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侉子戒烟大会回来,刚下轿,胡镜孙就让人送来一百包戒烟丸和一张名片。刘大侉子让人收下后,就真的开始戒烟了,每天都按时吃药,不敢断。还真别说,这药还真管用,吃了就不想抽烟了。不过可惜的是,这药也上瘾,一天不吃就难受,跟鸦片烟瘾差不多。但吃药的名声总比抽大烟好听,所以刘大侉子就一心一意地吃药,不敢再碰大烟了。
转眼间就到了春天。正月里官场没什么事,除了拜年应酬就是赌博喝酒。黄三溜子知道自己有了内线,署院对他格外照顾,升官加职。为了表示感谢,黄三溜子托裕记号的二掌柜送了八千银票给署院,想求个署缺,不管什么职位,只要有个面子就行。署院答应给他找个机会,但让他别着急,免得被人议论。二掌柜把这话告诉了黄三溜子,黄三溜子自然高兴,知道署院答应了,以后就有希望了,心里美滋滋的,继续玩乐。
正好正月里有些外地官员来省城过年。这些官员平时搜刮民脂民膏,个个都发财了。有些候补官员没事做,就借着请客喝酒的名义,邀请这些实缺官员来家里玩。吃完饭,不是掷骰子就是玩牌九,就算赢不了钱,赢个几块钱补贴家用也好。大家都知道黄三溜子爱赌,只要有赌局,什么大人卑职、上司下属,他都不管。而且逢赌必到,一请就来。赢了钱就大方地赏人,输了钱,无论多少,从不皱眉,真是个好赌品!所以大家都喜欢他。
正月十三,这天要上灯。官场里二十号要开印,官员们就要忙起来了,不能再随意玩乐了。这天,住在焦旗杆的一位候补知府请客,这位姓双名福,字晋才,是镶红旗满洲人,他爹在浙江做过乍浦副都统,他在浙江当过少大人,排行老二,大家都叫他双二爷。他爹死后,他捐了个知府,分到浙江,在省里候补好几年了。他虽然是官员,但还是一副阔少爷的脾气,租了个很大的宅子,请了厨子做菜。他自己也爱赌,经常邀请朋友在家打麻雀,一底就是五百或一千块。黄三溜子和他关系很好。虽然署院提倡节俭,但双二爷家里哪能事事听他的。
正月里赌博没禁。双二爷天天在家请朋友吃喝,吃完就赌,先是摇骰子,后来觉得闷,就改玩牌九,痛痛快快地赌了好几夜。过了几天,实缺的金华府知府彭子和山阴县知县萧添爵都来省城过年,他们跟双二爷是拜把兄弟,以前经常一起玩。双二爷特别高兴,头一天在衙门碰见他们,就邀请他们第二天去家里吃饭赌博。他们因为要去拜访别人,就改到十三号。头天晚上,双二爷吩咐厨子准备最好的菜。其他朋友天天来赌,不用特意邀请。第二天中午吃完饭,因为来的人还不多,不能开局,就先打了八圈麻雀,都是些阔佬,一底一千块,还说是小玩意儿。管家摆好桌子椅子,大家就开始玩了。玩了两个小时,四圈结束,重新洗牌发牌。算账,双二爷输了半底。他说麻雀没意思,就站起来让别人替他玩。
双二爷正玩得高兴,有人来报彭大人到了。彭大人刚从别处拜访回来,穿着官服,进厅拜年,寒暄一番后,给众人作揖,大部分都不认识。正要坐下,黄三溜子就嚷嚷着进来了:“你们不等我,这么早就开始了!”刚进门,看见彭知府穿着官服,愣了一下。双二爷告诉他这是金华府的彭知府,昨天刚到。又告诉彭知府:“这是黄观察黄大人。”彭知府久仰黄三溜子的大名,他是上司,不敢怠慢,赶紧放下袖子,行礼问安。黄三溜子不知道怎么回答,想了半天,说:“兄弟还没去拜访您呢。”双二爷赶紧叫人让座奉茶。正忙着,山阴县的萧大老爷也来了。双二爷又介绍了他们的身份。黄三溜子因为萧大老爷是知县,官阶低,就没跟他多说话,坐在那里不动,只跟彭知府聊天,说着天气好呀,你啥时候来的,住在哪儿,难得来省城,可以多待几天之类的客套话。
好家伙,打麻雀的结束了,其他赌客也陆陆续续来了。双二爷一个一个地介绍,都是些啥太守啊、观察使啊,官职比他小的就叫某某老爷。还有几个盐商的儿子、酒店老板、钱庄的伙计,当时我都没数清有多少人。黄三溜子第一个乐呵呵地说:“咱们吃饱了,再来赌一把!”有几个说:“吃完饭再赌。”黄三溜子不同意。双二爷觉得他是个老资格,不好违拗他,只好依着他。最后入局的有三四十个人。黄三溜子不喜欢摇色子,非要玩牌九。彭太尊没办法说:“大白天玩牌九不好看,天还早着呢,不如先摇色子,吃完饭再玩牌九。”黄三溜子说:“我摇色子摇得烦死了。要摇,必须让我做庄!”正好有个钱庄伙计抢着要当庄,一听要摇色子,已经坐下了。主人家为了巴结老资格的黄三溜子,又是赔不是又是道歉的,把那伙计请了下去。黄三溜子一屁股坐下,也不管其他人到齐没到齐,拿起色盅摇了几下,打开看点数。旁边记路的人,拿着笔一起记下来。
转眼间就开了三把。黄三溜子又摇了几下,等大家下注。前面几把大家看不清路数,下的注也小。黄三溜子赢了几千,高兴坏了。双二爷说:“老宪台您不喜欢摇色子,让您赢两把,以后您也信这个了。”黄三溜子说:“所以我除了做庄,从来不当闲家。做庄还能赢几把,当闲家只有输没赢。”双二爷说:“那也不一定。”正说着,黄三溜子又摇了几把,桌上的筹码、洋钱、银票,越来越多。黄三溜子连续输了两把,数了数,差不多把赢的钱输回去了八九成,还好本钱没动。后来越押越大,他越输越多,总共输了至少四万。转眼间已经开了三十六把,再摇四把就结束了。黄三溜子急着翻本,嫌别人押注太少,还说赢钱的人都藏着掖着不肯拿出来。
大家被他气得不轻,几个老赌徒看了看宝路,大小路都在“二”上,于是台面上大部分人都押“白虎”(指色子点数为二)。还有一些不信宝路的,有专门押老宝的,有押冷门的,也有跟风的,所以三、四、三门也押了不少。彭太守年轻时很喜欢摇色子,摇色子的另一个说法叫“听自鸣钟”。他自己常说:“我因为听自鸣钟,曾经输掉了两家当铺、三家钱庄,也算老资格了。”到第三十七把,他也觉得肯定是“二”,自己押了“二”还不够,还把进、出两门上的注码,都改押“二”。有个押“四”的钱庄伙计,就是不信,说肯定是“四”。彭太守要和他赌一把。他理都不理,扯着嗓子喊:“二翻四!”彭太守也喊:“四翻二!”钱庄伙计又喊:“再翻在四上!”彭太守也喊:“再翻在二上!”钱庄伙计还想再喊,主人双二爷摆手说:“慢着,你们算算看。”黄三溜子说:“算什么!”双二爷说:“别说算什么,彭老爷先把进、出两门的注码都押在‘二’上了,现在又跟对门翻了两翻,要是开出来是‘二’,你想他得赔多少!就算开出来是‘四’,彭老爷也不轻松。”算账的人正要拿起算盘算,黄三溜子急着下庄去痛快一把,冲着双二爷嚷道:“人家输得起,用不着你操心!我等不及了!”说着掀开色盅一看,大家一起喊:“四!”黄三溜子说:“‘四’也好,不是‘四’也好,反正你们自己输赢,我管我的就行了。”钱庄老板高兴坏了,嘴里念叨着:“怎么样?我赌了几十年,最不相信的就是什么路数。要是能猜着,这玩意儿也没人玩了。”这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在那儿得意洋洋,别人都不理他。彭太守气坏了,把筹码往桌子上一摔,说:“输钱是小事。我玩了几十年大小路,从来没失过手,真是岂有此理!”算账的人按照翻倍的数目,一一付清。黄三溜子赶紧把剩下的三把摇完。算下来,全场就彭太守输得最多,大概五万左右。黄三溜子后面三把赢回一些,大概还剩三万多。
钱庄老板是最大的赢家。四十把之后,其他人有的痛快,有的聊天,就他穿着长袍马褂说:“号里有事,得回去了。”彭太守嚷着不让他走;双二爷、黄三溜子也过来挽留。黄三溜子说:“全场就你赢了这么多,怎么你好走?就算真有事也不让你走。咱们熟人没关系,你和彭大人第一次见面,你走了,他心里会不舒服的。”钱庄老板拗不过大家,只好脱下马褂,和大家一起吃饭。虽然双二爷特意准备了好菜请彭太尊,但他赌输了钱,吃什么都没味儿。
吃完饭,黄三溜子就催着玩推牌九,彭太尊非要玩摊。双二爷左右为难,幸好是晚上,比白天多了二十来个赌客,只好一局分成两局,一局玩摊,一局玩牌九,大家自己选。黄三溜子拉了一帮人玩牌九,彭太尊拉了一帮人玩摊。开始吃饭的时候是晚上九点多,等到开始赌,差不多已经凌晨一点了。这一晚上,竟然一直玩到第二天大天亮还没完,后来有些人熬不住了,赢钱的都回家睡觉去了,只有那些输钱的还赖着不肯走,想翻本。黄三溜子一看人少了,就想把两局并成一局。大家互相问问输赢,彭太尊只赢回几千块,黄三溜子却输了一万。双二爷亲自过来,让大家吃点心,还说:“今天十四号,又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不如大家先睡一会儿,吃完饭再继续玩怎么样?”黄三溜子说:“玩一晚上算什么!只要能赌,我十天十夜不眨眼!”彭太尊说:“我在金华的时候,跟朋友在‘江山船’上玩了三天三夜麻将都没休息,这点算什么!”于是大家又来了兴致。这时候彭太尊也不玩摊了,也过来玩牌九。
从早上八点开始玩,轮流做庄,一直玩到晚上都没停。黄三溜子连躺下休息的时间都没有,还好一心只想着赌,肚子也不觉得饿。虽然双二爷安排得很周到,经常让厨子送点心到赌桌,但他一口都没吃。想抽烟的时候,都是管家帮忙点好,装在好几尺长的橡皮管子里,像根软皮条一样。管家在炕上给他点着火,他坐着就能呼呼地抽,方便得很。但是玩了一天,输赢差不多持平。等到晚上,来的人比昨天还多,这时候黄三溜子运气居然慢慢好转起来,连续赢了三把。下注的人一看情况不对,就不敢下大注了。黄三溜子继续玩,又连赢七八把,得意极了。
正高兴呢,他家一个仆人找来,在他耳边低声说:“明天各位司道大人都要去衙门庆祝元宵节,请老爷今天早点回府休息,明天好早点去衙门。”黄三溜子说:“急什么!我今天要在这里玩一晚上。把我的衣服拿来,明天让轿子来这里接我。我今天不回去了,明天直接从这里去衙门,等衙门的事完了再回家睡觉。”仆人知道他的脾气,只好退下照办。
他这一晚上上上下下,运气还算不错,赢多输少。后来见大家都不想玩了,他也只好下庄,让别人玩。自己数了数,一共赢了两万多,加上昨天的,还差一半。他后悔昨天不该玩摊,还一直说:“要是再玩下去,这两万块不算什么;多赢个三五万,也不是不可能……”这时候轮到别人做庄,他下注,玩了半天,做庄的输了几把就停了。虽然他赢了钱,但觉得没意思,大家只好又让他做庄。几个轮流做庄,到他已经是凌晨四点了。谁知轮到他做庄,运气爆棚,押一千赢一千,押五百赢五百。这时候桌面上现金和洋钱都不够用了,全用筹码。他身边堆了一大堆筹码,大概又有两三万。
大家正紧张的时候,庄家突然掷出“五在手”,自己掀开一看,是一张天牌,一张红九,是个一点。以为肯定输了,就把牌放在桌上,默默抽烟。谁知三家打开牌,上门是一张人牌,一张幺丁;天门是一张地牌,一张三六;下门是一张和牌,一张幺六。加起来都是一点。大家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黄三溜子抽完烟,回过头一看,都是一点!这一下太惊喜了!他把自己的牌翻过来,用力拍在桌上,说了声“对不住”,顺手把筹码收起来。当时几个赢钱的没说话,几个输急了的人,就开始嘟囔,一个说:“牌有问题,不然怎么会四门都是一点?还正好是天、地、人、和?”一个说:“骰子肯定有问题,怎么不掷‘二上庄’,怎么不掷‘四到底’,偏偏掷个‘五在手’?庄家拿个‘天九一’赢三家,这里面肯定有猫腻。”又有人说:“不是牌有问题,一定是闹鬼了,应该烧点纸钱;不然,怎么不出别的点,偏偏是天、地、人、和四个一点呢?”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都不玩了。
黄三溜子一开始怕影响大家心情,散了赌局,连连说:“赌场里闹鬼是常有的事……应该多烧点纸钱。以前我在老家开赌场,每天烧纸钱都要花好几块。老人们常说:‘鬼在阴间,看着我们阳间赌得开心,它也手痒。自己没钱,就来捉弄我们。烧点纸钱给它就好了。’”双二爷听了,连连说:“对……”立刻吩咐管家去买银锭烧纸。烧完纸后,黄三溜子洗牌,重新做庄。无奈有个输得最多的赌客,心里不服气,一口咬定牌有问题,骰子也不可靠。黄三溜子气坏了,和他吵了起来。那人也不让步,两人吵个不停。双二爷赶紧过来劝架,把那个输钱的人拉出门外。那人一路骂着出去了。彭太尊也极力劝黄三溜子,说:“大人息怒……他算什么!别跟他一般见识。”一番吵闹,赌局散了。一些胆小的人,在他们吵架的时候,已经溜走了一大半。黄三溜子见赌不成,就把筹码装进衣服口袋,躺下抽烟。
天快亮了,黄三溜子的管家和轿夫都来伺候他上衙门。除了彭太尊,还有几个候补道台、府台也跟着一起去。黄三溜子一边招呼大家吃点心,一边让大家把赌资算算清楚。黄三溜子说:“急什么!那小子不来,咱们今天就不赌了?筹码都带着呢,上衙门后再赌!”主人连连说:“对对对……” 他们一开始用现银和洋钱换的筹码,而且双二爷的赌局向来规矩森严,筹码做工精细,每个筹码上都刻着主人的别号,防止作假,所以大家都很放心。现在黄三溜子说上衙门后再赌,主人当然高兴同意。
很快,大家吃完点心,都打扮好了。黄三溜子穿上蟒袍,还没来得及穿外褂,就数了数赢来的筹码,除了把这两天输的钱赢回来,还净赚了一万多!他高兴坏了,一把一把地把筹码往怀里塞,也不包起来。管家说:“这样不太好,容易掉,让家人帮您拿着吧?”黄三溜子说:“这是赢来的钱,今天十五,揣着上衙门,也是个彩头。” 家人也不敢多说什么。
打扮好后,轿夫头儿跑来说:“有个轿夫没来,请大人稍等一会儿。” 黄三溜子急得跺脚骂人。这时,一个和他一起赌钱的武官(个记名副将,借署抚标右营都司)见黄三溜子还在衙门口等着,而且是营务处,就说:“我的轿子先让大人用,大人您先走,我的小轿随后就到,没关系的。” 黄三溜子见他挺热情,就和他攀谈起来:“老兄看着面熟,咱们好像在哪儿见过?”那武官还没回答,双二爷就过来介绍。黄三溜子连连说:“久仰久仰……”又说:“老兄训练士兵,步伐整齐,我真是佩服!” 那武官说:“大人您在营务处,是我们顶头上司,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黄三溜子说:“这话还用说吗?”说着话,他又嚷道:“我想起来了!去年腊月初七,某家出殡,我好像见过您,骑马押队,好威风!您手下的兵打锣鼓,跟闹元宵似的,节奏感十足!咱们快走吧,等到了衙门,咱们也来热闹热闹!”说完,赶紧出门上轿。那武官也赶紧招呼自己的轿夫。没想到,黄三溜子的轿夫也来了。黄三溜子虽然骂了他几句,还是坐上了自己的轿子。
很快就到了衙门,和各位司道大人一起上交了请柬,然后被召见。见了署院,大家一起跪下磕头拜年。磕完头,黄三溜子正要起身,没想到右边一个同僚不小心踩了他的蟒袍。黄三溜子起身太急,也一时没站稳,身子一歪,连带着那个踩他衣服的人一起摔倒了。署院看见了,连声问:“怎么回事……”两人脸红红的,挣扎着爬起来。刚爬起来一半,黄三溜子摔倒时太猛,怀里的筹码从大襟滑了出来,掉在外褂里,然后哗啦啦地掉了一地。署院起初只听见响声,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说:“你们俩,地上掉东西了,还不赶紧捡起来……”一边说,一边让巡捕帮忙捡。黄三溜子心里虚,赶紧又蹲下身,用袖子在地毯上乱扒拉。还好,掉出来的筹码不多,捡起来后,他没敢再塞回怀里,只握在手里。掸掸衣服,跟着各位司道大人入座。但他发现还有一枚价值一百两的大筹码没捡起来,落在地毯上。黄三溜子心里难受,又不敢再捡,脸涨得通红。其实署院已经看见了,也知道那是黄三溜子的赌资。署院最讨厌赌博,本来想说他几句,但转念一想,忍住了。巧的是,那枚筹码被巡捕看到了,捡起来后悄悄拿走了。署院也装作没看见,送走客人后,署院把那枚筹码要了回来,封好后,让之前帮黄三溜子送钱的人送还给他,并传话给他:“下次别这样了,再这样,本院可保不住你了,你自己心里要有数!”
黄三溜子那天下了衙,心里忐忑不安,无精打采地回到府上,没去双二爷家赌钱。双二爷等他不来,就派管家去请他。他便派人跟双二爷管家去算账,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改天再去。这时大家都知道了他在衙门摔倒,赌资撒了一地的事,在官场传为笑谈。他不肯再去,肯定是觉得丢人,所以大家也没勉强他。过了一天,黄三溜子收到署院的手札,并附还了那枚筹码,他既感激又羞愧。为了避免以后再出问题,他又托人送去三千两银子的谢礼。等到收到回信,说署院大人收下了,他才放下心来,继续当差。
话说刘大侉子(liú dà kuàng zi)吃了胡镜孙(hú jìng sūn)的戒烟药丸,三个月下来,烟瘾还真没了,可脸色却青得像病了一场似的,而且要是不吃药丸,难受得比烟瘾发作还厉害。刘大侉子赶紧去找胡镜孙问个明白。胡镜孙说:“大人您戒的是烟,只要烟戒掉了就行,其他的我可管不了。”刘大侉子觉得他这话也有道理,不好反驳,只好自己另找医生治疗去了。这事儿先放一边。
自从刘大侉子到省里上任后,上级领导一直对他很冷淡,工作安排更是不用说了。后来领导看到他脸色惨白,就说他烟瘾太深,很难振作起来。每次见面都要唠叨一番,训斥他。还说:“我认识你家老爷子,你们家小子不成器,做长辈的得好好管教管教。”刘大侉子被搞得没办法,就去求藩台(fān tái)帮忙,说:“照这样下去,我可活不下去了。”藩台说:“他和你们兄弟关系不好,他兄弟的话不一定听,你忍耐一段时间,再想办法。”刘大侉子没办法,又去找他舅舅。他舅舅在官场混了很久,见过各种场面,很会随机应变。听了外甥的诉苦,闭着眼睛养神半天,一句话不说,琢磨了一会儿,才问:“他平时训斥你都说什么?”刘大侉子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舅舅问:“他和你们家老爷子真有交情吗?”刘大侉子说:“也就是见过几次面,就算有交情,也关系一般。”舅舅说:“有了!对付这种道貌岸然的人,就得用他的那一套治他,‘君子可欺以方’,就这一招他还受用。”又说“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刘大侉子忙问:“什么办法?”舅舅凑到他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刘大侉子半信半疑,觉得不太妥当,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第二天,刘大侉子又去见领导。他是个闲职官员,领导本来可以不见他,但因为他脾气好,说话又好听,领导习惯了他,经常利用他来训斥别人,所以他十次去,九次都能见到领导。这天见面后,领导闲聊几句,就开始说他了,先问:“现在烟瘾比以前重了多少?”刘大侉子说:“大人,我已经戒烟两个多月了。”领导鼻子里哼了一声。刘大侉子又说:“自从吃了胡镜孙胡令办的‘贫弱戒烟善会’的药丸,效果还不错。”领导说:“抽不抽烟,我不管你。你自己照照镜子看看你的脸色,随便给谁看,谁信你戒烟了?当初你老爷子我还见过,他不抽烟,怎么到你这里,学不好好样子,偏偏染上了这恶习?真是替你老爷子生气!”刘大侉子一句话没说,只顾用袖子擦眼泪。领导又说:“出来做官,说什么光宗耀祖,都是假的!只要不丢你祖宗的脸,就算孝子了。”刘大侉子听了这话,一半是自己的委屈,一半是舅舅的教诲,豁出去了,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在座的官员都吓了一跳,替他捏了一把汗。
没想到领导一点儿也不生气。停了一会儿,对他说:“我说的那些话,没坏处,用不着哭啊。”刘大侉子擦干眼泪,擤了擤鼻涕,说:“大人,我知道您说的都是好话。我听了您的教训,想起我父亲在世时也常这样教训我。如今父亲去世多年了,我听了您的教训,一是恨自己没出息,二是怀念早逝的父亲。听了您的教诲,心里感慨万千,几次想哭都忍住了,怕失了礼数。今天实在忍不住了!”说完话,站起来,跪在地上给领导磕了三个响头,久久不起。领导赶紧下座位把他扶起来,其他官员也一起站起来。领导说:“这怎么说?起来说话。”刘大侉子哭着说:“大人您的教训,就像我父亲说的,都是怪我没出息,我该死!求大人今天就撤了我的官,也好让我赎罪,就是我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大人的。”说完,他摘下自己的官帽,把二品顶戴取了下来,说:“我把官交还给大人。大人是我父亲一辈子的朋友,我就像您的孩子一样。我情愿不做官,跟着您,伺候您,常常听您的教诲。将来磨练好了,也许还能做个人,不至于辱没祖宗,这就万幸了。”说完,直挺挺地跪着。领导一定要他起来,其他官员也劝他,但他就是不起来,说:“大人必须答应我,我才起来。”领导说:“你真能听我的话,想做好人,我还得提拔你,鼓励其他人呢。何必一定要撤你的官?”说着,叫人把他的顶戴戴好。领导亲自把他扶起来,刘大侉子见领导如此赏识自己,又赶紧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坐下。领导说:“人谁无过?知错能改,就是好人。我最恨的就是抽大烟。好好一个人,被烟困住了,还能做什么事业呢?”说到这儿,他转头看到商务局局长也在,就问他:“你们之前说的那个姓胡的戒烟会,到底靠不靠谱?”商务局局长说:“他的药丸卖得很好,分会也很多。”领导说:“卖得好不代表可靠。你看这位刘大哥,脸色越来越难看,是不是药丸里掺了什么害人的东西?”商务局局长说:“我也问过胡令,他说用的是林文忠公的遗方。既然刘大哥吃了不好,我下去查查。如果真有问题,就撤销之前的告示,勒令停办,免得害人。”领导说:“应该这样。”说完,就送客了。
刘大侉子从娘舅那儿出来,又去找他娘舅。娘舅问他怎么样了,刘大侉子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仔仔细细地跟娘舅说了一遍。娘舅说:“这个办法已经用了,以后保证你升官,再也不会碰壁了。不过,你想要个好差事,还得等等,我慢慢再帮你想想办法,保证给你弄个顶好的职位。”刘大侉子非要娘舅给他个准信。娘舅急了,说:“你别急!快则十天,慢则半个月,总会有结果的。你急什么?我也得好好想想啊!”刘大侉子见娘舅生气了,只好闭嘴不说话了。
官场上的消息那叫一个灵通,上面的人放个屁,下面的人都能听到。这天,有人说胡镜孙的药不好,当天就有人给他通风报信,让他小心点。这胡镜孙,最擅长拍马屁了,最近不知道走了什么门路,弄到了山东赈捐总局的公文,让他兼办劝捐的事。他得了这个差事,高兴得不得了,四处拜访,拉拢关系。揣着章程,拿着收据,到处劝人捐款。居然劝了一个月,就劝来了一个五品官衔,两个封号,五六个贡生和监生。就他那场面,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这天,他听到别人传来的消息,感觉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在店里想了半夜,来回踱步,走投无路。后来突然想起本省的藩台,之前见过两面,以前办善会的时候,还托人请他题字,有点交情,说不定不会忘了他。没办法,只能厚着脸皮去求他了。那天晚上他都没睡。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穿戴整齐赶到藩台衙门。递上手本,藩台不见他。胡镜孙说有要事相商,才勉强见了他。见面后,藩台本来就不高兴,胡镜孙又支支吾吾说了些没用的废话。藩台火了,说:“老兄有什么事就快说,我很忙,没时间跟你闲聊。”胡镜孙碰了钉子,脸红了,咳嗽了一声,硬着头皮把事情说了出来。他才刚说到“卑职以前办的那个戒烟善会”,藩台就已经端起茶杯,说“我知道了”,然后就把他打发走了。胡镜孙没法再说了,只好退了出来。真是扫兴,心里更堵得慌。回到店里,茶也不喝,饭也不吃,像个傻子一样。
还好他太太是个有主意的人,出来问他怎么回事,说:“现在这世道,没钱不行。藩台不理你,你送他点钱,他就理你了。”胡镜孙说:“去年我办善会的时候,向你借的钱到现在还没还你呢,哪有钱去孝敬上司啊?”太太说:“还钱不还钱的,咱们夫妻之间,有什么不明白的,只要你对我没二心就行。至于你孝敬上司,没现钱,我想想,东西也行啊。”胡镜孙说:“你看我这店里,除了几包药丸、几瓶药酒,还有什么东西能送人的?”太太说:“只要值钱,怎么送不得?你仿单上都写着‘官礼相宜’,为什么送不得?”胡镜孙说:“话是这么说,你知道我十块钱的药,成本才几块钱?跟你说实话,两块钱成本都没有,就是骗骗人吃饭罢了,哪值什么钱?”太太说:“我经常看你替别人捐官,你以前得到这个差事的时候,自己说过有多少回扣。现在那些钱去哪儿了?”一句话提醒了胡镜孙,他心里一想:“反正空白收据在我手里,与其花钱去孝敬上司,不如填两张监生收据送给藩台的儿子?他们这些官宦子弟,总得有点门路。如果他收了我的收据,他自然会帮我。到时候,我再想办法弄笔大钱,赚个百十两回扣,就赚到了。如果他不帮我,就还我收据;收据已经填了字,不能还,只好还我钱。这样一来,我的赈捐名单上又多了两个监生,以后报销也好看。”主意打定,他就告诉了他妻子。太太点点头没说什么,胡镜孙这才随便吃了一碗饭,赶紧拿出收据,想拿笔填写履历。可是他又不知道藩台儿子年龄、相貌和祖上三代的情况,只好放下笔。想了半天,没想出别的办法,只好封上两张收据,托人给他写了个拜帖给藩台,说明:“卑职现正办理捐款,愿意为令郎捐献两个监生名额,恳请大人收下。”另外又附了一张小纸条,是求藩台帮他解决戒烟善会的事情。拜帖写完,他就匆匆忙忙交给藩台衙门的办事人员递了进去,自己坐在衙门外等着传见,以为这次肯定能成功。谁知等了半天,里面传出话来,问他这个劝捐差事是谁委派的。他只好如实回答。那人进去后,直到天黑,也没见藩台传见他。后来他向办事人员打听,也没打听出来。办事人员劝他明天再来,他只好回家了。
谁知连续三天都去了藩台衙门,都没见到人。第四天,他收到了委派他办捐款的那个上司的公文,上面写着“接准浙江布政司函开”,说他如何“借差招摇,钻营无耻”,又“附还实收两张,希即查办”等等。后面写明将他撤职,限他“即日将经手已捐未捐各实收,造册报销,不得含混”等等。他拿到这封公文,感觉像晴天霹雳一样,善会还没保住,差事已经被撤了。还好他自己顾全了面子,第二天就把捐款和收到的钱都交割清楚了。后来他又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戒烟会保住,继续他的买卖,这些都是后话了。想知道官场上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