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书得按顺序来,不能一会儿写这个一会儿写那个,说话也得一样。咱们先把贾大少爷去河南筹钱的事放一放,先说说他借钱给那个时筱仁的事。
时筱仁把十万两银子交给黄胖姑放高利贷,一个月能赚几百两利息。他那时躲着人,不出门,也不见客,花钱省,每个月都能攒下不少。虽然和黄胖姑说好了三个月的期限,但他巴不得多放一天就多赚一天利息,黄胖姑不来要钱,他就一直不还。不过他这人挺想当官的,虽然没去广西跟土匪打仗,靠着祖上关系,也混了个候补知府的差事。他上京述职,带了十几万银子,想着升官发财呢,正得意着呢,却被都老爷连续告了几次黑状,说他原来保荐的那个舒军门克扣军饷,纵容士兵作恶,错杀良民,谎报战功,包庇土匪,虚报开支……足足二十多条罪状。朝廷一看奏章,龙颜大怒,立刻下旨让两广总督彻查此事,不得隐瞒。巧的是,这位两广总督年轻有为,敢于负责,不怕得罪人,把所有的事情都查清楚了,上报朝廷。朝廷说他失职,养虎为患,立刻把他革职查办,押解进京,交给刑部审理,广西防务另派人接管。时筱仁因为奏章里有一条“滥保”的罪名,害怕被牵连;就算查不到他头上,要是这事闹大了,也怕都老爷没事找他麻烦,总之觉得不妙。黑八哥他们也劝他暂时躲起来,等风头过了再说。
时筱仁躲起来,也是为了自保。听说舒军门已经被押解进京,送交刑部,要由山西司审问。听说已经审问过一次,关进天牢了。时筱仁当初保荐这官,是靠着祖上的关系,自己都没见过舒军门。舒军门被押解到刑部后,虽然有一些受过他恩惠的人去看他,问候他,但时筱仁跟他不熟,就装作不知道,免得被牵连。
再说说这个舒军门,他在广西边境带兵多年,每年克扣的军饷高达一百万两。但他交际广,花钱也多。京城的官员每年都要从他那里拿走二十万两银子,大家分着。至于宫里的太监、军机大臣,以及其他有权势的人,每年至少要给他送上三四十万两银子。此外,还有他的亲朋好友,沾他光的人也不少。所以他虽然收入多,支出也多,抵得上。等到革职卸任,还是两手空空。从广西押解进京的路上,他已经开始借钱度日了。他的一些门生故吏中,有几个良心未泯的,多少帮了他一些;其他的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早就跑得没影了。舒军门是湖南衡州人,他在广西任职多年,家人一直住在老家。接到革职的圣旨后,家人立刻赶到京城。舒军门家里只有妻子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儿子。他在外面花钱大手大脚,平时也不怎么管家,所以他妻子手里没什么积蓄。到了京城后,住店里,已经开始变卖家当度日了,很快就要坐吃山空了。他已经失势了,没有人来问候他。
有一天,舒军门被押解到京城,送交刑部,按例审问了一次,立刻被关押起来。他当官这么久,当然懂规矩。刑部天牢可不是空手就能进去的;更何况他以前花钱大手大脚,可不是普通的犯人。他在半路上,东拼西凑,凑了三千两银子,准备在监狱里打点关系。到了监狱后,一打听才知道,现在的提牢厅司官老爷是他老丈人的儿子——前任山东臬台史达仁的儿子,刑部主事史耀全。史耀全每年都在京城当官,也经常得到他老丈人的帮助,所以舒军门一听说是他,心里就踏实多了。进了监狱没多久,史耀全就来看他,说:“老世叔,您暂时委屈一下。您平时在皇上面前很受宠,这次只是堵堵别人的嘴,过几天肯定会有恩诏,还会重用的。这里的事情,我都给您安排好了,您放心吧。”舒军门听了这话,虽然高兴,但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虽然老侄子不要钱,但狱卒们未必好打点。于是,他拿出凑来的三千两银子交给史耀全,让他帮忙打点。史耀全嘴上说不要,但已经伸手接了过来。他顺手点了一下,大大小小的银票,一共只有三千两银子。数完之后,又还给了舒军门,说道:“老世叔的事,我自会帮忙,何必给这个?再说您在这里最多也就三五天,一定会出去的,放心吧。”说完,就走了。舒军门听他这么说,就信以为真了。
各位看官,刑部关押犯人的地方,就在狱神堂旁边,还有几间别的屋子。史耀全走后,狱卒把舒军门带到一处三间敞亮的厅堂,可这屋子空空如也,啥也没有!连张床、张桌子、张椅子都没有。舒军门进去后,只能在地上来回踱步,连个坐的地方都找不到。他老人家烟瘾特大,以前在军营,好几个兵轮流给他点烟都来不及,现在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儿,别说烟具了,连铺盖都没人送。休息一会儿,烟瘾犯了,难受得不得了。进监前,他早跟手下人说好了,需要什么东西,马上送来。可等了三个小时,还是没动静。这时,他老人家眼泪鼻涕都下来了,实在撑不住了,只能暂时靠着墙根坐一会儿。天黑了,手下人还是没来,他这才明白肯定有猫腻。他又求狱卒把史耀全找来商量。史耀全说:“叔父,您过几天就要出去了,我怕您一时想不开寻短见,我担待不起,所以吩咐这屋里不准放太多东西。我也是一片好心,请您原谅!我事情多,明天再来探望吧。”说完就走了。舒军门知道情况不妙,但也没办法,只能作罢。烟瘾犯了,又饿,更觉得愁苦万分。咱们先搁下他。
舒军门从广西押解到北京,手下就一个老伴当——现在也升了武官——和两个差官,都是跟了他很久的。军门平时对他们还不错,所以这三个人不得不跟着他吃这苦头。不过,这三个人里,只有一个老伴当孔长胜和一个差官王得标还算忠心,愿意帮军门办事。另一个差官叫夏武义,大家都叫他夏十,他跟那俩不一样,自从军门出事后,他就想另找靠山,要不是孔、王二人再三劝他,他早就跑了。到了北京,他也不管军门死活,把所有事情都丢给孔、王二人,自己却忙着找亲戚朋友去了。孔、王二人拿他没办法,只好由着他。后文再说。
孔、王二人送舒军门进了刑部监狱,想着军门身上有三千两银票,应该够应付,他们就收拾好烟具和行李,准备送进去。谁知走到门口,被狱卒拦住了,说:“提牢史老爷吩咐了,军门犯的案子重大,不准任何人进去探望,也不准私自传递行李食物。违者重罚!”
舒军门要进监了,知道三千两肯定不够,心里盘算着:“京官里受过我恩惠的不少,但大多穷,不能开口借钱。那些大员虽然也有些人用过我的钱,但我现在犯了重罪,生死未卜,只希望他们念及旧情,帮我求求情,让我不死就行了,哪还有脸向他们借钱?”想来想去,没辙。后来突然想起顺治门外有个开镖局的涿州卢五。卢五以前是马贩子,舒军门带兵时,营里的马都是他供应的。军营的钱好赚,他因此发家致富,很有钱。他为人仗义,武艺高强,江湖人称他“双刀卢五”。卢五以前也因为案子进过刑部监狱,后来被赦免了。他在监狱时,对狱卒很慷慨,所以刑部的人都很认识他。舒军门想到他,就告诉了孔、王二人。
孔、王二人这天送军门进监后,发现里外联系不上,估计是还没托上关系,一时没了办法,赶紧跑到顺治门外找双刀卢五。谁知到了那里,卢五五天前因为事出京了,急得他们快哭出来了。镖局的人问清楚情况后,才知道是舒军门派来的差官。镖局的人立刻热情招待,说:“五爷几天前就说过军门很快会来,他正好有事回家了。临走时说过,如果军门到京,钱不够用,尽管来取……还让伙计们帮忙招呼。”说完,就吩咐准备饭菜招待两人。孔、王二人说:“现在不用管别的,赶紧去刑部帮军门说说情!军门从中午进监到现在,连烟都没送进去,不知道在里面受多大的苦呢!”卢五的伙计一听,一个瘦高个站出来说:“既然这样,我陪你们一起去。”说完,就牵出一匹马。孔、王二人有马,三人一起上马,直奔刑部监狱。这卢五的伙计叫耿二,是卢五的结拜兄弟。卢五当年犯案进监狱,都是耿二帮他跑腿的。
刑部监狱的人一见是他,都喊“二爷”。耿二说:“现在舒大人来了,各位有什么话,尽管跟我说。舒大人虽然带兵多年,但他是个清官,各位要宽容他!”狱卒们说:“二爷一句话比一万两银子还管用!二爷来了,不用吩咐,我们都明白,只是提牢老爷那儿,二爷得亲自去说一声。其他的事,我们都好办。”耿二问:“提牢是谁?”众人说:“是史耀全史老爷。”耿二说:“不认识。”这时一个老狱卒说:“我带你去。我先去通报,你们再说话。”耿二答应了。老狱卒果然上去跟史耀全说了半天,然后下来招呼耿二。
耿二给史耀全行了个礼,喊了声“老爷”。史耀全也回了个礼。史耀全听了狱卒的汇报,心里已经有数了。耿二还没说完,史耀全就笑眯眯地说:“舒大人没钱,我们是老朋友,我能不知道吗?可我们这些同事都把他当肥肉,偏偏我们是老朋友,我要少拿点,别人肯定说我偏袒他,真是冤枉啊!舒大人一来就给了我三千两。你想啊,这么大的衙门,加上他大人的身份,这三千两我咋分?还好你来了,咱们好商量商量。”耿二说:“三千两不够,我知道。但舒大人确实没钱,各位大人那儿,少不得还得求老爷您帮他撑腰。既然我求老爷您帮忙,就不能再让您为难了,我回去再凑三千两明天送来。至于下面那些狱卒,我自己去跟他们商量,不用您操心了。”史耀全听了,也没说什么,但三千两必须今天交。耿二说:“天都黑了,上哪弄钱去?就算有现成的金条,也抬不进来啊,让人看见像什么样子?”最后还是狱卒担保,让他明天早上再交,这事才算过去。
舒大人在牢里等了很久,才看到手下人送来了烟具和铺盖,感觉像绝处逢生,说不出的难受。赶紧点灯,先抽了几口烟,才慢慢地问怎么回事。差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他。舒大人听说耿二又答应史耀全三千两银子,很惊讶:“这耿二还是人吗?他跟我套近乎,说不要我一分钱。怪不得我等了半天你们才来,原来是嫌三千两太少了。既然嫌少,当时为啥不说?非要折磨我,这是什么道理?”差役说:“到了这地方,还讲什么道理?还不是他们说了算吗?”舒大人叹了口气,差役又说:“别的不多,这罐鸦片烟可值钱了。”大人问:“多少钱?”差役说:“都是卢五手下耿二负责,具体多少不知道。但这罐鸦片烟,另外三百两。”舒大人听了直吐舌头。从那以后,舒大人的差役经常来探望,送东西,费用都由卢五的衙门负责。几天后,卢五回京,还亲自来探望。
再说时筱仁时太守,因为舒大人获罪,不敢露面。他最会巴结权贵,哪肯销声匿迹?被闷了好几个月,急得要死,心想:“我总得找个翻身的机会!”这时,舒大人被押解到京城,关进了刑部。舒太太听说后,也来探望。三个差役知道舒太太从老家来了,就搬到一起住,方便商量事情。大家都知道舒大人外面关系很多。孔、王两个趁探监的时候,详细询问舒大人的人脉和钱财往来,以便帮忙。时筱仁到京很久了,有人知道他的住处和履历,就告诉了舒大人那边。舒大人的儿子还小,一切都是孔、王两个帮着舒太太亲自去求人。这天得知时筱仁在京,又查明时筱仁的官职是舒大人保的。一来两人本来就有交情,二来也知道时筱仁有钱,于是舒太太带着儿子和孔、王两个去了时筱仁家求他帮忙。时筱仁见面后,安慰舒太太,说:“我的官职是舒大人保的,我饮水思源,岂能袖手旁观?老伯母放心……”舒太太听他这么说,以为没问题了,就带着儿子高兴地回去了。
没想到过了两天,一点消息也没有。没办法,写了封信,让人送去,说明暂时借五千两银子。谁知时筱仁回信说:“我这次来京城,只凑够了一千多两的引见费。本来家里穷,急着找份工作养家;没想到舒大人获罪,谣言四起,我也受牵连。躲到现在,不仅把引见费花光了,还欠了不少债。虽然我们有交情,我也很感激舒大人,应该尽力报答,但现在我实在左右为难,一点办法也没有。如有不到之处,请多多包涵。”舒太太收到信,非常失望,背后就开始抱怨他,说他“不是没钱,就是忘恩负义,见死不救”。没想到舒太太的抱怨被一个人听到了。这个人是谁呢?就是跟着舒大人进京的差役,夏十夏武义。
夏十自从跟着舒大人进京,一路怨天尤人,没一句好话。舒大人现在失势了,也不跟他计较。自从舒大人入狱后,他整天待在家里,除了吃饭睡觉,什么也不干。有时候还喝几杯酒,喝醉了就骂人。开始孔、王两人还劝他,后来他一开口就瞪眼,孔、王两人就不再劝了。舒太太是个好人,就更不用说了。
夏十在京城也有一些朋友,可惜都是些不三不四的人。他们知道夏十在外边待久了,肯定发财了,一开始都巴结他;后来发现没好处,就渐渐疏远了。所以夏十来京三个月了,除了现在住的地方,找不到其他出路,闷闷不乐,也不出门。这两天,他无意中听说舒太太去找时筱仁,又偶然听到别人说“时筱仁是知府,很有钱”!他就动了心思。后来舒太太向时筱仁借钱不成,背后骂时筱仁忘恩负义,他都听到了。他突然有了主意,在没事的时候,向孔、王两人打听时筱仁的住址和履历,等到傍晚,就借口去看朋友,直接去了时筱仁家,敲门求见。
筱仁这几天愁眉苦脸的,因为舒军门的事儿闹得挺大,朝廷要严查,他怕被牵连,整天躲家里不敢出门。一个人在那儿唉声叹气:“我攒了这么多钱,早知道这样,都能买个实缺道台当当了!就因为想捐个体面的官职,才巴结上他,这下倒好,反倒害了自己,现在都不敢露面了。今天又有人来说,这老头子在广西当官时,手下的兵跟会党暗中勾结,所以人家告他纵容匪患,养痈成患。现在朝廷还给广西巡抚发了公文,说他手下办事的人里可能混进了会党头目,让广西巡抚好好查查,彻底铲除。虽然我没在他手下办事,但他是我的保荐人,难免有人怀疑我们是一伙的。我得想个办法自证清白,不然这辈子都别想出头了……”
筱仁正琢磨着没主意呢,管家来报:“舒军门带来的差官夏某来求见。”筱仁一听“舒军门”,还以为又是来借钱的,想不见他。管家说:“这夏先生说,虽然他在军门公馆当差,但这次来跟军门的事儿没关系。”筱仁一听这话,心里一动:“快请他进来!”夏武义进来后,跪下行礼。筱仁摸不准他的底细,赶紧弯腰把他扶起来,又像还礼又像没还礼似的,谦虚了一番。筱仁让他坐下,他不敢坐,说:“我应该伺候大人,哪有我坐的地方。”筱仁还不知道他来干嘛,就说:“你是军门的人,我也是军门保荐的,咱们自己人,还这么客气干嘛?”夏十这才斜着身子坐下了。两人寒暄了一阵,都藏着心思,谁也不先开口。
后来还是筱仁忍不住,试探着问:“这两天军门的事儿闹得挺凶,你知道吗?”夏十说:“听别人说了点,但朝廷到底什么意思,不好说。大人您看,军门啥时候能出来?”筱仁说:“现在说放出来,还早呢。能保住命就算他运气好了。”夏十忙问:“这话怎么说?”筱仁就把都老爷告状,朝廷又派广西巡抚严查的事儿说了。夏十半天没说话。筱仁凑近一步说:“我想问问您个事儿。”夏十一听“请教”二字,立马正经起来:“大人请吩咐。”筱仁说:“我的官职虽然是军门保荐的,但我没在他手下当差,您跟军门多年,知道军门的事儿,都老爷告的状到底冤不冤枉?咱们自己人,私下说说没事儿。”夏十觉得筱仁话里意思近了,也凑近了点说:“这话大人不问,我也不敢说。说实话,我跟着他十几年,受了他十几年恩惠,不该说这些。但大人您是自家人,我也不能骗您。”筱仁说:“在我这儿,你说什么都没关系。”
夏十叹了口气:“唉,说这军门,他在广西做的事儿,罪过大了,别说一个脑袋不够砍,就是十个八个脑袋也不够砍!”筱仁忙问:“怎么回事?”夏十说:“国家‘养兵千日,用在一朝’,这话大家都知道。这军门到广西那一年起,手下就有四十个营。大人您想想,四十个营,一年要多少军饷?您猜实际有多少人拿到钱?”筱仁说:“六七成总是有的吧,就算三四成,也不少了。”夏十说:“只有不到四成!这还算轻的。头两年地方太平,没土匪,就算只有四成,也能糊弄过去。可最近四五年年景不好,到处都是土匪,他还是跟以前一样,你说怎么办?我听人说,都老爷奏折里说他‘纵兵为匪’,我一开始不懂,后来才明白。说他故意让士兵当土匪是假的,但说士兵和土匪勾结,这话却没错。”筱仁说:“照你这么说,军门应该发财了,怎么还要借钱?”夏十说:“钱虽然赚得多,但不好使啊。大人您想想,京城里,军机处、内阁、六部,还有那些大官,哪个不要钱?到处送礼,其实就是给人帮忙。现在钱花完了,人情也没了,跟没用过钱一样。说句实话,要是军门不送钱,您能享十几年清福,现在才出事儿吗?”
筱仁说:“都老爷告状还有别的事儿吗?他手下的人,真的有会党吗?”夏十说:“我在大营待了二十多年,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以前打太平天国,打捻军的时候,营里的人都是老乡,好多人没家没业,就和老乡们亲如一家。所以就成立了个会,就是大家一起好日子过,一起扛事儿。有事互相照应,像兄弟一样,不分官职大小,也没干坏事。打仗的时候,齐心协力,一声令下,一起冲锋。所以以前打太平天国,打捻军屡战屡胜,就是这个原因。后来上面非要把他当成坏人。大人,您想想,当兵的,有几个好东西?把他当坏人,他就成了坏人。不仅当他是坏人,还要克扣他的钱,怎么能服他呢?至于我们这位军门,他手下的人未必真有会党。要是有会党,还让他这么克扣吗?广西的事儿,一半也是官逼民反。说实话,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时筱仁开门见山地说:“废话少说,我只想知道都老爷参的那事儿,是不是全是真的?”夏十回答:“一句话,有些事都老爷根本不知道,所以参的不准。那些都是带兵头头的通病,谁都有。说起来,那个统领不该被问罪,不该被处死吗?偏偏就让他一个人背黑锅,真是他倒霉!”时筱仁说:“其他的先不说,你跟了军门这么多年,吃了那么多苦,肯定希望军门能带你们飞黄腾达。现在突然出这种岔子,真是始料未及啊!”夏十说:“军门的事先放一边,主要是其他人太气人了。”时筱仁说:“军门现在失势了,你还跟着他进京,也算忠心耿耿了,怎么别人还敢欺负你?”夏十叹了口气,编了一些假话,说孔、王两个官吏如何贪污,借军门的事在外头敛财;太太又如何糊涂,还背后骂时筱仁“忘恩负义”,把所有的事都说了出来。说完,给时筱仁行了个礼,说:“小的愿意做牛做马伺候大人,再也不吃姓舒的饭了!”
时筱仁听了他的话,其他的都不在意,但他说的军门还有很多事都老爷不知道,这倒是让他想问问。“别人说我和他是一伙的,害我一辈子没出头之日。现在借他做个证人,也好让我洗清冤屈。”时筱仁打定了主意,说:“我确实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但暂时别搬来我这儿住,免得让人看见。如果你缺钱,我每个月先给你几两银子用。等我的事解决了,咱们一起离开京城。到时候你的事都包在我身上。”夏十见时筱仁答应了,还每个月给他银子,立刻跪下磕头谢恩,那感激涕零的样子,真是难以形容。
磕完头起来,时筱仁又问了许多舒军门在广西的劣迹。夏十走后,他怕自己忘了,赶紧拿纸笔记了下来。写好后,反复查看,修改了好几次,整整琢磨了一晚上。改到一半,他突然停笔,说:“他现在已经倒霉了,我怕他还死不了,还要再给他致命一击,这样对得起良心吗?”想到这里,他想就此罢手,但突然看见桌子上的一份《京报》,头版是验看后分发人员的谕旨,前两位就是和他一起进京的;其中还有两个人和他同时进京,现在已经升迁了。时筱仁一看,心里又起了波澜。他又想起朋友们让他暂时避避风头的话,“照这样下去,我得躲到猴年马月才能出头?”他又一想:“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本来就不认识我,虽然他推荐我,也是看在老人的面子上。他受过老人的恩惠,推荐我,只是还老人家的情。我和他没什么来往,我何必为了他耽误自己的前程?况且他在广西做的那些事,确实对不起皇上,我现在告发他也不算过分。”想到这里,他又转念一想:“我去告发他,需要证人,还要对质。有了夏十,证人不用愁,但我何必和他对质呢?”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妥当。
于是他又盘算了一番,想找个朋友商量商量,心想:“这些朋友里,只有黄胖姑、黑八哥比较靠谱。我明天先找他们俩商量商量。”主意打定,上床睡觉。还没睡着,天就亮了,他怕耽误正事,立刻起身去找黄胖姑。
黄胖姑被他吵醒,以为他是来要钱的,心里有点紧张。见面后问清来意,时筱仁低声把事情说了,又说:“我现在不求别的,只求洗清自己,好好干事业。”黄胖姑犹豫了一下,说:“你要洗清自己,现在就要得罪两个人。”时筱仁问是哪两个人。黄胖姑说:“一个是黑总管,一个是华老爷。他们以前都收过舒军门的孝敬,所以一直护着他。按他们的意思,根本没这回事,都是徐大军机(琉璃蛋)在从中作梗,所以才把他拿问。”时筱仁也知道“琉璃蛋”指的是徐大军机,便问:“他怎么从中作梗?”黄胖姑说:“徐大军机一定要查办,华老爷一定不要查办,他们俩天天为这事争吵,差点打起来。至于黑总管,听说他经常在皇上面前为军门求情,说‘舒某人有罪,皇上可以革掉他的职务,让他带罪立功,以观后效。御史们的奏章,奴才不敢说假;但风闻奏事,也多半是捕风捉影。舒某人真要不好,为什么不在广西造反,乖乖等着被抓呢?’这些都是黑总管的话,是他侄子亲口告诉我的。照这样,你还想告发他?”时筱仁说:“这两天都老爷参他参得很厉害,有廷寄叫广西巡抚查办吗?”黄胖姑说:“你听谁说的?那些穷都御史像一群疯狗似的,没事找事,一窝蜂地咬死老虎。碰上胆小的,经不起参,私下里给他们点好处,他们也乐意。至于廷寄查办,还不是例行公事。他的人已经进了刑部,不好提出来问他,何必到广西去查呢?大概又是华老爷敷衍徐大军机的。这些话都是吓唬你的,你当真了,还琢磨出主意来了。”
时筱仁被黄胖姑一顿话说得哑口无言,心里琢磨:到底走哪条路才好?要是现在去告状,只能走徐大军机的路子。可胖姑说了,里头黑大叔,外面华中堂,都帮着军门。那军门出事后,八哥却让我别出头,避避风头,这是啥意思?他赶紧把这事儿详细问了黄胖姑。胖姑哈哈一笑,又立刻收住笑,一本正经地说:“一句话,这些破事,都是小官倒霉。你看,一省里,督抚被参,最后还不是把一两个道府给收拾了;道府被参,最后还不是把一两个州县佐杂给收拾了。舒军门的事虽然没那么严重,你也不是他手下的人,但他毕竟是你以前的顶头上司。他正倒霉呢,你干嘛自己往刀口上撞?别的不说,只要都老爷稍微提一句,你就吃不了兜着走。这就是八哥提醒你的意思,还能有啥别的用意?”
时筱仁说:“八哥照应我,总得帮我找个出头的方法吧?”黄胖姑又哈哈一笑:“出啥头?你连‘财去身安乐’这句都没明白吗?”时筱仁说:“我带钱进京,就是为了这事儿!既然要钱,干嘛不早说,让我白等了这几个月?”黄胖姑心里想说:“早让你出钱,你肯定不肯多出,非得逼你到这一步,你才心甘情愿多出!”但这话不好直接跟时筱仁说,只能含糊其辞:“我就是这么想的。他们到底想要你多少钱,他们不说,我也不知道,说不定真心帮你,不要你钱呢。”时筱仁说:“胖姑,你又谦虚了。这些朋友里,还有比你更厉害的?你说的话肯定没错。我现在也不乱跑了,只要你帮我出个主意,徐大人跟军门不对付,他那儿有没有路子,你帮我疏通疏通。至于八哥他叔叔和华中堂,既然都帮着军门,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黄胖姑心里其实早就有了主意,但一时没说,怕时筱仁觉得容易,回头说“过两天再来信”。时筱仁这时候心里明白了:华中堂和黑大叔都好打点,只要有钱就行。现在急着打听徐大军机的路子,只要有人介绍,认识了这个人,舒军门的事再看情况。能帮他脱身最好,帮不上,我就顺水推舟一把火,只要徐大军机不怪我,反正也没人知道。主意打定,见黄胖姑说“歇两天再来信”,他只好先告辞。又在住处闷了两天。
第三天早上,他又去找黄胖姑,黄胖姑说:“有个人,是徐大军机的同乡,还是师生,而且还是他部里的司官。没事的时候,都得去徐大军机家拜访几次。所以徐大军机很喜欢他,很多事都跟他商量,让他经手。就本部来说,有好几个差事,还有其他几处,都是领俸禄不干活的闲差。现在要见徐大军机,除非托他疏通,没别人了。”时筱仁忙问:“是谁?”黄胖姑说是王博高。“这位王公,仕途很顺利,最近还被顺天府的辛大京兆推荐为人才,召见过一次,他很会钻营,不知道怎么的,军机处的几位都跟他关系好!召见那天,皇上问军机处给他什么好处,军机处拟了三条旨意,皇上选了第一条,是‘免补主事,以员外郎升用’,现在正好有空缺,就是他的了。我们也是最近因为别人的事认识的。但他为人正直,明面上送礼他是不收的。就说是你要拜徐大军机的门,所有见面礼、红包,总共多少钱,都托他去办。他表面上做的非常正派。你给他几千两银子,他办完事后,一定会给你一份详细的账目,不管十两八两,五钱六钱,多少都会找你点零钱,以示清白。你不用另外送他,这些就够了。我现在把这个人告诉你,你真要这么办,咱们就去办。”时筱仁问:“银子呢?”黄胖姑说:“十万两可不是事先能说清的,一时拿不出。你要用银子,我帮你借,你付利息就行。”时筱仁知道她又要借此敲他一笔高利贷,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听她的。当下满口答应,连连道谢,说“一切听您的”。
胖姑请时筱仁吃完午饭,一起去了博高新搬的房子。 博高出来跟他们打招呼,还没坐下,博高就偷偷地跟胖姑说了会话。胖姑回来拍着时筱仁的胸脯说:“太险了!太险了!我们运气真好!” 时筱仁急问怎么回事。胖姑慢慢地说:“因为你要拜徐大人的门,那天你托我后,我立刻去找博高,他办事特别热心。他当天就去找徐大人帮你说话,已经跟徐大人说好了。谁知道今天早上,博高上衙门,碰见他同事傅理堂的侄子傅子平,也是个郎中,两个人聊天,子平说起他岳父毕都老爷写了个奏折,参了十几个人,其中有几个是军门手下或受过军门推荐的,听说你的名字也在里面。子平跟博高关系好,博高之前也跟子平说过要帮你引荐给徐大人,所以子平知道这事儿。他看见岳父要这么做,就拦住他岳父,让他先别动手,三天后再决定。今天子平在衙门又碰到博高,把这事儿告诉了他。博高也托子平去拦着他岳父,说大家都是朋友,有事可以商量。博高知道你今天要来,所以跟子平约好后天给他答复,让他岳父千万别把奏折递上去。刚刚博高跟我说的就是这事。”
时筱仁听完后不知道怎么办,就请胖姑和博高帮他想想办法。他们商量好,拜徐大人的门,包括礼品和打点,一共要五千两银子,都交给博高经手;以后怎么花,等事情办完后,博高再算账。先给毕都老爷送三百两,由傅子平经手,再给他五十两。说到这里,博高就让管家去隔壁把傅老爷请过来。 一会儿傅老爷来了,穿得很破旧,互相见礼后,还没寒暄,博高就把他拉到一边嘀嘀咕咕说了半天,那人就告辞了。只听博高说:“等会儿钱都由你兄弟交过来。”那人说:“我岳父那儿有我兄弟,请放心。”说完就走了。时筱仁见事情都安排妥当了,也起身告辞,和胖姑一起回到她店里,写了借据。胖姑立刻把银票送到博高家。博高收到后,就让人去隔壁把傅子平找来。
各位要知道,隔壁这位傅子平虽然姓傅,说是浙江巡抚傅理堂的侄子,人家才更相信他,但他官职确实只是个郎中。京城里穷困的官员多如狗,好多人一辈子都混不上个官职。傅子平就是这么个倒霉蛋。因为他认识博高,又是新邻居,所以经常来求博高帮忙。巧的是这次碰上时筱仁的事,博高就借用他一下,当个证人。博高拿到银子后,只给了傅子平四两银子。可傅子平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穷得要命,这区区四两银子对他来说也是个不小的帮助,能让他再撑几天。这就是做京官的苦处啊!想知道后来怎么样,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