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大家一起进了西荟芳,那弄堂里人来人往,挤得不得了,轿子更是川流不息。魏翩仞跟我说:“这些轿子里坐的都是妓女,你看,来来往往的,一晚上得做多少生意啊!”我听着,心里琢磨着自己以前在山东,虽然靠姐夫的关系当了个文案,可终究是寄人篱下。以前在路上碰见那些当官的,坐轿子出行,前呼后拥,威风得很,我啥时候才能过上那样的日子?现在看到这些妓女的轿子,横冲直撞的,看着看着,我又开始想做官了。
我正想着,不知不觉就穿过一道门,到了一家门口,门口挂着盏洋灯,墙上贴着几个招牌,写着什么书寓之类的,一时记不清了。大家让我进去,我就跟着他们上楼去了。楼下有人喊了句“客人上楼”,我们才走到楼梯一半,就有好多妈妈桑、大姐过来招呼。一说是仇老他们,就带我们进去了,又喊了声“仇老客人”,仇五科就迎了出来。大家互相拱手行礼,我也跟着拱了拱手。然后妈妈桑就给我们宽衣裳,倒茶,拿烟袋,递毛巾,先生给我们嗑瓜子。大家都认识,就我一个生客,人家随口问了我一声“贵姓”,我毕恭毕敬地答了“姓陶”。那人笑了笑。仇五科就让我们写点单。魏翩仞抢着写,先写了个陆桂芳。刘瞻光说:“翩仞老是叫这个小姑娘。”仇五科说:“翩翁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魏翩仞继续写他的,也不理人,一口气写了三四张。回头又问我:“子翁你打算点谁?要不要破戒?”我说:“我不认识这里的姑娘。”仇五科说:“来我这里,你总得赏个脸,破一回戒吧。”魏翩仞见我说话了,知道刚才路上劝我的话有点作用了,就说:“子翁不认识人,五科认识的人多,就让他帮你点一个吧。”于是仇五科帮我点了个小陆兰芬。我看到桌子上点了八九张单子,一时也记不清了。刘瞻光点的是张书玉,好像就是在一品香点的那位。我还看到桌子上几张预留的请柬,上面刻着“恭请大人(老爷)光临同安里小金媛媛府上小叙”之类的话。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就问:“谁是小金媛媛?”翩仞告诉我:“是五科的朋友,刚才在一品香见过,还问了你贵姓,怎么就忘了?”我们都笑了。
过了一会儿,摆好酒菜,撤了毛巾。仇五科让我坐首席,我死活不肯坐。刘瞻光、魏翩仞也帮我说话:“今天是五科专门请客,我们谁也不比你尊贵。”说着,大家都坐下了,就剩首席空着。没办法,我只好坐下了。仇五科拿着酒壶亲自敬酒,我按照官场规矩站起来作揖,弄得仇五科没办法,只好放下酒壶回了个礼。主人敬完酒后,我一定要回敬,斟完酒还深深地鞠了一躬,又朝着大家鞠了一躬,说了声“失礼了”,然后才坐下喝酒。一会儿菜上齐了,酒过三巡,别人叫的姑娘都来了,就我的还没来。我虽然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看着别人都有了姑娘,自己却没来,心里多少有点不爽。后来菜都上齐了,主人数了数,就小陆兰芬还没来,赶紧让人去催。一会儿小陆兰芬来了,见了仇五科,不提名字,直接喊了声“秃头老爷”,问“哪位是陶大少?”仇五科指给我看。她和妈妈桑、先生一起来到我面前,一个接一个地说:“陶大少,对不起!”我一听,她叫我老爷,却叫我大少,心里有点不高兴。后来魏翩仞赶紧跟妈妈桑——叫新嫂嫂——说:“这位陶大人是从山东来的,今天刚下船。您让先生多唱几首歌,改天陶大人还要请您吃饭呢!”妈妈桑听了,赶紧跑到我身后,连忙改口,一口一个“陶大人”,又是“地方小,大人别嫌弃,请过来”之类的。一连串的“大人”,把我高兴坏了。一会儿上了点心和粥。小陆兰芬和新嫂嫂听了魏翩仞的话,知道我是个好客户,一直坐着没走。等到散场,她一定要跟我回家坐坐。我起初不肯,后来又是魏翩仞劝我,两个人一路劝说,我才答应了。新嫂嫂带着轿子在前,我和魏翩仞在后。拐了两个弯,又是一个弄堂,上面写着“同庆里”三个字。进去第三家,上楼,一直走到楼梯尽头就是兰芬的房间。我们上楼的时候,兰芬已经在家等了一会儿了。新嫂嫂忙前忙后地招呼,宽衣裳,递毛巾,先生敬瓜子,倒水烟。一会儿一个“大人”,把我叫得很舒服。也不顾魏翩仞在旁边,我开始摆起官腔,把自己的人生经历一股脑儿都告诉了她们俩。房间里还有两个粗使的老婆子,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就坐在那里打瞌睡。魏翩仞先在榻上抽大烟,后来也睡着了。
陶子尧跟新嫂嫂聊开了,越聊越兴奋,他说道:“我们做官的,今天在这儿,明天可能就在别的地方了,自己根本做不了主。”新嫂嫂说:“那和那些被别人掌控着的人差不多啊。”陶子尧不明白“被别人掌控着”是什么意思,新嫂嫂解释起来,刚说到“妓院里的姑娘”,陶子尧就反驳道:“我们家闺女才叫小姐,妓院里只有姑娘,哪来的小姐?”新嫂嫂说:“上海那边规矩不一样,也叫小姐,甚至还叫先生。”陶子尧又说:“你又胡说,我们请的私塾老师才叫先生,妓院里哪能叫先生?”新嫂嫂看出他不懂这些,笑着说:“您别管什么先生小姐的。那些被卖掉或者抵债的人,被人管着,自己做不了主,才叫被别人掌控着。您做官的,自己也做不了主,是不是一样?”陶子尧很不高兴地说:“你真是胡说八道!我们的官位是用钱捐来的,不是卖身,跟你们妓院那些买卖人口的完全不一样!怎么好比?”
新嫂嫂很机灵,见陶子尧脸色不好,赶紧转移话题:“大人一路辛苦了吧?走了几天?太太没跟一起来吗?坐什么船来的?”她怕陶子尧太太来了会管着,所以才这么问。这真是个细心的人。陶子尧一听,怒气全消,脸上又露出了得意之色,说道:“我跟你说啊,你们不知道,我们做官的,虽然辛苦,但官运好的时候,做起来也挺有意思,也就感觉不到苦了。我在山东做官,怎么就跑到你们上海来了呢?”新嫂嫂问:“这是怎么回事?是升官到别的地方,路过上海吗?”陶子尧闭着眼睛抽旱烟,没理她。抽完一根,新嫂嫂赶紧又点了一根递给他。陶子尧这才说:“说来也巧,今年大年初一,我早上拜完天地祖先,就抽签算命。”新嫂嫂问:“是玩牌九吗?”陶子尧说:“别乱说!”新嫂嫂吓得不敢说话了。陶子尧接着说:“我一直很相信算命,这次抽签的结果是两个上上签,一个中下签。那签诗我全记得,我念给你听:‘一帆风顺及时扬,稳渡鲸川万里航’。第一句‘风顺’说的是我的官运;第二句暗示我要来上海。这都是命中注定的,你说灵不灵?”
新嫂嫂听不懂签诗,只能顺着说:“最灵验的还是菩萨。大人您这签诗带来了吗?也帮我算一卦,我怀孕三个月了,不知道是男是女。如果是男孩,将来能不能做官。不用什么入阁拜相,只要像您一样就好。”陶子尧连连摆手说:“别开玩笑了!你们的儿子怎么也能做官?”新嫂嫂说:“我的儿子为什么不能做官?”陶子尧说:“大清朝的规矩,妓女、戏子、奴隶、士兵的后代,都不允许参加科举考试,做官。”新嫂嫂说:“您这就不懂了。我有个过继的儿子,算我哥哥,以前在洋行做买办。前年捐了个知府,最近升了道台,连顶戴花翎都红了,现在在这个局里当总办。”新嫂嫂说到这儿,小陆兰芬插嘴道:“阿姨,您说的是老爷吗?前几天老爷家做寿,请我去当差。屋里好多戴红顶子的官员来祝寿,好热闹!老爷还说明天请吃饭呢!”新嫂嫂说:“就是他。”又对陶子尧说:“我哥哥能做官,我儿子是他侄子,为什么不能做官?”
陶子尧哑口无言,心想:“她家这么有钱有势,我得想办法扳回一局。”琢磨半天,他说:“我这次来,抚台大人给了我几十万两银子,让我去办机器。我动身那天,抚台大人还坐八抬大轿送我出城。藩台以下的官员在离城十里外搭了个彩棚等着送行。我到了那里,抚台也赶来了,谈完公事,随手从靴子里掏出一张四万银子的汇丰银行汇票,让我到上海帮他物色四个姨太太,大概一万银子一个。不够的话,让我打电话问他。”新嫂嫂说:“像兰芬这样只需要八千块银子。陶大人,您不如把兰芬带走吧?”兰芬说:“我哪有这福气!”陶子尧说:“别这么说。俗话说得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嫁给抚台做姨太太,我们都得叫你宪姨太太。”新嫂嫂说:“那就拜托大人做媒人了!”兰芬说:“我不会忘记您的。谢谢您,以后再报答您吧!”陶子尧说:“这是实缺,不是候补。”说到这儿,新嫂嫂又特意给他倒了碗茶,让他润润嗓子。
陶子尧接着说:“我还没说完呢。抚台大人给了我银票,我收好放进马褂口袋里,就上轿走了。他还想敬酒,我头都大了,推辞了好几次才算完事。抚台大人带着一大帮官员送我到轿子前,一起鞠躬,我也回了个礼。然后就听见耳边‘隆隆通’,‘隆隆通’的响。” 新嫂子问:“这怎么回事啊?” 陶子尧说:“营里的兵用大炮送我,所以才听到‘隆隆通’,‘隆隆通’的炮声。” 陶子尧说得兴起,没注意魏翩仞在床上睡醒了,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听到“隆隆通”、“隆隆通”的,也跟着说“隆隆通”、“隆隆通”。陶子尧见他醒了,以为刚才的话都被他听到了,脸一红,不好意思继续说了,就自言自语道:“我们在说营里放炮的事呢。” 新嫂子说:“别提什么大炮了,把魏老先生都吵醒了。”魏翩仞迷迷糊糊的,也没听清,就揉着眼睛。新嫂子赶紧递过一条手巾。兰芬说:“陶大人说的太热闹了,底下都听得到。”陶子尧没理他。魏翩仞擦了脸,拿出表看了看,已经三点半了,说:“时间不早了,陶大人就在这将就一夜吧,我得走了。” 陶子尧也起身要回旅馆。新嫂子留也留不住,又想留他们吃点稀饭再走。但因为时间晚了,他们急着回去。新嫂子跟兰芬一直送到楼下,打开大门,看着他们出了弄堂。陶子尧不认路,魏翩仞就带他出了弄堂,沿着石路走到四马路,告诉陶子尧往东走,一直走到巡捕房再往南——东边是一品香,南边是棋盘街,离高升旅馆很近。陶子尧这才明白,原来高升旅馆到一品香这么近,根本不用坐黄包车。今天从旅馆出来,被黄包车夫坑了,绕了大半天圈子才到一品香。看来上海这地方,处处要小心啊。他当下谢过魏翩仞,两人拱手道别。陶子尧带着跟班回旅馆了,魏翩仞则去找他的女朋友老三去了。
第二天,陶子尧睡到一点钟才醒。刚起来洗脸,魏翩仞就来了,约他一起出去,去九华楼吃扬州菜。吃完后,他们在公一马车行叫了一辆橡胶轮子、帆布篷的车,一起去张园玩。巧的是那天是礼拜天,昨天一起吃饭的朋友,大部分都在那儿。刘瞻光因为轮船没开,也去园子里玩。仇五科等到四点多才到。在大洋房里大家聚齐了,分了两桌喝茶。这时候园子里来玩的妓女,足足有五六十个,把大洋房挤得满满的,热闹非凡!陶子尧跟大家一起转了一圈,没想到在照相的地方碰到了新嫂子跟兰芬在照相。见面后都很热情,一路跟着他们回到大洋房,新嫂子还送了烟袋。魏翩仞跟陶子尧小声说:“趁着瞻光船还没开,难得今天朋友都齐了,不如现在就去他家吃饭,还能顺便招待兰芬,一举两得!”陶子尧本来就想请客,但是有点不好意思,说不出口。听了魏翩仞的话,连连说:“好极了,好极了!”魏翩仞先帮他跟新嫂子说:“陶大人喝酒,菜要好一点,跟家里的大姐说,别用差的!”说完,又帮他张罗刘瞻光、仇五科他们。这些酒肉朋友天天在酒楼混的,肯定都会来。
新嫂子要拉着陶子尧一起回去,陶子尧又拉着魏翩仞一起走。他们上了马车,离开了张园。不到一会儿,就到了泥城桥。车夫为了多赚钱,故意绕了很大一个圈子,才回到石路同庆里口。下车进去,新嫂子先跟家里说了,叫了一台下来。两人上楼喝茶抽烟。没多久,刘瞻光带着两个朋友先到了,接着仇五科也来了。这时候天已经黑了,在座的很多人因为有其他应酬,催着赶紧上菜。立刻写了点菜单,摆好桌子,铺好毛巾,开席。主人一个个敬酒,然后大家入座。一会儿菜上齐了,唱小曲,玩骰子,忙忙碌碌的,烟雾缭绕。陶子尧自以为是行家,嫌这些姑娘唱得不好。仇五科就说:“子翁(对陶子尧的尊称)一定是高手了。” 桌上有个不懂事的朋友,非要请陶子尧唱一段。又把拉胡琴的乐师留下来,好让他伴奏,等陶大人唱。谁知道陶大人死活不肯唱。后来把他逼急了,他把刘瞻光拉到一边,小声说:“我们是当官的,怎么能跟他们一样?要是这事传到山东,那可不得了。”刘瞻光招呼了仇五科,仇五科又招呼了那个朋友。大家觉得没意思,还没上甜点和稀饭呢,就都散了。陶子尧也不在意。
酒足饭饱,送走了客人,就剩魏翩仞赖着不走。他心里清楚,陶子尧这官儿当得风生水起,摆出一副官腔十足的样子,一看就是个喜欢拍马屁、戴高帽的人精,新嫂子虽然是女人,也看出来了。魏翩仞借口上厕所,把新嫂子拉到小房间里,两个人嘀嘀咕咕商量了一番计策。这时,陶子尧正坐在大房间的烟榻上,让兰芬给他点水烟,在那里夸夸其谈,说:“做了抚台的姨太太,出门坐四人抬的大轿,轿杠上还要有戴帽子的轿夫,前面还要打一把红伞。走到哪儿都有人伺候,有人办事。就怕姨太太在大人跟前说坏话,稍微说两句不好听的,谁都受不了。姨太太屋里伺候的人,丫头、老妈子、二等丫鬟、杂役,什么都有。光月例就有二百两银子,做衣服、买首饰、吃饭、人工费,都不算在里面。就说这二百两月例,都比我们局里总办的工资高出一倍了!”兰芬插嘴道:“陶大人,您当官一个月能赚多少?您有姨太太吗?您的姨太太一个月花多少钱?”陶子尧正说得兴起,没想到兰芬会这么问,一时语塞,答不上来。兰芬又追问了几句,他只顾抽水烟。过了会儿,正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魏翩仞和新嫂子正好从小房间出来,把话岔开了。
魏翩仞披上马褂要走,朝新嫂子使了个眼色。新嫂子心领神会。陶子尧也跟着要走,没想到新嫂子一把扣住了他的马褂不让他走。陶子尧没办法,只好让魏翩仞一个人先走了。新嫂子又忙着给陶子尧盛稀饭,又让陶子尧的管家先回栈房。那天晚上,从摆宴席到魏翩仞离开,凡是有来叫新嫂子的,她都让小大姐阿金出去应付,自己一直陪着陶子尧。她还顺口跟陶子尧说:“兰芬虽然十六岁了,还是个小姑娘呢。这姑娘做事细心,绝对不会亏待您的。”陶子尧虽然只来了两天,但他很聪明,宴会上也听别人说了新嫂子的身份,所以心里都明白了。吃完稀饭,过了两点钟,兰芬没值夜班,大家都收拾睡觉了。陶子尧竟然就在这里借宿了一夜。具体情况不用细说了,总之他和新嫂子感情非常好,形影不离。
一连住了七八天,不是别人请他吃饭,就是他请别人吃饭,天天如此,从没断过。每天都睡到两三点才起床。等新嫂子梳洗打扮好后,两人一起吃早饭,吃完早饭就坐马车出门,一开始还带着兰芬,后来连兰芬也不带了。出门不是去张园游玩,就是兜风。走到仁昌祥、震泰昌、亨达利等大商场,总要下车。不是买绸缎,就是买手表、戒指,一买就是几百块。此外,他还买首饰、买珍珠,这些都不算在内。开始每次出门,陶子尧都要去钱庄取几百块银票,再带一二百块洋钱、钞票在身上。后来各家都认识他了,知道他是阔客,就算没钱,也肯赊给他。以前陶子尧穿的衣服,新嫂子嫌他穿得土气,特意叫了几个裁缝,在家里的客厅里给他做新衣服,顺便也给自己做几套时髦的衣服。仔细算算,这笔钱也不少。陶子尧被新嫂子迷得神魂颠倒,拼命讨好她。算算他花的钱,十天之内,酒钱、饭钱不过一百多块;买东西、做衣服,总共花了三四千块。再加上其他开销,总共花了带来的两万块的四分之一还多。他自己一算,觉得花的还不算多。等机器买回来,在账上多报销点就行了。这么一想,心里踏实了,继续挥霍起来。有一天,新嫂子的母亲过生日,她请了一大帮人,在客厅里摆宴席。就陶子尧一个人,就摆了四桌酒席,还请了一些不认识的人来吃饭。
魏翩仞看到陶子尧花钱如流水,一点也不心疼,心里盘算着:“他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现在不下手,更待何时?”第二天,他先去找仇五科商量。仇五科说:“这种肥羊,不宰他宰谁?”魏翩仞问:“有什么办法能弄到他的钱?”仇五科说:“容易。你去告诉他,后天公司有船开,他要买机器,让他来我这儿。都是自己人,给他便宜点就行了。”魏翩仞和仇五科是惯于合作的,心里门儿清。他急忙赶到同庆里,找到陶子尧。这时,新嫂子正坐在客厅的窗下梳头,陶子尧坐在旁边吃汤圆,一边吃一边看她梳头。正看得入神,下人喊“有客人来了”。他正想躲躲,一看是魏翩仞,才放下心来。寒暄了几句,魏翩仞就把陶子尧拉到里屋坐下,跟他谈起买机器的事。他说:“这买机器的事,其实挺难办的。我听说仇五科说:‘明天公司有船开,有什么图纸一起带过去,三个月就能拿到货。要是明天不寄,等到下次船开又要等好多天。’五科是自己人,帮朋友忙,难道还要你的好处吗?他让我来问问你,有什么话你直接跟他说也行,我帮你传话也行。”陶子尧连声说:“谢谢您费心了……”赶紧问:“我的仆人来了吗?”屋里丫鬟连声叫陶大人的仆人。仆人上来后,陶子尧就给他一把钥匙,让他回栈房:“把箱子打开,里面有个纸包,抚台的信都在里面。把那个纸包给我拿来。”两个人继续闲聊。
不多一会儿,办事的人回来了,把装着账目的纸包递了上来。陶子尧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机器账单——大概就写着开了几台机器,没啥细节——他把账单递给了魏翩仞,魏翩仞问:“就是这个账吗?”陶子尧说:“这里面有些东西我也不清楚,本来想问问五科,咱们现在就去看看他。”魏翩仞说:“一起去也好。”新嫂子说:“啥这么要紧的事,托托魏老不就行了?非得自己亲自去?”魏翩仞说:“哎,一时半会儿走不开啊!”新嫂子斜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继续给他梳头。陶子尧本来想去的,听了新嫂子的话,就有点不想去了。魏翩仞说:“你不去也好,我去帮你问问他,让他给你开个详细的账,寄到国外去。以后钱还得你付呢。”陶子尧说:“那是当然,价钱便宜点儿。”魏翩仞说:“这是外国人定好的价钱,贵贱咱们做不了主。”说着就开始穿马褂。趁着这个空当,陶子尧又把魏翩仞拉到一边,小声说:“不瞒翩翁说,我这次办事,上面给的盘缠只是个样子,根本不够用。再说到了上海,也免不了要应酬。这事儿还得托你跟五科说说,以后开账的时候,让他多算点儿,就当他照顾我了。”魏翩仞说:“这个还用你说?就这账单上,就那么几样东西,看着也就二万块银子的进出,多开个一千八百的也看得过去。子翁,我听说你这次来是要买几十万银子的机器吧?咱们都是好朋友,你可别拿小数目来糊弄我们,拿大数目去照顾别人。”陶子尧一听,愣了一下,说:“机器还要添置,先看看这个办得怎么样,再办其他的。”魏翩仞见此情形,心里明白了,也不再追问了。他说:“今天托五科把信寄出去,价钱我帮你搞定,保证你便宜。你明天只要跟外国人当面签个字就完事了。”说完就走了。
魏翩仞走到五科的洋行。五科忙问:“生意怎么样?账开了吗?”魏翩仞把账单给他看。五科看完后说:“就这个吗?”他又笑着说:“这账单糊里糊涂的,怎么好带到外国去?而且一台机器总有些零零碎碎的配件,都要一一列出来。”魏翩仞说:“他本来是想托你帮他斟酌一下。五科哥,我看这生意也就二万银子。他这里还想着托你帮他做个虚报的账。吞吞吐吐的,说不清道不明。只怕兰芬那笔钱,要从这里出。”五科说:“看他这副样子,赚钱的本事倒是有的。但他既然托我了,你去跟他说,就说我都明白了。账也开了,合同也弄好了,让他明天来签字,我们好帮他办。”魏翩仞说:“你真的要帮他办?他钱存在钱庄里,我刚才从同庆里出来,先去钱庄打听了,从山东汇过来的总共才二万块银子。听他说这一个礼拜他拿了好几千。兰芬家新嫂子手上金刚钻戒指也有了,金手镯也有了,真是在那里大肆挥霍。别等我们帮他买了机器,到时候他拿不出钱来。”仇五科说:“你这人,真是傻!让他先签了字,怕他跑到哪儿去?咱们总不会吃亏就是了。”魏翩仞一听这话,也明白了。当天晚上他又赶到同庆里通知陶子尧,告诉他一切事情都办妥了,只要他明天十一点到洋行签字。
第二天十点钟,魏翩仞又赶到同庆里叫醒陶子尧,让他起床洗脸吃点心,一起去五科那里。新嫂子蓬头垢面,非要亲自给陶子尧扎辫子,才让他走。两个人到了洋行,仇五科热情招待,请他们坐下,还一人敬了一根吕宋烟。从抽屉里拿出账单一看,一共是二万二千两银子。签完字后,先付了一半,又念合同给他听。陶子尧不认识洋文,就让他念,听上去没啥问题,也没说什么。然后问魏翩仞:“这账就这么开了?昨天托你的事呢?”魏翩仞又问仇五科。仇五科说:“这是陶先生和我们洋行东家签订的合同,将来钱付清了是要重新写合同的。”陶子尧这才放心。仇五科就带他去见洋东,握了握手。洋东说了几句洋话,陶子尧听不懂,还是仇五科给他翻译的,都是些客套话。当面签完字后,魏翩仞跟着去划款。陶子尧心想:“钱庄里只存了一万四千多块银子,现在划出一万一千两,只剩下三千多两了,将来机器到了上海还得再付他一万一千两。现在虽然差得多,还好临走的时候,抚台大人说过,如果不够,随时可以电汇。”于是他到钱庄写了一张银票,让钱庄帮忙发个电报,说明情况,请求再汇一万五千两。钱庄的人把电报拟好,让他过目,没什么问题。两个人告别后,找到仇五科,把事情交代清楚,拿回了合同。当天晚上,他们在同庆里摆了酒席,因为仇五科和魏翩仞帮了忙,所以让他们坐了主位。
时间过得真快,自从那天在钱庄发电报算起,最多三天就能收到回音,现在都七八天了。多亏他天天被新嫂子迷得神魂颠倒,所以也没觉得怎么样。等他掰着指头一算,不禁慌了神,论及自己的官职,电报肯定不会被驳回的。大概抚台大人公务繁忙,一时没顾上,也是有的。但是总不至于置之不理。所以弄得他心里七上八下的。亏得新嫂子能说会道,把他劝解过去了。后来一等就等了半个月,还是没回信。看看手里的钱又花去了两千多。新嫂子还一心想嫁给他,说要“两头大”,彩礼不要,只要一副珍珠首饰。普通的拿不出手,中等也得一千多块,其他的衣饰还不算在内。真是公私两难,夜不能寐。
过了几天,算算日子,发电报都二十天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他急得不行,又发了个电报催款,还另外发了个电报,让他姐夫帮忙说说好话。第三天,他姐夫回电了,说抚宁知府请病假,藩台代理。机器已经让外国人办好了,价格很便宜,还包售后,让他别再管了,赶紧回来。陶子尧收到这电报,感觉像一盆凉水从头浇下来,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正好魏翩仞来看他,他就把这事儿说了,想让魏翩仞跟仇五科商量商量,把机器退了,把钱要回来。魏翩仞说:“跟外国人签的合同,哪能说反悔就反悔?要是账还没寄出去还好说,现在都二十多天了,估计都到国外了,怎么要回来?”陶子尧说:“那就发电报让他们停下来啊!”魏翩仞说:“说起来容易!人家又不是你家开的,我也不好开口啊。”陶子尧见魏翩仞不肯帮忙退机器,心里更烦了。从那天起,他在栈房里写了两天信,一直没去同庆里。他新嫂子派了个小丫头片子在栈房守着他,让他过去,他不肯去。小丫头片子急了,就说:“不是我不去,这两天我心里不舒服。等我的事儿办完了,自然会去的。”小丫头片子回去把这事儿告诉了他新嫂子。新嫂子一看情况不对,乐得捉弄他一下。见小丫头片子请不动他,只好自己坐车去栈房请他。陶子尧虽然跟他去了戏园子,还是没精打采的。禁不住新嫂子甜言蜜语,他只好把号里剩下的钱拿出来孝敬她。后来手里就剩几百两银子了。戏园子里的人,最势利眼了,就把剩下的钱算清楚,写了张欠条,让个学生给陶子尧送去,把戏园子的本子收了回来。从此以后,他们就不再往来了,陶子尧彻底没希望了。
魏翩仞听说这事儿不好办,虽然没劝他退机器,但估计他再想找人帮忙,肯定找不到了,于是就去跟仇五科商量。仇五科说:“他真拿不出钱来吗?你去跟他说,要是机器运到了,他不来收货,虽然我们是朋友,外国人可不管这交情,以后可能会有官司。还是让他把这事儿办了吧。”魏翩仞又去找陶子尧,顺便探探消息,顺便催催钱。这下陶子尧真是走投无路了,只好又发电报给他姐夫,说外国人不同意退机器,请他帮忙想想办法。谁知收到回电后,陶子尧吓了一大跳!想知道电报里说了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