,吩咐说:“这段时间因为公务缠身,没去你们军门家。军门去世后,留下这些年轻女子,我实在放心不下。你们有空,还得经常回去看看,照应照应她们,也帮我分担点心。”差官们都答应了,私底下议论纷纷,都说:“刁大人这么关心,真是我们军门的好朋友!”
又过了两天,初一这天,刁迈彭去城隍庙烧香,磕完头,说:“神桌底下好像有张字条,看看是什么东西。”有人捡起来递给他,他假装看了看,就藏进了袖子里,然后上轿走了。当时那些差官都看见了。刁迈彭回到衙门,脱了衣服,让左右的人退下,只留下那些差官,把字条给他们看。他一边埋怨自己,一边责怪他们,说:“我再三跟你们说,这段时间公务繁忙,不能经常去你们军门家。况且现在老爷不在了,府里全是女人,我经常去也不方便,所以再三交代你们,让你们经常回去照应,就是怕出事,被人笑话。就算没真出事,被人造点谣言也不好。你们不听我的话,现在怎么样?被人写成匿名信了。写信的人真可恶!有什么事不能说,偏偏要说人家寡妇家的事。我一定要查出这个人,严惩他。幸亏是我捡到的,要是被别人捡到,传出去,名声就更坏了。”刁迈彭一边说,差官们一边答应,一边看那张匿名信。其中两个识字的,把信上的四句诗念了出来:“芜湖城里出新闻,提督军门开后门。日日人前来卖俏,便宜浪子与淫僧。”那两个差官都是武夫,虽然认字,但诗句的意思不懂。念完后,愣住了。刁迈彭特意逐句解释给他们听,大家才明白。
其中一个脾气粗暴的差官,听了这些话,眉毛竖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生气地说:“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军门做了这么大的官,死后却丢脸,这事我有点不服气。最近半个月,太太生病,一直躺在床上,这肯定是那些姨太太闹的。太太病了,没人管她们,她们就无法无天了。大人,军门死后,能帮他料理家务的知己朋友,只有您一位。我在这里给您跪下了,求您管管她们!”于是大家都跪下了。刁迈彭皱着眉头说:“这事太难办了,我也不好管啊。好吧,我慢慢想办法。你们先出去,打听打听到底怎么回事,顺便查查写匿名信的人是谁,查到人了,我好处理。况且这信既然我捡到一张,肯定不止一张,外面肯定还有,你们留心点。”差官们答应着退下了。
有两个差官回到公馆把这事告诉了张太太。张太太听了,一声不响,过了很久才说:“我自己都病成这样了,哪有工夫管她们。你们先去查查,查到什么证据,告诉我,我再问她们。”差官退下后,见太太并不追究此事,心里都很生气,都说:“军门死了,连个管事的人都没有了?她们无法无天,这还了得!”
又过了两天,那两个脾气暴躁的差官在茶馆喝茶回来,快走到辕门时,看见照壁前很多人围着看什么。他们也停下来看看,原来墙上贴着一张字条,大家都在看,议论纷纷,却也猜不出个所以然。你猜怎么着?那张字条和刁大人前天在城隍庙捡到的那张一样,只是第二句“提督军门开后门”改成了“大小老婆开后门”,只换了四个字。这两个差官不看还好,一看就怒火中烧,义愤填膺。不管人多拥挤,立刻上前,揭下字条。他们没回衙门,拿着字条直接去了张公馆,让老妈禀报,说:“有要事要见太太。”太太就让他们进来了。
两个衙役找到张太太,啥也没说,把个帖子往她面前一推,说:“太太请看!” 张太太假装不知道,问:“这上面写啥了?” 衙役说:“刁大人上次收到过一模一样的帖子。我们来回禀太太,请太太管管那些姨太太,别让她们到处乱跑,名声太坏了。太太当时说没空管她们。现在好了,连太太的名声也被她们连累了。” 张太太急了:“怎么连我也牵扯进去了?” 衙役说:“第二句不就是说太太也被她们给害了吗?” 张太太看了一遍,还是不懂,叫来账房先生念给她听,这才明白过来。她气坏了!脸色一沉,站起身,也不管有没有人在,头发蓬乱,穿着睡衣,连裙子都没穿,就冲到军门灵位前,拍着灵位哭骂起来:“老爷活着的时候,拿朝廷的俸禄,却不为朝廷办事,就知道克扣军饷,拿钱养小老婆!别人养几个小老婆也就算了,你倒好,养了几十个!又不是开妓院,养这么多狐狸精干嘛?你死了就算了,留下这帮祸害,不仅要顶你的罪,还要把我拉下水,连我的名声都毁了!” 她一边哭骂,一边让人去请刁大人:“快去把刁大人请来!他是老爷的好兄弟,老爷死了,他竟然连门都不来了,咱们家的事,他不管了!那些个大小老婆,哪个私通,哪个卖弄风骚,哪个跟和尚勾搭,他都是地方官,有权查的!我一直在生病,连门都没出,瞒不过人的。查清楚哪个狐狸精干的坏事,我跟那个拼命!查不出来,我就去剃度当尼姑!住在这里,名声被她们败坏了,我可受不了!” 她又催促让人快去请刁大人,说:“他怎么还不来?不是老爷的好朋友吗?老爷死了,他连个信都不问!活着不管,问他对得起死人吗?”
正吵着,刁大人来了。他刚跨进门,张太太就跪下了,哭着说:“大人救命啊!大人如果不给我做主,我今天就死在您面前!”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闪闪发光的剪刀,往地上一放。刁大人赶紧摆手:“别这样!别这样!有话好好说,咱们商量商量。大哥临终前托付过我,我就像他的顾命大臣一样,一定尽心尽力!快起来!快起来!” 张太太先是不起来,后来听见刁大人答应帮忙,才磕了个头,爬起来,坐在灵位前的矮凳上。刁大人也坐下。张太太就把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刁大人说:“大嫂生气也是应该的。大嫂一直生病在家,突然被牵连进去,当然生气。但这事关系到府上的名声,传出去不好听,也对不住过世的大哥。依我看,还是请大嫂训斥她们一顿,让她们以后收敛点。” 衙役插嘴说:“上次大人收到帖子,我们就回来告诉太太,让她管管她们,别让她们出去。太太没听,现在果然出事了。” 刁大人说:“是啊,当初我也是这么交代你们的。” 张太太说:“以前我不管她们,是把她们当人看,顾及她们的面子,现在闹成这样,大家的脸面都不要了!大人如果肯帮忙,对得起死去的夫君,就想个办法收拾这些狐狸精。要是不能,我就死了算了!”说着,她拿起剪刀,就要抹脖子,吓得大家赶紧抢了下来。
刁迈彭装作拿不定主意,问大家:“这事儿咋办?” 大家面面相觑,都没主意。张太太急着问刁大人:“到底咋回事?” 送信的差官倒是直爽,说:“军门没了,太太您就是一家之主,别说自尽了,就是想搬走也不行啊!”
张太太说:“留在这儿受气,那些人干了坏事,全赖在我身上。既然不让我死,我绝对不能跟这帮狐狸精住一块儿!” 差官说:“太太都说到这份上了,看来是劝不住了。现在没办法,只能请大人把那些姨太太都叫出来问问,谁老实就留下,以后跟着太太一起住,得听太太的规矩。不愿意的,就另住,免得老在一块儿闹腾。”
张太太说:“我一个也合不来!” 刁迈彭说:“好坏都有,不能一概而论。就算让他们另住,也得有个章程,不能放出去就啥都干。” 张太太说:“啥章程?她们都有私房钱,还怕不够花?公家的钱,我一分也不能动!不愿意,尽管走!我之前没来的时候,听说小老婆也打发走了不少,没什么稀奇的。这几年,多亏我管得好,所以没出什么乱子。现在军门刚过世,还没过七七,她们一个个都变了样儿。刁大人您要是看在兄弟情分上,这帮狐狸精都好办,还拿钱送她们,那可不行!”
刁迈彭凑近低声道:“兄弟哪能不知道这话?但这么做,别人看着像我们太刻薄,不如好好地让他们另住。回头我放个风声,最好别让他们在芜湖这块地儿住。离得远远的,我们看不见,也听不见。说句不好听的,就算她们跟人跑了,也跟咱们没关系,咱们清清白白的。大嫂您觉得咋样?听说姨太太一共还有二十来个……” 张太太说:“十八个。” 刁迈彭说:“也得慢慢分批安排,一天也安排不完。要是真有几个老实的,也可以留俩陪着大嫂。我今天先把那些爱往外跑的打发走,剩下的明天再说。” 张太太觉得他说的有理,就点了点头,没说话。
刁迈彭转过身对众人说:“我跟你们军门是把兄弟,有些事我也该管,但今天这事儿,就一张匿名信,不能作数。我现在不追究信上说的谁对谁错。但军门已故,太太就是一家之主,太太说的话,谁都不能违抗。各位姨太太要是觉得不服太太的规矩,爱出去玩,还把太太的名声搞坏了,那就是你们的不是了。太太发誓不再跟你们住一块儿。我劝来劝去,劝不住。这事儿长久下去不行,要今天说和了,明天又闹,甚至比今天更厉害,我也管不过来。所以我替大家想想,还是分开住好。我现在当个中间人,绝对不会亏待你们。今天我先帮大家安排,愿意走的,半个月内各自另住。半个月后还不走,那就是想在这儿陪着太太,太太也不会难为你们,一样分钱给你们用,但永远不许再出门。让她们好好想想,哪条路更好。”
张太太说:“走的人每家给多少,也请刁大人吩咐个数。” 刁迈彭说:“这个得太太您吩咐。” 张太太不肯,非要刁大人说。刁迈彭没办法,只好说:“今天我来安排,走的和不走的都一样。至于走不走,你们自己看着办。衣服首饰都归你们自己。每人另给一张当铺的利息单子,把大哥所有的当铺分给你们,每人写明,本金三万,只准取利息,不准动本金。另外每人再给一千两银子的搬家费,不走的就不给。” 张太太觉得太多了。刁迈彭说:“出去后还是军门的人,军门有这笔家产在这儿,不能少他们的。”说完,又对那两个差官说:“你们俩在这儿伺候两天。我不方便当面问那些姨太太,她们也不方便跟我说。今天请账房先生把当铺的管事都叫来,赶紧把利息单子写好给她们。谁要走,有你们在这儿,也好帮忙招呼一下。不走的,再等我来跟太太商量怎么安排。” 刁迈彭说完就告辞了。
那些姨太太在孝幔里听得清清楚楚。有几个规矩的,早就决定不走。有几个刁蛮的,不服气,说:“我偏不走,看他能把我咋样?” 后来一想:“太太的气,以前也受够了,现在有三万两的利息,还有自己的私房钱,乐得出去享福,自由自在。” 于是也不闹了。还有些本来不想走的,听了别人的挑唆,或者老妈子、丫鬟的撺掇,也觉得出去舒服些。所以愿意分开另住的,十八个里头倒有十五个。要想知道后来咋样,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