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大少爷从城里回下处,正打算去黄胖姑那儿说说在文殊道院的事儿,结果黄胖姑的信先到了。他拆开一看,脸色变来变去的,看完后把信塞进衣兜,一句话不说,晚上就蔫儿了,坐立不安。他带了个小老婆,见他这样,赶紧问怎么回事,他也不说。
第二天一早就起来了,叫人套车,直奔黄胖姑的店。进门后,叫人把黄胖姑叫醒。见面后,胖姑问他怎么起这么早。贾大少爷说,本来昨天收到信就要来的,因为他知道黄胖姑应酬多,吃完饭就找不到人了,所以今天特意早点来。他问黄胖姑消息从哪儿来的,现在风声都出来了,东西应该还没送出去吧?黄胖姑说,奎官前天晚上才听说这事儿,就算要出去,也不会这么快。她写信是提醒贾大少爷小心点,朋友之间互相照应,没别的意思。贾大少爷说:“看来这奎官不是个东西!我看他也不怎么红,前天晚上也没见他拿第二张条子,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个撑腰的!”
黄胖姑笑道:“说起来也挺有意思。这个打听你消息的卢给事,五年前也是个常在相公堂子里的主儿。他在广东做官,当过不少好差事。自从进了翰林院当京官后,就一直应酬玩乐,三年花掉了二十万两银子!奎官就是他赎的身。等奎官赎身的时候,他已经不怎么玩了。因为他喜欢看大花脸戏,所以就看上了奎官。不过奎官能有今天,也多亏了这老头子帮衬。要不是他,奎官现在在哪儿都不知道呢。”贾大少爷问:“他打听我干嘛?”黄胖姑说:“别急,我慢慢跟你说,这卢给事叫卢朝宾,字芝侯,癸未科的庶吉士,后来留在了翰林院。那年考御史,皇上一下就看中了他,不久就升了都察院御史。这些年混得不错,今年刚升了给事中。他和奎官关系好,替他赎身,替他娶媳妇,替他买房子,吃喝用度都管着,奎官两口子就跟他是一个人似的。现在奎官媳妇死了,他去的也少了。那天正好是奎官他妈生日,他晚上高兴去了,正好碰上你在那儿发脾气。你出门后,他就问奎官,让奎官告诉他。昨天奎官因为得罪了你,怕我难做,特意来赔不是。我问奎官那天都有些什么人去他那儿,他就提到了卢芝侯。我又问他:‘贾大人生气,卢都老爷知道不知道?’他说:‘卢都老爷来的时候,正是贾大人摔酒壶的时候,后面的事他都知道了。’我当时就责怪奎官说:‘贾大人是来引荐的,怎么能把他的事告诉卢都老爷呢?’奎官说:‘贾大人生气的时候,我一直跟着他,我没告诉卢都老爷。家里其他人,也不知道是谁告诉他的。’所以我昨天得到这个消息后,立刻写信告诉你。你马上就要放假了,名声很重要,既然咱们是朋友,我当然要关照你。”
贾大少爷说:“真是费心了!我看,应该没什么别的事儿了吧?”黄胖姑说:“这也不一定,那些做都察院御史的,听风就是雨,皇上本来就允许他们随便告状,说错了也没什么。”贾大少爷一听,愁眉苦脸起来,低头沉思,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过了一会儿,他说:“千不该万不该,前天喝醉了酒,在你推荐的人那儿发酒疯,让你难做!真是对不起你!大哥,我向你赔罪。”说着,就鞠了个躬。黄胖姑连连还礼,说:“别这么说!咱们兄弟之间,谁会怪你!”贾大少爷说:“大哥,你在京城人脉广,趁着奏章还没递上去,想想办法,帮我疏通疏通,花点钱没关系。”黄胖姑听后很高兴,但又故作犹豫地说:“虽然现在这事儿没钱不行,但也要看给谁。钱要用在刀刃上,用在刀背上,岂不是白费?幸好这位都老爷这两年和奎官关系一般。要是三年前,你敢惹他!不过这位都老爷是有钱人家出身,见过大钱,你送他几吊银子,他可能看不上眼。不像那些穷老爷,见钱眼开,别说十两八两,就是一两八钱,他们都会拼命去干。咱们自己人,有什么不能说实话的。前天的事,也是你大爷太不小心了。京城里嚼舌根的人多,不像外面那么随意。至于卢芝侯那里,我不敢说他一定会整你,但我也不敢保证你一定没事。既然你看得起我,不把我当外人,我肯定尽力帮你!”说着,贾大少爷又向他道了谢,说了声“多谢大哥”。
黄胖姑想了想,说:“咱认识芝侯那么多年,也不好直接开口。万一碰钉子,多没意思啊!我看这样,你干脆多花点钱,走正道,到时候自然就通了,怎么样?”贾大少爷一脸懵,没说话。黄胖姑接着说:“其实你也不吃亏,你本来就想来这儿结交人脉,现在一举两得,多省事!那些什么姑子道士,都是小路子,别走!你应该去结交几个军机大臣,什么事都绕不过他们。就算你有人脉,事成之后,还得他们拟旨。要不,黑八哥他叔在里头当总管,那是实打实的大人物,一句话顶一万句,和军机大臣们关系铁着呢!你要是认识他叔,别说一个卢都老爷,就是十个,也动不了你!为啥?他们只要把折子递上去,还没等上面批复,他们就帮你把事情办妥了。那些姑子,就算能帮你,她们到上面还得求人,最后还不是得求黑八哥他叔那些人?有些人的地位还不及他叔呢,也得去求他。你以为这中间就他一个人转手,花不了几个钱,还不如我让八哥带你直接去找他叔,省事儿多了!前天看你兴冲冲去找姑子,我没拦你,毕竟咱是兄弟,有近路,我怎么会让你多绕弯子呢?”
贾大少爷说:“我本来想告诉你,我费了好大劲儿才问老世伯打听到了那个姑子的住址,结果去了发现根本不是她!还有个更好笑的事儿呢!”黄胖姑问:“什么好笑的事?”贾大少爷把车夫说那个姑子不正经的话复述了一遍。黄胖姑说:“这些人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去找她干嘛?不过,老弟,我再劝你一句,现在正是风声鹤唳的时候,这种地方少去为妙!一个奎官都搞不定,还敢去招惹姑子?万一传到都老爷耳朵里,又给他们添油加醋了!”
贾大少爷高兴得说不出话,只能忍着,聊正事,陪着笑说:“大哥说得对,指点得极是……小弟的事全靠大哥操心,还有什么不敢听大哥的!不过走那条路,还得大哥指引。”黄胖姑说:“别急,今天黑八哥请你去致美斋,刘厚守肯定也在。到了那儿,你们俩好好聊聊,你先把他哄住,私下我再和他帮你谈条件。你知道厚守是什么人吗?”贾大少爷说:“他是古董铺老板。”黄胖姑哼笑一声说:“古董铺老板?你太小看他了!你刚来京城,不知道也正常。你说这古董铺是谁的钱?”贾大少爷一听这话有门道,没说话。黄胖姑又说:“那是他东家华中堂的钱!”贾大少爷说:“他背后有这么硬的东家,难怪能开这么大的古董铺。”黄胖姑说:“你真是不明白!到现在你还把他当古董铺老板看,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贾大少爷很惊讶,非要追问。黄胖姑说:“你不用问我。既然你把他当古董铺老板,你就多照顾照顾他。至少两万两银子,越多越好。什么破铜烂铁,他要一万你就给一万,他要八千你就给八千,别还价。你买了他的古董,他自然会帮你。”
贾大少爷更糊涂了,心想:“一定是买了他的古董,他才肯在华中堂面前帮我说话。”就问黄胖姑:“是不是这样?”黄胖姑说:“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贾大少爷将信将疑,觉得自己的想法八成没错,就没再追问。过了一会儿,他说:“华中堂这条路一定要走。还有别人吗?黑八哥他叔什么时候去见?”黄胖姑说:“别急,华中堂这条路要走,军机大臣不止他一个,其他人的地方自然也要去,别心疼钱,保证你占便宜!”贾大少爷说:“老哥你费心了,小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黄胖姑说:“事不宜迟,今天就去。你在这儿坐会儿,我帮人办两件事,一点钟咱们一块儿去致美斋。”贾大少爷说:“既然大哥有事,我就不打扰了。我去别处转转,十二点钟再来找你。”说完拱手告辞。
黄胖姑果然帮人办了好几件事,都是些捐官、跟部里书办打招呼、写信、发电报之类的,大小事加起来十几件,真是“能者多劳”。不过他靠这个吃饭,倒也不觉得辛苦。事情办完,刚好十二点。贾大少爷已经来了,两人一起赴黑八哥的约,饭后一起去刘厚守的铺子买古董。说完就一起上车走了。
一会儿就到了致美斋,客人陆续到齐,大多是昨天那几个,就是少了钱王两人,多了一个新来的试用知府。这位知府姓时,字筱仁,是山西人,和贾大少爷还有点亲戚关系。贾大少爷到了席上,极力讨好刘厚守和黑八哥,殷勤得很。刘厚守因为事先听了黄胖姑的嘱咐,态度缓和多了,不像前天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了。席散时天还早,刘厚守要回店,贾大少爷就和黄胖姑一起走。溥四爷又再三邀请晚上去顺泉家吃饭。贾大少爷因为奎官的事,一脸难色,还没回答,黄胖姑说:“你跟着我们一起玩,只要别喝醉闹事,就没事。”贾大少爷是个爱玩的人,就答应了。大家分别上车,各自回家了。
黄胖姑和贾大少爷去了大栅栏刘厚守的古董铺。刘厚守早就等在那儿了,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喝茶。贾大少爷头一回来,说了不少客套话。刘厚守虽然也客气,但还是带着点儿骄傲的样子,弄得贾大少爷更恭敬了。黄胖姑说明来意,说是要买几件古董孝敬华中堂大人。刘厚守环顾四周说:“这些都是,随便挑吧。”
贾大少爷挑了一对鼻烟壶、一个大鼎、一个玉磬,还有十六扇珠玉嵌的挂帘。刘厚守说:“这烟壶可是您慧眼识珠啊!老中堂别的都不怎么稀罕,就喜欢收藏这个。他还有一本专门记载鼻烟壶的谱,上个月底盘点,一共收藏了八千零六十三只,而且个个精品!送他这个,他肯定喜欢。”贾大少爷一听,高兴坏了。刘厚守接着说:“老中堂的脾气我了解,最讨厌人家送钱给他。您要是送钱,他肯定生气,说‘我又不是缺钱的人,你们也太看不起我了!’他那么大的官,还怕没钱花吗?送钱就是明摆着说他贪财,肯定不高兴。所以送古董最合适。”
贾大少爷让黄胖姑问价钱。刘厚守说:“烟壶二千两,大鼎三千六百两,玉磬一千三百两,挂屏三千二百两,一共一万零一百两。”贾大少爷觉得有点贵,想讲讲价。黄胖姑赶紧拉拉他的衣服,示意他别跟刘厚守讲价。贾大少爷还没反应过来,刘厚守已经不吭声了,仰着头看着别处。黄胖姑赶紧打圆场:“咱们都是熟人,刘厚翁还会多要您的钱吗?”贾大少爷也明白了,说:“既然这样,那就麻烦大哥帮我记账吧。”刘厚守说:“如果不是看在胖姑的面子上,我这烟壶多少钱都不卖。我有个结拜兄弟在河南候补,去年来信说也要投靠老中堂,让我帮他留心礼物呢。这对烟壶我本来是想留给他,现在卖给贾老爷了,中堂大人见了肯定喜欢,只是对不住我兄弟了。”黄胖姑和贾大少爷连连道谢。黄胖姑又说:“厚翁肯帮着说几句好话,一句话就值一万两银子,区区几件古董算什么!以后润孙的事,还得仰仗厚翁大力帮忙呢!”
刘厚守说:“说几句话算什么!胖姑你清楚,我现在也捐了官,不太常去老中堂跟前,有点生疏了。做了官,规矩多,不像以前那么随意了。但是,我跟老中堂相处这么多年,感情还是不错的,他待我也很好。不是我吹牛,这些年我可没让他老人家失望过。所以偶尔说几句话,或者帮忙吹捧几句,他老人家还是相信的,也会给面子。”黄胖姑说:“能让老中堂相信,不容易啊!像您这样老成持重,爱惜名声,真是难得!”刘厚守听了,很得意,坐在椅子上,身子乱动,也不说话。
歇了一会儿,黄胖姑说:“东西买定了,一会儿把钱结一下。怎么送进中堂府里,干脆就请厚翁您帮忙吧。”刘厚守犹豫地说:“这事儿得好好说说。我自从升官后,府里那些事都不怎么管了,门口另派了人。不去找他们,虽然也能见到中堂大人,但以后事情多,总归不能越过他们。如果去找他们,我一个当官的,不好再跟他们去说这些,怕有失体统。胖姑,我看这事儿您还是托别人吧。”黄胖姑说:“我知道您的情况,又不是让您跟他们讲价钱,只要您吩咐一句,他们敢不听吗?”刘厚守说:“这些年我帮人办事,办得都怕了,您偏偏来找我。没办法,兄弟的事,我怎么好意思推辞呢。”黄胖姑赶紧起身行礼道谢,贾大少爷也跟着行礼。
刘厚守说:“这事儿我答应了,但价钱您别跟我讨价还价。”贾大少爷正犹豫,黄胖姑拍着胸脯说:“您说吧,我听您的!”刘厚守说:“上面不用花钱,下面的人不好白辛苦。依我看,这礼钱一万两就够了。咱们自己人,我也不让他们多要,一人一半吧。”黄胖姑看看贾大少爷,贾大少爷看看黄胖姑。贾大少爷问:“一人一半是多少?”黄胖姑说:“您这观察公还不知道‘一人一半’?您送的礼物表面上值一万两,这零零碎碎的打点费用也得一万两。”贾大少爷觉得太多了。黄胖姑好说歹说,两边劝说。刘厚守又摆起了架子:“我没工夫帮人办这些事!”但经不住黄胖姑再三请求,最后同意收八千两的“门包费”。约定当晚把礼物和门包费送进去,让贾大少爷明天下午去拜见。
黄胖姑跟贾少爷办完事后就离开了。晚上,她又去赴了溥四爷的宴请。宴会结束后,黄胖姑又马不停蹄地赶到贾少爷家,像个说客似的,又劝贾少爷拿出几千块钱,说军机处不只有华中堂一个人,还有另外三位,其他地方也得打点打点才行。贾少爷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就答应了。所有的事情都委托黄胖姑去办。黄胖姑也爽快地答应了,一个人承担所有事情,一点也不推脱。他们商量好,明天先去华中堂那儿,回来再依次去另外三家。这四家都拜访完后,再让黑八哥带他去见他叔父。先让八哥跟他叔父谈谈价钱。所有事情都由黄胖姑做主。贾少爷又给了黄胖姑几百块钱,让她打点一下那些穷官,免得他们乱说话。还特别叮嘱要多给奎官老斗卢都老爷一些。黄胖姑都记下了,一一答应。因为所有的大事都让她经手了,所以也没在她这些小事上克扣她。
贾少爷等黄胖姑走后才休息。一夜过去,第二天早上,贾少爷性子急,不等下午,就赶紧去拜见华中堂。到了华中堂家门口,刘厚守早就安排好了。当时中堂还没从早朝回来,就让他在门房里等着。
好不容易等到中午,中堂从军机处回来,几个部门的官员跟着来取中堂的批示。公事办完,家人赶紧去给他回话。又等中堂吃完饭,才得以拜见。贾少爷知道这位华中堂是军机处最有权势的人,现在又得圣上恩宠,不知道见面要摆多大谱,心里紧张得很。没想到见面后,华中堂却非常谦和,贾少爷给他磕头,他还回了一礼。因为贾少爷送的四样礼物,说明是拜访的见面礼,所以华中堂一直称呼他“老弟”。坐下后,华中堂先问:“老弟什么时候到北京的?”又问:“你家老爷子身体好吗?”还问:“这个月你来得及引见吗?”贾少爷一一作答。最后,华中堂又说道:“我从半夜忙到现在,一刻都没闲着。年纪大了,有点忙不过来。我想辞掉,上面又不准我告病。”贾少爷回道:“中堂是朝廷的栋梁,怎么能让您告病呢?”中堂说:“留着我有什么用!不过就是俗话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就算拼了命干,现在的事情也弄不好。”贾少爷见他提到国家大事,怕说错话,也不敢多说了。华中堂见他没话说了,就端起茶送客了。
贾少爷出来后,又赶着去拜访第二家。这位军机大臣姓黄,是新上任的。他补的这个缺,是周中堂让给他的。周中堂因为自己犯了错,推荐了维新党的人,上面不喜欢他,他就上奏说自己有病,请求辞去所有职务。上面念在他多年为官的份上,同意了他的请求,让他入阁办事。虽然大学士的职位没被免除,但风光肯定比以前差远了。闲话少说,这位黄大人虽然资历浅,但办事却非常老练。见了贾少爷,先问他年龄。贾少爷回答说:“三十五岁。”黄大人说:“‘英雄出少年’,将来老兄一定能发达的。”说完,也就送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