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羊统领虽然把龙占元给训斥了一顿,但因为之前无端得罪了洋教习,心里老不踏实,担心洋教习找上门来算账。再加上田小辫子和乌额拉布那俩人为了点破事打架,搞得大家都没兴致了,这顿饭吃得也是没滋没味,草草收场就各回各家了。第二天,羊统领特意把田小辫子叫来,先数落了他不该在制台面前告状,惹得制台不高兴。又说他跟乌某人闹翻了脸不好,“过几天我帮你们俩和解一下,不然,天天在一个衙门里上班,见面都不说话,像什么话?”田小辫子毕竟以前是羊统领的手下,吃过他的饭,虽然心里不服气,嘴上也不敢说什么,只能答应下来。过了两天,见洋教习没来找麻烦,羊统领这才放下心来。

龙占元后来又来求羊统领,希望免除他的处罚,别撤他的职。羊统领又狠狠地批评了他一顿,看在他也是个营官的面子上,暂时没撤他的职,但记了他三次大过,以儆效尤。龙占元亲自来道谢。羊统领对他说:“现在满大街都是英文学校,你既然想学洋话,干嘛不去找个老师好好学两年?一个月也就花个一两块银子的学费。洋话学好了,你可以去当翻译,或者去上海的洋行做个职员,一年能赚几千块银子,比在这里当哨官强多了。你这样只学了点皮毛,说不好还让人笑话,何苦呢?”龙占元说:“回禀统领,我以前只学了三个月的洋书,在学堂里就我天赋最好,一本《泼辣买》就剩八页没读,后来忙着做生意就没再读了。过了两年,现在就只记得‘亦司’这个词了,想着用来应付外国人,结果反而挨了一顿打。把我打惨了,到现在头上还疼呢。以后我再也不敢说洋话了,要再学会几句,我哪有几个脑袋够挨打?又是棍棒又是拳头的,这不是要命吗?”羊统领点点头说:“不会就算了,老老实实做个中国人,总比当汉奸强。”龙占元连声答应,然后退下了。

羊统领想着要请客,在钓鱼巷他相好家摆酒席,顺便给乌额拉布和田小辫子俩人调解一下矛盾。提前两天发了请柬,派人去请客。请的还是上次打牌喝酒的那些人,不过这次又加了两个人。一个是赵大人,字尧庄,广西人,说是制台衙门的幕僚,据说制台写奏折给皇上都要跟他商量,制台自己都不起草,都是他代笔。全省的官员,文官从藩司以下,武官从提镇以下,都巴结他。但他这个人特别清高,总是不爱跟人来往,坐在那儿也不跟人说话。不知道是架子大,还是为人谨慎,总之看着挺有脾气。虽然只是知府,但只有道台以上的官员请他吃饭,他才可能赏脸。就算是道台,也得是当红的。那些地位低一点的官员,他根本就不放在眼里。别人跟他说话,他就仰着头,眼睛看着别处,别人问三句,他才答一句,有时候还冷笑一声,一句话也不说。所以大家都叫他赵大架子。这次羊统领请他,他知道羊统领人脉广、有钱,又爱交朋友,所以收到请柬后就答应了。另一个姓胡,字筱峰,排行老二,也是捐的官,当过道台。有人说他父亲以前是太平天国的,后来投降了,官做到镇台。胡筱峰从小在家里当少爷,脾气也不坏,但他这个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人家要安静,他偏要动来动去。说话没头没脑的,问他问题,他又扯到别的地方去了。熟识他的人,都叫他小长毛,后来大家相处久了,又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胡二捣乱。

这胡二捣乱,听说羊统领请他在钓鱼巷吃花酒,高兴坏了,头天晚上就让管家把衣服准备好。当时是四月,天气已经很热了,他拿出来的是春纱长衫和单纱马褂。结果晚上下了两场雨,第二天早上感觉有点凉,他又让管家给他拿夹纱袍子和夹纱马褂。打扮妥当后,就等着羊统领来接他。羊统领请的是晚饭,他忘了看请柬,还以为是早饭,所以一大早就穿戴整齐了。等了一会,不见人来,急得不行,就问管家:“羊统领请客是不是今天?别搞错了。”管家说:“没错,就是今天。”虽然下了点雨,但第二天太阳很好。胡二捣乱在家里前院后院、前厅后厅跑了十几趟。一来心里烦躁,二来天气热,跑得满头大汗,夹纱袍子马褂穿不住了,他又换了件熟罗长衫和单纱马褂,里面还穿了件夹纱背心。到了中午,还是不见羊统领来。他又问管家到底是什么时候,有个记得的管家说:“是晚上请客。”胡二捣乱骂道:“混蛋!怎么不早说!”于是就在家里吃午饭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三点半,这身绸缎长衫感觉不太合适了,赶紧又换上了春纱长衫和单纱马褂。正要出门,突然想起一件事,又跑回屋里,在抽屉里翻了半天,找出一个鼻烟壶,说:“这街上驴马粪味太冲了,有了这个就不怕了。”坐上轿子后,才发现鼻烟壶是空的,又叫管家回去拿烟。管家没找到,他自己下轿才找到。走到半路上,又想起没带扇子,来不及回家取了,幸好街上有个扇子铺,就下轿买了一把。 一会儿又想到晚上会冷,要加衣服,于是又吩咐管家回家取小夹袄。这么折腾来折腾去,到钓鱼巷都五点多了,还好就等了一个主人,其他客人一个都没来。胡二那家伙到处捣乱,跟谁都没什么共同话题。 见了羊统领,寒暄几句就没话说了,羊统领自己去躺着抽烟。胡二就开始缠着姑娘们捣乱,也不管羊统领会不会吃醋,就是捣乱。捣乱半天,把姑娘们都气得骂他“断命胡二”,胡二只嘿嘿傻笑。后来上了点心,请他吃点心,他才消停。

歇了一会儿,客人陆陆续续来了。羊统领看见田小辫子和乌额拉布来了,就拉住他们俩的手说了很多话,还给他们俩各作揖两次,说:“你们俩千万别闹了,大家都是朋友,就你们俩见面不说话,好像有心病似的,让别人怎么看?”当时田小辫子挺想和好的。但乌额拉布脸上伤还没好,坚决不肯和解。羊统领一再给他鞠躬作揖,又请安,其他客人也帮忙劝说,乌额拉布才消气。大家都说田小辫子不对,羊统领让他给乌大人送了一碗茶,两人又互相作揖道歉,才算完事。

这时候已经七点半了,羊统领数了数,请的人都到齐了,就差制台幕府的赵尧庄(赵大架子)没来。本来想派人去请,又怕他正陪着制台说话不方便,只好等着。谁知一直等到九点他才来。他是制台衙门里的红人,大家都巴结他。一般人,他顶多拱拱手,就拉了余荩臣去烟铺说话,连主人都不放在眼里。摆好席面,主人来请他入座,他才跟主人客气了一下。主人拿着酒壶,等了好半天,等他把话说完才起身入座。主人赶紧敬他第一杯,他又推辞说:“还有其他人没来吗?”余荩臣说:“这里没人比尧翁您的地位高。”赵大架子没说话,昂首坐在首席。其他人也依次入座。

整个席面上,就余荩臣官职最高,钱也最多。新任制台又委任他做学堂总办,经常夸他办事能力强。余荩臣就抓住机会托人帮忙,想让大帅赏他个官职,好去部里任职。制台虽然答应了,但奏折还没递上去。余荩臣又打听到,制台的奏折都是赵大架子把关,所以他就想方设法拉拢赵大架子。赵大架子虽然架子很大,但只要给了钱,架子也就小了。具体给了多少,不清楚,反正赵大架子跟余荩臣成了好朋友。这次席面上,赵大架子只跟余荩臣聊天,偶尔跟主人说两句。其他人,他根本不理,别人也不敢跟他说话。在钓鱼巷吃饭是要AA的,赵大架子怕坏了规矩,坚决不肯破例,主人只好依他。其他人每人只付一份钱,也是因为赵大架子在场,怕他说话。所以,虽然人不少,但气氛很冷清。

赵大架子吃了两样菜,就离开座位躺在炕上抽烟。余荩臣跟他关系密切,也跟着离开座位陪他。后来主人让他回来吃饭,他始终没回来,摇摇头对余荩臣说:“这些人,兄弟我聊不来。”余荩臣得到暗示,就偷偷告诉主人,让他们只管吃,不用等他。赵大架子自己不会卷烟,余荩臣虽然不抽烟,但卷烟很在行,就帮赵大架子卷了十几根,屋里烟雾缭绕。菜都上齐了,主人又来请他吃粥。赵大架子又摇头说:“心里堵得慌,吃不下。”余荩臣也陪着不吃。主人很不安,散席后又来道歉,说:“给赵大人和余大人留了饭。”赵大架子说:“谢谢!”起身要走。余荩臣知道他不愿久留,就请他去自己朋友王小五子那儿坐坐。赵大架子答应了,两人一起出门。这时主人已经穿好马褂等候送客了。

我和主人道别后,一起去了王小五家。王小五家那场面,啧啧,跟刚才完全不一样了。余荩臣立马脱了马褂,瘫那儿了,还赶紧给赵大架子点烟。王小五想帮忙,余荩臣不让。赵大架子抽了七八口烟,精神才好点儿,抱着烟袋坐在炕沿上想抽烟,余荩臣赶紧叫王小五给他装烟。这时候,屋里没人,余荩臣凑近想跟赵大架子说话。结果赵大架子先开口了:“荩翁,你帮我安排那两个人怎么样了?”余荩臣说:“早就跟藩台说了,一有空缺就派他们去。”赵大架子问:“还要等几个月?”余荩臣说:“现在正看着呢,有两处这几天就到期了,马上就能安排,用不着等几个月。您交代的事,哪能一直拖着?”其实余荩臣是想跟赵大架子商量自己的事,没想到赵大架子先提了安排人这事儿,自己的事一时说不出口,只好先应付着,又让王小五准备了粥留赵大架子吃。赵大架子说有公务,还得回衙门。余荩臣不好挽留,自己的事儿还是没说出口。临走上轿的时候,邀请赵大架子明天晚上来吃饭。赵大架子说:“看情况吧,要没公事,一定来。”赵大架子走了,余荩臣就在王小五家住下了。

王小五见余荩臣对赵大架子那么巴结,就问赵大架子的来历。余荩臣说:“赵大人是制台衙门的师爷,跟制台平起平坐,整个南京城都没比他更有权势的。”王小五又问:“余大人,您是什么差事?一年能挣多少钱?”余荩臣说:“我是全省牙厘局总办,所有府县、镇上的厘局都归我管。那些厘局的委员,我想用就用,不想用就换,他们不敢不听我的。”王小五问:“那些官都听你的,你的官有多大?”余荩臣说:“我是道台,所以才能当这个总办。”王小五嗤笑一声:“道台算什么?就这么牛?” 自己嘀咕了一句:“哦,原来是这样。”然后又问:“余大人,我听说现在当官花钱就能买,您的官以前花了多少钱?”余荩臣本来听到他骂道台“算什么”就挺不高兴,现在又问他官位“花了多少钱”,就严厉地说:“我是正经科举出身,不用花钱买官。花钱买官的是‘捐班’,我们看不起他们。”

王小五说:“余大人,官好捐,你们的差事是不是也捐来的?”余荩臣说:“你胡说!差事哪能捐?私下花钱买差事的当然有,但我这个差事是凭本事得来的,一分钱没花。就算有人在我手下做事,我也一分钱不要,我可是很公正的。”王小五说:“这么说,您余大人一分钱都不收?”余荩臣说:“当然。”王小五说:“我想起一件事儿了。上个月,春大人请您喝酒,我看见他当面给您一张银票,说是六千两,还再三向您请安,求您把个厘局给他。您不是收了他的银票,一口答应了吗?不到十天,春大人就升了厘局总办。”余荩臣被王小五揭了短,只好支吾道:“他的差事本来就要委任了。银子是他欠我的,现在还我,不是花钱买官。这种话以后少说。”王小五说:“这么说,没钱的人也能当官?”余荩臣说:“怎么不能?老实告诉你,只要上面有人照应,或者有人推荐,看在朋友的面子上,也会委任他差事的。”王小五说:“原来派差事也要看交情啊。余大人,咱们交情怎么样?我想推荐个人给你,您得好好给他安排个差事。”余荩臣以为他在开玩笑,没在意,就答应了:“这个自然,你推荐的人,我一定给他最好的差事。”王小五沉默了一会儿,起身收拾准备睡觉。一夜过去,天亮了。第二天,余荩臣想着自己的事,上院下来,又给赵大架子写信,约他晚上一起到王小五家喝酒。赵大架子回信说公务繁忙,脱不开身,事情办完回衙门后,八点钟在他相好贵宝那儿吃饭,可以谈谈。余荩臣只好遵命。七点钟,他就饿着肚子赶到贵宝那儿等着。一直等到九点,赵大架子才从衙门出来,余荩臣像捧着凤凰似的把他迎了进去。一进门就抽烟,屋里的人早就知道他的习惯,准备好了二十多支点好的烟,都放在烟盘上,像排枪一样。赵大架子一来,就有三四个递烟点火。赵大架子没工夫跟余荩臣说话,躺在炕上呼呼地猛抽烟。有时贵宝来不及,余荩臣还帮忙点火,足足抽了一个小时。十点钟了,赵大架子要吃饭,饭菜早就准备好了。只有他和余荩臣两个人对面吃,贵宝在一旁伺候上菜添饭。赵大架子叫贵宝一起吃,贵宝不肯。赵大架子生气了:“陪我吃顿饭有什么?这么见外!你们窑姐,怕是见外的机会多着呢!”说完,板着脸生气的样子。余荩臣赶紧打圆场。

吃完饭,赵大架子漱漱口,余荩臣给他点上烟,聊了几句公事,然后拐弯抹角地问:“这两天大帅有没有跟您说什么?”

赵大架子说:“要不是您提,我早就打算好了。可最近公事太忙,一天到晚都没空动笔。”

余荩臣忙问:“什么事非得您亲自操刀?”

赵大架子说:“就是您要保举的那件事。”

余荩臣一听“保举”二字,心里那个高兴啊,眉开眼笑。但又怕赵大架子轻看他,赶紧摆出一副谨慎的样子,低声下气地说:“这都是大帅的恩典,多亏您栽培!”

赵大架子说:“哪里哪里!不过既然大帅有这意思,做朋友的当然要帮帮忙。说起来也搞笑,前几天是我催大帅,这几天反过来了,是他催我。”

余荩臣问:“催什么?”

赵大架子说:“大帅虽然想保举您,但一直没定下来。我天天追着他问,跟他说:‘像余先生这样的人才,在江南可是数一数二的,大帅既然要提拔他,奏折就应该早点递上去,将来朝廷要是有什么恩典,也能让他早点受赏。’大帅听了我的话,就答应了,还让我帮他写奏折。这两天我没空动笔,一来事情太忙,二来保举怎么写,用什么评语,也得好好商量商量。”

余荩臣说:“我就是为了这事儿才来找您的。感谢您的大力推荐,也感谢您帮我争取机会,真是感激不尽!但还请您帮到底,把评语写得体面些,那就更感激了!”说完,特意起身深深鞠了一躬,又补充了一句:“全靠您了!”

赵大架子双手捧着烟袋,赶紧还礼,同时说道:“咱们都是兄弟,说这些干嘛。既然您提了,咱们都是自己人,您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照办就是。写好了给大帅看,他也挑不出毛病。”

余荩臣说:“这都是您的格外关照,我哪敢妄加评论。再说这是我的事,哪有自己夸自己的道理,还得请您拿主意。”

赵大架子听了这一通奉承,心里美滋滋的。本来想立刻帮他写,好显摆显摆他的权力,但刚吃完饭,烟瘾又上来了,坐立不安,难受得很。于是说:“咱们不是外人,你来,我念你写。写出来咱们一起商量。”

余荩臣还是不肯写。后来被赵大架子一再催促,说:“咱们自己人,怕什么?不是我说大话,现在南京城里,除了咱们俩,其他人都不放在眼里,我念你写,这不跟我自己写一样吗?”其实余荩臣心里巴不得这奏折能好好夸夸自己,见赵大架子一再让他自己写,也就不好再推辞了,便向贵宝要了笔墨纸张,让赵大架子在炕上抽烟,自己坐在桌边写。嫌保险灯太暗,又让人点了一支洋烛。贵宝知道他要写字,忙着来磨墨。余荩臣不要,让他去给赵大架子装烟。贵宝走了,余荩臣提笔在手,眼睛盯着赵大架子,看他怎么说,好照着写。

足足抽了七八袋烟的工夫,赵大架子烟瘾差不多过了,他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爬起来,先歪着身子,用茶壶嘴喝了两口茶,才坐起来说:“兄弟的意思,奏折上不用多说,夹带几句就行。”

余荩臣说:“我觉得奏折写得郑重些,上面才看得起。”

赵大架子说:“这无所谓,只要保举上去了,上面不会不准的,总能批个‘准’字。我看,其实都一样。”

余荩臣见他这么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好跟着他说:“既然这样,夹带几句也好。”

赵大架子见余荩臣提笔在手就是不写,便说:“你写吧。”

余荩臣说:“等您念了再写。”

赵大架子笑道:“您是才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别跟我客气,你尽管写,写出来肯定合适。我想抽烟,您费点心吧。”说完,又躺下呼呼地抽烟去了。

余荩臣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写,心里却乐开了花,嘴里却不停地说:“先写个草稿,再给您过目。”这时赵大架子只顾抽烟,一声不吭。

还好余荩臣是正规科班出身,在江南也干了几年,公文写作还是拿得出手的。于是提笔,想了想,一口气写了好几行。写到自己的评语时,心里想:“还是空着十六个字的地方,等赵某人来填。”转念一想:“万一赵某人填的字眼不合适,不如我自己写好再跟他商量。他跟我关系这么好,应该不会改我的。”主意已定,他又斟酌了半天,自己写了十六个字的评语。后面又写了他办厘金、办学堂的政绩,夸得天花乱坠,又写了好几行。写完后,起身拿着稿子走到烟炕前,请赵大架子过目。

赵大架子拿着稿子,对着灯看了半天,没说话,心里琢磨着。余荩臣等不及了,赶紧问:“赵老哥,你看这稿子行不行?我在这方面不太懂,得请你指点指点。”赵大架子说:“格式还行,就是考语还得……”余荩臣没等他说完,就问:“考语怎么样?”赵大架子说:“照你余老弟的才华,这考语确实够格。不过写到折子上,语气还得委婉点,让上面的人看着舒服。要是说得太好了,一来不像上司考评下属的语气,二来也不像折子上的说法。我瞎琢磨的,你有什么高见?”说完,把稿子又递给余荩臣。

余荩臣一听这话,脸刷地红了,半天说不出话,愣了一会儿,又坐回桌子前。拿起笔想改,改来改去,不是怕赵大架子挑剔,就是自己觉得不好。磨蹭半天,还是没改好,只好不好意思地对赵大架子说:“这考语还是您帮我写吧。‘不是撑船手,休来弄竹竿’,我实在搞不定了。”赵大架子说:“咱们是朋友,这考语虽然就几个字,轻了不行,重了也不行。我写好了还得给制军过目,制军以前从没改过我的东西。现在要是弄不好,被他改几句,我可就丢人了。所以要帮你好好斟酌,就是这个原因。你是自己人,我说话就直白点。”余荩臣听了更感激了。他赶紧蘸饱了墨水,把笔送到炕边请赵大架子动手。赵大架子说:“这事我也得想想。”他没接笔,又躺下了,一言不发,抽了好几口烟。抽完烟,他趿拉着鞋下了炕,稍微改了几句,把那十六个字的考语全换了。余荩臣看了,觉得好像还不够满意,但怕赵大架子生气,只好连声说:“好极了!好极了!”

赵大架子改完,把稿子塞进衣兜里。因为屋里烟味儿太重,他要回公馆好好抽。余荩臣穿上马褂,陪他一起出门。上轿的时候,余荩臣又鞠了个躬,说了很多感谢的话,还说:“明天我再来登门道谢。”说完,两人就分开了。

余荩臣又去了王小五子家,这时候已经半夜十二点了。还没进门,他就看见一个黑影从王小五子家出来。灯光下看不清,但感觉像是熟人。两人擦肩而过,那人没看见余荩臣,余荩臣却认出了他,官职比自己低好几级。考虑到上下级关系,余荩臣怕他看出尴尬,赶紧避开了。等那人走远了,他才慢慢走进大门,来到王小五子的房间。两人是老相好了,而且余荩臣的事儿办成了,心里都很高兴,见面后,说了很多肉麻话,两人亲热了一阵。

王小五子突然想起昨晚的事,赶紧说:“余大人,我求你件事儿,你必须答应我!”余荩臣说:“好办的事,我自然答应。”王小五子说:“你别敷衍我,好办也得答应,不好办也得答应。你先答应,我才说。”余荩臣说:“到底什么事?”王小五子说:“你不是昨天说的吗,你手下办事的人,一个钱都不用花,只要上面有人,或者朋友推荐的就行。这话是真的吗?”余荩臣说:“当然是不要钱的。但面子也得看是什么面子,朋友也要看是什么朋友,不能一概而论。”王小五子说:“我不管那些。就看你我关系怎么样?”余荩臣说:“不用提咱们的关系。难道你有人要我推荐?咱们关系再好,要推荐人我也不会收。”王小五子见他不收,脸色一沉,把头靠在余荩臣怀里,用白嫩的小手搂着余荩臣油光光的胖脸撒娇说:“你不答应我,这事儿肯定办不成!”这时余荩臣穿着一件新买的外国缎子夹袍,被王小五子这么一靠,袍子皱了一大片。余荩臣一向很小气,心疼衣服,但碍于情面,又不好说什么,只好忍着。两人拉扯半天,余荩臣实在心疼衣服,连连说:“有话好好说,别这样,让人看见笑话。”王小五子又板着脸说:“谁不知道我是余大人的相好?将来我还嫁给你呢!嫁给你,我就是厘金局总办的太太,谁敢不巴结我?谁敢笑话我?”余荩臣只好顺着他说:“对,你嫁给我,你就是我太太。有了你这位好太太,以后我就不去钓鱼巷了。”王小五子又斜眼说:“这些话谁信你?谁不知道你那些相好?别跟我客气了,说说我托你的事儿怎么样?”

话说余荩臣打了好几个哈欠,看看怀表,已经一点多快两点了。“哎哟,这么晚了!咱们赶紧睡吧,明天还得早起上衙门呢!”说着,他就脱衣服准备睡觉。王小五子却说:“你不答应我,不许你睡!”于是也不脱衣服,就爬上床缠着他。余荩臣被闹烦了,说:“你先告诉我到底是谁,我好想想怎么帮你。”王小五子见他松口了,就不吵了,歪在床上,低声说:“不是别人,和你一个衙门的,你肯定认识。”余荩臣问:“到底是谁?”王小五子说:“候补同知黄大老爷,是他托我的。”余荩臣说:“姓黄的多了去了,你得告诉我具体是谁啊!”王小五子说:“哎呀,我记性不好,他名片在这儿呢。”说着,从怀里掏出张名片,还让房间里的老妈子点了一支蜡烛。余荩臣眯着眼,借着烛光看名片,上面写着“知府用、试用同知黄在新,叩求宪恩赏委厘捐差事”几个小字。余荩臣一看,心里猛地一跳,半天没说话。王小五子急问:“看清楚了吗?认识吗?”余荩臣还是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问:“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找你的?这张名片是什么时候给你的?”王小五子脸一红,愣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各位看官,您猜这人是谁?原来,刚才余荩臣在王小五子门口碰见的,就是黄在新。黄在新是江南的官员,跟余荩臣比起来,一个是道台,一个是同知,官阶不一样,也不在一个衙门,余荩臣怎么会认识他呢?因为这黄在新最会钻营,那些有点权势的道台,他都巴结过,所以都认识。虽然他手头有几个差事,但薪水不多,不够用。他见余荩臣是厘金局的头儿,就想谋个厘金局的差事,托了不少人递了好多条子,但余荩臣还没给他回话,他心里急。巧的是,他平时也常去钓鱼巷,和余荩臣算是有点交情。王小五子觉得他长得好看,就和他关系很好,余荩臣反倒和他疏远些。黄在新经常去王小五子家,余荩臣却一点都不知道。余荩臣跟王小五子玩,黄在新却什么都知道。就凭这一点,就能看出王小五子对他们俩厚薄不同。

这会儿余荩臣看了名片,想起刚才正好碰见黄在新从这儿出去,心里就有点不痛快。又听了王小五子的支支吾吾的回答,就更怀疑了。越怀疑越吃醋。余荩臣看王小五子的样子,心里已经明白七八分了。他哼哼冷笑两声说:“他的条子没人递,居然想到你,托你帮他求差事,他真会钻营!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关系这么好?”王小五子见余荩臣起了疑心,心里发虚,不敢撒娇卖乖了,赶紧用手搂着余荩臣的头,脸贴着脸笑着说:“这里头有个讲究你不知道,我告诉你。我是江西人,七岁就被卖到戏班学戏,十五岁才到南京。这黄老爷也是江西人,我们老乡。他是我老乡,有什么不认识的?我帮他求差事,就是帮老乡,有什么好怀疑的?”余荩臣摇头说:“算了!你们江西人我也见识过了,当官的读书的,乡谊也就那样。没想到你一个窑姐比他们更有义气。别骗我了。再说你七岁就被卖到戏班,到处漂泊,就算他真是你老乡,你也未必认识他。越说越不对劲。你们到底认识多久了?老实告诉我!他要是真和你没关系,你干嘛帮他求差事?我知道,我们花钱,就是给人家当冤大头,替人家撑腰。现在倒明目张胆地帮恩客求差事。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被你们耍着玩。”

余荩臣越说越生气,也不睡觉了,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叫轿夫抬轿子。他还立誓说:“以后再也不来这儿了!如果再来,你们就砍我的腿!”说着,卷起袖子,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还盘起辫子。这架势好像要打人,结果他不打人,叉着腰,握紧拳头,坐在床边生气。王小五子,一开始被余荩臣数落,脸红心跳。后来见他起来,赶紧过去按着他,但她力气太小,按不住余荩臣,只能随他去了。见他盘好辫子不打人,才放下心来,笑着解释说:“老乡有什么好假冒的?同乡就是同乡,我不能把他当外人。至于怎么认识他的,苏州来的洪大人,清江来的陆大人,每次喝酒他都在,慢慢我就认识他了。没交情我怎么会认识他呢?”余荩臣不理他,坐在床边生气。闹大了,连房间里的老妈子都来劝和,余荩臣还是不说话。一直闹到五更天,天蒙蒙亮,余荩臣不等轿子了,穿好衣服就走了。王小五子拼命留他,也没留住。

余荩臣回到家,心情糟糕透顶,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迷迷糊糊地走错了好多路。好不容易拦了辆人力车,才总算到家。一进门就开骂,轿夫、跟班、他妈、丫鬟,一路骂到卧室。把家里人都吵醒了,知道他夜里在外头,赶紧给他准备洗漱用品——毛巾、漱口水、肥皂,甚至还让厨子准备点心,忙得不亦乐乎。

这天正好是辕期(衙门办公的日子),余荩臣按例要去衙门。点心还没吃完,轿子就准备好了。到衙门都快九点了,他还气喘吁吁的。第一个见的,就是孙大胡子。他把黄在新托王小五(妓女)求差使的事儿一股脑儿全说了,还抱怨说:“黄在新那德行,谁不好托,偏偏托个妓女,真是笑话!”孙大胡子笑着说:“这也能理解啊,毕竟你和王小五的关系,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朋友一句话,比你那些上层关系的话都好使,所以黄才找上她。当官不就是为了赚钱吗?有钱赚,谁还管那些有的没的。”余荩臣一听孙大胡子这是在嘲笑他,脸都红了,辩解道:“我们和那些妓女也就是逢场作戏,算不上什么交情!”孙大胡子立马接话:“逢场作戏,还算不上交情?那得怎么样才算交情啊?”余荩臣急了:“我和你正经说话呢,你却拿我寻开心,太过分了!我跟你说实话吧,王小五和黄在新都是江西老乡,他托王小五,是为了照顾老乡。”孙大胡子说:“一个妓女都能照顾老乡,比那些不顾乡情的士大夫强多了!余大人,你应该立刻给他安排个好差事,一来给足你朋友面子,二来也能教育教育那些不讲乡情的士大夫。诸位看看,我说的对不对?”这时衙门里已经来了不少人,平时关系好的几个人一听,都点头说:“应该这样。”可余荩臣就是不同意,坚持要向制台告状,撤掉黄新新的差事,参他一本,说他卑鄙无耻,善于钻营。结果被孙大胡子一顿数落,余荩臣哑口无言了。孙大胡子到底说了什么,咱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