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蕲州知州区奉仁升官了,好多同事来祝贺,他忙着应酬好几天才算完事。后来上面正式批准了他的任命,他又特意去省城一趟,感谢领导的恩情。
正准备回去上任,突然接到省里的通知,说他以前在好几个部门做过财务委员,账目清楚,工作能力强。现在朝廷派钦差大臣童大人来查账,从江浙皖一路查过来,已经到南京了,很快就要到湖北。省里所有管钱的地方,都要把账本报上去,给钦差大人检查。所以,省里让他留下帮忙处理这件事,蕲州的职位就先由别人代理。虽然只是暂时帮忙,但区奉仁心里很不爽,好好的官位却要来帮别人查账。没办法,命令下来了,只能照办。
这位钦差大臣姓童,字子良,山西人,是朝廷高级官员,之前在地方上做官,后来升到中央,做了两年户部侍郎,现在是代理户部尚书。当时朝廷缺钱,很多事情都因为没钱而停摆。有人上奏说,东南各省,比如两江、湖广、福建、浙江、两广等地,都是富庶之地,每年税收几千万两,但钱粮拖欠,税收被贪污。如果认真查查,一年就能为国家增加不少收入。但是各省官员习惯了拖延,不愿意得罪人,认真查账。还弄出什么“外销”的名目,说是筹集了款项,只能用于本省,实际上就是敷衍塞责。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朝廷决定派一位可靠的大臣去各省详细检查,认真清理账目。朝廷看了奏折,觉得很有道理,就召集相关官员商议。童子良也认为这个办法好,还主动请缨:“我在地方上做了二十年官,情况很熟悉,先去江南,再去福建、广东,大概半年就能回京复命。”朝廷批准了他的请求,马上发下命令,派他去江南等省查账。第二天,童大人谢恩后,就从户部挑选了八个办事人员,又从其他部门调了几个人,加上各种关系户,一共带了五十多人。因为他只有一个嫡子,怕他欺负几个庶子,干脆把嫡子也带上了。一切安排妥当后,他就启程出发了。
童子良有个怪毛病,特别讨厌洋货。吃穿用度,只要带个“洋”字,他都坚决不用。他穿的都是土布做的衣服,洋布洋呢根本找不到一点。可是,五十多岁的时候,他染上了鸦片瘾,戒不掉了。有一天,在朝堂上,一位王爷和他开玩笑说:“子良,你不是讨厌洋货吗?你怎么抽洋烟?”这话把他气坏了,回家就把烟具全摔了,对家人说:“我以后再也不抽这玩意儿了!”可他烟瘾太大了,两三个小时不抽,就眼泪鼻涕齐流。家人看他难受,想劝他,又不敢劝得太厉害。劝了一句,他就说:“你们别管我,我宁可死也不戒烟了!”后来实在熬不住了,奄奄一息,只能用眼睛看着大儿子,想让他安排后事。
他大儿子十八九岁,读书不成,但很机灵。看到父亲这样,就问他为什么非要戒烟。有人说了,是因为王爷的一句玩笑话。他儿子想了想,说:“原来是因为‘洋烟’,怪不得他戒不了。你们就说这是云南土产的膏药。云南、广东都是中国地方,不是外国的,这样他肯定没话说。”家人照办,拿来新的烟具。童子良看到后,先摆手不让家人进来。后来家人按照大儿子的说法解释后,他才抽了几口。这一回,他比平时多抽了不少,才过瘾。
几天后,那位王爷请他吃饭。见面后,童子良就告诉王爷:“我不抽洋烟了。”王爷很高兴,夸奖他说:“有志不在年高,你老人家居然能戒烟,精神抖擞地为朝廷办事,真是国家的福气!”一边喝酒,一边留神看他抽不抽烟。谁知吃到一半,童子良叫人倒了杯热茶,趁人不注意,从荷包里拿出烟膏放进茶里吃了。这位王爷和他很熟,经常开玩笑,这次抓住了他的把柄,就问他:“既然不抽洋烟,为什么还要吃烟膏?”童子良理直气壮地说:“我吃的是国产的,不一样。”王爷说:“吃烟膏和抽洋烟有什么区别?怎么不一样?”童子良说:“老爷,戒烟是指戒洋烟,不是戒国产的。你看海关的账本,洋烟的进口税有多少,就知道我们中国人抽多少洋烟。我先带头不抽洋烟,用国产的替代,以后慢慢劝别人。如果大家都抽国产的,不抽洋烟,还怕什么钱流到国外?我不是喜欢抽烟,只是以身作则,让大家知道我不抽洋烟是为了省钱,抽国产的是为了赚钱,我一片苦心啊!”王爷说:“没想到老先生戒烟,还有这么大的经济学问在里面,佩服!佩服!”这就是一件事。
话说,这位童大人啊,最爱钱,但这钱,他只认银子,不认洋钱,就因为“洋”字犯了他的忌讳。以前北京城里不用洋钱,都是用银子换铜钱,挺方便的。可近些年,洋钱慢慢流行起来,北京城里也开始用了。有些精明的人,以前送礼一百两银子,现在一百块洋钱就够了,换算下来也就七十多两银子,还觉得挺体面。可童大人偏偏不吃这一套,谁要是送他洋钱,他立马退回去。送礼的,不是他的学生,就是以前的同事,反正都是有事求他的人。这下可把他们难住了,一个个都纳闷儿,后来才打听到原因,只好换成银子再送,算下来比洋钱还贵呢!童大人这回倒也不推辞了,收的都是现银子,或者银票,一千两、两千两,三百两、五百两的都有,大多是白纸写的,还有人怕不吉利,用大红缎子写的,也挺新鲜的。
他虽然爱钱,却一文不浪费。所有收到的银票,都放在后院一间小屋里。那小屋又黑又小,连个窗户都没有,还上了好几道锁,谁都不许进去,就连他儿子也只能在门外等着。有一天,他老头子在小屋里翻东西,大少爷来回话,不敢进去,就在门外等着。等了一会儿,突然听到老头子在屋里叫唤,姨太太点着灯,掀开门帘,站在门口,也不敢进去。只见老头子好像在地下摸索了一会儿,猛地跳起来,说:“找到了!”然后出来把门锁好。姨太太照亮的时候,大少爷偷偷看了一眼,只见小屋的四面墙上,贴满了像帐单一样的纸,仔细一看,全是银票!大少爷当时就惊呆了,心里暗想:“原来老爷子有这么多家底,这小屋简直就是他的金库啊!”
又过了两年,好几个省的总督、巡抚上奏,要买机器造中国洋钱。童大人一听就反对,觉得不行。可朝廷已经批准了,他也没办法,只好回家生了两天闷气,说:“好好的中国,干嘛要用外国的东西?中国人一直用银子的,现在偏要学外国人,铸什么中国洋钱?要是以后都用洋钱,岂不是全变成外国人的天下了?不行!我宁愿早死一天,眼不见心不烦!”但他说了也没用,没人理他。第二年,有两省造好的银元送到户部(这时他已经当了户部尚书),官员拿了一包请他过目。他闭着眼睛说:“我不想看这些亡国的东西,你们拿走吧!”官员知道他的脾气,只好退下了。后来这事传开了,北京城里都当笑话听。
有一天,有个学生,是翰林出身,因为京察考试合格,被任命为江西九江府知府,来向童大人辞行。童大人说:“听说九江很热闹。”学生说:“那是通商口岸,各国商人都有,不好做,特来请教老师。”童大人叹了口气说:“那么多国家啊!一句话,那些外国人,就想方设法骗咱们钱!我不信他们穷到自己没生意做,非要跑到中国来做生意。偏偏咱们那些总督、巡抚还跟着瞎起哄,外国的洋钱不够用,咱们还特地买机器铸造洋钱给他们用。他们外国人有什么功劳,值得咱们这么巴结?我真不明白!”学生说:“咱们中国自己铸造的洋钱,不叫洋钱,有的叫银元,也叫龙圆。”童大人说:“不过换个名字骗骗皇上罢了,还不是和外国洋钱一个样?”学生说:“大小一样,花样不一样。咱们的龙圆中间是条龙,所以叫龙圆。”童大人一听花样不一样,来了兴趣,说:“你有吗?拿个让我看看。”学生正好带着两块洋钱,一块鹰洋,一块龙圆,就拿出来给童大人看。童大人一看有鹰洋,就皱着眉头说:“老弟,你怎么也用这个?”说着就把鹰洋扔到炕几上,拿起龙圆仔细端详。后来他发现龙圆的龙的周围也有洋字,就板着脸说:“老弟,你怎么也骗我?如果不是造来送给外国人的,为什么要刻上这些外国字?我怀疑现在的人都被外国人迷住了,事事都帮着外国人,真是不明白!”学生又解释说:“中国铸造龙圆,是想抵制外国洋钱,就像老师只抽国产烟,不抽洋烟一个道理。”童大人虽然明白了许多,但还是因为龙圆上刻了洋字,坚决不用。
话说这钦差大臣,奉命去九个省份查账筹款,弄得各省官员都提心吊胆的。他上奏朝廷说:“微臣这次出京,打算走旱路,经十八站到清江浦,再坐民船下江南。”皇上问他:“为啥不坐火车到天津,再转轮船去上海?岂不更快?”他立马跪下说:“臣乃朝廷大臣,理应遵循国家制度。火车轮船虽然快捷,终究是些奇技淫巧,臣若乘坐,有损国体,万万不敢。”皇上见他说的冠冕堂皇,又知道他古板,便依了他。但因路线要经过山东,朝廷便让他顺便视察黄河河工。他又说:“山东黄河近年频频决口,听说其中问题多多,臣到山东后定会严查,绝不辜负朝廷重托。”皇上也就没再多说什么。第二天,他辞别皇上,在部门领了路费,带着随行人员,就从旱路北上去了。
出发前,他给各地官员发信,信里说:“本大臣清正廉洁,分文不取,所到之处,一概不准破费招待。如有违反,定当严惩!”各地方官都以为这位钦差大人清廉无比,肯定不会花他们的钱。没想到,他花的钱更多!为啥呢?就说出行这一项吧,钦差大人坐的是大轿,每班四人抬,一天要换三班。加上一个少大人和六七十个随员,有的坐轿,有的坐车,每个随员还有跟班和行李。算下来,至少得二三十顶轿子,一百多辆轿车、大车,一百多匹马。一天的费用得多少?部门拨的款项够用吗?钦差每到一地,都吩咐地方官:“所有夫役费用,都开具收据,交给巡捕到我这儿来领。”地方官只能答应。钱发放完毕后,哪还敢跟钦差大人要钱?可临走时,那收据又得要回来,地方官也不敢不给。可收据来了,钱却不见踪影。地方官也认了倒霉,不指望钦差大人还钱了。其实钦差心里也明白,但如果不这样,显得不廉洁,再说他自己也出不起那么多钱啊!关键是,地方官招待太简朴或太奢华都不合适。钦差还没到,他的巡捕就先到了,说是“先站”,其实是跟地方官谈价钱的。看地方大小,要个一千八百两不等。地方官要是孝敬到位,他们就把钦差的喜好都告诉地方官,好办事。送的不够,他们就不说实话,让地方官自己去摸索。
这次钦差奉命查办河工,所以绕道济南。山东巡抚怕县令一个人忙不过来,特地派了两个同知、两个知县协助。费用都在善后局领取。这四个人中,有个同知非常节省,除了行辕必须的用品,其他小钱一分也不肯花。巡捕预先来要八百两,他却要三千,说:“钦差大人要在你们这儿住几天,随时都可能挑毛病。我们劝你们多花点钱,图个平安,省得钦差挑毛病,大家都不好过。”县令觉得有道理,无奈那位同知死活不肯。县令没办法,又私下给了巡捕五百两。
山东省城早就知道钦差不喜欢洋货,所以行辕里,洋钟、洋表、洋毯、洋灯、洋桌、洋椅之类的,一样都没用。晚上,点燃无数牛油蜡烛,比洋灯也亮堂。其他摆设都是中国货,吃的也是燕菜席、满汉席。钦差住了几天,还没说什么。四月天气渐热,跟班的说大人嫌水不干净,拧毛巾都有股味儿。办差的赶紧叫人从趵突泉打水给钦差喝,还买了一打林文烟香水给跟班,说:“钦差洗脸时,在盆里加点香水,就没味儿了,还香香的。”谁知香水还没送到钦差面前,打毛巾的人就挑刺了,把香水递给钦差,说:“这是外国人的药水,他们想害你!”钦差大怒,写信给巡抚,要查办办差的。巡抚赶紧把四人叫来问话,四人如实禀报,说香水可以避暑防病。巡抚把情况回复了钦差。钦差又问香水在哪买的,听说是在洋货店买的,更生气了,说:“我守节都六七十岁了,难道还要半路失节?你们这些坏人,想害我,居心何在!”
这风声放出去后,办差的个个小心翼翼,就连全省官员来汇报工作,只要东西稍微有点洋味儿,都不敢拿出来给钦差大人看。有一次,跟几个上司谈公务,聊着聊着忘了时间,就问:“现在几点啦?”有个候补道台不经意说了句:“现在大概一点钟了。”童子良一听,眉头一皱,眼睛一瞪,说:“你说的啥?我不懂。”嘴上说不懂,心里门儿清,知道他们说的一定是手表上的时间,心里琢磨着这些人身上肯定带着手表。他半天没说话,竖着耳朵一听,正好挨着他坐的那个道台,外褂里头“剔剔”地响。童子良听了会儿,问那道台:“你身上啥东西老响?”又问其他人:“你们听见没?”大家都一句话不敢说。把那道台羞得耳朵都红了,坐立不安。童子良人还算厚道,没当场揭穿他。第二天,他见了抚台,说:“某道台人长得挺漂亮,但漂亮人往往华而不实,不肯认真办事。所以我选人,都喜欢朴实无华的。”抚台当时一头雾水,以为是某人办事不老实,钦差才这么评价的。后来听其他上司一说,才知道是因为带了手表的事儿,这才一笑而过。
钦差大人在济南住了十来天,查办的事儿,大多是河工局多给了他几万银子之类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河工局送的是公款,为了保全大局,钦差收了也没说什么。抚台又另外送了礼。接下来是上司、下属送礼,还有关系好的也送礼,钦差大人也都笑纳了。
再说平度州知州巴吉,字祥甫,他是旗人。平度州的官职在东三府里也算中等。巴祥甫上任已经五六年了,那年又得了“卓异”的评语,按规定要进京述职。他本来官衔是“在任候补直隶州”,述职回来,又升了一级,成了“回任候升”。回省后,上司都把他当老资格看待,直接让他回原职去了。回任没多久,临清州就出缺了。临清州也是直隶州,巴祥甫觉得自己的资历够了,就动了心思,想往上爬。他亲自进省城,托人跟大官吹嘘,想求大官提拔他。上面还没决定呢,恰好钦差大人来了,忙活了十几天,这事儿就搁下了。巴祥甫心里着急,也没办法。
巴祥甫有个哥哥,以前是钦差大人的学生,巴祥甫就拿着学生的帖子去拜见钦差大人。居然见上了,还聊了半天,很亲热。见面之后,他的一个亲家(也在省里候补)劝他送份厚礼给钦差,趁机让钦差大人说几句好话,抚台肯定就同意了。巴祥甫也觉得有道理,想送钦差八千两银子,他亲家说:“送银子不如送东西体面。”原来巴祥甫在省城的事儿,都是托这个亲家办的。他亲家最近也帮一个朋友送礼,说是送给某个大官的,后来礼没送成,朋友的钱也没要回来。那份礼价值五千多两银子,都压在他亲家身上了,所以他急着想脱手。正好巴祥甫要送礼,他亲家表面上劝巴祥甫置办东西,实际上是想卸掉自己的责任,所以极力撺掇。那份礼里,珠宝翡翠之类的,有两件很值钱的。巴祥甫大概看了一下,觉得面子过得去,就对亲家说了句“费心”,吩咐写礼单,马上派人送去。
没想到送礼的人没多久就回来了,说礼单里有一打金表,钦差的差役说:“这是大人最忌讳的东西,怎么能送这个?不仅讨不到好,万一钦差大人生气了,还怕影响你老爷的仕途。”巴祥甫说:“既然他关照我,咱们把表拿回来,再换一样别的送去也行。”家人说:“我也是这么说的,可差役不让拿回来。”巴祥甫急了,只好亲自去了。到了那里,差役就吓唬他,说:“已经跟少大人汇报了,不能让你拿回去换。你要没事,除非给少大人送三千两银子,托他帮你解决,这才是办法。”巴祥甫没办法,跟他们磨了半天,降到两千。差役果然进去跟大少爷说了。大少爷说:“让他把银子拿来,保他没事。”巴祥甫只好又回去,找到他亲家,给了他一张两千两的银票。然后差役把表和银子都拿进去,交给大少爷。大少爷又交代了差役几句话,差役心领神会。
饭菜端上来了,童子良刚坐下,就看见差役拿着拜帖和礼单进来了。差役走到院子中央,大少爷从厢房里出来,二话不说,拦住礼盒查看,从中取出一堆东西。他一边拿着东西,一边嚷嚷:“岂有此理!他不知道这里大人讨厌这些东西吗?竟然敢送来!”说着,就抢着去禀报。这时,差役已经走到童子良面前了。童子良看了礼单,发现里面有块金表,心里很不高兴,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正要发作,却没来得及。没想到大少爷刚上台阶就滑了一跤,“哗啦”一声,东西全掉地上了,珍珠四处乱滚,其中两个黄澄澄的东西看着像金表,珍珠撒了一地。童子良赶紧问大少爷:“怎么样了?”大少爷喘着气站起来,掸了掸衣服,也不捡地上的东西,跑到他父亲身边说:“我正觉得巴某人送的礼奇怪,所以拿来给您看看。”童子良这时看清是金表,说道:“你不知道我最讨厌这个东西吗?还要拿来气我!把地上的东西扫出去,就算摔坏了,也不准放在这里!”家人们答应着,几个人赶紧把表拿走了。又扫了两三遍,地上连一颗珠子都没了。童子良见表拿走了,才埋怨差役:“他们说不知道,你们在我这里当差,连这个都不知道吗?也不提前通知他们,让他们拿这个来气我!”
差役见表拿走了,没了证据,慢慢地说:“回大人的话,巴牧有两句话要说,本该禀告大人,要是没有这两句话,小的也不敢替他拿来了。”童子良问:“什么话?”差役说:“他说这表不是外国来的,是本地匠人自己造的。”童子良问:“本地人也会造表?造表做什么?”差役按照大少爷的吩咐回答:“巴牧的意思是,外国表太多了,最好中国人别买。但中国人有几个像大人这样正派,不要这些东西呢?外国表进得多,中国的银子就流出去了。现在没办法,才想出这个抵制的方法。让本地匠人仿照外国表的样子做一个,一样报时。里面的机关和锁一样,所以叫‘打璜金表’。表面镶嵌珍珠,是为了好看值钱,所以叫‘盘珠打璜金表’。大人没看到,表底还有‘大清光绪年制’六个字,上面没有外国字,真是国产的。”童子良听了,竟然相信了,说:“原来如此,说得通。现在摔坏了,倒是辜负了他的好意了。”
差役见钦差消气了,笑着对大少爷说:“巴某人送礼的时候,他自己也说得明白。”童子良问:“怎么说?”差役说:“他说:‘我巴某人拿这东西孝敬钦差,不说清楚,钦差一定会生气。说清楚了,或许念我一片苦心,就会原谅。’巴某人还说:‘钦差是正人,自古道,“邪不胜正”,所以不喜这些东西的。’现在被他一句话说中了。表是大人物讨厌的东西,一进院子,大人远远看了一眼,自然就掉地上摔碎了,不能靠近大人。这也不是少大人拿得不稳摔碎的,暗地里自有神明出手,把表夺过去摔在地上。真是‘邪不胜正’,这话没错。”童子良听了这番奉承话,一边吃饭,一边慢慢地说:“神明确实存在。我老太爷以前在山西做知县,遇到疑难盗案,自己想不出办法,就求城隍爷帮忙。洗过澡,换上新衣,吃素食,住在城隍庙里,城隍爷就会托梦给他,告诉他强盗或凶犯在哪里,每次都能找到。后来老太爷去世后,老太太还梦到,说老太爷也做了那县的城隍了。神明确实存在,不能不信。”差役说:“像大人这样的职位,一定有值日神明暗中保护,城隍爷级别不够。”童子良板着脸说:“这话不能乱说。那年陆中堂死的时候,他是南方人,按照南方风俗办丧事。烧了多少锡箔,什么望乡台、地狱门、十八殿阎王都上了供。城隍庙里,从城隍爷到小鬼土地,都烧了纸钱。人死了,首先要到城隍爷那里登记,不管你是中堂、尚书,再大的官都逃不过。这话不能乱说,真是胡闹!”
话说完,饭也吃完了,童子良走下桌,仔细查看了巴祥甫送的礼物。有个翡翠扳指很合他的心意,戴上给大少爷看,问:“你瞧,这扳指不输给你丈人的那个吧?”大少爷答应了一声“是”。童子良又看其他的礼物也都还不错,就吩咐都收下。表已经摔碎了,也不追究了。因为一个扳指合了他的心意,他就很替巴祥甫说话,在抚台面前为他说了许多好话,后来巴祥甫如愿以偿,补授了临清州的缺。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大少爷意外得到十二块金表,当然高兴坏了。这次跟着老爷子出来,人家孝敬钦差大人,少不得也要孝敬少大人。虽然也收了不少银子,但人嘛,总嫌不够,越多越好。老爷子自打到山东,收了不少现银和银票,账面上看,数目不小。后来老爷子嫌现银太重,就都换成了银票,锁在一个拜匣里,放在床头。别说别人不能动,连他儿子都不准靠近。那屋子,处处都上了锁,钥匙老爷子自己保管着。老爷子每天早晚都要查点三次,清点山东境内收到的十五万六千两银子。大少爷劝他把银子托票号汇到京城,存着还能生息。可老爷子总是不放心,不听大少爷的。
过了一阵子,山东的银子收齐了,老爷子就吩咐启程,走旱路,到清江浦换船南下。旱路上,那个拜匣就放在轿子里。每次吃饭住宿,趁没人时,老爷子还是每天查点三次银票。十五万六千两银子,有的是两千一张的银票,有的是一千一张的,三百、五百的也有,一百、二百的也有,一共三百多张。查一次票,就得花半天工夫。他点票的时候,谁也不准进屋。就算有人来拜访,他也得等点完票,锁好拜匣才能见客。到了清江,他们坐的是大号南湾子船,钦差大人一艘,大少爷一艘,其他随员二十多艘船,排成一列在河中央。大少爷觉得老爷子一个人在船上太孤单,想跟老爷子同船,好伺候他。老爷子怕儿子偷他的银子,坚决不同意。大少爷没办法,只好听话。南湾子船很大,舱室很多。童子良特意让人给他加了两扇结实的门,随时都能锁上。到了清江,漕台请吃饭,他都是锁好舱门才去的。
漕台跟他说:“我这儿有小火轮,我派两条送你去苏州,省得路上耽误时间。”童子良连连摆手推辞:“您还不知道我的脾气吗?我宁可慢慢走,一天走不了三里路,我也愿意。小火轮虽然快,那是洋人的东西,我一辈子最恨洋货,几十年如一日,现在让我丢脸,那是万万不能的。再说,要真想快,我早该从天津坐火轮船到上海了,用不着绕这么大个弯到山东。”漕台见他这么倔,知道他脾气上来了,也就笑笑没再说什么。
大少爷见老爷子这么多银子,自己却拿不到,心里很不舒服,想尽办法想偷老爷子一张银票解解气。他一直这样盘算着,可不是一天两天了。从清江一路走来,大少爷每天早晚都要去给老爷子请安。老爷子点票的时候,总要把大少爷赶回他自己的船上。大少爷知道老爷子的意思,怕他偷银子,将来儿女们没份儿,可他就是放不下这心思。一天晚上,船靠了常州,时间还早,父子俩吃完饭,随便聊了几句,童子良就赶紧催儿子回船。大少爷心里有点不服气,走到船头,琢磨了一阵。这天晚上没月亮,对面什么也看不见,他就悄悄地吩咐船家说:“我要在船沿上方便一下。”船上人说:“这河面宽,小心点,别摔了,船上有马桶,舱里安全些。”大少爷说:“我就想在这儿方便,不许出声,别让老爷听见。”船上人见他执意如此,也只好随他去了。大少爷就沿着船沿,慢慢地走到老爷子住的舱房附近。正好窗板缝隙露着点儿,他就蹲下朝里一看,老爷子正一个人在那儿点银票呢。大少爷眼红得很,一边看一边琢磨主意。只见老爷子一张张地数,并不仔细看票面上的数额(大概五十张一叠,看起来有七八叠的样子),点完后,用纸包好,放回拜匣里锁好,放在床头。老爷子也躺下了,看起来很悠闲。大少爷赶紧回到自己船上。一夜过去,天亮了。第二天开船,到了无锡。晚上,大少爷又偷偷去看了一眼,还是那样。他想:“他这种点法,只数票子的张数,不数银子的数额,要是有人偷偷换几张,他会发现吗?有了,到了苏州,我这么做,那么做……虽然不能把银子全弄到手,十成里,也能弄到六七成!”主意打定,他就开始安排手下人。
船到苏州后,我趁机上岸,先拿出几个大元宝,到钱庄换成银票,有十两的,八两的,最少的也有四两。钱庄的人问我做什么用,我说赏人,他们也没怀疑。回到船上,我就等着钦差大人上岸办事、会客或者赴宴。这时候,我悄悄打开我爹住的舱门,钥匙早就配好了。找到装银票的匣子,把几张大额的银票换成几张小额的,再把匣子放回原处。晚上我爹点钱的时候,我又偷偷去看了一眼,他一张张地数,总数没错,什么也没发现。
我胆子越来越大,第二天又换了十来张,我爹还是没发现。不到五天,我就把那些成百上千的大额银票全换成了小额的。童钦差虽然每天都查点,但始终没发现问题。幸好这童钦差平时一毛不拔,这些银票,等他回京后,也就是用来糊墙的。估计这事儿,只要他活着一天,就破不了案。这下我放心了,手脚也越来越利索,胆子也越来越大。我爹这次差事赚的钱,差不多八九成都到了我手里。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咱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