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统领和周老爷虽然关系没以前那么好了,但有些事还是得请教周老爷,所以心里虽然不痛快,面上还得过得去。周老爷也觉得这样,也没说什么。
有一天,收到了省里批复的公文,上面说要胡统领留下一些士兵防范余孽,其余的都撤回各自防区;还命令胡统领赶紧把善后工作都办妥,然后一起回省。胡统领收到信后,其他事都不管,只觉得报销开支才是头等大事。这次出兵,军装多少,枪炮弹药多少,士兵口粮多少;土匪抗拒抓捕,损失了多少军装,消耗了多少枪炮弹药,士兵伤亡抚恤多少,无辜村民的抚恤多少;打胜仗的犒赏多少;善后工作准备多少,这些都需要详细列出来。他先列了个大概的账目。想了半天,没一个人能帮他办这事,只好又把周老爷请来商量。周老爷说:“容易,有些事让县令乡长去办,其他的我们自己估个数就行。我到时候跟粮台黄丞商量一下,通知各营军官,让他们报个领据上来,想开多少就开多少,没什么办不成的。”胡统领说:“老兄,实话跟你说,我这次差事,担惊受怕的,虽然得了份奏折,其实名不副实。还得老哥你费心,帮我留个后路,帮我一把,将来我再好好报答你。”周老爷说:“大人交代的事,我理应效劳,况且这也是大人应得的好处。”嘴上这么说,心里早就盘算好了。
等周老爷退下后,他就把各项费用随意乱开,总共大概六七十万两。先拿给胡统领过目。胡统领说:“开太多了,上面可能会驳回。”周老爷说:“我的事,别人好瞒,瞒不过大人。我自从上任到现在,还没升迁,就已经亏空了一万多两银子。现在承蒙大人栽培,趁这个机会,一是想把之前的亏空补上,二是弄点升迁的盘缠;就算升迁了,到省里也不一定马上有差事,总得空上两三年,免得再去亏空:这些都是大人栽培我的。至于大人的事,我感激涕零,自当知无不言。这件事虽然能瞒一时,终究有人会知道;既然知道了,保不住就要说话。多开少开,都一样。将来回省后,幕府里,同僚之间,该应酬的地方,少不得还要花钱。所以我也得跟县令乡长、粮台黄丞商量好,才能办成。”
胡统领一听他的口气,虽然推给别人,但知道他已经想分钱了,心里很不高兴。连忙说:“老兄要升迁,我另外借给你。现在的事,只要踏踏实实帮我办,我不会不知道,将来一定另行报答你。就是黄丞和乡长,我也会帮他们。总之,报销的数目还得斟酌。”周老爷明白胡统领不愿意他分钱。突然想起从省里来的时候,戴大理跟他说过胡统领为人,吃硬不吃软。“我跟他商量,他居然不答应。忙活了这么久,连个升迁都没弄到,看他样子还怪我不帮他似的。做好事没好报,看来做人也有限度,要是不趁此机会捞点好处,将来还指望有什么好处吗?至于他说将来怎么帮忙,不过嘴上说说而已。现在的人都是过河拆桥的,到时候你去求他,他理都不理你。现在只有用强硬手段。要作弊大家一起作弊,看他拿我怎么样。”主意打定,正要发作,又转念一想:“等等,我跟他硬来,万一话说僵了,以后事情不好办。这里又没一个人能从中调和。我看这事得这样这样办,才能如愿。”一边盘算,一边答应了几声“是”,说:“大人吩咐的话,我铭记于心。我承蒙大人一直提携,还有什么不帮大人的。”胡统领说:“这样就好,将来我自会重谢你。”
周老爷说完话,退下去了,回到自己的船上。主意已经打定,就让跟班的拿了帖子,进城去拜访县丞单太爷。这里的县丞姓单名逢玉,大家都叫他单太爷。自从上任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了。平时跟绅士们关系还不错。因为他最擅长骗取功劳,不管见到什么人,一张嘴跟抹了蜜似的,比糖还甜,让人心里痒痒的,不得不跟他交好。
严州城里,没什么大人物。最大的官儿也就是个进士出身的主事,年纪大了,没去京城做官,就在家闲混,跟地方官打打交道,偶尔包揽点官司,赚点小钱过日子。比起以前穷困潦倒的时候,现在可强多了,简直是天壤之别。这位主事老爷姓魏名翘,字竹冈,住在城南。因为今年十月十二是他岳父汪本仁(屯溪有名的茶商)的生日,他提前一个月就去了屯溪,一是祝寿,二是看看女儿,三是想弄点钱过冬。后来严州那边不太平,家里催他回去。他岳父说:“亲家,现在情况复杂,您年纪大了,别冒险。我派人打听,要是情况不好,就把您和夫人一起接到我这儿来;没事的话,您再回去也不迟。”魏竹冈听岳父的,先忍着。等胡统领带兵平定了匪乱,他儿子又来信报平安,岳父派去严州的人也回来了。魏竹冈放心了,虽然岳父的生日已经过了,他在屯溪又待了几天,才告辞回家。岳父给了他二百块盘缠,女儿也给了他二百块私房钱,一共四百块,足够过冬了,他挺高兴。冬天河水浅,船行缓慢,一路颠簸,走了十几天才回到严州。
这时候,胡统领接到省里让他回去的公文,正和周老爷商量报销的费用。周老爷因为胡统领没满足他的要求,知道县丞单太爷本事大,两人以前又共事过,关系不错,就特地去拜访单太爷,想找个办法整治胡统领。单太爷明白了他的意思,说:“这事儿您老出不了面,一来影响名声,二来跟胡统领闹翻了,也没人能调解。我看不如找个中间人,让他去办,事成之后给他点好处,让他当恶人,我们当好人,该帮腔的时候帮两句,稳妥。”周老爷说:“我就是这个意思,可这人不好找啊。”单太爷推荐了魏竹冈,说他办事能力强,“什么事情都能办成。他每年帮我不少忙,我也帮他不少忙。让他出面,肯定能成。不过,他两个月前去屯溪给他岳父祝寿了,现在不知道回没回来。”说完,就叫跟班:“拿我的名帖,去南门魏府问问魏老爷回没回来,马上回话。”跟班很快回来了,说:“魏老爷昨天晚上刚回来,路上有点感冒,在家养病,还没出门。让我来给您请安,有事请您过去。”单太爷点点头,跟班退下。周老爷催他立刻去见魏竹冈,“今晚务必给我个答复”。单太爷答应了。
送走周老爷后,单太爷没坐轿子,便装出门,只带了个小跟班,拿着旱烟袋,直接去了魏家,通报后,魏竹冈在书房接见了他。进了书房,两人互相问候,那热情劲儿真是没话说。寒暄几句后,话题转到匪患上。魏竹冈一向巴结官场,主动说道:“这位统领和我乡试同年,他中举人的老师,就是我殿试的考官。我见过他的考卷,笔法和我差不多,就是差点意思,所以没中进士。我们算是同门。他来咱们这儿办这事儿不容易,我病好了要去拜访他,一是叙叙同门之谊,二是咱们地方上的士绅应该感谢他。等他回省的时候,我还要送他个万民伞,跟他搞好关系。以后他回省里,有什么事也好托他帮忙。老兄,咱们是熟人,我心里话都跟您说了,您看我这个主意怎么样?”单太爷说:“主意是好,但现在的人都是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等您有事求他,他可能就不搭理您了。我看不如趁现在想办法捞点好处,赶紧拿到手。等好处到手了,再送万民伞,大家脸上都有光。送不送都行,反正那是大家的钱,不用您自己掏腰包,无所谓。”
魏竹冈一听,惊讶地说:“这还有啥好处?你小子会敲竹杠,难道这其中还有竹杠?”单太爷说:“可不是嘛,你差点就错过了。我知道你从屯溪回来辛苦,特意准备了厚礼给你接风洗尘。”魏竹冈一听,心里痒痒的,赶紧问:“到底怎么回事?”单太爷说:“你出门两个月刚回来,也没出门走动,难怪不知道,我来告诉你。”然后,他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了一遍。又说:“根本就没有土匪,只是城里出了两起盗窃案。地方官夸大其词,上报省里。上面被蒙蔽了,派了胡统领下来。当时地方已经平安无事了,偏偏碰上这位胡统领好大喜功,非要打草惊蛇,下乡搜捕。一个土匪也没抓到,老百姓却遭了大罪。这统领自以为立了功,竟然把剿匪、地方肃清的事报上去邀功请赏。现在又让他手下的人报销,听说竟然虚报了一百多万!害了百姓不说,还要昧着良心,骗皇上的钱!这样的人,亏你还认他作同门,还要去感谢他!”魏竹冈说:“照你这么说,真是岂有此理!他下乡骚扰百姓,百姓受了苦,为什么不来告状呢?”单太爷说:“这是我们这位县太爷办的好事。百姓一开始是告状的,不知道怎么的,一个个都乖乖地回去了,后来一点动静都没有了。”魏竹冈说:“这事我不信,我要去问问他。一个地方官这么大的胆子,只会拍马屁,不管老百姓死活,这还了得!”说完,立刻起身走到书桌前,拿出信纸笔墨,先写了一封信给本县的庄县令。
单太爷劝他别写,但他一定要写。信里委婉地责问他办事糊涂,帮着上司,不为百姓伸冤。“兄弟刚从屯溪回来,就有许多乡亲前来哭诉,都想进省里告状。是兄弟暂时压着他们。这事到底是怎么处理的?请详细告知。”写完立刻派人送去,并说马上要回信。同时,他还和单太爷商量着敲竹杠的办法。
没一会儿,庄县令的回信就到了。魏竹冈打开一看,没想到上面写得义正词严,还说:“百姓果真有冤屈,为何本县多次张贴告示,他们却不来告?虽然来过几个人,都是受土匪骚扰的,并没有受过官兵骚扰,现有他们的结案为证。况且受害者,本县早已一一抚恤,领去的银子,都有收据可以查考。本县身为父母官,时刻为百姓着想,哪里有不为百姓伸冤的道理?还请详细指教。”等等。魏竹冈看完后,伸出舌头说:“厉害!现在反倒成了他的一篇大道理了。”单太爷说:“这位县太爷不好对付,劝你别跟他啰嗦,还是想想怎么对付你们这位同门胡统领吧。”魏竹冈犹豫地说:“不瞒老哥说,下面的竹杠我敲惯了。我们乡亲见了我都有点害怕,乡下人,也是一敲就来。人家骂我鱼肉乡里,仔细想想,对我来说倒是‘当仁不让’。倒是上面的竹杠我从来没敲过,得想个什么办法?”单太爷说:“只要你有本事会敲,一敲下去,十万八万都说不定,三万两万也说不定,再少一万八千也说不定,看做什么事。要敲就敲大的!别像现在这样,今天说官司,明天包漕米,那些零零碎碎的三块五块,十块八块,弄得费力不讨好,还坏名声!这种小竹杠我劝你还是别敲了。要弄就弄一笔大的!就算人家说我们敲竹杠,没错,是我本事敲来的,他们又能奈我何?就算因此被人家说坏名声,也值了!”魏竹冈一听,心里高兴,捋着胡子,笑得合不拢嘴。笑了一阵,说:“我也不想十万八万,三万两万,就弄他一万八千,拿来放放利息,够我养老了,我就心满意足了。现在到底怎么敲呢?是写信,还是当面?”单太爷想了想,说:“当面怕弄僵,还是写信的好。你写信只管说官话,不怕他告发。有什么事,我有个好朋友在里面帮我做内应。见机行事,随机应变,依我看,肯定能成。”
说到这里,伺候他的小厮上来请吃饭。魏竹冈没答应,看他样子,是想写完信再吃饭。只见他走到书桌前坐下,打开墨盒,顺手拿起一张信笺,一只手摸着纸,一只手拿了支笔,把笔尖含在嘴里,闭着眼睛沉思。没想到单太爷从下午坐到现在,肚子早就饿了,又不好一个人先吃,只好催他吃完饭再写。魏竹冈这才意识到客人还没吃饭,连忙吩咐小厮说:“今天有客人,菜不够吃,快添个菜。”小厮进去很久,才端了一小碟炒鸡蛋出来。安排好碗筷后,两人一起坐下吃饭。单太爷一看,桌上的菜一共三碟一碗,一碟炒蚕豆,一碟豆腐乳,一碟就是刚才添的鸡蛋,一碗雪里红虾米酱油汤。米饭是开水泡的干饭。魏竹冈举筷让单太爷先吃,谦虚地说“菜不够”。单太爷说:“没事,咱们是朋友,家常便饭就行,不用客气。”一边吃着,魏竹冈又用筷子夹了一小块豆腐乳放到单太爷碗里,说:“这是我老婆亲手做的,老哥尝尝味道怎么样。”单太爷连声说:“好……”
说话间,魏竹冈已经吃了三碗泡饭,单太爷还没吃完一碗。只听他说了一声“慢用”,起身走到书桌前拿起笔写信。幸好他中了举人,又多年在家打官司,写写文章还是没问题的,所以写信对他来说不难。等到单太爷吃完饭过来看时,他已经写了三四张了。
他一边写信,单太爷一边看,等他写完,单太爷也看完了。信里先是一堆恭维话,然后又谦虚了一番,最后才说到正题:“咱们这城里根本没土匪作乱,之前也就是几个小毛贼,抢了俩当铺和钱庄。城里接二连三发生抢劫案,地方官本来就该受处罚。可那些官儿为了逃避处罚,就故意夸大其词,说是土匪造反,他们镇压不住,想以此逃避处分。上面的人没仔细查,就派了重兵来剿匪。大家伙都说您来了,应该先查清楚情况,安抚百姓;可您却听信了地方官的鬼话,打着搜捕匪徒的旗号,让手下兵到处抢劫、烧杀、淫掠,无恶不作。全城百姓都冤枉死了,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现在老百姓正要联名上省里告状呢。幸好我和您是同门师兄弟,交情不浅,我知道这些都是那些不肖的军官干的,您肯定不知道。我听说告状的状子已经拟好了,一共八条罪状,具体内容我不太清楚。既然是老朋友,我当然得告诉您实情。您看这事儿该怎么应付,还请您拿个主意,盼着您的回复。” 单太爷看完,连连拍手叫好。
魏竹冈说:“我就跟他套套近乎,看看他怎么回应。”单太爷说:“我听朋友说,他还干过蒙骗上司、虚报销账的坏事,怎么不一起写进去?”魏竹冈指着信上“共计八款”四个字说:“都写进去,让他一头雾水得了。等他来问我,我再一件一件告诉他。我这封信主要就是想跟他通个气,没必要让他难堪,所以信里有些话都用别人的口气说的,不是我说的,只要他明白意思就行。”单太爷听了非常佩服,连说:“果然是竹翁先生,写八股文一流,通透得很……我可没读过什么书,虽然主意不少,但一拿起笔就露馅儿了。”魏竹冈说:“这也不能怪你,要你能写八股文,早就升官了,还用在这儿当县丞?”说着,他把信封好,怕自己写得不好,就交给单太爷的小跟班,让他立刻送去。让他到船上说自己是魏家来的,等着回信,千万别说自己是单太爷的人。小跟班答应着去了。大概过了两个小时,小跟班拿着一张回执回来了,说:“有信明天送过来。”魏竹冈说:“我这封信可不是那么容易回复的,他肯定得好好琢磨琢磨,咱们看看他明天回信怎么写,再做打算。要是没回信,还好你有个朋友在里面,就托他打听一下,告诉我们一声。或者再写封信,或者想别的办法。”单太爷答应了,又聊了几句闲话,就回去了。
周老爷辞别单太爷出了城,回到船上。他心里有鬼,见了胡统领反而更殷勤了。胡统领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也没在意。晚上吃完饭,几个随员正陪着胡统领,突然船头送来一封信,说是城里魏老爷写的。胡统领很惊讶,赶紧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内要信送呈胡大人勋启”,下面只写着“魏缄”两个字,还有“守候福音”四个小字。他一边拆信,一边心里琢磨:“我不认识这个人啊,这是哪来的?”信拆开了,里面先是一张名片,刻着“魏翘”两个大字,后面注着“拜谒留名,不作别用”八个红字;另用墨笔添写“号竹冈,某科举人、某科进士、兵部主事、会试出某某先生之门”。胡统领明白了:“他是想让我知道咱们是同门。看来是想拉拢关系,为说情办事。”所以他没太在意,慢慢悠悠地看信。看到一半,说到“根本没土匪”的事,他开始慌了。而且信里全是责备他的话,心里很不舒服。最后,信里说到他们俩是同门,所以特意来提醒他,以及“等候回信”之类的话。他反复看了两遍,一声不响。周围的人也摸不着头脑。周老爷虽然已经猜到八九不离十了,也只能装作不知道。他问:“这是哪来的信?什么事?”胡统领没说话,把信给了周老爷,说:“你看看”,自己躺下抽烟。周老爷接过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心里已经明白了,嘴上却不说。只说:“真奇怪!看他来信好像跟大人关系很好,所以特意来提醒。”胡统领说:“虽然我们是同门,我又不认识他。你说他跟我关系好,所以来提醒,我看未必是好意!”周老爷说:“也不一定。要是他不是跟大人同门,那还不好说。既然是同门,借此拉拢关系,有可能。但他信上明明写着等回信,现在怎么回他?”胡统领说:“给他个回执,先让人带回去,等明天查清楚情况,再给他送回信。”家人们答应一声,把名片给了来人,让他回去复命。
胡统领抽了几口烟,没吭声。抽够了,他坐起身跟周老爷说:“这事儿我看不太妙,还好都是自己人。要是闹大了,不好收场。得提前想想办法,早点解决。越拖越费钱。我当初争取这个差事,军机王大人的内侄帮了我,那路子好走得很。他让我送三千两银子当见面礼,就能拿到差事。我觉得太多了没理他,后来托人花了五千,还得给中间人谢礼,一共花了六千,耽误了半年才成事。各位都是老江湖,这点门道我还是懂的。你们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文七爷接话道:“大人,怕什么!您是上面派下来的,不管办得对不对,上面都会护着您,不可能自己认错;再说县里那些乡下人的保证书、状子,都是真凭实据。他们哪敢告状?直接无视他们就行。” 胡统领还没说话,周老爷说:“不怕是真不怕,但事情闹大了,大家都不好看。这种人就是地方上的泼皮无赖,赢了不光彩,输了更丢人。还是大人您英明,提前做好准备。” 文七爷说:“只要我们理直气壮,怕他干嘛!” 胡统领说:“文大哥,周老爷说得对。我这个人,宁可息事宁人,花点钱算什么?只要小的先去试探,大的再出手,就能控制局面。但得先派个人去探探口风,我们再商量。”
周老爷说:“对,先探探口风,要是情况好,咱们也可以跟他拉拉关系。大人给他安排点公务,比如让他去调查一下当地受土匪祸害的灾民,以此为名给他发点薪水,这说法就漂亮了。要是他另有目的,——大人,卑职得跟您直说,那就是他肯定想敲竹杠。但现在先写信,事情应该还能挽回,大人您也不用操心。这捕头姓单,跟我认识十几年了。听说他和当地人关系不错,我去找他帮忙疏通一下。事成之后,大案子里,大人您给他个推荐就得了。” 胡统领说:“这可是省钱又办事的办法,我乐意之至!不过你老兄见单县丞,就说你托他,别提我。各种事情,咱们心知肚明就行。” 周老爷答应说:“明天一早就进城去。事情得办快,最好一天之内解决。” 胡统领说:“对,这样吧,我也不留你们了。你们各自回船休息,明天好办事。”于是大家纷纷告辞离开。
第二天,周老爷起了个大早,坐轿进城见单太爷,把昨晚统领的情况说了,知道这事儿有戏。单太爷帮忙敲竹杠,统领还要推荐他,真是名利双收,高兴坏了。他连声说:“要是能因此升官,都是堂翁您的提携……至于钱的事儿,只要用得上晚生,晚生一定全力以赴,好处都归堂翁您。至于魏老先生那儿,有兄弟去说,少则一千二,多则三五千,都听堂翁您的。他坐在家里哪来这么多钱!多了岂不是白给他呢?” 周老爷听了,自然也很高兴。两人又商量了一番,周老爷又出城去见统领,说起魏竹冈这个人:“据单县丞说,这人不是个好东西!而且跟京里的张昌言张御史是表兄弟,所以在地方上很嚣张。地方官看在他表弟的面子上,有些事都让着他,不跟他计较。单县丞虽然和他关系好,也知道他贪财,有些话也只能试探着说。总之,他肯定想敲个大竹杠。” 胡统领听了犹豫地说:“少点,咱们不花冤枉钱,要得多,也只能随他了。” 周老爷说:“据单县丞说,他开口价肯定不少!” 胡统领诧异道:“单县丞怎么知道他要敲我的竹杠?” 周老爷赶紧解释道:“他怎么会知道!不过是外面听来的传言。他听说大人肯推荐他,感激涕零,立刻就去魏家探听消息去了。”
周老爷正跟统领聊天呢,突然船头有人喊:“有人来隔壁船找周老爷!”周老爷说:“怕是单县丞来打听消息的。”统领说:“说不定真是他,你快去看看。”周老爷跟统领道别,回到自己船上,果然是单县丞。人多不方便说话,就把他拉到小房间里,两个人偷偷摸摸聊了半天。周老爷送走单县丞,又回到统领的船上。一进门就嚷嚷:“真是想不到!气死我了!怎么不做个好人,非要敲竹杠!”胡统领赶紧问:“怎么回事?”周老爷顾不上别的,自顾自地说:“他狮子大开口,我不得不还钱。看看单县丞怎么说,能不能听,再想办法。”胡统领忙问:“到底要多少钱?”周老爷说:“大人您觉得他要多少?”胡统领说:“多则五千,少则三千。”周老爷说:“三千再乘以一百!”胡统领愣了一下,舌头都伸出来了:“一百倍?怎么回事?”周老爷说:“他开口就要三十万,可不是一百倍吗?”胡统领说:“他心肠比谁都狠!我们辛苦一趟,图啥?他竟然想把我们一网打尽!我们还吃什么?你怎么应付他的?”周老爷说:“应付他怕出变故。我总想着大人‘宁可息事’那句话,就跟他讲价钱,没跟他翻脸。”胡统领说:“你到底跟他谈了多少?”周老爷说:“他开价太高了,少给不好开口,我给了他三万。”胡统领听了,沉默不语,好半天,又问:“你给了他三万,他答应吗?”周老爷说:“他要三十万,是单县丞传话的,我只给了他一部分,不知道他答不答应。”胡统领摇摇头说:“都这样敲竹杠,一个人三万,十个人就是三十万。我的钱有花完的时候,他们的竹杠没完没了。我受不了!你替我应付他,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我不怕;要钱,我没有!”
周老爷吓了一跳,心想:“他怎么变卦了?这也不像他平时啊。”但话已经说出口了,不好再说别的,就敷衍着说:“卑职这事是按照大人的意思做的,所以才敢还价。这点钱总还出得起。”胡统领一听这话,明白周老爷说他的钱是赚来的,揭了他的伤疤,更生气了。那时天已快到小寒,胡统领穿着件枣红色的厚毛袍,没系腰带,也没穿马褂;戴着皮帽子;穿着薄底京靴;因为眼睛不舒服,戴着副又大又圆的墨镜;一手拿着烟袋锅,一手捋着胡子,坐在床上摇来摇去。床上点着灯,只见他脸色比铁还青,坐了半天,一声不响。周老爷也只好相对无言。又过了一会儿,周老爷说:“我替他们地方上办了这么大的事,连个万民伞都没有,还来敲我的竹杠!”周老爷说:“我出去跟他们说说,肯定能解决。”胡统领说:“算了!省下三万银子,至少能做几千把万民伞。虚名利禄,我现在也不在乎了。”周老爷接连碰壁,心里很不舒服,但不敢吭声。听胡统领的意思,三万银子还赖着不肯给。一时不敢多说,只得随便应付几句,离开了。回到自己船上,来回踱步,一时想不出办法。想了半天,突然想起建德县的庄某人,跟统领关系不错,就决定请他来调解一下,希望能挽回局面。主意打定,就去拜访庄老爷,说明来意,只说:“外面风声不好,虽然乡下人都有证据在我们手里,但闹出来总不好看。魏竹冈是出了名的无赖,给他俩钱,堵住他的嘴,省得听那么多闲话。”
庄老爷听了,心想:“上次乡下人的事,虽然我帮统领摆平了,但对得住上司,却对不起百姓,早晚会出问题。不如让他们出点钱,我也免得后患。”于是连连说:“是……”又说:“统领的脾气,我了解,我去劝劝他,应该会答应。”周老爷感激不尽,告辞离开。
没过多久,庄老爷就来了。见了统领,闲聊几句,慢慢说到这事,胡统领坚决不答应,还说了很多闲话,怪周老爷帮外人。又说:“兄弟这差事是苦差事,瞒不过大家的。周某人总想多花兄弟俩的钱才高兴,不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像你老哥才算真能办事的人。”庄老爷随便替周老爷辩解了几句,把嘴凑到统领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半天。先见统领皱眉头,摇头。后来渐渐有了笑容,连着点头,才大声说:“这件事,看在你老哥的面子上。如果是别人,我肯定不答应。”庄老爷再次道谢,告辞离开。
胡统领答应给魏竹冈三万两银子,但实际上他并不想直接给周老爷。因为不信任周老爷,他让庄大老爷经手。庄大老爷知道周老爷能从中得利,也不想得罪人,就答应了胡统领,还是让周老爷经手。可是胡统领故意拖延,好几天都不给批款。周老爷着急,又不好催得太紧。后来胡统领干脆装病不见客,等病好了,又说没钱,让周老爷先垫付,以后再还。周老爷气得说不出话,但最终忍了下来,心里却越想越窝火,一夜没睡好觉。
第二天早上,单太爷来探望周老爷。周老爷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单太爷说了。他跟单太爷抱怨胡统领的刁难,说胡统领现在想赖掉这笔银子。单太爷听完后问周老爷打算怎么办,周老爷说既然胡统领这么横,那就跟他硬碰硬。单太爷问周老爷还有什么想法,周老爷说光告状还便宜他,最好能从内部搞垮他。周老爷还突然想起单太爷之前提过,张昌言御史和魏竹冈是表兄弟。
周老爷想请单太爷帮忙联系张昌言,让他在京城给魏竹冈来个突然袭击。单太爷有些犹豫,担心事情闹大不好收场,对双方都没好处。周老爷却坚持要出一口气,表示就算要花点钱打点张都老爷,也在所不惜。
单老爷子一听魏竹冈肯出钱帮忙,心里也动了心思,跟魏竹冈辞别后,赶紧去找他。两人见面,魏竹冈一看事情没办成,气得够呛,狠狠地骂了胡统领一顿。他立刻就要亲自去省城告状,扬言非把胡统领扳倒不可。单老爷子说:“现在县里有了证据,他们才这么嚣张。胡统领是省里派下来的,省里的高官肯定护着他。官司打不赢,只会白费力气,丢人现眼。”魏竹冈说:“省里告不成,就去京城告!”单老爷子说:“你有这闲工夫跟他耗,打官司的钱从哪来啊?”魏竹冈一听这话有道理,沉默了半天。单老爷子说:“你亲戚在京城当官,不好托他想想办法吗?”
魏竹冈说:“别提我那个表弟了!自从他当了御史,就经常来信让我帮他拉生意。这次我在屯溪帮他拉了一笔生意,人家给了我五百两银子。我本来不想赚他的钱,想跟他商量好,从中拿二百两用,结果他回信死活不肯。他说年底事情多,让我赶紧把钱汇给他。他还说:‘将来你表兄有什么事,小弟一定全力帮忙。本来该给一百两的,我给你打个对折就够了。’老爷子,您想想,我表弟的事,他都不肯免费帮忙,只肯打个对折,你说他这要钱的心眼儿有多狠!”单老爷子说:“管他心狠不心狠,‘千里为官只为财’,这钱也是他们这些当官的应该收的。不然,他们在京城,难道叫他们喝西北风不成?”魏竹冈说:“废话少说,我现在就写信托他。但是,空口无凭,怕他不上心,得给他点好处才行。”单老爷子说:“应该不会白忙活。至于给多少,我可不敢打包票。”魏竹冈问:“到底肯出多少钱买他这个折子?”单老爷子说:“现在年底了,意思意思,算是送点炭敬吧。”
魏竹冈说:“炭敬也有多少啊,一万八千也是,三五十也是。到底多少钱,说清楚了,我好托他。您不知道,这些当官的卖折子给别人参奏,跟做买卖一样。一两银子,就给你办一两银子的事;十两银子,就给你办十两银子的事。非常公平,一点不骗人,所以大家都信得过他们,愿意花钱请他们办事。我看这事关乎咱们家乡的事,也跟咱们有关系,您肯定也有人托着您。您就告诉他,要五百两银子,我帮他办妥。”单老爷子说:“五百两太多了吧?”魏竹冈说:“这事儿,五千两也不算多。一来是您老哥托我,二来我跟表弟那儿也好说话。总之,这事儿参出去,胡统领多少也得吃点苦头,还能‘树上开花’。咱们这点钱就当作引线,好处在后头,所以不用给他太多。您现在连个‘名世之数’都不肯出,真是大材小用了!”单老爷子说:“这钱又不是我出的,等我跟那边商量好了再跟您说。”魏竹冈说:“要写信,赶紧给我个准信儿。”单老爷子说:“那是自然。”说完就走了。
当天晚上,单老爷子出了城,找到周老爷,说:“魏先生答应写信,说一千两银子包办。”周老爷一听,觉得太多了。于是和单老爷子商量再三,只肯出六百两银子。单老爷子没办法,只得拿了三百两银子去找魏竹冈,说:“那边实在拿不出更多了,这事儿总得有个结果,你就便宜卖一次,以后再补给你就是了。”魏竹冈起初不肯答应,但经不住单老爷子苦苦哀求,只好答应了。单老爷子走后,魏竹冈写了一封信,只给了他表弟五十两银子,托他参奏。以后的事儿,咱们下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