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兔子出门三四天后,贾制台突然收到蕲州知州的一封急件。信里说,贾制台的表哥萧某乘轮船路过蕲州,下船时人多混杂,不小心被扒手偷光了钱,现在住在州衙里,走不了,请求贾制台指示。

原来小兔子坐船时东张西望,没看管好行李,结果被扒手盯上了。他正解开包裹换衣服,发现钱没了,就开始大吵大闹,要船上的人抓贼。贼没抓到,他又哭着要船上的茶房赔钱,一会儿又嚷着要上岸告状。船上的人干脆趁船还没离岸,把他的行李送上岸,让他去告状。小兔子一打听,知道靠岸的地方归蕲州管,就赶紧坐上小车,跑到州衙告状去了。

蕲州知州姓区,字奉仁,一听是制台的表弟,不敢怠慢,赶紧请他住进衙门,同时上报制台,请求指示。信里还说:“银子是在船上丢的,轮船是洋人管的,卑职没权管这事,还请大人明察。”区知州的意思是想撇清关系,这事情跟他没关系。可贾制台一看这话就不舒服了,说:“管他水里岸上,都在蕲州的地界,东西丢了就得找他要。我亲戚都这样了,老百姓更不用说了!”说完,他就写了一份公文,严厉训斥区知州办事不利,“限三天内人赃并获,逾期不获,定行撤职”。区奉仁接到公文,没办法,只好跟小兔子商量,私下答应赔他所有的钱,还额外给了他二十四两银子做补偿,又给他买了船票,派了家人和两个衙役送他回家。他自己则上省城向贾制台汇报此事。

区知州当天晚上就乘船过江去了省城。到了省城,他怕贾制台担心表弟,赶紧去见贾制台。幸好贾制台生活没规律,三更半夜也接见客人。衙门的捕快、差役都知道他的脾气,也不敢回家,轮班在衙门口候着。所以即使是半夜三更,衙门里也热闹得很。区奉仁到官厅一看,已经有一个人在那里了。那人斜躺在首县平时坐的炕上,低着头打盹,有人从他身边走过,他都没察觉。官厅是三间敞厅,只点着一根细小的蜡烛,屋里黑乎乎的,看不清。区奉仁长期在外任职,跟省城的同僚不熟,见那人坐着不动,也没上前打招呼。十月的天气,突然刮起一阵北风,窗户呼呼作响,风把蜡烛吹得烛油直滴,蜡烛快烧完了。区奉仁感到阴森森的,寒毛直竖,正想叫管家拿件衣服来穿,还没开口,就见炕上打盹的人“啊唷”一声,从炕上下来,伸了个懒腰,又躺下了。不知道从哪拿来一件破旧的棉袄裹在身上,两脚露在外面,穿着靴子。区奉仁心里很疑惑,不知道这人是谁,“要是官员,怎么没人伺候,却在这里睡觉呢?”他一边想着,一边看表,他进来时是十一点一刻,现在已经是三点一刻了。

正看着表,突然听见窗外一群差役、轿夫在那里呼哧呼哧地喘气,像吃面条一样的声音。区奉仁听得清楚,心想:“这么晚了,我也饿了,不如叫他们也买碗面吃?既能充饥,又能御寒。”主意已定,正要出门叫人,没想到外面风很大,像刀子一样刮着脸。还没开口,管家们已经看见他了,赶紧进来问:“老爷有什么吩咐?”区奉仁赶紧缩回来坐下,喘口气后,说了想买面吃的事。管家说:“三更半夜的,哪有卖面的。他们只是冻得在那里喘气,不是吃面,老爷大概是听错了。老爷想吃面,小的这就出去,到衙门口买去。”区奉仁点点头。管家出去买面,过了一会儿,只买来一碗稀粥,说是快四更了,没面了。区奉仁只好作罢。

吃过粥后,身上暖和了一些,他就问:“上面怎么还不召见?”管家回答:“听说正在跟首府大人说话呢。首府大人从掌灯时就来了,一直跑到签押房。大人留他吃饭,谈字画,一直谈到现在还没谈完。江汉关道从下午两点来,到现在还没见到呢。这位大人只有跟首府大人说得来,有些司、道都比不上他。”区奉仁说:“首府大人本来跟制台是结拜兄弟。”管家说:“听说现在又拜了制台为师,不认结拜兄弟了。整个武昌省城,只有他能进内签押房,别人只能在外头等着。”区奉仁说:“照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管家说:“小的刚才问过差役,马上就能见也说不定,十天半个月也说不定,甚至直接忘了不见也说不定。”区奉仁说:“我是有急事的人,见他一面把话说清楚,我就得回去。被他这么耽误了怎么行?”管家说:“这话难说,不然怎么这官厅里人人都在抱怨呢?”

主仆二人正说着,忽见炕上裹着棉袄睡觉的那个人猛地坐起来,揉揉眼睛,把棉袄推到一边,拱拱手说:“老同僚,失礼了!您才来一会儿就等得不耐烦了,我在这里已经快一个月了!”区奉仁一听这话,非常惊讶,赶紧站起来,问他姓名。那人也起身相迎,回答说:“姓瞿,字耐庵。”区奉仁一听“瞿耐庵”三个字很熟悉,想了半天,却想不起来是谁。

瞿耐庵到兴国州上任后,前任官员和他不对付,前任帐房因为瞿耐庵没满足他的索求,就把历任移交的账簿都改了。本来该记一百两银子的,他改成一百文;该记一百文的,改成五十文。瞿耐庵的老婆再精明,也信以为真,根本没怀疑是假的。结果可倒霉了!他到处送礼,到处碰壁,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得罪了那么多人。前任帐房这心肠,真是太坏了!

一开始,湍制台在湖北时,瞿耐庵靠着他的女婿戴世昌的势力,那些上司知道他的背景,都不和他计较,所以即使他孝敬上司的钱少一些,也没事。可湍制台调走了,戴世昌失势了,瞿耐庵这个“假外孙婿”更没话说了。新来的贾制台刚上任,就有人告他的状。起初贾制台看在前任的面子上,没马上撤他的职。后来告状的人多了,把他在任上办事糊涂,他老婆要钱的事都抖搂出来了。巧的是,本府上省,贾制台问到首府,首府又给他下了个绊子,这才把他撤了职。

瞿耐庵被撤职回省后,连续三天去制台衙门,都没见到制台。后来,因为要甄别一批人,制台突然想起他,才传他过去。瞿耐庵接到通知,火急火燎地赶到制台衙门,连轿子都没坐。传话的人是十二点一刻到的,他连午饭都没吃,十二点半不到就到了衙门口,一直等着。可是左等右等都不见召见,想走又不敢走,饿得慌,就买了些点心吃。天黑了,他才找到一个认识的巡捕求帮忙。巡捕说:“制台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谁敢上去帮你说话?他一天不见你,你就得等一天,十天不见你,就得等十天,一个月不见你,就得等一个月!他什么时候想见你,你不管三更半夜还是鸡鸣天亮,都得在这儿等着!要是你走了,他发起火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原来这巡捕之前因为少拿了瞿耐庵的钱,心里也不痛快,故意吓唬他。瞿耐庵没志气,老婆又强势,没了靠山,一听这话,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答应,乖乖地回去等。结果等到半夜,还是没被召见,这一夜,他都没合眼。

第二天早上,他在衙门口洗脸,吃点心。一会儿,上衙门的人都来了,衙门口挤满了人。制台召见了几个后,其他人就都散了,只剩下他一个。他不敢回家,让管家从家里送茶饭来吃。这一天又等了一天,还是没被召见,他又去问巡捕。巡捕生气了,说:“你这个人真麻烦!我已经告诉你了,大人的脾气不好打发。既然来了,走不了,怎么还问个没完?”瞿耐庵吓得不敢吭声,又回到衙门口。这夜和前一晚不一样了,因为前一晚没睡,他累坏了,不知不觉在台阶上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好,一直睡到第二天太阳出来才醒。接着又有人来上衙,他碰到熟人就打招呼,就像特意穿戴整齐来衙门口陪客似的。一会儿,官员们都散了,他又从家里叫人送茶饭来吃。因为天气还不算太冷,穿件袍子还能熬得住。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他一直没回公馆。他老婆起了疑心,说:“老爷不会又是到汉口被哪个女人迷住了吧,所以不回来?”她偷偷地过江去打听。无意中,她打听到上次他带家人去打架的那户人家,果然是他包养的小老婆。那女人叫爱珠,是汉口窑子里的人。当时不知道怎么回事,被夏口厅马老爷骗了。后来瞿耐庵上任后,给了她不少钱。但是瞿耐庵很怕老婆,一直不敢把她接到任上。爱珠又是青楼出身,风流成性。幸亏马老爷顾及朋友情面,写信给瞿耐庵,说爱珠如何不好,“恐怕将来会给你带来麻烦,我已经把她打发了。”瞿耐庵收到信后,没办法,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现在这事被他老婆全知道了,她先是大怒,后来知道人已经打发了,才消了气。在汉口找不到老爷,她就过江回省。怕家人说的话不可靠,她又让自己的贴身老妈去制台衙门和州县官厅看看,果然看到老爷一个人坐在那里,这才放心。她天天派人送饭送衣服给老爷。过了几天,天气冷了,晚上实在熬不住,因为没有被褥,她就送去了一件棉袍和一条毛毯,让他晚上御寒。

说回正题。区奉仁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才想起以前有人说过他是前任制台的“寄外孙婿”。闻名不如见面,怎么今天会落到这个地步?他就大致问了问。瞿耐庵是个老实人,就把自己怎么得到官职,怎么被撤职,回省后怎么去衙门求见制台却一直不见,后来突然被传召,来了之后又等了一个月都没被召见,以及巡捕不让他走的事,都详细说了一遍。

区奉仁一听,既替瞿耐庵着急,又担心自己耽误公务,眉头紧锁,说:“我哥在省里候补,闲着没事儿,等他没问题。可我兄弟是实职,地方上有公务,哪能耽误这么久啊?”瞿耐庵说:“你不来就算了,既然来了,就得等等他。我正无聊呢,这下好了,有你作伴,咱俩聊聊天,我也能好好跟你学习学习。”区奉仁说:“别取笑我了!不见面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这次来省里只带了薄棉衣,厚衣服都没带,想着办完事就回去的。这下好了,还得派人回老家拿衣服了。”瞿耐庵说:“今天估计是见不到了。你把外套脱了,咱俩一块儿睡这坑上吧。就算睡不着,咱也躺着聊聊天。夜深了,天又冷,两个人睡这儿比外面强。我这儿还有条毯子,你盖盖脚,我这还有个钟,也不用它了。”起初区奉仁还客气,不愿意睡坑上。可听着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夜里又冷,窗户还破了,冷风嗖嗖地往里灌,实在受不了了。瞿耐庵又催了他三次,他才上坑睡下。两人就用两个坑里的枕头枕着。

睡下后,瞿耐庵又说:“不瞒你说,这三间屋子,上面几根椽子,每根椽子上几块砖,地上几块方砖,哪些是好的,哪些是坏的,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区奉仁觉得他说的怪,赶紧问原因。瞿耐庵解释说:“我能不能见到上司不知道,天天在这儿帮他们看守老营。别人都走了,就剩我一个人,没事干,也没人说话,我就只能数砖头了。”区奉仁听了,很同情他。瞿耐庵又说:“咱睡一会儿吧。等天亮了,又有人来上班,耽误半天。”区奉仁也困了,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起来,刚穿好衣服,来上班的人就到了。他们又等了一天,还是没见到。晚上又盖着毯子睡在官厅里。

第二天,区奉仁实在熬不住了。还好他是现任官员,平时在制台衙门里规矩也没错,人缘也不错,他就找到制台的一个门客,给了他一千两银子,请他帮忙疏通。那人拍着胸脯保证没问题。巧的是,这天有人要见制台,差役把区奉仁的手本一起递上去了,贾制台说“请”。进去后,他紧张得手心都冒汗,怕制台不高兴。制台挨个问话,轮到他时,只说了几句。“你啥时候来的?”区奉仁恭敬地说:“卑职前天就来了。”制台说:“长江沿岸土匪很多啊,轮船到的时候,得多派些人维持秩序。”区奉仁连声答应“是”。制台马上给他端茶送客。区奉仁这才松了口气。站起来后,他又行了个礼,说:“大人没啥吩咐,卑职告辞,今晚就回去了。”贾制台点点头:“你赶紧回去吧。”说完,把他们送到了门口,行了个礼,就进去了。

然后区奉仁又去了藩司、臬司衙门。从衙门出来,回到住处,收拾行李。正要走,忽然看见一个差役拿着手本过来,说:“新任蕲州吏目随凤占特来拜见。”区奉仁一看,手本上写着“蓝翎五品顶戴、新选蕲州吏目随凤占”几个字,说:“我马上就要出城过江了,哪有时间见他。”差役说:“老爷一来,他就去制台衙门打听,当天就赶来了。老爷一直没回家,他已经跑了好几趟了。他说老爷是他的直接上司,应该天天来伺候的。”区奉仁见他态度恭敬,就说:“请。”差役出去了。

一会儿,随凤占来了,穿着五品官服,蟒袍朝珠。进门前,先把袖子放了下来。进门后,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三个头,起身行礼,然后从袖子里拿出履历,双手奉上,又行了个礼。区奉仁见是下属,态度就随意多了,收下履历后回了个礼。随凤占又行礼,区奉仁只是把手一抬,欠了欠身就算回礼了。两人坐下后,区奉仁翻了翻履历,因为认字不多,也没仔细看。看完后,问:“老兄是山东人?”随凤占说:“卑职是安徽庐州府人。”区奉仁很惊讶:“怎么履历上写的是山东呢?”再一看,才知道他是山东捐的官,原来是看错行了。觉得有点尴尬,就随便问了几句:“你啥时候来的?啥时候上任?”随凤占一一回答了。然后区奉仁也像送制台一样,送了随凤占一段路,欠身进了屋。随凤占赶到城外禀报,区奉仁回任的事就不说了。

随凤占等了十几天,也没见藩台大人下令让他去新岗位报道,急得他直跳脚。他和武昌府有点关系,所以每天都跑去府里等消息。第一次去,首府大人还单独把他叫进去聊了几句,答应帮他说话。之后他就和其他小官一起排队等候了。有一天,首府大人见了藩台大人,顺便替他求了情,藩台大人答应了。首府大人回来后,看到随凤占还在那里站着,就让小吏把随太爷请进去。

小吏把话传出去,随凤占立刻笑开了颜,跟抹了金子似的,一边整理帽子,一边提着衣服,跟着小吏进去了。首府大人把藩台大人的话又说了一遍。随凤占道谢后,首府大人也没啥好说的,就送客了。随凤占出来后,他的同事们一拥而上,把他围住了,问他首府大人找他啥事。随凤占得意地不肯说实话,只说:“首府大人给了我两个差事,我不乐意去;还让我推荐几个人,我一时想不起来,答应明天给他答复。”大家一听首府大人有差事,二三十个人都挤了过来,把随凤占围在中间。

这些人都是穷困潦倒的小官,啥事都干得出来。当时正值隆冬,有人只穿件单薄的外褂,有的甚至穿着纱衣,上面都缝着黄线织的补子,有些黄线都掉了。脚上的靴子大多是尖头,还有些长着“眼睛”(鞋尖上的装饰)。有两个人穿的是“抓地虎”(一种靴子),算是比较好的了。帽子呢的也有,绒的也有,都很破旧;偶尔有一两顶皮帽,也是光秃秃的,没毛了。大堂里,一群人挤在一起,冻得眼睛通红,鼻子通红。有些留着胡子的人,眼泪鼻涕顺着胡子往下流,拿着灰布手巾擦拭。听说首府大人让随凤占推荐人,大家都觉得随凤占肯定后台硬,纷纷围着他问姓名。

其中一个长得还算体面的,走到大堂暖阁后面,看到一个万民伞的伞架,就搬过来靠墙放好,请随凤占坐下说话。随凤占见没有凳子,不好拒绝,就和他一起坐下,也问了他的姓名。那人自称姓申,名守尧,是府经班的小官,二十四岁出来候补,今年六十八了。他先捐了个典史,在河南待了几年,分到卫辉府当差。有一次,他晚上带人巡逻,碰见一个喝醉酒的拦路骂人,年轻气盛的他直接打了五十板子。打完才知道那人是监生,捐了监的人,不革除功名是不能打屁股的。没办法,他只能放了那人。第二天,全城的监生都来闹事,说他擅责有功名的人,要告他。他吓坏了,卷铺盖逃跑了。后来,那个挨打的人怕影响自己名声,私下求情,才平息了此事。府里知道他是畏罪潜逃,也就乐得把差事交给别人。地方上少个典史也没啥大不了的,没人追究他。因为这事,他不能再在河南待了。

巧的是,他哥哥以前捐了个巡检,死后,他就顶替了哥哥的名字,花点钱免了考试,一直到湖北候补。后来修堤坝时,他立了大功,被保举免去候补,直接当了府经。时间久了,他经常把以前的事告诉别人,炫耀自己的经历,还说“别小看我,虽然官小,监生都被我打过!”大家听多了,都觉得他有点吹牛,不理他。这次和随凤占搭上了,他就打开了话匣子,和随凤占一起坐在伞架上聊天。

那些小官们眼皮子浅,见申守尧和随凤占聊得这么热乎,以为他们肯定有关系,觉得首府大人说的差事,说不定就被申守尧抢去了。有些没眼力见的,跑到暖阁后面偷听他们说话。有些心眼多的,在一旁嘀咕:“人家有门路,能巴结上好差事,就算有一百个差事,也轮不到我们。我们还是走吧,别招人烦。”也有人说:“我不服!我就要听听他们在说什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偷偷摸摸的?”

一群人在那儿七嘴八舌地吵个不停,突然,一个穿着一身还算新的袍子的年轻人从旁边走过来,冲一个老头深深鞠了一躬,说:“梅翁伯伯,好久不见了!我昨天回来就到您家拜访,还是您老母亲亲自开的门,硬要我进去坐坐。我问您不在家,看见您母亲只穿着一件单褂子,头发也没梳,正在烧水做饭,所以我又出来了。今天正好在这儿碰见您,想跟您聊聊。”

老头儿说:“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我家也没个像样的待客的地方,要是来了个稍微体面点的客人,我老婆都得先被支到街上去待一会儿,好让客人进屋,在床上坐坐。吃饭、睡觉、会客,都在这床上解决。您来了,我却不在家,真是失礼了!”年轻人说:“伯伯,我是自己人,您别这么说!”老头儿又问:“你这次差事,办得怎么样?”年轻人说:“我记着您的教诲,该争取的地方,一点都没放松。所以这次差事虽然辛苦,除了花销,还剩了八块洋钱。”老头儿说:“你亏大了!年轻人就是没经验,没什么用!”年轻人不服气地说:“钱这东西,就算比我更年轻的人,也都会精打细算的。再说,我们出来办事就是为了赚钱,哪有白白吃亏的道理?”

老头儿说:“你別不服气,你去了几个地方?”年轻人说:“我的公文一共去了五个地方,走了半个多月才走完。”老头儿说:“你看看!五个地方才剩八块洋钱,算多吗?我就不信,一个地方连两三块钱都拿不到。算下来,每个地方才赚一块六。我们老了,没本事,一年到头也捞不到什么好处。像你们年轻人,差事到手了,却这样糟蹋,真是可惜!”年轻人问:“伯伯,您觉得应该怎么办?”老头儿说:“至少一个地方要拿到三块大洋,五个地方十五块总得剩下来吧!”年轻人说:“人家给的也有三块四块的,但是,自己也要花点钱。人家给了这笔钱,还得给人家点辛苦费。”

老头儿撇了撇嘴说:“你小子有钱!你太爷赏他们!他们平时都跟县太爷这些大人物打交道,腰包里哪一个不鼓囊囊的,会稀罕你这几块洋钱?像我这种老脸皮厚的人,来的人我就请他坐下,倒杯茶给他喝,跟他们客气点,又不花钱。至于辛苦费,少给点,我也不跟他们客气。人家见我这么待他们,就算我给了,他们也不好意思收。这样一来,钱就省下来了,我自己也能多用几天。至于你说的零用钱,那可没个底,要是想享受,一天多少钱都不够花。要是嫌辛苦,干脆别出来干这个差事了。”老头子唠唠叨叨说个没完,年轻人听得有些不耐烦了。

这时,齐巧和申守尧从暖阁后面谈完话也出来了。申守尧认识那两个人,就问年轻人:“你跟梅翁在聊什么?”年轻人刚要开口,老头子抢先把刚才的事又说了一遍,全是埋怨年轻人不懂得生活,不会赚钱之类的话。年轻人不服气,又跟他争论起来。申守尧从中劝解道:“这话梅翁说得也对。你去的那些地方,都还算级别高的。那些现任的大老爷,一年能拿两三万。我们这些小人物,就算多应酬点,也不过是九牛一毛。所以,我每次出差,等他们把例行的钱送出来后,我都会客气地推辞两下,不是说嫌少不收,而是说:‘咱们关系这么好,这钱我实在不能收。我在省城候补了好几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现在想借点钱周转一下’,这样说,他们一般都会多给你点。有些客气的,借的数目比送的数目还多。”年轻人问:“开口借钱,借多少合适呢?”申守尧说:“这个没有定数,总之,开口了,伸手了,就不会空手而归。”年轻人问:“借条要不要写?”申守尧说:“你真是傻!钱到手了,抹抹脸,还写什么借条?要是每个地方都写借条,一年出差三趟,至少也得写二十多张借条,这辈子也还不清。那不过是一句好听话而已。再说,几块钱的小事,就算写借条,人家也不肯收的。还不如大大方方地说声‘谢谢’,彼此都痛快。”

三个人聊得正开心,没想到随凤占一直在旁边听着,就插嘴说:“守翁说的没错,但也要看情况,随机应变,没有绝对的准则。”大家看他突然插话,不知道他是谁,都愣住了。申守尧赶紧给他介绍,对那两位说:“这位是新选的蕲州右堂,姓随,名凤占。仕途很顺利,很快就要上任了。而且他老练精明,在我们佐杂班里算是个人物了。”那老的少的听了,连忙鞠躬,表示敬佩。申守尧又介绍了那两位的姓名,指着年纪大的说:“这位姓秦,号梅士,跟他的兄弟一样,都是府经。”又指着年轻的说:“这位是学槐兄,去年秋天刚通过考试。跟太尊的二少奶奶沾亲,很受太尊照顾,来省城不到半年,已经做过好几个差事了。”随凤占也连连说“久仰”,又说:“正好听到各位的精彩见解,十分佩服!”秦梅士说:“哪里哪里!像您这样马上就要上任的,跟我们这些天天在衙门里混日子的人完全不一样。”随凤占说:“不敢当,不敢当!不过我做官以来,一直是花钱买官,补的实缺,从来没有在省城里候过补一天。不过这其中的门道,以前经常听父亲提起,所以也略知一二。”

大家忙问:“您父亲以前是怎么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的?”随凤占说:“我家祖上就在山东做官;祖父去世后,父亲也通过考试来到省城,一直都在山东。轮到我,却直接选拔上来了,幸运地没吃过那些苦头。虽然都是佐班,我家也算得上三代为官了。”大家说:“像您这样有才能,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您父亲以前有什么诀窍吗?能不能跟我们说说?”申守尧说:“别急着问,听他慢慢说。老前辈的经验,肯定跟我们不一样。”

随凤占说:“我父亲以前在山东候补的时候,有一年接到府里的公文,让他去各县查办一件事。我记得清清楚楚,他到了第二站,是长清县。长清县在山东也算个好地方,而且县太爷跟我父亲有点交情。到了长清,见面后,县太爷就留我父亲在衙门住。我父亲心想,住店要花钱,能省就省,就把铺盖搬到衙门去了。反正衙门空房子多的是。他住的屋子就在帐房隔壁。住下后,县太爷派人来招呼,说:‘请老爷跟帐房一起吃饭。’衙门大厨房的菜不能吃,帐房师爷很好,又特意加了两道菜。我父亲吃得很舒服。谁知住了一夜,第二天县太爷就下乡去视察了。离城一百多里,来回得三四天。临走时还跟我父亲说:‘老兄不妨多住几天。要走的话,我已经跟帐房交代好了。’我父亲以为他交代好了,应该没问题。第三天,我父亲觉得白住人家不好,就跟帐房商量要走。帐房答应了。我父亲先回屋收拾行李。过了一会儿,帐房派人送来两吊钱,说是老爷的差旅费。我父亲本来想多要点,结果只送来两吊,气得说不出话来!”申守尧说:“两吊钱现在也值不少钱呢,现在一块洋钱才换八百多文。”随凤占说:“哎哟!我的天!北方用的小钱,五百文算一吊,一吊算两块,两吊才一千文,合洋钱不到一块三角。”申守尧说:“这也太少了。”随凤占说:“对啊!所以当时我父亲很生气,就跟送钱的人说:‘我跟你们老爷的交情不在钱上,这钱我不能收。’那人先不肯拿回去,后来见我父亲坚决不收才拿走了。帐房就在隔壁,听得见。那人回去后,把这事跟帐房说了。只听帐房半天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两吊不肯收,那就再加一吊。这钱又不是我的,我不好乱做好人。’我父亲一听隔壁的话,知道情况不妙。等到第二次送钱来,这可就难办了,如果不收,就好像跟他争这一吊钱,不好看。没办法,只得稍微推辞了一下。送钱的人自然不肯拿回去。我父亲就转个弯说:‘按理说,这钱我不应该收。但老爷不在家,如果我不收,又让你们师爷难做。我还是收下吧,师爷,先替我谢谢老爷。’诸位,你想想,这时候要是我父亲再不收,他们干脆把钱拿回去,不再送了,你怎么办?所以,这些事全靠眼力,该推就推,不该推就收下。这就是所谓的随机应变,察言观色。这些都是我父亲经常教我的。诸位觉得如何?”大家听了,都点头称赞,说:“老前辈的见解,真是我们佐班的圭臬!”

正说得高兴,突然来了个衣衫褴褛的老妈子,对申守尧说:“老爷,事情办完了吗?衣服脱下来给我,我拿回去。家里今天没米下锅,太太让我来当当,我得回去了。”申守尧本来没在意,一听这话,觉得这老妈子不会说话,一巴掌把她打了个趔趄,摔倒了。想知道后来怎么样,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