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天王慕善在局里设宴喝酒,突然,两个花楼里的妈妈笑嘻嘻地跑来说:“我们老板来了!”王慕善一看,来的正是他相好西荟芳花媛媛的两个妈妈,一个叫阿金,一个叫阿巧。原来,上个月过节的时候,王慕善欠花媛媛十二台酒钱,九十六个局钱,因为当时手头紧,没送过去。花媛媛她妈觉得王慕善认识不少达官贵人,应该不会赖账,所以也没急着派人上门要钱,想着等王慕善下次来,钱自然会还。结果节后到现在,王慕善一次都没露面。问他家里,说在局里;问他局里,说在家,总之就是不见人。后来王慕善的朋友还说他节后跟个叫周宝宝的混得火热,不到一个月就吃了好几次饭,玩了好几次牌。花媛媛她妈气坏了,几次想找王慕善算账,都被他提前躲开了,不是从后门溜走,就是躲在周宝宝那儿不出来。连续几天都没找到人,花媛媛她妈只好天天去书局堵他。

有一次,她终于碰到了王慕善,本来想跟他拼命,结果被王慕善花言巧语哄住了。王慕善苦苦哀求说:“妈,别生气!实在是因为没钱还账不好意思上门,不是故意不还的。”他又说:“妈,我的情况你也知道,现在这书局,新马路宋子仁宋大人、铁马路做善事的申义甫申大人都肯借钱给我,生意还要做大呢!他们答应借钱了,但钱还没到手。钱一到手,我就先还你,那点酒钱菜钱不算什么,我之前答应给媛媛金手镯的事也一定做到。您今天先回去,最多半个月,我一定把钱还您。”花媛媛她妈说:“王大少,您也是人啊!您春天追我们媛媛的时候还是个小先生,现在……”王慕善打断她说:“别说了,我什么情况不知道?以后钱赚得多,我还想娶媛媛做姨太太呢!您就是我丈母娘!娶了媛媛,您也一起住我家。”花媛媛她妈说:“大少,您只要把酒钱菜钱还我就行了,其他的我不敢奢望。”王慕善说:“这事儿一定做到,您放心!”花媛媛她妈只能暂时忍了,连他跳槽的事都没说穿。

过了半个月,还是没消息。花媛媛她妈又派人去了两三次,还是见不着人。那书局在靶子路北面,来一趟不容易。花媛媛她妈急了,就收买了王慕善的车夫,车夫告诉她:“哪天开局,我们东家一定在那儿,你们尽管来。”花媛媛她妈记下了那天。结果那天,王慕善早有准备,让宋子仁帮他从营里借了四个士兵,穿着军装,在门口拦人;还叫了巡捕房的两个警察帮忙,不许闲杂人等进去。

那天,花媛媛她妈心里有事,一大早就叫女儿起床。收拾好,都十一点半了。到了书局门口,已经快十二点了。只见人来人往,马车轿车很多。花媛媛母女知道这时候不方便,又去茶馆等了半个小时,见来的人差不多了,才和阿金、阿巧一起走到门口。士兵和警察拦着不让进。媛媛母女俩太年轻,受不了呵斥,就退了回去。

阿巧很机灵,说:“都来了,哪有不进去的道理?”她就让媛媛母女去茶馆等着,自己拉着阿金硬闯了进去。警察问:“你们是谁?”阿巧说:“是王老爷家的人。”警察不好拦,就让他们进去了。王慕善一看,吓了一跳。屋里都是贵客,要是闹起来,太不方便了。他灵机一动,说:“你们来得好,我家老爷有一封信在这儿,我正有事,还没送去呢。那就麻烦你们带去,省得我跑一趟。”说完,借口去房间取信,把阿金、阿巧带到账房,先埋怨她们不该当众拆他的台,又说:“这点时间就急成这样?”阿巧说:“这事儿跟我没关系,她娘俩非要来,在茶馆等着呢。大少,您自己跟她们说吧。”王慕善皱着眉头说:“我正忙着呢,她们偏要来缠我!”阿巧说:“这是您自己不好,说话不算数,怪不得别人。洋钱一时拿不出来,先给她们点钱应付一下,她们也不会总来找您了。”王慕善知道今天这事非钱解决不了,硬着头皮,从账房柜子里拿出昨天刚借的钱,数了数,除去要用的,还剩六十多块。他给了媛媛五十块,给了阿金、阿巧一人五块,求她们赶紧劝媛媛母女回去,以后再说。阿金、阿巧拿到钱,高兴地做了回好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王慕善见她们走了,才松了口气。回到客厅,连声道歉:“对不起!刚才那两个人,说来也好笑,她们老板是普庆里的洪如意,是我大哥去年在上海帮过他几次,后来我大哥进京后,他们俩还经常通信,还互相送东西,都是我帮他们传递的。”宋子仁说:“令兄真是风流才子!洪如意是苏州来的,派头确实不一样。”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把花媛媛的事儿巧妙地掩盖过去了。

王慕善放下心来,正要动筷子夹菜,突然发现申大善士不见了,赶紧问大家:“申老伯去哪儿了?”宋子仁说:“申老伯听说庄子上存的钱出了点问题,管家给他送了封信,他就急急忙忙地走了。来不及跟您说,托我们跟您说一声,一忙就忘了。”王慕善听了,心里很不痛快。因为他还记着蔡智庵让他帮忙借五千块钱的事,虽然没答应,但他心里还是忍不住瞎琢磨。吃完饭,大家就都告辞了。

第二天,朱礼斋果然送来了五百块钱,王慕善千恩万谢的,不用多说。但是之前欠的太多了,五百块钱换成六百多块,还了局里的账,还了店的账;有钱了腰杆子也硬了,又开始吃大餐、打麻雀、坐马车、看戏、置办行头,钱很快就花光了。不到十天,五百块钱就花得干干净净。钱花完了,他又想起:“宋子仁还答应给我一百块钱呢,去问问他。”偏偏宋子仁这个人特别啰嗦,又特别谨慎,见面后,东问西问的:“局里一个月开销多少?印了多少书?一年能赚多少钱?”王慕善胡乱应付,就想赶紧拿到钱。后来宋子仁又说了很多鼓励他的话,然后拿出一张月末的票据。王慕善拿到钱,高兴坏了,没坐多久就匆匆离开了。回到局里一看,是张期票,远水解不了近渴,高兴之余又有点失望,犹豫半天,只好托局里会计的朋友,换了几块洋钱,拿到小钱庄去贴现。贴现回来,会计又扣了五十多块,说是工匠工资、厨房伙食费,再不给,工匠们就要散伙了。王慕善到手只有八十多块钱,急得直跺脚,心里虽然不愿意,但也无可奈何,八十多块钱根本不够用,几天又花完了。

没钱用了,只好另想办法。“钱太少了,不够花。不如去找蔡智庵,前天他好心要帮我跟申义甫说说。”主意打定,他就去找蔡智庵。蔡智庵听出了前天申义甫的口气,知道他肯定不会借钱,自己去说也肯定不行,怕会丢脸,就说:“这事还得你自己去跟他说,我们旁人只能帮着说几句。他和你交情厚,自然会帮你想法子的。”王慕善不知道他的意思,说:“卑职遵大人的指示,我去之后,看看怎么说,再来禀报大人,请大人帮我想想办法。”蔡智庵说:“就这么办。”

王慕善从蔡智庵那儿出来,果然去找申大善士。到了门口,让门房通报。门房说:“我们大人正看着山西来的电报,听说山西今年闹饥荒,抚台发电报来,托这里汇款过去。正请了阎二老爷在厅里商量呢。您现在见还是过会儿见?”王慕善心想:“我今天来真不巧,偏偏他有事。但是来了,总得见一面吧。”就说:“不管是谁,你帮我通报就行了。”门房递上名片。申义甫一看是他,心里就不太乐意,心想:“那天蔡某人一开口就劝我借给他五千块钱,好不容易才被他借口搪塞过去。他今天又来了,真讨厌!”想不见他,没想到王慕善已经在廊檐下等着了。申大善士没办法,只好说:“请!”

见面后,寒暄几句,申义甫不等他说话,先问他:“你知道了吗?”王慕善说:“不知道。”又问:“老伯有什么事?”申义甫说:“山西闹饥荒,连树皮草根都没得吃了,现在都吃人肉了。抚台发电报来,托我捐一百万赈灾,急需用钱。老兄,你知道我的情况,别说一百万、八十万,就是十万八万,三千五千,我也得一个个筹集,哪有那么多闲钱垫付啊?”王慕善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伯做的是好事,有钱垫付当然好,能早一天救活人。”申义甫说:“唉!要不是办正事,像这样东挪西借的,哪能撑得起这个局面。”阎二先生也帮着申义甫说申大先生如何勤恳,如何为难,“现在赈灾已经很困难了,哪像以前那么容易?”说了很多。

王慕善这才想起问他的姓名。申义甫说:“你连阎二先生阎大善人都不认识?真是难为你了!他姓阎,号阎佐之,新近由知州保举为直隶州。已经三次奉旨嘉奖,两次圣旨褒奖,我的名字下面总有他。”阎二先生听了,脸上露出了自豪的神情,也问王慕善的名字,王慕善说了。申义甫说:“这位王大哥,就是我跟你提过办善书局的那位。”阎二先生说:“我们中国人识字的有限,要做善事,靠善书教化人终究事倍功半。送人家书,人家不看,书岂不白送?依我看,不如做些看得见的实事,更实在些。申大先生觉得呢?”申义甫还没说话,王慕善说:“我力量不足,只好刻书,劝化劝化人。如果本钱多,力量足,像申老伯做的这些事,我也都想做。”

阎二先生冷笑一声说:“做好事哪有那么容易,一辈子都未必能做到!我跟申先生可没法比。就说申先生他家,他爷爷那会儿,可没啥钱。他爷爷最初在一个小饭馆打工,一年也就十来块钱。后来,因为年纪大,口碑好,乡里推举他当了乡长。从此他到处募捐,广做好事,就像俗话说的‘和尚吃八方’,他连尼姑庵的钱都敢募来做好事,本事可大了!他爷爷在世的时候就攒了几百块钱。到他爸爸、他手里,赶上山东河南连年水灾,京津一带,到处都是荒地。地方上知道他家乐善好施,就都推举他。凡是赈灾捐款,都由他家经手。所以他爸爸去世的时候,家里已经存了好几十万了。我记得我十三岁那年,申先生他爸爸还没去世。我去他家给他请安,他拉着我的手说:‘小孩子啊,首先要做个好人。做好人,最终会有回报的。你想想我爷爷以前是什么光景?连顿饱饭都吃不上。自从做好事之后,到我这儿,房子有了,田地有了,官也当上了,老婆孩子也有了,伺候的人也有了。哪一样不是做好事得来的?“皇天不负苦心人”,这句话一点没错!’后来申先生他爸爸去世了,家产就传到申先生手里。申先生更厉害,不仅规模比他爸爸大得多,现在他官位已经很高了,很快就要升官了。你没听说吗,他哥哥也要当道台了?真是兄弟俩都很有出息,令人敬佩!”

王慕善听得羡慕不已,对阎二先生说:“你岳父虽然比不上申先生他爸爸,照这样下去,发财也是指日可待的。”阎二先生说:“哪能比得上他!《大学》上说‘心诚则灵’,我现在正努力呢!”申义甫说:“不用你努力,这次山西赈灾,你也跑不掉。现在想想,与其我们捐了钱给他们去做,不如我们亲自去,也能让他们好好巴结巴结我们。我们吃苦受累,花了大力气,捐了不少钱,他们难道不应该好好感谢我们吗?而且还可以多带几个人去,将来在赈灾中出力,也能多提拔几个人。”阎二先生连连点头:“对对对!”又问:“大概什么时候出发?”申义甫说:“至少也得十来天。现在最重要的是刻捐款名单,刻好了,好托报社帮我们一家家送去。稿子我已经写好了,你看一下,还有什么要改的?”阎二先生大概看了一遍,说:“不错,就是少了八个字。”申义甫忙问:“哪八个字?”阎二先生说:“‘经手私肥,雷殛火焚’。这八个字少了可不行!你不加上这八个字,人家肯定不信。”申义甫说:“对对对!是我一时忘了,这八个字确实不能少。”

这时候,王慕善也站起来帮忙看了一遍捐款名单的底稿,站在旁边一句话也不敢说。听他们俩聊完,才知道里面还有这么多讲究。最后,申义甫和阎二先生又讨论到名字的问题,申义甫说:“兄弟是劝捐世家,排在第一位,我不客气了。其他的你看着办吧。”王慕善这时突然起了个攀附权贵的念头,对申义甫说:“申先生,我虽然能力有限,但劝捐这事,我还是能办的。能不能在捐款名单后面加上我的名字?一来,让我沾沾大善士的光,也是莫大的荣幸。二来,我也能借此历练一下。我愿意无偿出力,捐来的钱,一分一毫都归公,一分钱报酬也不要。”申义甫和阎二先生互相看了看,沉默了一会儿,申义甫还没说话,阎二先生先开口了:“加个名字可不是小事,别以为容易!一个名字虽然只有三个字,但每个字都代表着几百万两银子的责任。你问问自己,你担得起这份责任吗?”王慕善说:“那我去找宋子仁宋先生做个担保人,好不好?”申义甫心想:“他来是借钱的,现在说不出口,却想帮忙劝捐,只求加个名字,我不好不答应他。而且他认识不少大官,场面看着还不错,乐得送个人情,答应了他。”于是说:“我不是不相信你,一定要你找担保人,是因为这件事关系重大,不是我一个人能做主的,我说了也不算。有个担保人,别人就不会批评我了。”王慕善说:“这个我知道。”申义甫又说:“你如今是我们自己人了,希望你从此一帆风顺,升官发财,各种好事都会发生,真是名利双收,再好不过了。古人说‘为善最乐’,我是过来人,难道还会骗你吗?”王慕善听了,自然很高兴。

阎二先生说:“现在捐款的册子还没刻好,就算马上刻好,最快也得二十天才出发。今年十月是我母亲七十岁九十寿辰,上次广西赈灾的请奖名单里已经给她老人家请了二品诰命。上个月我表兄进京,顺便把诰命拿回来了,我想找个好日子,在张园给她老人家办个热闹的寿宴。十月我要出去赈灾,不能在家,就借这个机会提前祝寿,尽尽孝心,大先生您觉得怎么样?” 申义甫说:“对对!孝敬父母,扬名立万,本该如此。要不是您这几年办赈灾,哪能有这番成就?如果知道单公要来,我一定提前报名。”阎二先生说:“正想请您帮忙呢。”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就各自告辞了。从那天起,申义甫就在门口贴了一张写着“劝捐山西急赈总局”的红纸条。王慕善就经常到他家来混日子。

过了三天,捐款册子石印好了,最后一排最后一个名字果然是王慕善。王慕善看到后,心里得意极了。所有捐款册子,除了送报馆随报纸分发外,就王慕善一个人手里就揣着五六百张。他走到哪里,开口三句话不离捐款,立刻从怀里掏出捐款册子给人看,指着最后一个名字说:“这就是我,现在也在帮忙。各位要捐款的话,不妨交给我,送到局里都一样。再说,我刚进去,等我的名下多捐一些,也能给我长长脸。”人家见他说的这么恳切,有些不好意思拒绝的,多少都会给他一些钱,不过都是小额捐款,没有一笔大捐款。捐了三天,送出了三百多份捐款册子,只捐到一百八十几块洋钱,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钱。王慕善就开始懒散起来,等回到局里一问,才知道申大先生三天不出门,在家就收到了十几万的捐款。王慕善这才明白,这劝捐就跟做官一样,没资格不行。

事情就是这样,有话就长,没话就短。过了几天,就到了阎二先生替他母亲祝寿的日子。几天前,他就把张园的大洋房定下来,前一天晚上就带着家人过去布置一番。又订了一班髦儿戏。发了请柬,一共请了三百多位上海的名流显贵。第二天,阎二先生一大早就起来,穿好袍褂,坐上马车,赶到张园,还带上了他妾生的九岁儿子。这个儿子也打扮得整整齐齐,穿着小袍子、小靴子、小帽子,戴着五品顶子。说是今天来的客人多,让他帮忙回礼。此外还有账房和家丁,一共十来个人。阎二先生七点钟到的张园。

八点钟左右,来了一个客人,是上海有名的道台,叫“磕头道台”。这人四十多岁了。他自己说,他当道台也捐了二十多年了,在湖北省,一直没当过什么实职,公馆在上海。专门等人家办喜事,他就穿着官服去撑场面。不管这家跟他有没有来往,只要是体面的,被他知道了,到了那天,他一定是第一个戴着大红顶子来磕头的。后来大家熟悉了,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磕头道台”。人家见他到处磕头,有些不太认识的人,家里有事,也会给他发请柬,等他来磕头。这位磕头道台饭量又好,每到一家,都要等到吃完席,吃完午饭才走,有时候连晚饭也吃了才走。人家办喜事,人来人往,总得有人陪客。别的官员,就算发了请柬请他们来陪客,来了也跟点卯一样,来就走,还摆架子。只有这位磕头道台,一来就帮你陪客送客,一直忙到走,主人不用操心。所以各家办喜事都请他。

这天,磕头道台到了大洋房,拜过寿堂,见过主人,主人让座奉茶。这时候还早,大洋房里一个人都没有。阎二先生见跟这位磕头道台没什么好聊的,就把儿子叫过来,让他给老伯请安。磕头道台先问:“几岁?读什么书?”阎二先生一一回答了。磕头道台又见他戴着顶子,就问:“世兄贵庚?”阎二先生说:“这是前年四川水灾赈灾时买的捐票,捐了个同知衔。小孩子还小,等他大些再给他弄个实职。”

这位磕头道台问阎二先生:“现在捐款,能有什么好处?我想弄个三代一品官的封号。”阎二先生说:“有,有,有!您是自己人,我实话跟您说,要是别人,就算给了钱,我也未必帮他。您这事儿,先等等,过一两个月再说。这次山西赈灾,最少得捐个七八十万。那些捐几千几万的大户人家,他们自己会想办法请赏,或者把赏赐给子孙,咱们捞不着他们的好处。就算请赏之外还有点剩余,数目也有限。再说了,当铺钱庄虽然各府各县都下令让钱庄老板们捐款,但他们捐的票据还是要卖出去,想赚点钱。这种捐票跟着市场价格走的,咱们也占不到便宜。想捡便宜,只能在小额捐款上下手,人家捐个一百八十块,十块八块的,谁还指望什么好处?但是积少成多,经手的人就能从中获利。比如有一百万银子的捐款,按照规矩请赏,大家知道的也就十万二十万,剩下的就要等凑齐整数。快要上报的时候,那一省的事就由那一省的督抚和我们商量好,打个折扣卖给别人,还能请赏。别人也乐意占便宜,谁不买?而且这买卖多半还是我们经手。”磕头道台说:“这样一来,就算打个六七折卖给别人,一百万的捐款岂不是又能多出六七十万?足够救不少人了!”阎二先生说:“您这人心太实诚了!再拿这钱去赈灾,我们一年辛苦到头图什么?要是真那样,我干嘛不让你买捐票,却让你等几天?让你等几天就能占便宜。不过这事儿不只我一个人能办。现在山西急需赈灾款,靠您的人脉,只要能经手募捐个万把块,除了按照规矩请赏之外,我还能在别人名下想办法再给您弄个保举。别说三代一品封典了,其他的官职也能弄到几个。”磕头道台一听,心里确实动了心,不过让他募捐一万块,他还有些犹豫。正说着话,客人陆续来了,他们就停下了话题。

后来客人越来越多,主人就吩咐开席。磕头道台抢着做起了主人,招呼大家喝酒。从冷盘吃到最后几道菜,他一直没停嘴。最后上了一碗红烧蹄髈,他先让大家吃。大家都说:“谢谢!实在吃不下了。”他见大家不吃,就用筷子横着卷了一大片蹄髈皮,放在饭碗里。然后用筷子把蹄髈一块块夹碎,大概一寸见方大小,拌在饭里,不到一会儿工夫,就狼吞虎咽地吃光了。按他的饭量,还没吃饱,但见大家都停筷了,他也只好作罢。这桌散了,又来了客人,又开了一桌。他又抢着做东,吃了第二顿才算吃饱。擦了擦脸,又热心地帮主人张罗了一番,又看了一出堂戏。等到客人散尽,他才离开。

再说阎二先生老太太的生日过后,休息了一天,出门谢过客人,就开始准备出发。他说,去赈灾不能穿皮袍子。山西天冷,他让家人给他做了一套丝棉袄裤穿里面,外面再罩件破棉袍子就够了。因为他要装扮成大善人,面子上下足功夫显得俭朴。钱可以汇兑,但棉袄棉裤必须自己带。好在路上都有地方官派人照应。大善人去救人,皇上也会另眼相看,别说一个小小的州县,要是哪个地方官不好好招待大善人,大善人只要给抚台写封信,就能把那官撤职,就算参他一本也容易。所以,谁敢不巴结他?一切准备妥当,他就带着师爷、二爷一起上了轮船,经京津,直奔山西。路上走了不止一天,他到哪儿,就给山西抚台打电报;还好大善人打电报不要钱。

话说有一天,阎先生到了山西地界。山西的最高长官早就发了命令给沿途的州县,说南方来了一位大善人阎先生,带着很多银子和棉衣棉裤来赈灾,救济山西百姓,地方上一定要好好招待。各州县接到命令,哪敢怠慢?吃住都安排在最好的官邸,有的还张灯结彩,县太爷亲自迎接。阎先生到了客栈,人家还送来鱼翅酒席。阎先生为了表现自己清正廉洁,一下车就让人把灯彩撤了,酒席也坚决不要。他只让伙计给他一碗开水,泡了两个带来的麻糕充饥,然后跟人说:“我们有干粮吃,这已经是很好的日子了。等到了太原,那可是千里荒地,颗粒无收,连草根树皮都吃不上,饿得吃人肉,那日子才叫惨呢!”说到这里,他都快哭出来了,说:“一想到那些受灾百姓的苦,我连干粮都吃不下了!” 大家看他这模样,都对他非常敬佩,齐声说:“这才是真正的善人啊!”

这消息一传开,后面的州县也不敢再张灯结彩,送酒席了。没想到阎先生却觉得他们办事敷衍,认为他们故意怠慢他,便说:“我千里迢迢带来银子来山西赈灾,是为了救济百姓,怎么连个像样的招待都没有?连吃的都不准备?是看不起我们,不把我们当人看呢?还是嫌我们多事,不想让我们来赈灾?既然嫌我们多事,那我们立刻写信给最高长官,回去就是了!”地方官一听大善人生气了,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赔礼道歉,还托人出来挽留,阎先生才勉强答应。等地方官把酒席备好送来,他又说不要了,解释说:“我不是为了这点东西,而是觉得场面过不去。再说我们做慈善的人,自己有干粮,从来不吃人家的酒席。”他坚决不收,硬是让人把酒席抬回去了。地方官拿他没办法,只能忍气吞声。有些州县还想巴结阎先生,连他身边的师爷、幕僚都得了不少好处,想通过他们跟阎先生说好话,等阎先生到了省城,好在他面前美言几句,谋个好差事。所以,这一路上,阎先生威风得很。

一天,到了太原地界。太原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阎先生心里有数,知道这时候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耀武扬威了,要是被乡下人看见,说不定会被围攻,连肉都被吃掉。于是,他吩咐手下人分成几拨,装作逃荒的样子,不坐车,走了十几里路。进了城,才去见太原的地方官,然后才声张说南方的阎大善人到了。山西最高长官接到消息,不等阎先生来拜见,就亲自去拜访他,说了很多感激的话,一口一个“阎老先生”,还命令太原府县好好招待他。阎先生虽然只是个知州,但这次是来赈灾的,摆足了大善人的架子,连最高长官都不放在眼里,直呼其名,还称兄道弟。巧的是这位最高长官最讲究这些礼节,但为了赈灾的银子,不得不依赖阎先生,心里虽然不痛快,但表面上还是极力敷衍。

阎先生到太原的第一天,第二天就派手下人带着钱粮分发到各地,调查户口,核实发放情况。他自己也穿着破旧的衣服跟着一起做事。

各位要知道,这些大善人,一年到头捐出不少钱,自己也吃苦受累,受灾的百姓确实也得到了好处。如果没有他们,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因为有他们,救活了不少人。这是作者比较客观的看法,如果一概否定,就不符合仁义之道了。当然,做善事的人能做到清白无私,实事求是,不图私利当然最好,但像书里说的那些情况,也不是完全没有。既然有这种人这种事,作者写出来,也不算刻薄。

不说闲话了。阎先生在太原赈灾两个多月,又做了不少善后工作,做了不少好事,也花了不少钱。不仅山西百姓赞扬他,就连山西的官员,从巡抚以下,没有一个不感激他的。他因此更加得意,目中无人,而且他为人度量狭小,除了他自己,谁也不放在眼里。回省后,他见了最高长官,就把他赈灾途中遇到的那些府、厅、州、县的官员,谁不好,谁不好,一半是公事,一半是私怨,说得一个好人都没有。最高长官听了也很生气,吩咐把情节严重的几个官员撤职查办。

但他架子实在太大,得罪的人很多。开始是他到最高长官面前说别人不好,后来渐渐地有人到最高长官面前说他不好。人多势众,一个人怎么说得过大家呢?最高长官想起阎先生以前傲慢的样子,心里很不舒服。于是,他反过来写奏折,说:“山西的官场早就败坏了,现在又遭遇旱灾,百姓流离失所,元气大伤,一时难以恢复。非得有真心为百姓着想的人,尽力安抚百姓,才能补救。现在南方义士、分省补用知州阎某人,捐款来晋赈灾,急公好义,值得嘉奖。自从他到太原后,我多次接见他,发现他很有才干,为人朴实;每次赈灾,他都吃粗茶淡饭,和百姓同甘共苦,在烈日下奔波,非常坚忍耐劳,难能可贵。而且他还刚毅勇敢,不畏惧怨言,是难得的人才。恳请皇上恩准,让他留在山西任职……”等等。

朝廷当然同意了奏折上的请求。有一天,巡抚大人悄悄地把批复的奏折收起来,亲自去拜访阎二先生。见面后,巡抚大人对他很是客气,慢慢地流露出想重用他的意思。阎二先生以为巡抚大人这是想留住他,便开始摆谱,夸夸其谈,说:“现在山东、直隶都等着我去赈灾呢,我顾得上你们,就顾不上别的地方了。除非皇上特旨让我留在贵省帮忙,否则谁也留不住我!” 巡抚大人微微一笑,从袖子里拿出批复的奏折,递到他面前。这次没再叫他阎老先生,只说:“圣旨在此,老兄请看。”

阎二先生一听吓了一跳,赶紧接过来看。只见前面是山西巡抚的奏折,推荐他留在山西;后面一行是圣旨:“着阎某人听候某人差遣委用”几个字。阎二先生又惊又喜,手里拿着奏折半天放不下来。惊讶的是,“巡抚大人在我面前,一句话都没提,竟然凭空给他递了个奏折把我留下了!” 高兴的是,“我原本没啥官职,现在突然有了圣旨委任,马上就能补缺!” 心里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既然留在了山西,和巡抚大人就是上下级关系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称呼了。要他恭恭敬敬地叫“大人”,心里不是不情愿,只是面子一时放不下。以前是平起平坐,现在却要叫“大人”、“卑职”,实在叫不出口,尴尬得很。

他仔细琢磨,犹豫不决。后来一想:“既然他看得起我,推荐我,那就是我的知己了。古人说:‘感恩知己。’我既然感激他的恩情,叫声‘大人’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主意打定,他放下奏折,赶紧起身,恭恭敬敬地给巡抚大人磕了个头,然后请安,说道:“卑职蒙大人提拔,感谢大人的栽培。卑职愿意伺候大人,为大人效力。” 巡抚大人还是像以前一样和他客气,每次见面都热情招待,还经常请他吃饭。有些实缺知府都比不上他,他说话算话,巡抚大人从没说过“不”字。所以,官场里有些棘手的事,反倒都有人来巴结他。起初他还挺客气,后来就理所当然地接受了。

过了一段时间,他带来的钱渐渐花完了。为了在巡抚大人面前讨好,他又打电报到上海汇了几十万过来。一开始,钱都由他一人经手,除了赈灾,没别的用途。自从调到山西后,上海汇来的后两批钱,巡抚大人也渐渐插手,有时还借着善后处理的名义,向他要钱。他碍于巡抚大人的面子,不敢不给。几十万银子,几次就花完了。银子用完,他又打电报到上海要钱。上海那边知道他已经做了山西的官,而且钱也花了不少,大概觉得不用再接济他了,后面的钱就不像以前那么容易拿到了。

这时候,他正春风得意,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在巡抚大人面前说首府官不好。巡抚大人立刻把首府官撤了职,和藩台商量,让阎某人署理。藩台说:“阎某人只是知州级别,署理知府,级别不符。” 巡抚大人板着脸说:“现在是什么时候,还讲究这些资格吗?我当初推荐他留在山西,就是想重用他的。现在朝廷都破格用人,我们岂能拘泥于旧例?”藩台被巡抚大人驳得哑口无言,只能连连称“是”。回到衙门,立刻就张贴了告示。然而,他因为这事得罪了巡抚大人,心里很不舒服。第二天,阎二先生去谢恩,唯独藩台没见他。

巡抚大人又催促他赶紧上任。恰巧前任知府这几个月碰上旱灾,没收入,亏损严重,也乐得早点卸任。阎二先生选定第三天接印。他一向节俭,上任那天,只坐了一顶破轿子,说是四个人抬,其实只有两个轿夫,一把红伞,一面锣,喊路的人也只有一个。问其他人去哪了,回答说:“都饿跑了。”阎二先生也不好说什么。拜过印后,升堂点卯,六房书吏只有三个人,差役也只有五六个。点卯的时候,一个人轮流应了好几遍名。看到他们的衣衫褴褛,就像叫花子一样。阎二先生心里捏了一把汗,知道荒年歉收,这个官职肯定没啥油水,只能将计就计,做个清官,蒙混过关。接印后,连续十几天,下属应送的到任礼节,一样都没有,而且政务简明,刑法公正,案卷空空如也,就连下属上报的案件,半个月来,也一桩没有。这并不是因为他德政感人,而是太原府的百姓都逃光死光了。所以,他接印以来,什么事也没干。他仍然负责赈灾事务。

眼看秋天过去冬天来了,北方天气寒冷,还没到十月,就下了一场大雪。上海那边连续发了几个电报,也没见汇来银子,他心里正着急呢。一天,他坐在衙门里,突然收到巡抚大人的一封信,拆开一看,吓了一大跳。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