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统领在严州待了挺久,地方官好几次请他上岸住,可他迷上了龙珠,舍不得离开,就一直住在船上,自己弄了个“水上行宫”。后来接到上级命令,让他回省,他就赶紧把还没办完的事处理好,准备出发。
这次剿匪,报销的款项一共三十八万两——有些已经花了,有些还得回省再报销。胡统领心里美滋滋的,不过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就从中拿出两万两。一万两分给手下文武官员、幕僚、家丁等等,让他们高兴高兴,堵堵他们的嘴。周老爷虽然胡统领不太喜欢,但事情都是他经手的,所以特别给了他三千两。剩下的钱,就按大小不等地分给了其他人,就连没什么用的赵不了也分到了一百五十两,虽然比不上胡统领最得意的门房曹二爷,但也乐得合不拢嘴了。还有一万两,胡统领交给周老爷,说:“本地富绅魏竹冈要敲诈我三万两,我一时拿不出那么多,这一万两你帮我打点打点,免得他们乱说话。不够的话,你就再帮我垫付几千两,实在不行,我也没办法了。”
周老爷心里盘算着:“哎呀!早几天给我钱就好了,我也不会托魏竹冈写信到京城去了。现在这样,再多给也没用,我自己留着,也不用再给魏竹冈了。有了这笔钱,回省后另有打算,说不定再去山东一趟。就算他们告状,让钦差来查,也跟我没关系。”于是,周老爷装出一副恭敬的样子,对胡统领说:“大人交代的事,我一定尽心尽力。这两天他们那边也松口了,一万两应该就够了。”胡统领说:“这些人就是贱!你不理他们,一万两就够了。你要是顺着他们,三万两都不够。”周老爷心里暗笑,嘴上没说什么。
胡统领又说:“钱也给了,我的‘万民伞’呢?这点面子工程,他们总不能少我的吧?”周老爷说:“这个当然。”胡统领说:“一万两银子买几把布伞,我可不要。叫他们送缎子的。城里一把,乡下四把,至少五把。”胡统领说:“我不是稀罕这个,是为了面子。上级知道了,还说我为地方出了大力,连把‘万民伞’都没有,说不过去。”周老爷答应了。说完话,周老爷就退下了。一边走,一边想:“送‘万民伞’的事得跟本地富绅商量,现在这些人恨透了统领,跟他们说,他们不仅不听,还会刁难我。不如先去县里跟庄大人商量商量。”于是,他立刻坐轿子到县里拜访庄大人,说明来意。庄大人说:“我虽然是地方官,这事也不能强迫他们,得他们愿意才行。而且我也不好跟他们谈这事。你去问问捕头单某人,他跟本地富绅关系不错,让他去说说。说成了最好,说不成,他主意多,让他想办法弄几把伞,有几个人送去,糊弄一下统领,也就行了。”周老爷说:“单某人我认识,我现在就去。”说完就走了。
捕头就在县衙东边,不用坐轿子,一会儿就到了。单太爷热情接待,寒暄之后,就问:“周老爷您跟胡统领什么时候动身?明天我请您吃饭,您一定要赏光。”周老爷谦虚了几句,就把来意说了。单太爷说:“那些富绅、商人对胡统领印象都不好,现在要他们送‘万民伞’,就算给钱也不行,不如别说了。周老爷您要是怕胡统领脸上不好看,实话跟您说,除非胡统领自己掏腰包。现在这情况,就算胡统领自己做好牌子、伞,送给他们,他们也不一定肯送来,因为送来就得磕头。周老爷您现在要办这事,依我看,这钱没人肯出。要是您自己掏腰包做好伞,我这边雇几个人帮您送去,还容易些。但那些假装送伞的人上哪儿找呢?”周老爷没说话,心里想:“还好我拿了他一万两银子,花个一两百两,做几把伞、几块牌子应付一下也行。”于是,他对单太爷说:“这钱我出,您不用担心。但请几位朋友送伞,还得您想办法。您在这里做官时间长,人脉广,您开口,人家总得给您面子。”单太爷说:“人脉是广,但也要看什么事。我帮您想想,你们带来的那些兵,炮船上的那些官员,哪个不是趾高气扬的。跟他们商量商量,那天挑几个平时见不着胡统领的,让他们穿着像样的衣服送伞,就说是本地绅士。反正进门磕个头就走,谁知道是真是假呢?”周老爷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连连称赞:“老哥说得对,我一定照办……”他又把做“万民伞”和牌子的事托付给单太爷。单太爷问:“做成什么样子的?”周老爷说:“要缎子的。”单太爷愣了一下说:“缎子太贵了吧?”周老爷说:“不用缎子,至少也得绫子。您看着办,怎么省钱,怎么好看就怎么办。我的事,您还怕我多花钱吗?”他又问:“几天能做好?什么时候送?”单太爷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说:“今天不算,两天能做好,第三天肯定能送。”周老爷回到城外,先去找了赵大人、鲁总爷他们,商量好,把人选定好,然后回到大船上禀报胡统领,胡统领自然没意见。准备第三天早上收到“万民伞”和“德政牌”后,吃完饭就回省。
第二天,全城的文武官员在府衙设宴为胡统领饯行,还请了周老爷、赵不了等一众随员和老先生作陪,还请了戏班子唱戏助兴。胡统领坐在正中间,官员们左右陪坐。他穿着一件吉祥缺衿袍,外面罩着件金丝猴马褂,面前摆着个大火盆,烧着红彤彤的炭火。十几个穿袍套的管家在旁边上菜倒酒。从下午两点一直吃到晚上天黑还没结束。
胡统领一边喝酒,一边看戏,正看得入神呢,突然一阵风吹过来,把戏台上的一幅彩绸吹到了蜡烛上,一下子就着火了!虽然有人立刻上去救火,但风太大了,火势迅速蔓延,连檐上的彩绸也一起烧了起来。大家吓坏了,乱成一团,有的泼水,有的想用竹竿挑,戏台上的锣鼓都停了,戏子们也一起帮忙灭火。还好有个唱开口跳的小丑身手敏捷,爬上柱子把彩绸扯了下来,火才灭了。虚惊一场,地上全是水,仆人们赶紧扫地。重新开席,继续唱戏。
火灾发生的时候,胡统领吓得脸色都白了,立刻让人准备轿子要回家。火灭了之后,官员们又来挽留他,让他多喝几杯压压惊。可胡统领这人特别忌讳这些,心里很不高兴,勉强喝了几杯就回船了,其他人也陆续告辞。
回到船上,胡统领说:“今天大家好好地为我饯行,差点就失火了,这是什么兆头啊?”大家都不敢说话,只有文七爷说:“火旺,这是大人要升官的预兆,是好兆头!”胡统领一听,心情就好了,又说又笑起来。
第三天一大早,手下人就开始忙碌。码头上搭了彩棚,因为胡统领今天要回省里,县里的人把彩绸灯笼都换成了新的。大小船只都挂着旗帜,迎风招展。码头上站满了水陆将官,佩刀而立。后面是军队,足足站了几里路,有的拿着刀叉,有的拿着洋枪,每五十个人就有一个哨官维持秩序。上午十点,德政牌和伞要送到船上。赵大人和鲁总爷派来的武官早早地就去了单太爷那里,准备假扮城里的绅士,掩护胡统领。单太爷觉得人太少,不够气派,又找来几个熟识的商人,米店老板、南货铺掌柜的,还有两个书办,都让他们穿上帽子,坐上单太爷准备的小轿。单太爷做事很细心,怕惹人议论,偷偷地从伞店和牌店取了五把伞、四扇牌,在城门口集合。还提前叫了一队鼓手等着。等各位副爷、老板的轿子到了,就撑起伞,跟着鼓手和德政牌,吹吹打打地出城。城外不远处,两边站着士兵维持秩序。
九点钟左右,一切准备就绪,全城的文武官员陆续来到城外的官厅等候。大约十点半,只听岸边三声炮响,两边的吹鼓亭奏起乐曲。胡统领换上了盛装:戴着红顶貂帽,披着蓝色的貂皮披肩,穿着枣红色的猞猁狲缺襟袍,外面罩着件寿桃貂马褂,脚穿绿皮靴子。他的管家们也穿着打扮得体。德政牌和伞已经到了岸边的彩棚下,送伞的人呈上帖子给胡统领过目后,岸上又响起了三声炮响。十六个亲兵穿着红羽毛、黑绒镶边的号褂战裙,手持缠着红绸的雪亮钢叉,后面跟着八个差官。虽然船到岸很近,但按照规矩,胡统领还是坐了四人抬的绿呢大轿,轿前一把行伞,轿后跟着一群随从。到了岸边彩棚下轿,胡统领谦逊地向送伞的人说了几句,地上铺好了红毡,大家纷纷跪下磕头,胡统领一一还礼,又感谢大家,并邀请大家上船喝茶,众人推辞后,胡统领送走了众人。这时,各炮船同时开炮,震耳欲聋,两旁的兵勇吹奏乐器。胡统领仍然坐着轿子,由差官、亲兵簇拥着回船。
轿子刚抬上跳板,突然一群披麻戴孝的人冲到河滩,对着大船哭喊起来。胡统领手下的亲兵和县里的差役拿着马棒和鞭子上前驱赶,但这些人不怕,哭着骂着,骂官兵是强盗,害苦了他们。场面混乱,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胡统领虽然听到了一些骂声,但装作没听见,上船后立刻下令起航,离开了码头。
府里和县里的官员听说统领要启程了,都赶紧从办公室出来,跑到船边送行。到了岸边,看到好多人围在那里,就问怎么回事。大家不敢隐瞒,只好老老实实说了。知府没说话,县令庄大人就开始骂那些办事人员,问他们:“你们怎么不早点把闲散人员赶走?现在这么多人围在这里,让统领大人看了像什么样子!”那些办事人员不敢吭声。庄大人又吩咐:“把地保抓起来!”地保一听老爷生气了,赶紧把人群分开,想把一个穿着孝服,哭得最厉害的人抓起来带到老爷面前。没想到这个人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拿起哭丧棒就打地保的头,还大喊:“我妈,我哥,都死在他们手里了,我的房子也被烧了,我还活不活了!他算什么大人!我看见他,豁出去了,我一定要跟他拼命!” 当时庄大人站在码头上,这些话都听得清清楚楚,知道骂的不是自己。虽然生气,但好像心里舒服些了。赶紧吩咐下去,让地保别跟那人啰嗦,赶紧把他们赶走就行。地保领命后,带着七八个衙役,一人拽一个,把那些人拖走了。那些人还在破口大骂,但已经走远了,统领和庄大人都听不见了,也就当没这回事了。
各级官员依次拜见了统领,然后各自回到自己的船上,跟着统领的船走了十几里。统领再三推辞,官员们才回去。各武官在江边列队,鸣枪跪送,场面盛大。本道驻扎衢州,从九月生病,休假三个多月了,上面因为他在京城有人照应,所以没动他,地方上即使有事,也好像跟他没关系似的。从胡统领到严州,一直到回省,他俩都没见过面。胡统领也知道他的背景,所以也没追究。
事情就是这样,有话就长,没话就短。胡统领在船上走了几天,到回省的时候已经是年底了。按照规矩,先去上院禀报,一是汇报剿匪情况,二是感谢朝廷的嘉奖。这些公事,走个过场就行了。之后就是同僚接风洗尘,下属祝贺,过年又忙一阵子。这些官场上的事,就不细说了。
同去的随员黄、文两位,各自回家了。周老爷本来在抚院有个文案差事,抚宪大人和他关系不错,一直没让他离开。他回省后,本可以继续当差,但他因为在严州和胡统领多次发生冲突,不仅托人在京城告状,还敲诈了他一万两银子,这事迟早要爆发,他在浙江是待不下去了。与其将来弄得不好,不如现在捞一笔,见机行事。所以回省后一直请假,住在朋友家。等到过了元宵节,他又借着探亲的名义,去上院拜见抚宪大人,说:“家父年迈多病,盼望我回去,多次来信催促。现在严州的土匪已经被剿灭,我也没留下什么未完成的事务,想请假半年回乡探亲。假满后,一定回来报效朝廷。”刘中丞和他关系不错,听了这话,很关心他,不得不答应。但觉得半年时间太长,只给了他三个月的假,还说:“随折只保举了胡道一个人,已经批准了。圣旨上也允许兄弟们择优推荐嘉奖,很快就要下达圣旨了。你的事,不用我多说了。”周老爷又道谢后,下去向各位上司辞行,告别同僚。收拾行李,上了小火轮,先到上海,再作打算,暂且按下不表。
戴大理听说胡统领回省了,先去公馆拜见。见面后,寒暄几句,胡统领先感谢他从中斡旋,又提到周老爷,表示非常不满。戴大理就趁机说了周老爷许多坏话,又说:“这次不给他随折,也是我做的。”胡统领说:“不光不给他随折,等大案上报的时候,我还得跟中丞大人说,把他名字撤掉。”戴大理听了很高兴。
时间飞逝,转眼间,周老爷走了没多久,大案就上报了。虽然胡统领和周老爷不对付,多次在中丞面前说他的坏话,戴大理也在暗中活动,但中丞念及他过去的交情和这次的辛苦,不肯撤掉他的名字,还是把他保举进去了。上奏朝廷后,很快就有部里的书办写信来,叫人去打点。无非就是根据官职大小,决定送钱多少;有钱的批准,没钱的驳回。一来一回地商议,难免耽误时间,所以圣旨下达三个月了,部里的回复还没出来。这是部里办事的一贯作风,不足为奇。
转眼一年过去了,已经是五月初旬。一天,刘中丞正在接见一些司、道官员,突然电报局送来一份加急电报。打开一看,原来是朝廷派了两位大员,带着随员,快马加鞭赶赴福建调查事件。中丞看完后,就告诉了大家。藩台说:“福建现在没什么事被人参奏啊,为什么要派钦差去调查?”臬台是从小在军机处做事的,办案经验丰富。想了想,说:“从司里得到的消息来看,查的可能不是福建。——向来派钦差暗访,查办的是山东,圣旨上却说是山西,好让人放松警惕;等到了山东,钦差就不走了。但肯定等不到钦差到来,他们一定提前得到消息,里面有熟人,肯定有人写信通风报信的。”刘中丞说:“我们浙江应该没什么事让人说三道四的。”司、道官员们都没说话。
送客后,刘中丞休息了几天,就收到京城来的信,是一位关系不错的小军机大臣写的。信里明明白白地说,他被三个御史连续弹劾了三次,所以朝廷派钦差来查办。刘中丞这才吓了一跳。第二天,又收到圣旨,明确了要查办的省份,说是浙江,派了两个钦差来查。但圣旨里只说有人举报,没说是哪三个御史。这都是官场上的常规操作,没什么好说的。圣旨也没说明具体被弹劾的是什么事情。全省官员虽然有些人心里有点数,但一时也摸不着头脑。过了几天,京城那位小军机大臣又来信,大概说了下被弹劾的原因,虽然不详细,但七七八八也明白了。各位看官要知道,在外地做督抚的,在京城里有人罩着,那是最好的。就算没人罩着,也得和那些达拉密章京(就是小军机大臣)们搞好关系,每年送点炭敬、冰敬,提前打点好,心里才有底。刘中丞在京城虽然有不少朋友,但听说他被弹劾了,都怕惹麻烦,都躲着他,不敢来往;有些人想通知他,但又不知道具体被弹劾的原因,所以不敢多说;省城里有些官员虽然知道内情,但碍于刘中丞的面子,觉得事情迟早会水落石出,现在也不方便多说。因为这三层原因,所以钦差到了浙江一个月了,刘中丞还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
话说六月底,收到电报,知道钦差快到清江了,浙江省城就派了文武官员去迎接。到了七月中旬,钦差到了杭州附近。探子来报说钦差快到了。从巡抚到将军,所有官员都到接官厅准备迎接钦差。
出城不到一会儿,远远就听到河里汽船的汽笛声响了两声。两岸的士兵齐射一排枪,就看见两艘小火轮,拖着二十多艘钦差及其随员的船,一路劈波斩浪而来。船靠岸后,鸣放三声礼炮,只见两位钦差穿着便装,坐上轿子抬上岸,下轿后走到香案旁边站定。从将军、巡抚到都统、臬司,所有需要行叩拜礼的官员都跪下。巡抚和将军带头,说:“某官臣某人,率领某某人,恭请圣安。”然后叩头。钦差照例回礼。礼毕后,两位钦差只和将军、学台寒暄了几句,对其他官员爱答不理,一句话不说,就坐轿子进城了。城里早有准备,把总督的行台改成了钦差的行辕。这次查办的事情非同小可,是查办本省的事情,所以各级官员都格外小心。藩台还怕首县照顾不到,又派了一个同知、两个知县协助仁、钱两县处理此事。
钦差到了行辕,因为圣旨要求他秉公办事,彻底查办,所以戒备森严。官员来拜访,一概不见。还禁止随员外出和会客。大门内派了一个巡捕和一个师爷,整天坐在那里检查出入人员,都要登记。这消息一出,全省官员都吓坏了,不知所措。
第二天,钦差又传话,让首县准备十套新刑具,链子、棍子、板子、夹棍,一样都不能少。随后又让准备三十副手铐脚镣,十副木钩子,四个站笼。首县奉命连夜赶制,第二天一大早送到行辕。官员们听说后,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刑具准备好后,两天都没动静,全城官员更加摸不着头脑。钦差的一举一动,首县和省里派出的文武官员都会随时向巡抚汇报。这次没动静,自然更让人担心。
第三天,钦差行辕突然发出一份公文,给浙江巡抚刘中丞。刘中丞打开一看,上面大概写着:“奉旨查办案件,凡是牵涉到的人,都由贵抚院处理,分别撤职、停职、拘押”等等。还有一张名单,包括两个实缺道员(宁绍台一个,金衢严一个),先撤职;两个候补道员(一个是支应局局长,一个是防军统领胡道台),先停职;五个知府;十四个同知、通判、州县令(建德县的庄县令也在其中,先撤职,交由首县看管);此外还有被撤职、停职、交县看管的共三个;佐杂人员中,被撤职、停职的共有八个;武官中也有不少。还有一份名单,是抓捕两个劣迹幕僚(其中一个还是抚院的幕僚);三个门丁(两个是藩台的,一个是运司的);还有一个地方绅士;一个县里的书办……总共有一百五十多人,数都数不清。刘中丞一看,其他人还好,偏偏自己的幕僚也在其中,这真是太丢脸了。而且司道大员都被牵扯进去,知道事情不小。但公文中只说撤职、停职、拘押,没说明具体犯了什么罪。因为是钦差案,既不敢驳回,也不敢询问,只能照办。这个消息一出,全省官员都吓坏了,人人心里都七上八下,想打听情况,又打听不到,急得不得了!
话说两位钦差大人发了公文后,行辕的戒备松了许多。有些随行的官员晚上偶尔会出去找朋友,拜访客人,但都是天黑后才出门,白天还是呆在家里。钦差的随员谁不想巴结?他们出来拜访,自然有人赶着去结交;有的有亲戚关系,有的有旧交情,叙起来比平时更热情。起初只是请吃饭接风,后来送这送那,行辕里来往的人就渐渐多了。两位钦差装作不知道,任由他们去。这些随员中,有个旗人,叫拉达,是刑部员外郎,是正钦差的学生。师生之间,关系很好。杭州有个候补道员,管城门保甲的,也是进士出身,姓过名富,和拉达是同榜举人,也是正钦差的学生。
话说这位钦差大人,是旗人出身,现在兵部当大堂官,还兼着内务府大臣。这次外派,其实是上面故意照顾他,意思是说:“这哥们儿办事靠谱,在衙门里熬了这么多年,现在派他出去,也让他捞点好处。”圣旨一下,还没来得及谢恩,他就先去他岳父家打听,这差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岳父说:“这差事本来上面想派给某某人的,咱们是一家人,有好事儿能叫外人去吗?所以我就在皇上跟前给你求来了。”钦差一听,自然感激涕零,随口说道:“这事儿闹得挺大,看来不好办啊,得问问上面到底什么意思?”岳父嗤笑一声说:“现在还有难办的事儿吗?皇上早有旨意:‘这天底下十八省,哪来的清官?但只要御史不说,我就装糊涂。就算御史弹劾了,派大臣查了,办掉几个人,还不是一样?前脚刚查完,后脚又来,真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吗?’这就是圣明啊!你去浙江,虽然事儿不好办,我教你个法子,叫‘只拉弓,不放箭’。一来不辜负皇上对你的栽培;二来落个好名声,免得背后被人骂;三来你自己也能捞到好处。你年纪也大了,儿子也多,上面有恩典,还不赶紧捞点回来?”钦差听了,别的倒不在意,就这“只拉弓,不放箭”八个字,让他醍醐灌顶。
辞别京城,到了杭州,他一直谨遵岳父的吩咐。外面风声虽然很紧,什么抓人、造刑具,闹得沸沸扬扬,但他老人家天天坐在行辕里,除了闻鼻烟、抽大烟,什么事儿也不干。闲下来就和几个跟班唱唱戏,消遣消遣。来的人,他一个也不审,一个也不问,就连调来的案卷,他连看都没看,直接吩咐给手下人。同来的副钦差是汉人,官职也不大,处处让着钦差,不敢越雷池一步。带来的那些办事员里,有不少懂法律、认真负责的,可一看钦差这架势,也都束手无策了。只有员外郎拉达,是钦差的学生,两人关系铁得很,钦差把他当心腹,拉达也和他同科做过道台,两人互相帮衬。
这位过富过道台,是当年同榜进士,祖上也和钦差家有交情。到浙江省后,一干就是十七年。以前几任巡抚看在他祖上的面子,也委派过他几次差事。无奈他太没本事,不是办砸了,就是惹出乱子。所以最近七八年,历任巡抚都引以为戒,不敢再给他事儿干,只让他看着城门,每月领一百块洋钱。逢年过节,虽然也去拜访一些官员,但只是走个过场,根本见不着面。真是比煤炭还黑!
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浙江省偏偏出了乱子,接二连三被上司弹劾,事情闹大了,只好派钦差来查办,而这位钦差,居然是他的同年进士,也是他的老师。第一天去拜见,衙役说钦差不见客。起初他还不知道拉达也来了。几天后,拉达拿着拜帖来拜访他,两人叙旧才知道是同榜、同门,关系一下子亲密起来。拉达是奉了钦差的命令,想拉拢过道台,两人几乎天天见面好几次。钦差行辕的一举一动,省里的大官们都瞒不住。两人关系好后,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巡抚那里。
这几天巡抚正为这事儿发愁,得到这个消息后,立刻召集手下商议。臬台比较老练,主意也多,说道:“既然过道台是钦差的学生,将来少不得要照顾他。大人不如先送个人情给他:一来过道台感激大人的栽培,什么事都会尽力去做;二来让钦差看到大人处处照顾他,他也不好不念大人的这份情;三来过道台和钦差的随员关系好,也可以借他通通气。现在支应局、营务处、防军统领这几个位置都空着,大人何不先委派他一两个?送这个人情,稳赚不赔!”巡抚觉得很有道理,立刻答应了。手下人回去后,天黑前就把委任文书送到了过道台的府上。
再说过道台这些年混得不好,手头也紧巴巴的。现在老同学来了,总得请客吃饭,还想让他在老师面前美言几句,再托省里的大官给他找个好差事。还好他为人老实,只想让老同学帮他说几句话,根本没想过借机招摇撞骗。这天他在府里盘算着:“明天请老同学去西湖玩,租条船就行。到了西湖,随便找个地方小酌几杯,花个两块钱,就算尽了地主之谊。”穷了这么多年,连饭馆都欠账了,只能打这个小算盘——这就是他的苦处。
正盘算着,忽然有人送来两份文书。过道台多年没升官,突然收到两份文书,一时摸不着头脑,惊讶不已。打开一看,才知道是委任他担任支应局和营务处两个差事。这可是天大的喜事!第二天他去谢恩,又是磕头又是道谢,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刘巡抚也拍着他的肩膀说:“老兄你的才能,我一直都知道,只是以前没机会,一直把你搁到现在,以后还要多多倚重你呢。”过道台为人忠厚,从此一心一意帮助刘巡抚,为他卖力——这些都是后话了。
老同年把这事儿告诉了他。拉达心里明白,回去就跟老师说了。钦差大人一听就懂了,晚上没人的时候,把拉达叫过去,偷偷地给他指点了一番,该怎么做,怎么应对,都交代清楚了。拉达说:“老师吩咐的事,学生哪有不尽力帮忙的?不过,咱们得稳住,静观其变,等他们来求咱们。我要是主动凑上去,反倒不值钱了。”钦差大人说:“对啊,你小子说的没错。这事儿就交给你了,我绝对支持你!”
第二天一早,拉达就去拜访道台大人。门房说:“我们大人一大早就被刘中丞叫去了,等会儿还要见客人,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拉达没办法,只好先回去了。
话说道台大人这天一大早确实被刘中丞叫到衙门里去了。刘中丞装病,吩咐衙役把大门封了,说今天不见客;只把道台大人单独叫进去,还请他进了内室,表示很重视他。道台大人进去后,刘中丞已经等在那儿了。两人见面后,互相行礼,坐下。刘中丞穿着一件便服,也没戴官帽。见面先让道台大人戴上帽子,又问:“便服带了吗?”道台大人说没带。刘中丞就对自己的跟班说:“我的衣服过大人穿着正好,快去把我的那件新做的纱袍拿来给过大人穿上。”跟班赶紧去拿来了。还没等道台大人坐稳,刘中丞又说:“这会儿早,估计还没吃早点吧?”又叫跟班去拿点心,和道台大人一起吃。
两人一边吃点心,一边闲聊,还没说到正事儿呢,点心就吃完了。这时,刘中丞看到道台大人头上汗珠滚滚,像黄豆那么大,赶紧又让他脱掉外袍,连里衣也脱了,吩咐管家拿毛巾来给他擦背。正忙活呢,衙役来回话:“巡防营统领胡道来求见。”刘中丞眼睛一瞪:“我有空见他吗?我说了今天不见客,你们没听见吗?”衙役说:“胡统领说有要紧事。”刘中丞说:“什么要紧事?叫他去找戴大理!”衙役碰了钉子,不敢说话,只好去告诉胡统领,让他去找戴大理。胡统领没办法,只好垂头丧气地走了。
道台大人享受了刘中丞这番优待,受宠若惊,坐立不安,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擦完背,坐下喝茶。刘中丞慢慢地跟他说:“钦差来查案,不知道啥时候才能结束。事后还得请他们吃饭。我当年上京面圣的时候,跟他们两位见过几次面,听说钦差大人还是拉达的老师。”道台大人忙说:“是。”又说:“查案的事这两天没动静,拉达天天去钦差那儿,大人有什么事,可以问他。”
刘中丞说:“我有什么事怕人说?拉达是钦差的老师,又不是我的亲戚朋友。他好就让他留下,不好就让他走,跟我没关系。我担心的是事情闹大了,影响全局。全局乱了,以后杭州的官不好做,差事也不好当。我是为了大家,不只是为了我自己。”道台大人听了,非常钦佩;想起刚才刘中丞的盛情款待,更是感动,决心全力以赴。他一口答应说:“钦差是拉达的老师,拉达是我的同门同年。现在查案的事关系到全局。大人有什么吩咐,我能帮的,一定全力以赴。我会把大人的意思告诉拉达,我相信他也会帮忙的。”
刘中丞说:“既然麻烦他了,也不能让他白费力气。说实话,只要我开口,还需要我掏钱吗?查的是浙江的事,用的也是浙江的钱,多几个少几个无所谓,只要大家面子过得去就行。老兄先跟拉达说说,先看看他们的报告,也好心里有数;就算他们查不到的,我也帮他们查。”道台大人连连答应。见刘中丞没什么要说的了,道台大人就告辞了。他想换衣服再走,刘中丞不让,让他穿着纱袍走。又说:“就把这件纱袍送给你穿吧。”道台大人又谢恩。刘中丞说:“以后还得仰仗你呢,一件纱袍算什么!”说完,吩咐跟班把道台大人的衣服帽子送出去。
过道台从衙门出来,没回公馆,直接去了钦差行辕,找到了老同事拉达。拉达把“刚才去拜访没见到”的事说了,过道台赶紧说:“不好意思,失迎了。”两人寒暄几句,过道台就把刘中丞的意思详细转达给了拉达。拉达听完,笑了笑说:“刘中丞管着一方,所有事都得他点头,这事儿怎么跟他没关系呢?”过道台说:“也不是所有事都跟他没关系,主要说的是那个被举报的老夫子,是前任留下的。”拉达说:“既然不好,当初就不该留他,为什么不早点辞退?现在出了事,就算没徇私舞弊,失察的责任也跑不掉啊。”过道台说:“我们这位中丞人挺好的,你干嘛这么较真?俗话说得好,‘该收手时就收手’,总之,你帮他一把,他肯定不会亏待你。”
拉达说:“老同年,这也不能怪你。你和他是老朋友,当然希望他没事。但钦差大人奉旨而来,难道就这样不了了之,什么都不问吗?”过道台一开始听到拉达直戳他的痛处,脸都红了,半天说不出话;后来听到拉达后面几句话,才说道:“这是钦差案子,哪有不了了之的道理。最后总得有个交代,就算把几个关键人物弄倒了,也不怕应付不过来吧?”拉达说:“到头来,官越小的越倒霉,这点官场潜规则我还不懂吗?总之,这事儿我不看在同年情面上,我兄弟俩肯定不同意。我一定得回去跟钦差大人汇报,查个水落石出。一来是你老同年全力帮忙,咱们这交情难道还不够?二来你才得到这个好差事,怕换个上司,位置不保,是不是这个原因?”过道台脸又红了,说:“有你老同年照应,就算调动也容易,当个差使不算什么。”拉达说:“我开玩笑呢,别生气。”过道台说:“你把我当傻子呢?咱们说说笑笑,哪能当真啊。”拉达说:“我说的是真的,这事儿我也做不了主。他们到底什么意思,等我跟上面汇报完,再通知你吧。”
过道台说:“那是自然。不过,举报的具体内容你能不能先让我看看?”拉达说:“虽然我可以给你看——咱们之间还分什么彼此?但是,我们几个同事里头有两个特别小心眼,我给你看了,他们不知道咱们的关系,还以为我收了你多少好处呢!想想就生气!”过道台说:“只要肯拿出来,这点小事,中丞也吩咐过,该尽心尽力。”拉达见两人越说越投机,就让过道台到自己房间里坐,还让过道台坐在床边。拉达凑到过道台耳边,小声说:“这事儿我可以瞒别人,瞒不了你老同年。老师早就说过,总共要这么多。”说着,伸出两个手指头。过道台说:“两万?”拉达说:“差得远呢!”过道台说:“二十万?”拉达摇摇头说:“只有一折。”过道台吃惊地说:“怎么只有一折!”拉达说:“老师说过,总共要二百万。二十万才只有一折啊!”过道台听了,半天没说话。拉达知道他觉得太多了,就说:“这事儿又不是我的事,你只是个中间人。只要上面同意,下面答应,你替古人操什么心呢?”过道台说:“既然你开了口,我就帮你办到。但是,材料你得先让我看看。”拉达说:“这是我们同事之间的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但是你老同年既然这么说了,我不给你看,也过不去。现在我做主了,你要是答应五万银子,我就给你抄一份。同事之间有什么好说的,我会帮你扛着。”
过道台还以为会更多。后来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定为两万银子,再少就不行了。过道台只得答应下来。拉达又让他写个欠条,嘴里说着:“我不是不信任你。别人知道咱们是同年,你不写这个,别人还会怀疑我收了你多少好处。你写了这个,也算是给我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