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胡子听说余荩臣非要告发黄在新托妓谋差的事,好几次劝他都劝不住。孙大胡子哼哼笑着说:“他托妓谋差当然是他的不对,可你一个大官,不去那种地方,怎么知道他托妓谋差呢?这事怪不得别人,怪你。”余荩臣被他这么一驳,顿时说不出话来,好半天缓过劲儿才说:“我们去那种地方也就是玩玩而已。他为了升官发财,居然走那条路子,这品行确实说不过去。就算我不去告他,想在他手下混得风生水起,那也是不可能的!”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后来他还是几次三番跑去王小五子家发脾气。王小五子又是赔不是又是赔不是的,最后还把这事告诉了黄在新,吓得黄在新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明目张胆地去王小五子家过夜。余荩臣没抓到什么把柄,这才作罢。
过了两个月,余荩臣的保荐书批下来了,部里同意他去引见皇上。接到通知后,他立刻上朝谢恩。然后就是同事来道喜,下属纷纷来祝贺。余荩臣不得不摆酒席宴请这些同事。这些同事大多爱玩乐,在家里请客不行,非得在钓鱼巷摆酒才行。余荩臣也乐意借此机会,既满足了他们的愿望,又应酬了朋友。每次喝酒都推赵大架子做首席,赵大架子也欣然接受。接连不断地轮流摆酒祝贺,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月。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余荩臣就要进京引见了。制台同意了,把他的所有工作都暂时交给了别人,说是他很快就会回来。连续几天,白天忙着交接工作,晚上又有一群朋友轮流摆酒为他饯行。一天晚上,在钓鱼巷喝得有点醉了,他突然感慨道:“想想我刚到省里第一天,跟现在真是天壤之别啊!我还记得我第一天来,正是黄制军第二次来江南的时候。我第一天去衙门,没被召见。其实上司见不见我,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当时总觉得脸上挂不住,从衙门出来坐轿子,感觉连轿夫都好像看不起我似的。那时还没想着升官,心里总想着:‘连上司都见不着,我还来做官干嘛?’第二次去衙门还是没见着。因为很多人都没见着,不光我一个,那时心里就坦然多了,见了轿夫也不觉得难为情了。直到现在,碰上这位制军,他见也好不见也好,我都无所谓了。我还记得以前没升官的时候,只要能有个长差事就心满意足了。因为江南道台太多,升官不容易。没想到后来接二连三地弄了好几个长差事,整天忙个不停。现在反而觉得苦,好几次想辞掉几个,无奈上面死活不放。现在又凭空得到这个保荐,看来是命里注定,今年犯了驿马星,所以要让我出远门。”大家说:“能者多劳,像你余荩臣这样有才华的人,上面怎么会放你走呢?这次保荐其实是升官的先兆。光当差使也显不出你的才华,所以制军才这么做。以后你肯定平步青云,升官发财都是指日可待的;给你个实缺算得了什么!”余荩臣说:“承蒙各位厚爱。给我个实缺,我也心满意足了。至于将来还有没有其他好处,我不敢奢望。”说完,得意洋洋的神情已经藏不住了。很快酒席就散了。
两天后,他去衙门辞行。刚到衙门,就巧了,制台昨天刚收到军机大臣的信,说是好几个都老爷弹劾江南官场腐败,大大小小有二十几个官员,孙大胡子、田小辫子、乌额拉布、余荩臣,还有幕僚赵大架子、统领羊紫辰等等都在其中。弹劾的罪状,余荩臣和赵大架子最严重。说余荩臣主管厘金,不仅卖官鬻爵,还以清理贪污为名,私下向属下索贿。属下把钱都交给他了,但他并没有把这些钱上交公库,全部落入自己腰包。某人送了多少钱,某部门缴了多少钱,弹劾他的都老爷查得清清楚楚,奏折上都写得明明白白。还说他卖官鬻爵,不在南京收钱;上海有个钱庄,他弟弟在那里当伙计,专门帮他收钱。有人要送他钱,只要送到那个钱庄,他弟弟就会给他写信或发电报,南京这边马上就会把官职批下来,真是神速。奏折上还说他赚的钱,足足有五十多万两,在上海买了地皮房产,剩下的都存在银行里。至于弹劾赵大架子的最严重的罪状,说他飞扬跋扈;甚至某年某月某日,收受了某人多少贿赂,也都查得清清楚楚。还说两江总督保荐余荩臣的奏折,是赵大架子和余荩臣在秦淮河妓院贵宝房里一起拟定的。奏折最后还把责任归咎于两江总督,说他年老体弱,昏庸无能,只顾着玩弄迷信,对吏治民生不管不问。其他的孙大胡子、田小辫子、乌额拉布、羊紫辰只是些小问题。刚入仕途的人看了,难免害怕;但那些老油条,根本不在乎。
话说余荩臣把奏章递上去后,上司一看是他,虽然是自己推荐的人,但这事儿毕竟是钦差大臣点名要查的案子,也不敢徇私,赶紧让捕快去告诉他,让他先别走了,在省里等着消息。捕快说完就走了,也没说上司要见他,也没说上司累了。余荩臣一头雾水,在衙门里傻等半天。一些不明就里的同僚还过来敷衍他,问他啥时候升官,他也只能含糊其辞。后来坐了一会儿,看见各级官员上去又下来。这时藩台和粮道都收到消息了,看见上司出来,都对他冷冷淡淡的,好像打招呼也没打招呼似的,各自上轿走了。他心里很没劲,只好也灰溜溜地走了。这时候,他的差事都交给别人了,他已经没公事可办了。他直接回了住所,一天都没出门,也没人来拜访他。
头天晚上,赵大架子还约好今天下午在贵宝的酒楼摆酒送行,结果等到天黑都没人来催。他自己因为早上那事儿,心里七上八下的,让师爷和管家出去打听消息,自己在家闷闷不乐地等着。结果等到半夜,管家从衙门回来禀报说:“赵大架子赵大人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儿,行李都从衙门搬出来了。后来我又去孙大胡子孙大人家门口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京城里几位大官说了些闲话,连上司都受到了牵连,最后还是让上司来查这个案子,算是给了他面子。”余荩臣急忙问:“那些大官是谁?到底有多少人牵涉其中?孙大人有没有事?”管家说:“听说,虽然牵涉其中,但问题不大。赵大人被参的可是很严重。”余荩臣又急问:“我呢?”管家没说话。余荩臣连连摇头,跺脚道:“完了!完了!怪不得赵大人说今天请我吃饭,原来他自己出事了,所以没来催。可我自己被参,是因为什么事儿,我自己都不知道,这可怎么办?”他又想起自己平时干的那些事儿,简直没一件靠谱的,一时间愁得坐立不安。
正犹豫着,出去打听消息的师爷也回来了,手里还抄了一份上司新出的告示,余荩臣见面就问:“打听到什么了?”那师爷想在老板面前表现一下,不肯直说,吞吞吐吐地说:“听说京城那边有什么消息,大概在省城候补的官员都牵涉其中。这肯定是那些大官想捞好处,咱们别管他。像咱们这种有后台的,还怕什么?”余荩臣说:“怕不怕的另说,关键是到底参的是什么事儿……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师爷一听,赶紧把抄的告示往袖子里藏,说没什么。余荩臣说:“我明明看见你手里有张纸,你瞒我干嘛?”师爷没办法,只好把告示拿了出来。余荩臣拿过来一看,上面写的都是劝诫属下“以后不准再去秦淮河喝酒住宿,如果阳奉阴违,一定严惩不贷”之类的官话。这张告示是贴在衙门里的,现在被师爷抄了回来。余荩臣看完后,随手一扔,说:“这种东西,哪个上司没发过?我早就看习惯了。他发他的告示,我过我的日子,关我什么事儿?这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师爷被老板训斥了两句,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没说。余荩臣又问:“我叫你打听的事,有什么瞒着我的?你快老实说!”师爷只咳嗽了两声,还是没说。余荩臣知道他是个没用的,便跺脚道:“你到底是什么材料,从哪说起!”说完,就背着手在厅里踱来踱去。他不理师爷,师爷也吓得不敢吭声。且说余荩臣在家等着消息。
再说上司接到朝廷的密报后,也不敢怠慢,立刻派了藩台和粮道两个人,按照举报的内容逐一调查。因为幕僚赵大架子也被牵涉其中,留在衙门怕不方便,就让他兄弟俩给他送信,让他暂时搬出衙门,避避风头。赵大架子没办法,只好照办,所以头天虽然在贵宝那儿订了酒席,也没去请客。第二天,贵宝派了戏班子去赵大人家拜访,结果听说大人出事了,在家养病,不见外人。戏班子只好失望地回去了。
这时省城里的人都知道了上司委派藩台和粮道查办此案。幸好都是同事,彼此大多认识,一个个都想着走走关系,想办法脱身。粮道为人比较爽快,有人来托他办事,他就跟人家说:“上司虽然把这事儿交给我们,其实也就是做做样子而已。现在的事儿,哪一件不是上瞒下,下瞒上?什么时候查案子,会把一大批人都查出来?我不愿意做这个恶人,上司也不愿意丢面子。他手下这些人虽然不好,难道他平时是聋子瞎子,什么都不知道,非得等到大官说了话,他才一个个地把他们揪出来?岂不是显得他平时毫无察觉么?不过其中总得有人当替罪羊,好掩人耳目。总算大官的话也不是完全假的,等风头过了,以后也就不会再开口了。我说的句句实话,所以各位尽管放心吧。”大家听了他的话,都放下心来了。没想到藩台自从接到任务那天起,就凡是有客人来,一概不见。今天查卷宗,明天提审人,动作非常迅速,大家都不免提心吊胆。然而想起粮道的话,知道上司最后一定会顾及自己的面子,不会查出多少人的,顶多也就是花点钱打点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也就听之任之了。
藩台发现没人给他行贿打点,决定公事公办,先拿余荩臣开刀。他跟制台说:“查到余荩臣贪污厘金的证据了,钱存在上海的银行里。虽然没其他证据,但银行有账簿可查,只要查明账簿上是余荩臣的账户,那就是他的赃款。现在国库空虚,他们还敢贪污,真是没良心!虽然我和余荩臣是同事,但为了大局,我绝对不会包庇他。”制台说:“其他都好办,银行是外国人的,恐怕查不了。”藩台说:“银行虽然是外国人开的,但做的是中国人生意,赚的也是中国人的钱,这点面子应该还是有的吧?我又不是去捐款,查查账簿有什么不可以的?”制台说:“既然老兄这么说,应该没问题。本省官员很多,但能办事的人很少,老兄你经验丰富,这事就辛苦你跑一趟吧。早去早回,早点上报,免得节外生枝。”
藩台心里犯嘀咕:“话是这么说,但我做了这么多年官,从来没和外国人打过交道。外国人眼睛深邃,鼻子高挺,虽然见过几个,但上海据说有十几国人,我一个藩台,总不能一家家拜访吧?语言不通,翻译不好找啊。万一翻译从中作梗……”他越想越觉得棘手,就对制台说:“司里的公务繁忙,抽不开身;再说,我们司里也不会说外语,认不得外文字,去银行查账,一个字也不认识,岂不是白跑一趟?这事关系重大,还是交给别人吧。”制台说:“带着翻译去就行了,只要找个懂行的翻译就行。就算兄弟我也不会说外语,不认识外文字,不也在这里办交涉吗?”藩台被制台说得哑口无言,只好又请求一位洋务局提调杨达仁帮忙。杨达仁从小在水师学堂,认识很多外国人,还会说几句外语,可以当靠山。杨达仁的本职工作,则由制台委托盐道暂时代理。
藩台无奈,只好回家收拾行李。因为是钦差委派的任务,不敢耽误。第二天坐轮船去了上海。一路上,他心里忐忑不安,后悔自己多嘴惹了这事。第二天轮船抵达上海,上海县迎接他入住公馆,随后进城拜访上海道。见面后,谈到查账的事,上海道问:“不知道余某的钱存在哪家银行?”藩台大吃一惊:“难道银行还有两家?”上海道说:“英国就有麦加利、汇丰两家银行,此外还有俄国的道胜银行,日本的正金银行,以及荷兰、法国的银行,总共有十几家呢!”藩台愣住了,说:“我们在省里只知道汇丰银行的汇票,我以前在上海也用过几次,却不知道还有这么多银行。依我看,只有汇丰银行和我们中国人来往多,余某的钱大概放在汇丰银行,我们去汇丰银行查就行了。”上海道说:“外国人开的银行在上海,都是为了做中国人生意,哪家银行不能存钱?不只是汇丰银行一家。不过汇丰银行比较知名,也许余某的钱就放在那里。方伯不妨先去汇丰银行查查。”藩台答应了,告辞离开。
在公馆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藩台准备去汇丰银行查账。洗漱完毕,吩咐备车。穿戴整齐,带着翻译,两人上了马车,前往黄浦滩。还没上车,车夫就问去哪里,藩台说:“汇丰银行。”车夫说:“今天是礼拜天,银行不开门。”翻译是省里带来的,在内地待久了,忘了礼拜的事,被车夫提醒后,也恍然大悟:“没错,礼拜天外国人是不办公的,去了也是白跑一趟。大人不如先去拜访别人,明天再去也不迟。”藩台说:“管他什么礼拜不礼拜,我去他门口递张帖子,总算来过了。就算他不办公,客人总能见吧?我昨天就到了,今天不去拜访,让外国人看笑话也不好。况且今天先把情况告诉他们,明天查账也容易些。”翻译说:“礼拜天关门,连客也不见的,不如明天一起去。”藩台说:“你们这些人,多走一步路都怕。反正坐马车,又不用你们跑,多跑一趟也不难。”翻译不敢再说什么,只好跟着他走。
很快到了汇丰银行门口,果然大门紧闭,送信的人喊了半天,也没人回应。送信的人无奈,只好回到马车跟前,如实禀报。藩台说:“既然没人,留张帖子就行了。”送信的人又跑回去,想把帖子塞进去,但塞不进去,只好吐了点唾沫,把帖子贴在门上就走了。藩台自己觉得有点尴尬,又怕翻译笑话他不懂外国规矩。回到公馆坐下后,他对下属说:“外国人礼拜天不办公,不见客,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不过上面交待了这事,总得做做样子。查到账固然好,查不到,我们也来过两次,也算尽心了。”下属们连连称是。
第二天,星期一,银行开门了。这位老大人依旧坐马车去银行。还没到银行门口,送信的早就拿着名片想从前门冲进去。上了台阶,就大声喊:“接信!”还好没被外国人看到。碰见个伙计,赶紧挥手让他出去,又指着他让他走后门。送信的下了台阶后,藩台也下了马车。送信的上前说明情况。藩台心里很不爽,心想:“我是客人,来拜访他,怎么让我走后门?”原来汇丰银行办理中国人的业务,比如取洋钱、兑汇票,账房、柜台都在后面,所以伙计让他走后门。没办法,藩台只好跟着送信的走到后面。大家看见他戴着大红顶子,都很诧异,议论纷纷:要是来兑银子的,不用穿官服;要是拜访买办的,穿便装就行,不用这么正式。
当时柜台上正忙着收付洋钱、查对支票,根本没人理他。送信的拿着名片喊了几声“接信”,没人搭理。他拉住一个人问:“外国人住在哪间屋里?”那人说:“我来取钱的,不知道。你去问柜台吧。”送信的没办法,站在柜台边看了看,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不好插嘴。藩台急得骂道:“没用的东西,连信都投不好,还当什么送信的!”送信的急了,随便拉住一个戴着铜丝眼镜的小伙子,问他:“外国人哪去了?我们大人要拜访他。”小伙子看了他一眼,不理他,继续低头拨算盘。送信的没办法,又拉住一个留着两撇胡子老头,又问了一遍。这老头倒还算客气,问:“你们哪来的?找外国人干嘛?”送信的还没说来的是藩台大人,老头已经拿着笔和支票,一张张往账本上誊写,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送信的急得要死,藩台也生气了。
正束手无策的时候,忽然看见里面出来个中国人,不知道是银行什么人。藩台亲自上前询问,自称是江南藩司,奉了巡抚大人的差使,要找外国人谈件事,查个账。那人听说他是藩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外国人很忙,在楼上。你要找他,他也抽不出空。”这时翻译跟在后面说:“不见洋人,先见见你们的买办先生也行啊。”那人说:“买办也很忙,什么事?”藩台说:“有个姓余的道台在你们银行存了一笔钱,我要查查,到底有没有。”那人说:“我们这儿没有姓余的道台,不知道。我还有事,你去问别人吧。”说完就出后门走了。
这时来取钱的人越来越多。数钱的声音叮叮当当的,全灌进藩台耳朵里。洋钱用大筐装着,哗啦一声,不知道几千几万的样子。成捆的钞票,一叠叠地数给人家看,五颜六色的,晃得藩台眼睛都花了。藩台心里真是羡慕,心想:“我官居藩司,管着全省财政,也算有钱了,可还是比不上人家多。”
正想着,忽听翻译说:“哎呀,十二点半了!”藩台问:“十二点半怎么了?”翻译说:“十二点半他们就要下班了。”藩台说:“好,咱们在这儿等他们,他们总得出来,等他们出来,咱们上去问一声,不就结了吗?”正说着,只见很多人一拥而出,都往后门走,分不清哪个是买办,哪个是账房,哪个是跑腿的。人都出去了,却不见一个外国人。为什么呢?原来外国人都是从前门走的,所以藩台等了半天,还是白等。等到大家都走光了,静悄悄的。
翻译心里清楚,不敢多说,只好说:“大人,先回公馆吃饭吧。明天托人找到买办问问,或者请他帮忙查查。大人不必亲自跑来跑去。”藩台也觉得没意思,只好敷衍地说:“我和余某人没什么仇,一定要查他的账。但我如果不来几次,上面总说我不尽心。现在外国人没见着我,这事儿和我没关系了,回去也有交代了。至于买办那里,你们明天顺便问问也好。我们能做的都做了,他不理你,也没办法。当差使,谈不上‘亵渎尊严’。外国人看不起我们中国官员,也不是从今天开始的。这事儿我碰上了,倒也心平气和。”说完,起身上了马车回公馆。
翻译当天就托人找到了买办,说了前情。买办说:“别说难查,就是容易查,他存钱,爱存哪存哪,总不能当赃款查。还好大人没见外国人,要是被外国人笑话两句,那就难堪了!”翻译没话说了,回去告诉了藩台。于是藩台打消了查账的念头,只想找个借口应付巡抚。不敢说洋人没见着,他编了个谎话,说问过洋人,账本上没有余某人的账户,所以查不了。一边先发电报禀报,一边准备回省。
这天,我正打算夜里坐招商局的船走。早上在船舱里自己琢磨:“真后悔自己多管闲事,白费力气想抓别人的毛病。现在别人的毛病没抓着,自己倒弄了个没趣。”越想越没意思。正发呆呢,突然有人送来一个名帖,还有好几本书,外加一个黄纸本子,上面写着“万善同归”四个大字。我一看,挺惊讶,赶紧打开名帖,上面写着“总办上海善书局候选知县王慕善”。我又看了看那些书,有《太上感应篇详解》、《圣谕广训图释》、《阴骘文制艺》、《戒淫宝鉴》、《雷祖劝孝真言》。我心里寻思:“原来都是些善书啊。刻善书是好事,但他突然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呢?”我心里正想着不见他呢,送名帖的小二说:“这位王老爷,他自己说是好人。自从他开了这个书局,已经搜集到七百八十三种淫书,现在都存在局里,准备给大人您审查。有些书外面根本没卖,只有他那里有。他随身带着清单,都写得清清楚楚,准备当面呈给您的。”我一听这话,心里想:“先让他进来问问再说吧。我一辈子也看过不少淫书了,哪会有七百八十三种?既然他说有,那就看看吧。看完之后,再决定要不要禁止也不迟。”主意打定,我就吩咐了一声:“请!”
过了一会儿,王慕善进来了,行礼问好,这些就不用说了。坐下后,我先问他:“这个书局是什么时候开的?一共刻了多少书?”王慕善说:“回大人的话,从我曾祖父那一辈传到我这里,一直以行善为念。到我父亲晚年,就想创办个善书会,苦于力量不足,没办起来。我继承先父遗志,现在虽然有点规模,但经费还是不够,刻的书也有限,刚才呈上来的就是全部了。我来找大人,一是想求大人您支持一下;二是有一份淫书目录,请大人过目后,下个告示严禁,免得扰乱人心。”说着,他又站起来,从呈上来的书里挑出两本,指着说:“凡事以尊主为本,所以我特意注释了这本《圣谕广训图释》,是专门准备将来进献用的。这本《太上感应篇详解》,是我效仿制台大人的意思做的。听说制台大人非常信奉道教,这《太上感应篇》是道教祖师李老君亲手写的救世真言,我足足花了三年零六个月才解释完。我的意思是再求大人下个告示,禁止书商翻刻,只准我们书局一家独家发行,这样我们书局才能长久经营,以后有什么善书,就能多刻几部。即使大人您有什么著作,我们书局也能帮您印。”
我说:“多刻几部当然最好。不过独家发行这一层,我们做官的,只能禁止人做坏事,不能禁止人做好事。至于支持,也是我们应该做的。什么《圣谕广训图释》《太上感应篇详解》,你明天送几百本过来,我办完公事,派给各府州县去看。”王慕善说:“书局里的书能得到大人如此支持,将来一定能畅销。我回去后,就在每本书的封面上加上‘奉宪鉴定’四个大字。明天每种先送来两百本。”我说:“很好!”王慕善说:“请问大人,这笔书款,是我在这里领个收据,还是等大人回省后,再去大人府上领?”我一开始以为,他这些善书虽然能卖钱,但这两百本肯定是捐给各府州县看的。现在他谈到书款,我心里有点不高兴,愣了半天,说:“既然想劝人向善,最好把这些书捐给大家。如果要人家花钱买,恐怕买的人就少了。”王慕善吓了一跳,说:“回大人的话,三五本我还捐得起,再多,别说我捐不起,就是书局也支撑不住。”
我说:“这开书局的经费哪里来的?”王慕善说:“都是捐来的。”说着,他又把那本“万善同归”的簿子翻出来,让我看。他一边指着,一边说:“这是某军门捐了五十两银子,这是某中丞捐了五十元洋钱,这是某方伯捐了三十两银子,这是某太守捐了四十元洋钱。”然后他又特意翻出一条给我看,说:“这是家兄王子密部郎,就是现在做小军机的,他也捐了二十四两。”我说:“原来你哥哥是子翁的弟弟,你和令兄关系很好啊。你哥哥去年进京觐见皇上,我们俩聊得很投机。但是这些钱都是大家捐的,更不应该拿去卖钱。你既然和你哥哥关系好,将来我回省后,帮你哥哥想想办法,弄一笔永久经费。外府州县如果有乐善好施的,也让他们捐点。”王慕善听了,特意站起来行了个礼,又说:“谢谢大人栽培。”我说:“这本书和簿子你先拿回去,我这里有什么捐款,随时送给你,不用记账了。”王慕善感激涕零地离开了。
送走客人后,我对同来的幕僚说:“现在的形势,拿着王法吓唬人,叫人做好事都没人听你的,现在突然拿着善书去劝人向善,你送给他看他还不要看,还要叫人家花钱买,这不是做梦吗?说实话,这些书我根本不想看。倒是调来看看他那七百多种淫书,里面一定有些新鲜玩意儿。”我话还没说完,一个幕僚就插嘴道:“大人既然知道他的书没用,为什么还劝他捐给人家看呢?”我说:“劝人向善,一来名声好听;二来他是小军机王子密的弟弟,把他打发走就行了。我哪有那么多时间帮他派书,帮他收钱呢?”大家听了,这才明白。晚上,我就上了轮船回省交差去了。
第二天,王慕善还做着美梦呢,还没走,就让人把善书装了两大箱子,抬着送到藩台的行辕。到了门口一问,才知道藩台大人昨晚就离开上海了。这下王慕善才有点懵,他还以为藩台昨天说的那些话是真的,觉得肯定是有啥紧急公务,得赶紧回省城。于是他又把书箱抬了回来,跟伙计们商量着,把书箱托轮船运到南京去。他自己又另外写了个禀帖,和书箱一起寄去南京。
藩台回省城查案,之前已经跟制台大人打过招呼了,结果不出所料,就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把事情调查得干干净净的;再把几个小官吏弄下去,什么羊紫辰、孙大胡子、赵大架子那些人,都没事。报告递上去,制台大人一看,就批复了。那些被参的人,私底下又托人在北京打点,省得上面再找麻烦。一件大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这在中国官场,都是先声夺人,最后不了了之的惯例,可不是写书的人先详细后简略,虎头蛇尾啊。
咱们先不说这些闲话。再说王慕善,自从藩台大人赏识了他之后,这天他真刻了个印章。他刻的善书,每本书上都盖上“奉宪鉴定”四个大字。他还特意在几家报纸上登了广告。又把书局门口的招牌重新写了,改成了“奉宪设立善书总局”。招牌旁边还加了两块虎头牌,写着“书局重地,闲人免入”。还挂了一根军棍。他自己还说:“现在我的书局是官办的了,我得按照总办的规矩来,伙计们就是我的下属。”他还吩咐手下的人,“以后都得叫我总办”。选了个好日子开张,挂上招牌。提前在九华楼订了几桌酒席,还发了请柬。认识的官和绅士,请了好几十位。请柬上有的写“知”,有的写“代知”,还有写“谢谢”的。有些不知道他底细的,还以为他真是小军机王某人的弟弟,跟藩台关系铁着呢,都来送礼。
开张那天,书局门口张灯结彩的。屋里摆设一新,还点了两根大蜡烛。王慕善穿戴整齐,戴着个忠孝带,先在堂屋关圣帝君像前上香拜祭。拜完之后,手下的伙计们都给他磕头道喜。然后宾客络绎不绝,热闹了半天。王慕善怕来的正经官绅不多,丢了他的面子,提前托人打点好了,结果那天还真来了两位大官。王慕善就殷勤地留他们吃饭。一共六个人,王慕善自己陪着,五个客人都是道台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