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的张国柱,自从芜湖道认他做干儿子后,加上他自己又大方,把公馆里的人都收买了。他做事说话,一套一套的,听着都挺有道理,大家都服他。他觉得时机成熟了,就说:“老爷子老太太的灵柩一直停在这儿,总得有个结果吧。”然后就跟三个姨太太商量,想再办一次丧事,把灵柩送回老家。算下来,怎么也得花上万把块。他就一边给四川老家拍电报汇款,等钱到了再办这事,三个姨太太也没啥意见。

过了两天,电报还没回信。张国柱愁眉苦脸地走进来,唉声叹气地说:“老天爷跟我作对,连这点孝心都不让我尽,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啊!”大家问他:“电报怎么说?”他也不说话,就在那儿哭。大家急了,又追问他。他才说:“四川那边前阵子接到上面命令,这个月要裁军。我这次出来办事,本来有个替补的。我拍电报让他先帮我转个七八千块钱过来,再凑上我这里几千,这样办丧事也能体面点,把老人家送回家。结果没想到出了这事,我实在没办法了,真是把我急死了!”大姨太太说:“老爷活着的时候,提拔了不少人,现在有你这位大少爷在这儿,他们不敢不认。写几封信问问他们,帮忙筹点钱,应该没问题吧。”张国柱说:“不行!不行!老人家的大事,怎么能麻烦别人?虽然我现在暂时没差事干了,好歹也算是个有点身份的人,去求他们,实在不合适。不是怕他们怀疑我,而是‘人情债’这东西,老人家去世都三年了,我们也没联系,他们不帮忙也就算了,就算肯帮忙,就算一人给个二三十块,最多一百块,对我们来说也杯水车薪,还得欠他们人情,太不值得了,还是我们自己想办法吧。”

第二天,张国柱又说:“虽然我那边的差事辞了,但也不能在这儿耽搁太久。既然钱不够,那就只能‘量力而行’了。再说以前已经办过一次丧事了,现在也不方便再麻烦别人。赶紧找个日子,半个月之内把灵柩送走吧,除了关系特别好的,其他的都不通知了。”

这半个月,他没事就往道台那儿跑,对芜湖道那是毕恭毕敬的。后来,他还拜芜湖道为师,说:“老师,我父亲去世的早,没怎么受过教诲。现在拜您为师,接受您的教导,希望能学点做人的道理。”这马屁拍得芜湖道心里美滋滋的。他知道张国柱四川的差事没了,现在正为难,就出于好心,给了他二百块钱,还帮他写信给各府州县,帮他筹钱。居然也弄到了将近两千块,都给了张国柱。张国柱当然感激不尽。

动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张国柱在庙里办了一场丧事。凡是收到讣告的,道台以下的官员都来吊唁。虽然来的客人不多,但场面还算不错。张国柱披麻戴孝,让两个人搀扶着出来给客人磕头,拿着哭丧棒,嘴里哭喊着,还真像那么回事儿。三个姨太太和公馆里的人都感叹地说:“我们军门有这么孝顺的儿子,真是他的福气,能把他送回家。” 但有个跟张军门关系很好的朋友,本地乡绅,候补员外郎刘存恕,却不太相信,背后说了几句闲话,有人把这话告诉了张国柱。当时张国柱没说什么,心里却在盘算着。

本来说是办完丧事就动身的,结果又耽搁了七八天还没动身。芜湖道问他:“怎么还不动身?”他支支吾吾的,说不出口。芜湖道明白他的意思,知道肯定是钱不够,就问他是不是这事。张国柱只好说实话。芜湖道说:“现在远水解不了近渴,就算我们再帮忙,最多再凑几百块,也没用。再说你这次回家路途遥远,可不是两三天就能到的。就算回家安葬,也得办丧事,通知朋友,哪一样不要钱?以前我想让你把房子抵押个两万块,你大哥不同意。现在我觉得只有这个办法了,你大哥千万别固执。先照我的话做,回去跟你几位姨太太商量商量。好在大人现在就剩三位姨太太了,也不用住这么大的房子。就算晚两年,等你大哥有钱了,再赎回来也行。”张国柱心里很高兴,但脸上故意犹豫半天,说:“老师教训的是。我回去跟几位庶母商量商量,再来禀报。不过还有一件事,老人家带兵这么多年,又补授实缺多年,也算是为朝廷出力了。现在去世了,连个抚恤都没办好。我想请老师帮忙,向上面请求恩典,或者按照军营积劳成疾的例子,优厚抚恤,要是能办成一件,死而无憾!”说着,又在地上磕了个头。芜湖道说:“这是你的孝心,我一定尽力。不说别的,就说大人在安徽带兵的时间也不短。你一面把房子抵押了,送灵柩回家,我一面帮你办这事,最快也得几个月吧。”张国柱又磕头谢恩。

那天芜湖道留张国柱吃饭,说今天请了几位绅董一起吃饭,顺便商量点事,就让张国柱陪着。张国柱一听,自然就留下了。一会儿客人到了,没想到,那个怀疑他的刘存恕也在。张国柱一看,立马吩咐下人:“回家去我屋里,床头有个皮包,帮我取来。” 他一边入席,一边管家已经把皮包取来了。张国柱接过皮包,打开,摸出一张纸,说:“今天各位老伯都在,我有个东西,想请各位看看。”说着,把纸递给了刘存恕。刘存恕一看,是个官文,上面写着钦差大臣委任张国柱统带营头,官衔什么的都写得清清楚楚。大家不明所以,传着看。张国柱又说:“我父亲去世前,因为亏空,家产都抵押出去了,什么都没了。我千里迢迢赶回来处理后事,不仅自己吃苦,还得赔钱。这瞒不过我们老师,他了解我的苦处。可有些人胡说八道,说我不务正业,说我的官职是假的,所以我今天把这个拿出来,让大家明明白白。”说完,把官文收起来,让下人拿回去,自己继续陪客。

大家看完官文,都没说什么。只有芜湖道觉得张国柱是个正派人,指着他说:“以前他老爷子退休后,据说家境很好,怎么一下子就什么都没了?只有他这位世兄是真的孝顺,顾全大局。他回来后,不仅没捞到老爷子什么好处,还赔了几千两银子,真是难得。现在想把老爷子灵柩运回去,却没钱,怎么办呢?我劝他抵押房子凑点钱,他都不肯。这样的好儿子,世上少有!”大家听了,自然也都跟着附和。但席间有个衙门里的老夫子,看得清清楚楚,却一言不发。散席后,他对同事说:“我干了几十年公务,什么没见过?公文都有朱笔、墨笔之分,至于官文,从来没见过用墨笔写日期的,‘札’字上面总有个红点,名字上也有一点一钩,日期也必须用朱笔,才算数。而且背面一定有内号戳记。他的这个官文,一没用朱笔,二没内号。我阅历浅,今天算是长见识了。”同事说:“我不信,上面的关防是真的。”老夫子说:“关防是真的,难道就不能预印空白的吗?他是黄军门的侄子,在四川一直跟着黄军门。黄军门去世后,他还留在营里,这个时候,什么事做不出来?我们心存善意,不当面揭穿他,就算了。”

张国柱回家后,说是芜湖道的意思,要上报朝廷为父亲请恤典。但走流程打点,至少要四五万两银子。三个姨太太都说:“这事虽然该办,可一时哪来这么多钱?”张国柱说:“这是父亲死后的体面事,无论如何,就算我吃苦,四处筹钱,也要办成。”最后,还是绕到了“抵押房子”这件事上,不过这话是三个姨太太说的,不是他提出来的。这时,他立刻改变态度,说:“如果只是运送灵柩,我是不会动房子的。但现在要为父亲请恤典,数目太大,不得不卖房子了。”第二天,他托道里账房朋友帮忙,抵押房子得了五万两银子。芜湖道听说后,反而说他做得对,还说:“某人的老爷子不在了,只有三个小,没孩子,这么大的房子,也空着,现在抵押出去,先弄点钱用用也好。” 随后见了张国柱,又说:“你四川的差事听说已经辞了,将来三个姨太太要你养活,你没差事,怎么养得起?我们关系好,我得帮你想想办法。”张国柱听了,连忙感谢芜湖道的栽培。芜湖道说:“你一边送灵柩回去,我一边想办法。我现在要进省,等你回来,大概就有眉目了。”

张国柱拿了银子,和三个姨太太一起送张军门夫妇的灵柩回老家安葬,暂且不表。再说芜湖道过了两天,因为别的事去省城,顺便为张军门请恤典,为张国柱谋差事。他坐轮船,很快就到了。下船后,先去下属准备好的公馆休息。然后去衙门,先到上司、道台的办公室。一进办公室,发现已经有一个人坐在那里了。看起来不像本省的候补官员,互相问了姓名。芜湖道先说了自己的名字。那人忙说:“太公祖”,自称姓尹,号子崇,是庐州人,在京城做郎中,住在徐大军机的家里。芜湖道明白,他是徐大军机的女婿。于是问他:“来京城有什么事?”尹子崇因为初次见面,有些私事不好说,就淡淡地说:“有点小事要和中丞商量,没什么大事。”然后问芜湖道:“您管辖的地方有什么好矿?”芜湖道看出他的来意,估计他是来办矿务的,就随便敷衍了几句。

芜湖道回来汇报了张军门身后事,顺便求抚台帮忙安置张军门的儿子。他说张军门有个私生子,今年四十岁左右,以前在四川防营跟着黄镇,做到副将游击,虽然是武官,却很有文化,办事也利落。现在他正送父亲灵柩回老家,四川防营撤了,他也没差事了,想请抚台帮忙安排个差事。抚台以前跟张军门有交情,一听这话,立马高兴地说,张军门还有个儿子,真是太好了!况且是故人之子,一定得提拔。正好童钦差回京,空出好几个营头的职位,这些营头都是张军门以前招募的,现在就暂时把这个差事留给他儿子。让芜湖道写信通知张游击,葬礼办完赶紧过来。至于恤典的事,等他来了再商量。

芜湖道领命就去给张游击发电报了。张国柱(张军门之子)后来就带了十几个营头,大家都知道他是张军门的儿子。他回老家安葬父亲的时候,已经把三位老姨太太安顿好了,手里还有五万银子,生活很宽裕,所以事事都办得很妥帖。在安徽带了几年营头后,他又把芜湖的房子卖了,又赚了几万银子。倒是分出去的几位老姨太太,仗着有点关系,找过他几次,被他打发了几千银子,之后就再没啥事了。

再说说尹子崇,他跟芜湖道在官厅碰上了。芜湖道走后,抚台才把尹子崇请进来。 抚台一见到他就皱眉头,跟巡捕抱怨说尹子崇老往这跑,不就是徐大军机的女婿吗?非得拿这招牌出来显摆,而且他办事能力也不怎么样。尹子崇进来后,按照官场规矩给抚台行礼。抚台虽然不喜欢他,但看在他岳父的面子上,还是得客气点。

尹子崇说他岳父写信让他赶紧把这边的事处理完回京,过年要谒陵,下半年还有万寿节,不能错过。抚台问他除了矿务还有什么事,尹子崇说善祥公司的事有点棘手。他创办这个公司,招股六十万,先收了一半,虽然不是他的钱,但他费了不少力,他岳父还帮着写信,才有了这个局面。三十万银子已经用完了,剩下的股分,股东们都不肯拿出来。抚台说只要矿好,公司将来一定能发财,再加上徐大人的名声,尹子崇又有能力,还怕不兴旺?剩下的股分,写信催催就行了,利钱不少他们的,将来发财也能分红,他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尹子崇说问题在于他太实诚了,事事省俭,从开公司到现在,一分官利都没发,说等公司盈利后再补上,没想到股东们不愿意,把剩下的股本也卡住了。抚台很惊讶,问尹子崇打算怎么办。尹子崇说他岳父来信让他回京,不想再管这个事了,而且最近两个月,先招的股本用完了,后面的股本又拿不出来,他已经垫了好几万银子,所以想赶紧脱身。抚台问他打算怎么办,尹子崇说要回去跟股东们商量。

抚台没啥好说的,就送客了。送走尹子崇后,抚台又抱怨说中国人办事真不行,一开始吹得天花乱坠,招股的时候积极,钱到手了就乱花,利钱也不给,事情搞砸了,又不愿意管了。他没这闲工夫陪他,以后不见了。

尹子崇这回去见抚台,本来想商量点事,结果被抚台几句话堵得说不出话,灰溜溜地回了善祥公司。公司同事马上围上来问:“跟抚台说了吗?那个外国人又来了,他坚持这事必须先得到抚台的首肯,这样他才能安心开矿,咱们也能多合作。”尹子崇生气地说:“这洋鬼子怎么这么死脑筋!他不相信我,非要抚台点头才肯买?我咽不下这口气!告诉他,这家公司是我尹家创办的,尹家的事,徐大人(他岳父)会摆平!抚台能怎么样?要是不答应,让他去跟我岳父说!这矿我卖定了!至于他怕抚台卡他脖子,不敢保护他,哼,抚台有几个脑袋敢得罪外国人?”

尹子崇正得意洋洋,那个买矿的洋人又来了,后面跟着个翻译。尹子崇吓得脸色都变了,赶紧站起来陪笑,拉人家坐下,又让手下拿洋酒、苏打水、点心、雪茄招待。洋人跟翻译嘀咕几句后,翻译问尹子崇:“跟抚台谈过了吗?”尹子崇说:“这矿是我尹家开的,他管不着!再说我岳父徐大人也参与其中。你们接手后,全省想在哪儿开矿就哪儿开,怕他不保护?他哪有那个胆子!放心大胆地干!有什么事直接跟我说,我去跟我岳父说,保证没问题!”翻译把话翻译给洋人,洋人又嘀咕了一阵。翻译对尹子崇说:“我们老板的意思是,虽然公司是你尹先生创办的,但你只是个商人,我们老板也是商人。虽然你情我愿,但内地和租界不一样,中国商人跟外国商人不能私下交易。开矿这事要在内地进行,洋商都不准在内地开店,哪有准他们在内地乱开矿的道理?再说,就算在租界,中国商人把买卖转给洋商,或者挂洋商的牌子,也得去领事馆注册。现在我们老板来内地跟你交易,怎么能不经过双方官员同意呢?你们中国人总是说外国人蛮横不讲理,不遵守条约,这件事,我们老板坚持必须双方官员签字,他才肯接手。”

尹子崇听了这话,心里很不舒服。翻译已经把他的难处都告诉洋人了,再加上他那副焦虑的样子,就算翻译不说,洋人也猜到了。洋人当然明白,这事要是经过抚台,除非抚台跟尹子崇是一路人,才会把全省矿产卖给外国人,任由他们开采,中国官员不管不问。如果抚台有点良心,考虑到主权和利益,肯定不会答应。只要抚台不答应,这事就黄了。所以洋人一再要求尹子崇打点好上下关系,才肯接手。虽然尹子崇是徐大人的女婿,但全省矿产关系到全省利益,抚台是一省之主,事关国体,如果抚台坚决不同意,就算军机大臣也奈何不了他。尹子崇刚听抚台说了几句话,知道这事没戏,但又拉不下脸,只好拼命巴结岳父,让洋人别听抚台的,有事直接跟他讲,他再去跟岳父说。没想到洋人很精明,坚持不肯。尹子崇怕事情搞砸,公司的事是小事,关键是把公司卖给外国人,至少能得两百万银子,除去还股东的钱,自己也能狠狠赚一笔。所以他死活不肯放弃。

说回当时,洋人听懂了尹子崇的难处,心里暗自高兴,心想:“公司虽然接手不了,敲他一笔也是好的。他有个军机大臣的亲戚,还怕没人给他筹钱吗?”于是笑眯眯地要走。尹子崇死活留住他,非要好好商量。洋人灵机一动,坐下听他说话。尹子崇还是老一套,拍着胸脯说:“你们怎么这么没胆子,非要抚台答应才算数!他当不当官,都在我岳父手里!不是我说大话,我们做的事,他敢说个‘不’字?他要是敢吱声,立刻撸掉他的乌纱帽,还怕没人来做?”

翻译如下:

翻译员一声不吭,洋人只是笑。尹子崇又催促翻译员去问洋人。翻译员问过洋人后回来汇报说:“只要你岳父徐大人肯签字,就一样。”尹子崇说:“签字的事,包在我身上!”洋人说:“既然这样,尹先生您什么时候进京?我们一起进京。如果徐大人不肯签字,不光您得负责我这次进京的路费,还得负责我从上海到安徽的路费,以及我在安徽待的这些天所有的费用。”翻译员一句一句地翻译,尹子崇一句一句地回应。因为洋人提到“一起进京”,尹子崇说:“一起进京的事咱们先缓缓。我先进京,把老爷子说服了,再电报通知你们,你们再进京也不迟。不过,要是事情不成,所有费用都由我承担。如果事情成了,你们反悔了,那我找谁去?”洋人说:“咱们是诚信通商,哪有骗人的道理?”尹子崇说:“话是这么说,但空口无凭,你们总得先付一部分定金,才能让人放心。”洋人想了想,问:“付多少?如果我反悔,定金就作废。要是您反悔,或者办不成事,怎么处罚?”尹子崇说:“我绝对不会反悔!”洋人说:“话虽这么说,咱们还是得把条款写清楚,免得以后扯皮。”尹子崇说:“对对对。”于是两人商量了一会儿,尹子崇先要求洋人付两成定金,又说:“全省的矿,总共卖给你们240万两银子,我已经很克己了。两成定金就是48万两。”洋人觉得太多了,两人讨价还价,最后谈妥全省矿产总价200万两银子,先付两成,也就是40万两。洋人只肯付五万两,也就是半成,但经不住尹子崇的花言巧语,最后同意先付十万两,当天成交。先由尹子崇签字为凭,限期五个月内完成交易。如果尹子崇办不成事,或者中途反悔,除了退还十万两定金外,还要赔偿三倍的罚款。

尹子崇一心只想成功,想让洋人当天就付钱,洋人说的每一句话他都照办,所有事情都写在纸上,他亲笔签字为证。写完之后,尹子崇等不及第二天,当场就签了字,还想去洋人住处取钱。洋人说:“我的钱都存在上海银行。既然答应你了,早晚都会给你的。反正事情已经说定了,我在这里也没什么事了,明天就回上海。你们可以派个人跟我一起回上海取钱。”尹子崇听了这话,心里虽然失望,但还是暂时忍耐了下来,把签了字的文书收了起来。他又回头跟公司的人说:“谁去上海收钱?”想了半天,没人能派,最后只能他自己去了。于是跟洋人商量好,后天他亲自去上海,拿到定金后,再立刻去北京。洋人答应了,就回住处去了。尹子崇没跟股东们打招呼,就把公司的人全辞退了,公司的一切业务都停了。他还退掉了租的房子,另找了个小地方,只挂个招牌,维持个门面。那些来不及处理的事情,都托付给一个心腹去办,好让他能立刻动身。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两天就到了上海,收到了洋人的钱,把签了字的文书交给了洋人。洋人又带他去见了领事,谈了一次。这时尹子崇只求钱到手,千依百顺,再好不过了。他本来就是个阔人,拿到这笔昧心钱后,更是挥金如土,在上海滩寻欢作乐,没几天就花掉了好几万两银子。这里就不细说了。

他来的时候是五月中旬,现在已经是六月初了。他打算在上海过夏天,秋天凉快了再进京,实际上是想在上海好好玩乐一番。他结识了一些狐朋狗友,天天一起打牌喝酒,见他钱多,就想着法子骗他点钱花花。所以他不愿意走,他的那些朋友也不愿意让他走。后来,他从报纸上看到岳父徐大人因为和别的军机大臣不和,上奏摺告病。他自从到了上海后,一直沉迷于享乐,没看过信,也不知道岳父告病的消息是真是假。他算了一下,还有三个多月的时间,事情来得及。但是,如果岳父真的病了,那事情就办不成了。他想给家里发个电报问问情况,又一想,自从到了上海后,他一直没给岳父写信,现在突然发个电报,未免让人觉得奇怪。他犹豫再三,非常为难。后来,他一个狐朋狗友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先发个电报,只问岳父身体好不好,别提其他事。他照做了。第二天收到了舅老爷的回电,上面写着“父病痢”三个字。尹子崇一想,他岳父年纪大了,还抽鸦片,扛不住痢疾的。这时他才慌了神,赶紧把娶妾的事搁一边,连夜坐船进京。他把钱的五成存在上海,两成汇回家,在上海花掉了一成,自己带了一成多进京。他匆匆忙忙地赶到京城。

还好他岳父命大,吃了两剂药,痢疾居然好了。尹子崇这才放下心来。但是,他岳父一共有三个女婿,另外两个都是正经科班出身,只有他是捐官,而且小时候仗着有钱,没读过什么书,到现在连个便条都写不好。所以徐大人不太喜欢他。他见到岳父,一半是害怕,一半是羞愧,一句话都不敢说。之前为了卖矿的事,他已经在洋人面前夸下海口,说他会回京后让岳父签字,让岳父帮忙,吹得天花乱坠。谁知道到了京城后,在岳父家做了两个月的上门女婿,一句话都没敢说。

时间快到了,外国人发电报催促他进京,这下他急得团团转,在屋里走来走去,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样又过了十几天。买矿的外国人也都来了,住在旅馆里专门等着他,要是办不成就能收他的罚款,这更让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着急。俗话说得好:“情急智生。”他平时见他岳父画画都是草草了事,至于画的是什么公事从来不问。尹子崇虽然学问不深,但毕竟聪明,他一看就明白岳父是因为年纪大了,精力不济。这事倒是可以利用一下。还好他那些舅舅里头,有两位平时他岳父不给钱花,大家都知道他岳父有钱,十两八两,一百八十,都来借钱,所以尹子崇虽然在他岳父面前不怎么受待见,但那些借过他钱的舅舅们对他还是挺感激的,所以他们关系还不错。尹子崇也曾和他舅舅们谈过这笔矿石买卖的事,几个舅舅都极力撺掇他成功,将来多少也能沾点光。现在大家都知道尹子崇被外国人逼得没办法了,都来帮他想主意。

后来多亏他一个最小的舅舅(那年才十九岁,年纪虽小,主意最多),仗着他父亲徐大人喜欢他,就帮着出了个损主意,说事成之后,给他一些酬谢,尹子崇自然答应了。他先把外面安排妥当,然后回去找他岳父。他知道他岳父和前门外一座寺庙的和尚关系很好,有空就常去那寺庙。那寺庙的住持和尚,会写诗会画画,还会帮人牵线搭桥,他和徐大人成了好朋友,那些想巴结徐大人的都来巴结这个和尚。而且这和尚帮人牵线搭桥,却一点痕迹都不露。因为徐大人相信他,总说他是出家人,四大皆空,慈悲为怀。凡是和尚托的人情,无论如何,他都得应酬。和尚做的这些事,虽然瞒得过徐大人,却瞒不过徐大人的儿子。还好这和尚对徐大人的儿子很客气,还借着别的事帮他儿子忙,以此来讨好他。徐大人的儿子虽然知道他的那些事,但念在他平时为人还算恭敬,也就没在他父亲面前揭穿他。这次尹子崇的小舅舅出的主意,就靠着这个老和尚。

老和尚知道徐大人的儿子托他办事,也不敢怠慢,选了个空闲日子,准备了一桌素斋,提前亲自去府上邀请徐大人赴宴。徐大人自然立刻答应了。那天,徐大人上朝回来没事,就坐上马车直接去了,见了和尚,谈诗论画,十分风雅。正谈得高兴,尹子崇和小舅舅先赶到了寺里,说是来伺候老爷子的。徐大人也没在意。和尚见了,极力拉拢,说道:“准备了一桌素斋,本来觉得人少。现在你们两位来了,陪陪老大人,再好不过了。”两人也谦虚了几句。老和尚留下他们两人,继续和徐大人聊天。才聊了几句,突然听到窗户后面一阵洋琴的声音。和尚耳朵尖,先问小沙弥:“这是谁在那儿弄这个东西?”小沙弥说:“就是前天来的那位外国王爷。”和尚说:“叫别的师傅陪陪他,别怠慢了人家。我这里陪徐大人,没工夫去招呼他,就说我不在家就行了。”小沙弥答应着出去了。这时候,尹子崇和他的舅舅也出去了。徐大人就问:“这位外国王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和尚说:“人挺好的,也在传教。他的教和我们佛教差不多,都是一心向善的。他自从到京以后,一直住在他们使馆里;以前来过寺里一次,是我出去陪他的。虽然我不懂他们的语言,有翻译帮忙,也一样。这人弹一手好洋琴,还会写外国诗。有一本什么外国诗集,里面选登他的诗很多,可惜都是外国字,我们看不懂。要是懂他们的文字,和他一起吟诗作对,交个海外诗友,那可是件极妙的事!”徐大人说:“既然你说他这么好,为什么不请他来见见呢?”和尚说:“论外交礼仪,他既然来了,我应该亲自去迎接他的。况且他还是王爷,身份非同一般。但是难得今天您大人有空,我们正想借此聊聊天,所以让他们去陪他也是一样的。”徐大人说:“过一会儿我们还要在这里吃饭,要是让他闯进来,反而不好。我看还是请他来见见的好。如果他还没吃饭,就让他一起吃素斋,我们的礼数总要做到。”和尚巴不得他这么说,立刻放下徐大人,自己去请。

一会儿工夫,只见和尚在前头走,洋人在中间,尹子崇和他的舅舅跟在后面。洋人身边还有个人,大概是翻译。进屋后,徐大人先站起来和他握手,洋人也赶紧摘帽子。徐大人一见儿子、女婿都在后面,就说:“你们倒是先和他见过面了。”和尚连忙打圆场,说道:“幸亏把他请了进来。他刚才见到少大人、尹姑爷,高兴坏了,正商量着一起过来见老大人呢。”于是大家分宾主落座。

寒暄没说几句,和尚怕露馅儿,赶紧出去摆桌子椅子,催大家入座。以前徐大人来寺里吃饭,就一张方桌,他和和尚对面坐。现在多了四个人,六个人三对面坐,方桌也够坐。实在不行,加张圆桌也挺宽敞的。没想到和尚另有主意,对着佛像说:“徐大人常来,外国人还是第一次。一时半会儿准备不了素菜,就用中国菜招待,好像不太恭敬。我有个主意,你们去西书房把那张大桌子和椅子都搬过来,用大餐具吃中国菜。咱们照他的规矩来,他总没话说了吧。”一会儿工夫就摆好了,请大家入座。徐大人一看,摆的是长桌子。和尚说:“徐大人,今天咱们中西合璧。您老人家坐首席,少大人、尹姑爷陪着。这边是主位,密司忒萨坐右边,他一起来的刘先生坐左边。右边第一位在外国人看来是最好的位置,您老人家不用跟他客气。”大家坐好后,和尚又上了洋酒和荷兰水。洋人不会用筷子,和尚又给他换了刀叉。大家说说笑笑,聊些不着边际的事儿。徐大人费尽心思应酬,少大人、尹姑爷帮忙翻译,才算应付过去。

吃完大半,徐大人好像有点累了,不知道洋人和翻译说了几句什么,翻译跟少大人说:“我们这位洋大人非常仰慕徐大人,以前没来中国的时候,就经常听到别人提起徐大人的名字。他现在跟着我们中国人学,还认识不少汉字呢。”和尚赶紧说:“认识汉字,以后就能写中国诗了。只是我们不认识洋文,看不懂他的诗,真是不好意思。”大家都没理和尚。那个通事刘先生又说:“我们洋大人想请大人把您的名字写在一张纸上给他看看。”徐大人一听很高兴,立刻让人拿笔墨纸砚。洋人从身上摸索半天,拿出一大叠厚厚的洋纸,上面写着洋文,花花绿绿的,根本看不懂。通事把纸递给徐大人说:“我们洋大人觉得中国纸不结实,揉一下就破了,请大人把字写在这种纸上。”徐大人二话不说,戴上老花镜,提起笔,认认真真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通事拿给洋人看,洋人咕噜了两句,通事又撕下几张纸,重新递给徐大人说:“我们洋大人想请大人再写一遍。第一张是他自己留着当宝贝,这张他要带回外国,印在他的书里。”和尚赶紧打圆场说:“这位外国诗人大概想即兴作诗,把今天遇到大人这事儿写进去,所以要把大人的名字印在诗稿里,这可是扬名海外啊!”和尚一边说,徐大人已经写完了,又递给了洋人。洋人收好,继续喝酒吃饭。

和尚见事情办妥了,朝小和尚使了个眼色,催厨房上菜。一会儿饭散了,少大人、尹姑爷陪洋人去西书房喝茶,和尚自己陪着徐大人。徐大人又坐了半天,喝了两杯茶,才坐车回家。

这时候和尚才走到西书房,正看见少大人在那里夸夸其谈,自吹自擂呢。想知道后来怎么样,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