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军门的姨太太听番菜馆伙计说了刁迈彭跟他们作对的事儿,心里琢磨着,这地方以后肯定待不长了,除了信教,也没别的办法能对付他们。等伙计走了,她琢磨了几天,又把伙计叫来,让他娘舅帮忙介绍,一起入了教。
自从他们三家被偷被抢被罚,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强盗小偷一点线索都没有。那些被罚没的东西,就算他们拿钱去赎,上面也不肯,非要没收他们的东西不可。就连胡贵骗走的利钱票据,账本上也不肯挂失,票据补不出来,利钱也拿不回来。他们急得不行,只好去找教士帮忙。幸好这位教士很公正,先问他们有没有隐瞒什么。问清楚后,教士说:“地方官和警察局本来就是保护居民的,现在居民被盗贼害了,他们保护个啥?至于利钱票据被骗,可以挂失。首饰作为抵押,理应赎回,根本没理由扣着。”然后,教士详细地写了一封信给刁道台,请求他追查此事。大家看到教士愿意帮忙,这才放下心来。这事儿先放一放。
再说,他们三家出事那天晚上,警察局委员先去道台衙门禀报:“张府三位姨太太出来看戏,已经派巡警抓到局里了,请指示怎么处理。”刁迈彭下令:“从重处罚,杀鸡儆猴!”第二天,委员把首饰缴了上去,刁迈彭就收了起来。委员又禀报了另外两家被抢被偷的情况,还有家人胡贵骗走票据的事,刁迈彭还没说话,正好首县也来禀报这事儿。刁迈彭说:“‘慢藏诲盗,冶容诲淫’,不抢他们的,抢谁呢?虽然城里发生盗窃案是你们警察的责任,但依我看,这两家纯粹是自作自受。你们能破案当然最好,破不了案,我也不催你们。就算他们来告状,我也会训斥他们的。”首县和委员知道这位道台最近做事风格有点不一样,听了这话,自然乐得把这事儿搁一边。刁迈彭还说:“利钱票据又抵不了罚款,怎么会被下面的人骗走?该不会是倒贴给下面的人了吧?这事儿得查清楚。好好的佣人,怎么会逃跑?”首县他们见道台这么说,也没话说了,只好退下。
刁迈彭赶紧去给张太太送信示好,还说:“这次我把他们整垮了!”他又说:“他们有几个人当铺的票据也被下面的人骗走了,现在他们想补办,要当铺照样给他们补上。这事儿我可不答应。好好的下面的人,怎么会逃跑?好好的票据,怎么会丢?这事儿得查清楚了再说。”张太太本来就恨那些姨太太,听了刁迈彭的话,非常高兴,立刻让账房写信通知各当铺管事:“要是有人来补利钱票据,不准给他补!让他本人来找我!”账房答应了,就去办了。
刁迈彭趁机想办法弄张太太的钱,又是织布局、肥皂厂、洋烛公司、自来水公司、造纸厂、纸烟公司,有的利息八分,有的七分,有的甚至本金还不如利息多,一年就能赚个盆满钵满。张太太相信他是好人,被他迷惑了,大把大把的钱送给他,让他随便用。这样又过了一个多月,张太太的现钱已经花光了,做生意入股都不够了。刁迈彭就说:“当铺是死资产,不如抵押出去,把钱拿出来做别的。”张太太信以为真,就托他经手。
张家两百多万的钱都到刁迈彭手里了。有一天,刁迈彭在衙门里自己琢磨:“钱到手了,得想办法赶紧离开这儿。”这时,外面送来一封信,说是教会来的。刁迈彭一听“教会”俩字就吓一跳,打开一看,信里写得可漂亮了,全是文绉绉的话。信里说他没保护好百姓,导致盗贼横行,案子破不了。后来又提到张太太罚款的事,说张太太用饰物抵押,本来答应可以赎回,刁迈彭却扣着不放,办事不公。信里还说张太太等人已经信教了,教会要保护他们,要求地方官尽快破案,并且把张太太的饰物还给她。刁迈彭看完信,感觉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复。他气呼呼地骂道:“这些女人真刁!居然拿教会来压我!”想了半天,他决定装傻充愣,把责任推到县官和委员身上,回信说已经下令他们处理了。他含糊其辞地应付过去。教会的人以为是道台不知道,下属瞒着他呢,也就耽误了半个月,没收到回复,又催信过来。这半个月,刁迈彭早把大部分钱运到京城了,路子都安排好了。这天,教士的催信到了,他正好收到电报,朝廷任命他为三品卿,出使某国。刁迈彭高兴坏了。“不过,事情不好两全其美,”他心里想,“张太太的钱全到手了,那些姨太太的,明里暗里也捞了不少。现在得见机行事,她们有人撑腰了,我马上就要出国了,还得跟他们打交道。要是贪得无厌,把名声搞臭了,反而不好。该放手的时候,就得放手,这才是大丈夫的作风。”于是,他请来洋人文案委员,一起拟了一封信,说盗贼案子要限期破案,张太太的饰物可以赎回,并答应补上利息。教士收到回信,也没话说。那些被罚的姨太太们都赶紧把东西赎了回去。张家的当铺虽然名义上是刁迈彭经手抵押出去的,但实际上还是他控制着,只能自认倒霉,想别的办法应付。大家见刁迈彭这么处理,虽然那几桩案子一时破不了,但也没像以前那样追究了。
再说张太太那边,听说刁迈彭出使国外,吓了一大跳。她心里盘算:“我这么多家产都托付给他,他这一走,少说三五年才能回来,他做的买卖,我跟谁算账啊?”她立刻派人送帖子到道台衙门祝贺,顺便请刁迈彭来商量善后的事。刁迈彭处理完教会的信后,才过来,见面就说:“大嫂不叫我,我也要来。这世上的事,真是想不到的。”张太太以为他说的是出国的事,就说:“这是朝廷看重大人,大人圣眷深厚,将来在外洋立了功回来,不做尚书侍郎,也说不定是督抚呢!”刁迈彭听了,皱了皱眉,说:“不是这个。”张太太见他脸色不对,忙问:“还有什么事情?”刁迈彭故意犹豫了一下,才说:“这事不好瞒你,大嫂被外国人告了。”张太太一听被外国人告了,吓坏了,说:“我是中国人,他们是外国人,井水不犯河水,他为什么告我?”刁迈彭说:“说清楚了,你听不明白,我也觉得奇怪。这事是你们这里的人闹出来的。”张太太忙问:“是我们这里什么人?”刁迈彭说:“还能是谁!就是那些搬出去的姨太太。我是好心,帮着大嫂把她们分出去,一是省得大嫂生气,二是让她们自己过日子,公中的钱也能省些。她们被偷被抢,被罚款,也是我帮着大嫂想办法压下去,免得将来生事。如果我早点帮她们催催县里,还会拖到现在破不了案?不知道她们听了什么坏话,都入了外国籍。中国官府管不着她们了,她们有事就可以来找我们麻烦了。大嫂,你气人不气人!”张太太说:“她们入了哪个国家的籍?是不是你刁大人去当钦差的那个国家?如果是,一定要拜托你跟他们皇上说说,把她们遣送回来,别让这些坏人做百姓。”刁迈彭说:“她们入籍的国家,好像是什么‘南冰洋’‘北冰洋’,也不知道是‘黑水洋’‘红水洋’,我一时也记不清了。总之,她们现在是外国人,我们不是她们的对手了。”
张太太问:“你说的那些外国人,是之前那批,还是又冒出来新的?”刁迈彭说:“是另外一批外国人,不过他们是一伙的。”张太太追问:“就算他们告我,也得有个理由吧?到底告我什么事?”刁迈彭说:“这事儿说来话长,我慢慢跟您讲。其实在这件事上,我虽然帮您,对他们也够意思了。当初每人给了三万吊钱的当铺利钱,按年息八厘算,每年每人都有两千多吊钱的利息,足够他们花了。何况他们自己还有私房钱呢!他们还不知足,竟然勾结外国人,入了外国籍,反过来告您,这也太过分了!我兄弟知道这事后,气得都没吃饭,连客人都没见,就赶紧过来通知您。”
张太太急切地问:“他们到底告我什么?”刁迈彭这才说道:“他们告您吞没家产,赶走妾室。”张太太说:“这也太离谱了!老爷留下的家产,不是我继承谁继承?至于那些妾室,本来就分家另住了,我什么时候赶她们出门了?这种说法简直是欺人太甚!就算我做大太太的真要赶她们走,她们也只能走,顶多我名声不好听,也扯不上家产的事儿。”刁迈彭哈哈一笑,说:“大嫂,您就是在这儿想岔了。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做妾的,见到正房太太跟见到主母似的,把自己当丫鬟一样。所以太太想打发走就打发走,也没人说什么。现在外国人说了算,他们讲平等,讲权利,没有大小之分。您是老爷的人,他们也是老爷的人,都是一样的人,没什么高低贵贱。要是有钱,就得大家平分,这样才没话说。要是您一个人拿得多,他们拿得少,他们就能告你,就能请律师告你,必须得大家分得差不多才行。”
张太太说:“我是中国人,不懂什么外国法律。刁大人,您也是中国官员,您为什么不用中国法律来反驳他们呢?”刁迈彭说:“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我的官职没那个权力管他们。”张太太说:“刁大人您管不了他们,那他们来的时候,您不理他们不就行了?他们还能拿您怎么样?”刁迈彭说:“我不理他们,他们会去南洋、两江总督那里告,总督不管,他们还会去外交部告。这两个地方只要有一个受理了,我们肯定吃亏。”张太太问:“那你说怎么办?是要我把家产分给他们,还是把他们请回来住?不然怎么办?”说着,急得哭了起来。刁迈彭说:“大嫂,您别急。他们这么告您,我必须告诉您,我也得想办法帮您。虽然我没权力管外国人,但我也会想办法帮你们调解的。”说完,就告辞离开了。
张太太还想留住他,让他帮忙想办法。刁迈彭说:“大嫂,我比您还着急呢。就算您不托我,我也会帮您的。不然,我怎么对得起大哥?兄弟自从接到电报要进京述职,忙得连回电都没时间发。现在实在没空,等我回去想好办法,明天再来跟大嫂商量。”说完就走了。
张太太等他走了之后,心里盘算着:“刁大人每次来,都那么谦和,帮我办事也那么尽心。怎么今天变了样?难道升了钦差,架子就大了?这样的话,也不是什么可靠的朋友了。”转念一想:“我的家产都在他手里,现在要跟外国人打交道,除了他,没人能帮我了。况且他本来是这里的道台,现在又升了钦差,外国人多少也得给他点面子。我现在就像没脚的螃蟹,像个瞎子一样,寸步难行。没办法,只能指望他了。”张太太心里打定主意,暂且不说。
再说刁迈彭回到衙门,一边要忙着交接工作,一边要准备进京觐见。一会儿外国人来拜访,一会儿又要出门回访。一会儿又收到信件,一会儿又有电报。一会儿忙着回信,一会儿忙着发电报,真是忙得不可开交。他每天都要抽出几分钟时间去张公馆坐坐。张太太一见到他就问:“怎么样了?”刁迈彭总是说些吓唬人的话。张太太又问:“怎么对付他们?”刁迈彭一口咬定:“一个钱都不能给他们!”起初张太太听了,还觉得刁大人是忠心朋友,怪自己那天差点错怪了他。哪知道连续几天,刁迈彭来几次都是这么说。后来张太太问他:“照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解决?”刁迈彭皱着眉头说:“要是不给钱,想让他们罢休,可不容易!”张太太说:“刁大人,您马上就要走了,不趁您在的时候把事情解决,等您走了,我去找谁呢?”刁迈彭说:“昨天省城来信了,派来署理的候补道,我也见过他了。等我见过他,我会尽力托付他的。”张太太一听,事情不妙,连忙说:“一定要在刁大人您手里解决。”刁迈彭含糊其辞,好像嫌张太太一个钱都不肯放,这事儿总也解决不了。张太太却一口咬定:“要我拿钱出来,绝对不行!”刁迈彭见说不通,只好另想办法,当时就辞别出来,回到衙门。
有个老外,是做保险的,听说南京有个大官儿刁大人要来芜湖,就托刁大人的朋友给他写了封信,让他来芜湖做生意。刁大人看朋友的面子,得帮衬帮衬这老外。这天,刁大人刚从张家出来,正琢磨着怎么忽悠张太太呢,就碰见了这老外。刁大人灵机一动,说:“你跑这么远来,我得帮你多做几笔生意才行啊!”老外当然高兴坏了。刁大人说:“我有个朋友,姓张,家里很有钱。我推荐你去他家,不过只有他家女眷在家。你先去,别跟她们说什么,等我来了,我帮你谈,肯定没问题。”老外感激涕零,赶紧问清了地址就先去了。刁大人也紧跟着坐轿子赶了过去。
老外到了张家,虽然带着翻译,但刁大人嘱咐他别说话,他只好一声不吭。门房见是个老外,问他从哪儿来,老外只说“从远处来的”。门房一头雾水,只好请他进厅里坐下再说。一边泡茶,一边进去告诉女主人。张太太一听,以为是来抄家的,吓得脸色都变了,直喊:“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赶紧把刁大人请来,让他想办法把这老外打发走!”家人赶紧跑去请刁大人,半路上就碰上了刁大人。刁大人轿子里就听见了,说:“我正要去你们太太那儿呢,是外国人来了?”家人说是。刁大人催轿夫快走,到了张公馆,下轿进厅,先跟老外握手,说:“你这里的事,都交给我,其实你也不用来的。”老外通过翻译说:“我是要来,我是要来。”
刁大人还没下轿,请他的家人已经跑回去告诉张太太了:“刁大人听说洋人在这儿,已经赶来了。”等刁大人下轿进厅跟老外说话,张太太已经跑出来,躲在屏风后听着呢。她听到老外说“我要来”,刁大人说“你的事都交给我”,这俩话听着怎么这么不对劲儿,简直像要打官司似的!张太太一听,魂都吓飞了,脸色刷地就白了。说时迟那时快,刁大人跟老外说了两句话,就起身到后院去了。看见张太太哭得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刁大人说:“这里不方便,咱们里屋说。”张太太跟着刁大人进了里屋,哭着说:“别的不用说了,自从老爷去世后,我们家里的事都托付给您了。现在这样,您不救我,还能指望谁救我呢?”说着就跪下了。刁大人一边扶她起来,一边假装叹气:“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叫我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兄长啊!”他在客厅里转了几圈,又出来跟老外说了几句话。见老外还没走,他又进来跟张太太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可能会有人说我不避嫌。”张太太一听有办法,赶紧问是什么办法。刁大人想说,又停住了,说:“还是不方便,说出来不好听,得另想办法。”张太太见他又犹豫,眉毛都皱起来了。只见刁大人在地下又转了几圈,咬紧牙关说:“没办法了,为了朋友,只能这样了。我为了朋友,就算别人说什么,我也问心无愧。”旁人看他自言自语,坐立不安,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家正愣着呢,忽然听他说道:“大嫂,现在这老外不肯走,我只有一个办法,我去跟他说,说大嫂现在剩下的家当有限,其他的因为替老爷还债,都抵押出去了。他要是问抵押给谁了,你就说我经手。但是光说不练假把式,你赶紧叫账房写几张抵押据,随便写抵给张三李四都可以,你签个字,交给我。老外不相信,我就给他看这个。我替你经手,包括当铺和钱庄的银子,一共是二百六十七万,你就按这个数目写给我,好不好?”
张太太毕竟是女人家,一听这话,马上叫账房来照写。没想到这账房还挺忠厚,平时就看出刁大人不对劲,跟张太太说过好几次,无奈张太太不听。现在又叫他写凭据,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刁大人,一声不响。张太太又催他,账房还是不写。刁大人精明得很,早就猜到怎么回事了,忙说:“您家的家当都交在我手里。我马上要出国了,说不定十年八年才能回来,正要找个可靠的人交接一下。像老兄这样认真,实在可靠,不如今天咱们就做个交代吧。”刁大人说着,脸上还笑嘻嘻的。张太太不明白,只催账房快写,写好了交给刁大人。账房想了一会,叹了口气,提起笔,一口气写完了。有些话怕自己写得不对,就随时请教刁大人。刁大人见他肯写,也就没难为他了。写完后,又一句句念给张太太听,催着张太太签字。刁大人说:“你们别担心,我要这个,只是给外国人看看就拿回来。”说着,把字据收起来,又跟老外嘀咕了一阵,老外跟他握了握手,带着翻译走了。
刁迈彭把欠条还给了张太太,喊了声“大嫂”,说:“这东西真管用,给洋人看过之后,他们居然一声不吭地走了。大嫂,你暂时收好,洋人要看的时候,再来找你拿。”张太太说:“这又何必给我呢?刁大人您留着不也一样吗?”刁大人说:“不行!不行!人家会怀疑我吞了你的家产的。”各位看官,看到这里,是不是觉得刁迈彭把欠条还给张太太,又是以前骗盖道运札子的那一套?其实不是,他这是用了“欲擒故纵”的计策。盖道运的事儿牵扯到蒋抚台,关系重大,所以不得不把札子换掉。张太太嘛,反正是个女人,瓮中捉鳖,还不是手到擒来?不过,他想做得周全些,一时半会儿破不了案,等张太太摆脱了困境,跑到国外去了,张太太上哪去找他呢?所以,他把欠条交给张太太后,就回衙门去了,跟保险公司的洋人混了一阵,说张太太肯定不会买保险。洋人没办法,只好作罢。他又耽搁了两三天,一直没去张公馆。
张太太毕竟不放心,派人去请他,刁迈彭推说有公务。张太太没办法,只好亲自去了。刁迈彭见面后就说:“你大嫂的事儿,不用操心了,那个外国人肯定不会来了。那些姨太太们,知道官司打不赢,也都没想法了。这两天我替你省心,很高兴,你自己着急什么?”张太太说:“我着急的不是别的,只要刁大人您在,我就放心。要是您走了,外国人再来找我,可怎么办?”刁迈彭听了,故意“哎哟”一声,来回踱步说:“这一点我倒是没想到,还是你大嫂考虑周到。不过,我觉得没关系,反正你给我的抵押据在你手里,拿出来给他看就行了。”张太太说:“这张据应该您拿着,不应该在我手里。”刁迈彭说:“我拿着不合适。一是,你大嫂虽然不怀疑我,我也得防着别人乱嚼舌根;二是,我把欠条带到国外,洋人来了也拿不出手。这事儿没别的办法,只有你拿出那张假欠条,我帮你写个禀帖递上去,先备案,再找两个可靠的中人作证。就算我出国了,有中人替我说话,出了事儿,中人一站出来,洋人肯定不会再来找你了。”张太太把欠条带来了,立刻交给了他,又问中人是谁。刁迈彭掰着指头算了算,说后任明天到任,就约张太太三天后给他答复。张太太回了公馆。
刁迈彭等到后任官员上任后,就对他说:“以前住在这里的张军门去世了,他的家眷因为军门去世后,官场亏空和私人亏空加起来有两百多万,都托付给我处理,把家产还清,现在分文不欠。怕再有人来讹诈,所以托我禀告上级,并在道县衙门备案,以防日后麻烦。我正交接工作,没来得及办理此事,现在只好麻烦老兄了。”说完,就把为张太太代写的禀帖、抵押据,还有伪造的还款收据,都粘在禀帖上,请后任过目。后任因为他是钦差大臣,圣上很器重他,以后说不定还得仰仗他,所以对他托付的事情,绝不推辞,立刻签字盖章送了出去,第二天就办妥了。
事情办妥后,他才去给张太太报信。上级的批复还没下来,他就把道县衙门的批文给张太太看,又跟张太太说:“现在你怕我走了没证据,好了,道县衙门都备案了,也禀告了省里的三大宪,以后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不过批复一时还回不来。等禀帖批复下来后,新道台肯定要来招呼你的。而且道县衙门都备案了,他们就是活证据。他们走了,就算后任换了,衙门里还有案卷,总赖不掉的。现在这事儿办得妥妥当当的,人家只知道你抵押在我名下,洋人绝对不会再来找你了。就算再有什么说法,也不用你出面,道县衙门会替你出头的。你说好不好?”张太太又问那张欠条的事儿。刁迈彭说:“附在卷宗里,你也不拿,我也不拿,由中人替我们保管,这样最安全。”张太太没说话。刁迈彭又忙着说:“我现在要走了,我经手的账,总得交代清楚了再走。所有的生意都在我手里,一时半会儿收不回来,少不得找个可靠的人接手。”说着,就喊了一声:“来!把七大人请进来!”又回头对张太太说:“这是我的堂兄弟,就是上次推荐给你在上海办事的那个人。我走了,只有他能接我的手。现在先让他见见大嫂,以后有什么事,大嫂可以直接跟他交代。”
七大人进来了,穿得跟个普通老百姓似的,一点也不像什么大官。张太太碍于刁迈彭的面子,只能跟他打招呼。刁迈彭说:“我兄弟只能管个大概,而且他一个人也忙不过来。这次我特意又仔细挑选了上次跟大嫂提过的几个差官,他们办事都挺老练的,我挑了挑,挑出七八个顶尖的,几个大买卖,每个地方派一个去管钱。”张太太说:“他们都不识字,能行吗?”刁迈彭说:“都是自己人,肯定靠得住,就算不识字,数数总会的吧。”因为人手不够,他又把家里所有的帐房都派了出去。刁迈彭一边分派任务,一边让人拿来笔墨纸砚,把所有他经手的生意,以及现在派谁管什么事,都让家里的帐房记了一张详细的账目,交给张太太。自从张太太让他管钱之后,不管什么生意,他嘴上说得挺好听,但从来没签过合同,开过股票,给过利息单子。大概这张账单在他看来就算是交代了。还好张太太是女人,被他蒙骗过去了。那些帐房和差官,见大家都分了任务,也就没说什么。交代完后,刁迈彭跪下磕了个头告辞,又嘱咐了几句。张太太也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刁迈彭拱拱手,带着他兄弟走了。
刁迈彭的兄弟就是之前提到的丝厂的经理刁迈昆,这人最是滑头。刁迈彭有些事自己做不了,总是托他兄弟去做。他兄弟能赚钱,也就乖乖听他使唤,跟他一起干。这次刁迈彭从张太太那儿骗了二百多万银子,自己实实在在揣了二百万。剩下的几十万,这里五万,那里三万,也做了不少生意,其中他兄弟管的丝厂规模最大。一开始为了掩人耳目,才这么做的。后来张太太把抵押的凭据报备存档后,他就无所顾忌了。但他还是怕他兄弟和张太太手下的那些旧人说出他的底细,就特意给他兄弟捐了个道台的官职,让他在上海管事,顺便候选。其他的张府帐房、差官,加起来也就十几个,表面上给每人留个位置,实际上早就跟经理说了,派给他们的都是些轻松的活儿,没一个有实权的。不过工资比在张府时高一些。这些人有钱赚,谁还多嘴?过几个月,有的被推荐到其他地方,有的因为工资高就辞职了。总之,不到一年,这些人全走了,张太太一点都不知道。
等到张太太收不到利息,着急给上海写信催讨,刁迈昆总是含糊其辞。后来张太太急了,亲自跑到上海,到处打听,不管是刁家的产业,还是刁家的股份,竟然没人知道是张太太的资本。于是她跑到丝厂找刁迈昆,却被告知他去北京告状了。问问那些旧员工,都说不知道。张太太又气又急,只能留在上海。虽然没人赶她,但也没人理她。她一个女人,身边又没有个得力的人,急躁了两个月,心想还是先回芜湖,再想办法。谁知买了船票,准备出发时,却突然生病了。张太太自从到上海,就一直住在安全栈,这一病就是二十多天。她从芜湖来的时候,带的钱不多,以为到了上海,只要拿到利息,就够用了。哪知道处处碰壁,一个钱没拿到,还受了不少气。等到想回去,带来的钱早就花光了,还当了一只金镯子,才买了船票。后来又病了二十多天,当的钱也花光了。在上海没办法,只好让随行的下人写信回家要钱,然后离开了上海。
回到家后,刁迈昆的信也来了,说:“刚从北京回来,大嫂已经动身了。兄弟不在上海,多有怠慢。”但是信里一句话都没提生意的事。张太太又写信问他:“本金怎么样?利息怎么样?”他回信推得干干净净,说:“上海丝厂和各项生意都是你家的旧产业。从某年某月起,大嫂抵押给你哥哥经营,双方已经彻底清算了。如果不相信,你家在芜湖道、县存档的案卷,以及之前芜湖道上报三宪的公文都可以作为证据,你可以去查,我怎么可能骗你。”信的最后又说:“大嫂如果暂时缺钱,朋友之间互相帮助也是应该的,虽然我哥哥在国外,我也会尽力帮忙。但是你对抵押的款项纠缠不清,心存疑虑,即使我愚钝,也不敢奉命行事。”
张太太收到这封信,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手下的几个旧人怂恿她去告状。她花了几十块钱,托人写了状子,又花了不少钱,才把状子递到芜湖道衙门。芜湖道查阅旧案卷,张家的遗产早已抵押给刁钦差,有存档为证,据实驳回了她的诉状。张太太不服,又到省里上诉。省里让芜湖道复查。这时,刁迈昆已经收到消息,立刻给哥哥发电报。他哥哥又从国外给芜湖道发电报,说明存档的事。不管谁做了芜湖道,都只能巴结活着的钦差,不可能巴结死了的军门,所以张太太又接二连三地碰壁。不仅外面的钱一个都拿不回来,就连手里的积蓄也逐渐花光了。她气急之下,又生了一场病,最终去世了!丧事如何办理,就不细说了。只说刁迈彭在国外收到这个消息,心里虽然高兴,但还是说了一句:“她那房子真好,我很喜欢。不知道便宜谁了?”
说到这里,不得不先把刁家的事放一放。再说说张家,自从张太太去世后,家里只剩下三个寡妇姨太太。虽然家里的钱没了,但幸亏她们各自还有一些私房钱,拿出来变卖变卖,还能生活。而且住着一座极好的大房子,上面也没有人管了,所以以后的日子倒也平静安稳。
那天,家里正逢张军门去世三周年,特地请来一群和尚在客厅念经超度,还特意用黄纸写了张军门夫妇的牌位供在正中间,方便祭拜。
中午左右,三位姨太太穿着素服来哭祭。她们正哭得伤心,突然,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冲了进来。这人身材瘦高,脸色白净,眉清目秀,看着挺像个当官的。虽然穿着便服——蓝色的绸缎长袍,天青色的缎子马褂,脚穿粉底黑靴,但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家人又想拦他,又不敢拦,就问他:“先生您从哪里来?请到客厅那边坐。”那人没理他们,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供桌前跪下,放声大哭,哭得死去活来,一边哭一边捶胸顿足,嘴里喊着:“儿子不孝,没能送您老人家最后一程,实在对不起您!” 众人听着他的哭声,都觉得奇怪,心想:“我们家军门哪来的这么大的儿子?”可看他哭得这么伤心,又不敢怀疑他是假的,赶紧把他劝住,问他:“您一直在哪里?什么时候到的?”
他擦干眼泪,看见三个穿素服的女人,知道是三位姨太太,立刻跪下磕了三个头,喊了声“姨娘”。起身坐下后,不等别人开口,他就先说道:“我今天来这里,要是不把话说清楚,你们肯定要奇怪。我母亲刘氏,是老爷的原配。当年老爷在湖南带兵,听朋友一句玩笑话,就立刻把母亲赶走了,一点情面都不讲。当时母亲已经怀孕两个月了,老爷并不知道。幸亏我外家当时条件还不错,把母亲接到长沙住下。后来我养大了,写过几封信给老爷,可老爷一直没理。直到我七八岁的时候,老爷突然想起来自己没儿子很苦,不知道谁告诉了他我和母亲的下落,在老爷面前提了两句,听说老爷后悔死了。但他那时已经升官了,怕惹人议论,不敢认我。不过,他经常托人捎信,打听我和母亲的情况。又过了十几年,老爷升了提督,我母亲也去世了。那时我已经二十多岁了,好不容易找到了以前在狼山镇当差的黄军门,知道他和老爷是兄弟,我就去找他说明情况,请他帮忙。黄军门让我住在他衙门里,后来又带我去镇江,见了我父亲一面。那时老爷正打算续弦,说是没有儿子,所以还是不敢认我。我回家后,一再托黄军门帮我。之后,老爷每年都托黄军门寄两次银子给我,每次三百两,一年六百两。老爷续弦那年,又多寄了一千两,都是黄军门转交的。又过了三四年,黄军门奉旨去四川督办军务,把我带了过去。那时我已经做到候补守备了。在四川住了五年,还跟土匪打了两次胜仗,官运还算不错,一直做到候补游击。没想到这时黄军门去世了。幸好接手的人很器重我,给了我四个营的兵权让我统领。这些年来,家里的情况,除了老爷生病和去世的事,我都知道。但是相隔几千里,又怕家里的大娘不肯认我,所以一直不敢写信。这次我出差来到汉口,碰见黄军门的大儿子,才知道这边的事。心里一直惦记着父母,不知道家里什么情况,所以特意赶过来看看。没想到家里还有三位姨娘,把家料理得井井有条,真是太好了。”
这番话,让三位姨太太将信将疑。大姨太太年纪最大,知道一些旧事,知道张军门确实有个姓刘的姨太太,因为不好赶走才留着,后来就没了音信,军门也再没提过。至于儿子,更是闻所未闻了。那人见三位姨太太愣着不说话,知道她们怀疑,就从靴子里拿出一叠信,一边翻信一边说:“我叫国柱,还是当年黄军门帮我谋求举荐时,写信给老爷,请老爷给我取的名字。老爷回信后,就给我取了‘国柱’这个名字。这里还有老爷亲笔信为证,我可造不出来。还有一点我要先说明,我现在四十岁了,功名也有了,老婆孩子也都有了,有现成的差事,生活也过得去,绝对不是为了家产来的。”他又叫跟班的拿出公文,展示了好几份公务文件,说是保举的凭证,上面都有他的名字,翻出来给她们看。三位姨太太看了,也是似懂非懂。
这时大家问他:“你吃饭了吗?”他说:“刚到这儿,下了船就赶过来了,还没吃饭呢。”又说:“我是自己人,不用你们张罗,我也用不着客气。我只能在这儿待几天,给父亲念两天经,去灵柩前磕个头,事情办完我就走。”虽然说得这么客气,大家还是有点怀疑。他自己也明白这点,赶紧吃完饭,回到住处,取出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又回到公馆,让账房帮他去庄子上换成现银。银子换好后,马上拿出三百两,用来做超度祭祀的费用。然后,他又慢慢地跟三位姨太太聊起家里的情况,知道公中没钱,三位姨太太都是自己过日子,就说:“我这回带的银子不多,先拿五千两过来,备作公中之用。三位姨娘如果缺钱用,我写信回四川再汇过来。”
大家看他花钱这么大方,心里都挺犯嘀咕的。大姨太太偷偷摸摸地出了个主意,说:“要是他真是张军门的儿子,而且当了这么大的官,咱们可以让他出去露露面,去道里、县里拜访拜访。很多人家儿子在外边养着,长大后再回来认祖归宗的。真假,等他出去碰碰再说。要是假的,他肯定不敢去。”主意就这么定了,她趁空跟张国柱说了。没想到他听了,不但不怕,还特别高兴,说:“我是老人家儿子,这些地方本来就应该去拜访。虽然儿子在外边养着,长大后回来认祖归宗的很多,但说出去总是让人怀疑。我想先让姨娘派个懂事的人跟着我一起去,递名片的时候,先把话说清楚,人家就不会怀疑了。拜访完之后,我还得重新为老人家办丧事呢!”第二天,张公馆果然派了两个家丁,一个差官,来伺候这位“少大人”拜访客人。道里、县里、营里,官员都是新换的,自从张军门去世后,家里也没人和官场来往,大家都不了解他的底细,更乐意让他蒙混过关。只有几家老乡绅,还有以前和张府来往的一些铺子,比如钱庄、票号之类的,零星有两家注意到张军门根本没有儿子这件事。等家人把情况说明白了,一来事不关己,二来张府已经衰败很久了,大家早就没什么瓜葛了,所以没必要多管闲事。客人拜访完,家里人也没了怀疑,就让他住下了。
巧的是,这位芜湖道的官是个老古板,因为张军门以前名声不错,所以张国柱来拜访时,他立刻接见,第三天还回访。见面后,嘘寒问暖。张国柱也没隐瞒,直接说明自己是“先君弃妾所生。‘树高千丈,叶落归根’。现在先父母灵柩还没下葬,三位庶母生活也很拮据,这些都是我应该操心的。”他又说:“我在外边带兵几年,以前先父在世时,经常寄钱给我用。现在先父去世了,没想到他老人家亏空很多,把家产都赔光了。这事以前是刁老伯经手的,各衙门都有记录,我想老伯是知道的。现在生前身后的事,不管我有钱没钱,总得办,尽我所能去做就是了。”芜湖道说:“尊大人卸任回家,听说有几百万家产。即使赔了不少,身后事应该不至于太窘迫。就是几位老姨太太手里,想来也能过得去。实在不行,这房子也能值十多万呢。”国柱说:“不管先父有没有留下财产,总之,这些事我义不容辞。况且生病时我没能侍奉汤药,去世时我没能守灵,已经是做儿子的不孝,做人的不义了,现在再去搜刮老人家剩下的遗产,我还是个人吗?所以我回来后,先拿出五千大洋存在公账上,备用。以后不够再从四川汇过来。别说公账没钱,就算有钱,我也一分不动。至于卖房子,更不可能。”一番话把芜湖道说得非常佩服,连连夸奖:“像世兄这样有担当,顾全大局,真是难得!”又问:“世兄年轻,想来读了不少书吧?”张国柱回答:“我在黄仲节黄军门那里读过几年书,经书古文都读过。”芜湖道说:“我猜世兄一定很有学问。要是没读过书,肯定不懂这些大道理。”说完,又连声夸奖。
从此,芜湖道认可了张国柱是张军门的儿子,而且非常看重他,其他人自然也没话说了。想知道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