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统领盘问龙珠大半夜,反复问他跟文七爷熟不熟,认识多久了,有没有私下交往。龙珠死不承认,说根本没跟文七爷一起吃喝玩乐过,甚至连文七爷是胖是瘦、高是矮都不知道。胡统领见龙珠死活不承认,更加怀疑,又气文七爷剪了他上司的靴子,又气龙珠不念旧情,私底下跟别人好。“就算论官职,我是道台,他是知县,他想爬到我头上,难得很!可恨这小子不知好歹,就知道巴结长得好看的人!”胡统领越想越生气,恨得牙痒痒的。他心里琢磨:“这事明天得好好处理,让他们知道咱们这些老爷也不是好惹的,不能随便骑到我头上!”想好了,这夜他根本没让龙珠伺候,直接把龙珠赶出去了,自己一个人睡,翻来覆去睡不着。
龙珠见胡统领生气了,不要他伺候,怕船上的老鸨知道后骂他,急得在船舱里哭。不敢去胡统领那儿,也不敢去后舱睡觉。他越想越苦,自己嘀咕:“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不如削发当尼姑算了,不然就跳河自尽,也不干这活了!”到了五更天,船家照例早起开船。龙珠迷迷糊糊听到胡统领起来了,自己倒茶喝,赶紧进去伺候。胡统领没让他动手,自己喝了半杯茶又躺下了。龙珠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胡统领不理他,他也不敢睡。一直等到九点多,船到镇上靠岸买菜,两船上的老爷们都起来了。文七爷虽然昨天喝醉了,被管家叫醒后,也挣扎着起来请安。想起昨晚的事,他自己也觉得脸上挂不住。他走进胡统领的舱房一看,还好胡统领还没起床,只听到咳嗽声,知道快起来了。等了一会儿,管家进去打洗脸水,拿漱口杯、牙刷、牙粉,一样一样准备着。龙珠也忙着帮忙,但没听见胡统领跟龙珠说话。
胡统领有个习惯,早上起来一定要上厕所。他嗓门很大的喊了一声:“来!”三四个管家一起冲了进去。接着又听见他吩咐:“拿马桶!”只见一个经常干这活的二爷,跑到后舱,拎着马桶进了胡统领的舱房。其他管家都出去了,龙珠也跟着出来了。大家都认识这拎马桶的二爷,每次大人出门,他都穿着外套骑马,威风凛凛地跟着轿子。大人回了公馆,他就卸了妆,跷着二郎腿坐在门房里。有些小老爷来见他,都得叫他“二太爷”,他还爱理不理的。现在却在这儿给大人拎马桶,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龙珠进了舱房,别人没注意,只有文七爷眼尖,第一个看见他。看到龙珠眼睛哭肿了,文七爷心里咯噔一下,想不明白怎么回事,还以为昨天自己喝醉了冲撞了他,让他受委屈了。“是我醉酒后的事,他也不好跟我计较,至于哭成这样?说不定他把我骂他的话告诉了胡统领,所以胡统领刚才语气不好。可是龙珠那么聪明,怎么会傻到这个地步?他到底为什么哭成这样?真是让人想不通。”文七爷想上前问问他,但又犹豫了,“周、黄两位同僚倒没什么,要是被胡统领听见了,岂不是更让人怀疑?真是奇怪,这小子自从从胡统领那儿出来,一句话也不跟我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肯定有原因。”正想着,就听见胡统领喊了声“来!”只见刚才那个拎马桶的二爷进去了。一会儿,他右手拎着马桶出来,左手捂着鼻子,大家都觉得好笑。又听见胡统领骂一个小跟班偷懒不进来给他装旱烟。小跟班说:“不是上船后老爷就吩咐过吗?没叫不许进舱,我怎么敢进来?”胡统领说:“放你妈的狗屁!我不叫你,你就不能主动进来伺候吗?好大胆的王八蛋,你仗着谁的势敢跟我顶嘴?我知道你们这些没良心的混蛋,我好心带你们出来,你们就作怪,背着我去吃喝玩乐,嫖女人,唱曲子。什么事能瞒得过我?你们当我糊涂,我一点也不糊涂!我根本没睡,什么都知道,还敢蒙我?我出来是替皇上打土匪的,不是出来玩的!你们别乱来!”胡统领骂跟班的话,别人不在意,文七爷却觉得有点难受,心想:“统领骂的是谁?好像指的是我。难道昨晚的事被发现了?”他心里七上八下的,脸色一阵阵发红。等了一会儿,听见里面旱烟袋响了。小跟班装好烟,撅着嘴走到外舱,见着各位老爷,脸上挂不住,嘀咕道:“皇上派你们这些官来打土匪,还不是来替皇上祸害百姓的。龙珠啊龙珠,有了龙珠,还想着我们吗!”说着就走到后舱去了。大家都觉得好笑。
龙珠进去给大人换衣服,打扮妥当后,大人咳嗽一声,走了出来。大家赶紧上前行礼问好。胡统领只是寒暄了几句“天气不错”、“船行得挺快”之类的客套话,没一句正经的。周老爷倒是关心国事,问了一句:“大人收到严州的消息了吗?”胡统领吓了一跳,反问道:“没有,老哥你听到什么紧要消息了吗?”周老爷说:“也没确切的消息,只是从船帮里听来的。”胡统领战战兢兢地说:“阿弥陀佛!但愿一切顺利。”周老爷说:“听说虽然有土匪,但也没那么厉害,枪炮也不管用。只要大兵一到,很快就能平定。”胡统领立刻得意洋洋地说:“本来那些小喽啰不算什么,连土匪都打不过,还算什么人?不过兄弟我有点担心,我在省里的时候,经常听中丞说,‘浙东的吏治,比浙西还差。’这是怎么回事呢?因为浙东有了‘江山船’,大部分官员都被船上的女人迷住了,所以办事格外糊涂。按照大清律例,狎妓饮酒就该革职,但我一时也参不了那么多人。还得各位老兄帮我看着点,随时劝劝他们。要是出了什么乱子,或者办错了事,到时候可就追悔莫及了,还会被人笑话!”胡统领说完,不停地朝文七爷使眼色。文七爷坐在那里,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非常尴尬。黄老爷、周老爷虽然知道胡统领不是说他们,但昨天都在场,多少有点心虚,一句话也不敢说。胡统领停顿了一下,见大家都没说话,只好告辞。三人走到船头站好,等胡统领出舱后,朝他们拱了拱手,就回去了。
三人回到各自的船上。其他人还好,文七爷被胡统领这番话骂得心里窝火,更别说胡统领出来后还一直没理他。回到自己船上没处发泄,正好他贴身的小二爷平时寸步不离,这会儿见主人去见胡统领,一时回不来,就跟着船家上岸玩去了。文七爷回来没见他,气得大骂船家。幸亏玉仙好说歹说,才把文七爷的气消下去。小二爷回来后,文七爷忍不住教训了他几句。偏偏这小二爷不服气,嘟着嘴在船舱里嘀咕,正好被文七爷听见。文七爷本来已经消气了,这下又火了,骂道:“我老爷在省里才几年,就当过好几个肥缺,就算参了官不让我做,也饿不死我。现在不仅要看上司的脸色,还要看奴才的脸色,我老爷也太好说话了!”说着,就立刻让他收拾东西,打发他回省去。其他小二爷赶紧劝他:“老爷待你跟我们不一样,你怎么能走呢?我们带你去跟老爷道个歉,服个软,气也就消了。”小二爷说:“他要我,他会来找我的,我不去!”说完,躲到船舱后面去了。文七爷气了好半天,最后还是被玉仙劝住了。
就这样,他们白天行船,晚上靠岸,已经好几天了。一天傍晚,船刚靠岸,听说离严州只有几十里路了。下船的人说:“没听说有土匪。但半夜里,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强盗,明火执仗,抢了两家当铺,一家钱庄。所以城门就关了,挨家挨户搜捕。”其实关了一天一夜的城,一个毛贼也没抓到,却传出了无数谣言。官府越害怕,谣言就越凶。还说“抢当铺钱庄的不是普通强盗,是城外一座山的大王出来借粮的,所以只抢东西不伤人。大王现在有了粮草,很快就要起事了”。地方官听了这个假消息,居然信以为真,纷纷上报省里告急。所以省里的大官特地派了防营统领胡大人,带兵前来剿匪。
从杭州到严州,也就两天多的路程,结果因为那些“江山船”、“茭白船”,磨磨蹭蹭地走了五六天才到。虽然说是水浅沙多,不好走,但这两段水路好歹还有潮水,怎么也耽搁不了这么久啊!其实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这些船上的老板们都盯上了那些出手阔绰的客人,在路上多待一天,多喝几顿酒,就能多赚几个钱。要是早到一天,少在船上住一夜,他们就少赚几个钱。
先说胡统领,不用提了,他和龙珠是老朋友了。虽然不能明目张胆地喝酒,但他早就跟王师爷他们说过:“等我们凯旋而归,就坐这船进省城。到时候咱们一切从简,不讲究那些繁文缛节,好好痛饮一番!”这几天,龙珠表面上没怎么花钱,暗地里却已经花掉好几百了。再来说文七爷,比统领还阔气,他这次出门,是自己带的钱,可不是克扣军饷,给玉仙赏的就是一对金镯子,打开箱子,就是四匹好料子。就连赵不了的新欢兰仙,赵不了还没送什么东西呢,文七爷看在兰仙妹妹的面子上,也顺手送了她两件礼物。这么阔绰的人,谁不巴结啊?还有兰仙和赵不了,虽然赵不了没什么钱,但总得顾及他们俩。做妓女的,总得有点收入吧。再有周老爷(他船上还有个王师爷,一个黄老爷,都是多年不近女色的,就剩周老爷了),只要喝酒,他就带着招弟,从没换过人。虽然年纪小,也是一笔生意嘛。还有大人身边的大爷、二爷,还有营官老爷们,晚上停船了,就一起到船尾坐坐,抽两筒鸦片,还要摸摸索索。大爷、二爷白沾光,营官老爷有时候也会破费几块。他们有这些“生意”,就算水路通畅,也绝不会走快。常常白天走了七十里,晚上非得倒退三十里不可。所以两天多的路程,走了六天才到。
再说赵不了,自从上船兰仙给他送燕菜吃之后,两个人就成了好朋友。赵不了又摆了一桌酒,给他撑面子,还把祖传的一块汉玉佩解下来送给了兰仙。兰仙嫌它像块石头,不要。赵不了只好收回去,重新系在裤腰带上。觉得面子过不去,就说:“现在路上没好东西送你,等回省城后,一定送你金镯子,几百块钱不算什么。”“江山船”上的女人都好面子,听了他这话,觉得他是个大主顾了。反正兰仙一天不知道给了他什么好处,让他对她死心塌地,甚至比自己的妻儿都重要。兰仙向他要五十块洋钱,他自己没那么多。这几天看着文七爷花钱如流水,知道他有的是钱,想向他借,又怕他笑话。后来被兰仙催得没办法了,只好硬着头皮,厚着脸皮,去跟文七爷商量。没想到文七爷一口答应,立刻打开枕头箱,拿出了一百块洋钱,给他一半。赵不了看着眼红,心里后悔,说:“早知道这样,应该向他借一百,现在只有五十,全被兰仙拿走了,我还是没钱。”正想着呢,文七爷已经把剩下的五十块包好,锁回枕头箱了。赵不了不好再说什么,道了谢,双手捧着钱。不到一会儿,钱就到了兰仙手里。
这天饭后,太阳还很高,船家已经靠岸了。一问,离严州只有十里路了。问他为什么不走,他回答说:“大船上的统领吩咐了:‘明天是立冬,今天是四离四绝的日子。这次出门是打仗,得图个吉利。’所以吩咐今天停船。明天饭后,等到未正二刻,过了节气再出发,直接到码头。”别人听了也就听了,只有赵不了高兴坏了。因为他和兰仙在船上玩得正开心,一刻也不想分开。担心早到码头一天,他们就少在一起一天。这下好了,赶紧进舱告诉文七爷。文七爷知道他腰包里有五十块了,就叫他喝酒。赵不了愣了一下,兰仙已经替他答应了。还说:“明天上岸了,大人们都要升官了,送行酒是万万少不了的。”文七爷自从那天听了统领的话,就没再去统领的船上请安。心里想:“反正都这样了,也不想讨好他了。我还是自个儿乐呵吧。”顺手又吩咐玉仙:“今天晚上赵师爷的酒喝完后,再给我准备一桌饭。”玉仙答应了。他又约了船上的王、黄、周三位,干脆又把炮船上的统带,什么赵大人、鲁总爷,又约了两位,连他自己和赵不了,一共七位,正好一桌。王、黄两位答应了。只有周老爷突然胆怯起来,说:“恐怕统领知道了要说。”赵、鲁两位也再三推辞。文七爷说:“这里面的事,你们难道还不明白?统领那天生气,不是因为我喝酒,是因为我给龙珠撑腰,得罪了他,所以生气。我今天不给龙珠撑腰,那就没事了。再说统领还说过,到了严州,打退土匪后,还要自己摆酒跟大家痛饮一番。这是你们亲耳听见的。他做大官的能喝酒,怎么就能禁止我们呢?再说严州根本没什么土匪,这次说不定是白跑一趟?我们也不求什么升官,他也不好说什么。等摆好酒席,让船家把船开远点,让他听不见就是了。”
这几天船上的王黄两位忙着抽大烟,没空过来。文七爷上次吃了闭门羹,不好意思再去。赵不了虽然是东家带来的,平时也就是写个信,打打杂,东家根本没把他当回事,他自己也怕见东家。最近被兰仙迷得神魂颠倒,自己又有点小心思,所以东家不叫他,他反而乐得清闲,不敢凑上去。这段时间,就只有周老爷,一天跑三四趟到统领船上。他是中丞的红人,统领自然对他客气。偏偏又得到严州没土匪的消息,统领高兴,周老爷也跟着高兴。临走前,戴大理提醒过他:“统领这人,吃硬不吃软。”见了统领几次后,他才发现戴大理的话不太准,得随机应变,还好没莽撞。这几天,统领热情款待他,又是灌米汤的。周老爷也顺势而为,不停地给统领戴高帽子,说:“严州全是山,是盗贼窝,土匪一年到头都有。现在被统领的威名震慑住了,吓得他们不敢出来。等到了严州,得惩办几个,杀鸡儆猴,让他们不敢再造次。回来后,再在各地搜查一遍,然后上报肃清,也好让上面知道大人这次辛苦不容易,将来好开个保案,提拔提拔我们。”胡统领说:“老哥你说的对,我还想连夜把严州没土匪的消息报上去,让上面放心呢!”周老爷说:“使不得!使不得!这样一来,上面会轻视这事,以后报销多花的钱,保举也难了。现在报上去,越说越凶越好!”胡统领一听,恍然大悟,连连说:“老哥说得太对了,我一定照办……”马上吩咐龙珠多准备几个菜,留周老爷在船上吃饭。周老爷得了好处,文七爷请他,他死活不肯赏脸。文七爷请不动他,也只好作罢。等到天黑后,船家把他们的船撑到对岸。这时周老爷已经跳到统领的大船上了。
赵不了摆好酒席,数了数人,发现周老爷不在,赶紧让人去找。文七爷说:“他现在是统领的红人了,统领一刻也离不开他。他哪有空搭理我们?我们也别去巴结他了。”赵不了说:“不请他,恐怕他在东家面前说我们坏话。”王师爷说:“周老爷以前没跟你们结仇,他干嘛要害你们?不用担心。”赵不了只好作罢,但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总觉得不舒服。酒席草草结束,没怎么吃喝。还好文七爷兴致很高,吃完后,马上吩咐摆他的酒席。他又去请赵大人、鲁总爷,一个个都乘小船来了。赵大人还带了个相好,叫爱珠。文七爷很高兴,连说:“赵大人就是爽快……”又催着给鲁总爷安排。鲁总爷没带相好,文七爷就把周老爷叫来的招弟的姐姐翠林推荐给他。一会儿,六个人围坐一起。文七爷因为刚才赵不了那桌没吃痛快,就叫拿大碗来。王黄两位不大喝酒,赵不了酒量也有限。还好炮船统带赵大人是军人出身,酒量惊人。年轻时,每晚一个人能喝三大坛绍兴酒,吐了再喝,喝了再吐,从不认输。现在年纪大了,酒量比以前差了,但还能喝个六七斤。现在文七爷还不是他的对手。但文七爷也是个酒量好汉,别人喝一碗,他陪一碗;别人喝十碗,他也陪十碗。他喝酒喝到吐血,得了哮喘病,还照喝不误。见了酒就拼命喝,见了女人,酒喝得更猛。先是三拳一碗,后来嫌不过瘾,改成一拳一碗。赵大人喝得兴起,把帽子、袍子都脱了。文七爷也只穿一件枣红色小紧身衣,衬着雪白的皮肤,格外好看。王黄两位喝了一半,到后舱抽烟去了。赵不了趁机和兰仙厮混。桌子上只剩下鲁总爷。这鲁总爷是江南徐州府人,是个投诚的盐枭。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一刻也不安稳,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还好大家没注意。后来大家吃稀饭,他坚决不吃,说:“酒喝多了,头晕,得赶紧回去睡觉。”文七爷还和他辩解:“你哪喝多少酒了?”鲁总爷说:“我就三杯酒量,第四杯就头晕。”大家见他这样说,只好让他先走,吩咐船上做好扶手,看着他上了小船。文七爷和赵大人继续在舱里喝酒。
赵大人指着赵不了,冲老宗台说:“光顾着跟心上人聊天,不理我们,该罚三大碗!”赵不了连连求饶,只喝了一杯。兰仙抢过去喝掉大半,剩一点点酒底,才递给赵师爷喝。文七爷和赵大人又喝了几碗。文七爷有点撑不住了,才停手。赵大人也摇摇晃晃的,大家扶着他,跌跌撞撞上了小船,回自己炮船睡觉去了。黄、王两位也回各自的船。周老爷回大船睡着了。
文七爷酒劲儿上来了,坐不住了,玉仙过来跟他说话,给他解开马褂,倒茶润润嘴,他啥也不知道。把他扶上床,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玉仙自己去后面休息。赵不了有兰仙陪着,不用说了。玉仙这晚上不时起来听着动静,怕文七爷酒醒了要喝水要汤,没人伺候。没想到他这一觉睡了一夜加半天。大概一点钟左右,统领船上喊着未时过了要开船了,他才慢慢醒过来。玉仙先给他端了一碗燕窝汤,他喝了一口。然后穿衣起床,洗脸刷牙,吃早饭。正吃着,船就开了。
文七爷摸摸衣袋,哎,金表不见了!他以为不在衣袋里,肯定在床上,就喊玉仙:“到床上把我的表拿来!”谁知玉仙在床上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后来连枕头底下、被褥底下都翻遍了,一点影子都没有。文七爷在外面嚷嚷:“怎么拿不来?”玉仙说没找到,文七爷亲自到内舱找,还是没找到。他怀疑自己酒醉时是不是锁在枕箱里了。赶紧拿出钥匙想开枕箱,结果枕箱没锁!文七爷吓了一跳!仔细一看,铜锁鼻子断了,肯定是被人撬开了!赶紧打开一看,一百块洋钱,给赵不了剩下的五十块洋钱,还有个金镶藤镯(金子不多,也有八钱重),都不见了!还有一个翡翠扳指、两个鼻烟壶,都是文七爷的心头好,还有衣袋里的金怀表、金链子,全都不见了!文七爷脾气火爆,立刻大喊:“船上有贼!岂有此理!”玉仙吓得脸色惨白。后舱的人都涌到前舱来,船老板说:“我们这船,一年在这江上跑几十趟,只要东西在船上,一根绣花针都不会少。您肯定是忘了放哪儿了,求老爷再让大家仔细找找。”文七爷说:“一个舱都找遍了,哪儿有影子?”
船老板不信,亲自到内舱看了一遍,又掀开地板找了半天,啥也没找到,也觉得奇怪。文七爷怀疑船上的伙计不老实。船老板说:“我这些伙计都是有底细的,偷偷摸摸的事从来没干过。”文七爷火了:“难道我冤枉你们不成!东西在你们船上丢了,就得你们赔!”船老板不敢说话了。船头上一个伙计说:“昨天喝酒的时候,人多手杂,谁知道谁是贼,谁不是贼?”文七爷一听这话,更生气了,跳起来老高,骂道:“喝酒的都是我的朋友!你们想赖我的朋友是贼吗?再说昨天晚上,除了客人,还有个局,局里总有两三个混蛋跟着来,都站在船头上。推开内舱门伸手就摸,说不定就是这些混蛋偷的。现在反倒怪起我的客人来了!真是混账东西!等到了严州,一起送到县里去审问!”船老板见文七爷真生气了,赶紧去船头上告诉伙计别多嘴,又回到舱里,让玉仙给文七爷倒茶。文七爷理都不理他。
船在江上走着,别的船的人过不来,只有船上的人,个个惊讶,个个觉得奇怪。赵不了也帮忙找了半天,啥也没找到。大家都怀疑是船上的伙计偷的,绝对不是别人。文七爷算算损失:一个扳指最值钱,是九百两银子买的;两个鼻烟壶,每个四百两;金怀表和金链子,值二百多块;金镶藤镯,也就四十块;其他的洋钱是数得清的。一边算,一边让赵不了给他开个清单。一会儿工夫,船靠岸了,城里的大小官员都来迎接。文七爷是随员,赶紧穿戴整齐,到统领船上请安汇报,怕有什么差遣。这时候,他见到了严州府首县建德县知县庄大老爷,他们以前是同事,又是熟人,就把船上失窃的事告诉了他,顺手把清单递了过去。庄大老爷立刻下令,把船老板、伙计都抓起来,带回衙门审问。其他的船,也责令船老板不准放走一个伙计,等汇报给统领后,一起带到城里对质。果然,县太爷一声令下,立刻有人带了好几个衙役,拿着铁链子,把船老板和伙计都锁起来带上了岸。
统领船上,把几位官员叫上来,询问土匪的情况。府里、营里的官员,都是提前商量好的。见了统领,都说一开始土匪多猖狂,人心多惶恐,“后来我们合力抓捕,把他们吓跑了,现在已经肃清了”。他们是想借此邀功,没想到胡统领听了周老爷的计策,想法和他一样。船到码头时,胡统领还捏着一把汗,怕路上听到的消息不准,到了严州被土匪杀了。听了府里营里的汇报,他胆子立刻壮了起来,说:“这些土匪为害已久,现在他们听说大兵来了,所以暂时散了;等我们走了,他们还会出来作乱。两位虽然说是已经肃清了,我看,后患无穷,不可掉以轻心。等明天我上岸看看情况,再做打算。”然后又说了些闲话,端茶送客,官员们就都走了。
文七爷船上的老板和伙计被县衙抓走了,船上的女人吓得哇哇大哭,跪着求文七爷帮忙,可文七爷没理她们。她们又去求赵师爷,赵师爷也无能为力。后来,玉仙缠着文七爷,文七爷没办法,才答应等县衙问话后再帮忙。还没天黑,县衙的人就来通知文七爷,说已经给他和赵师爷另外安排了一条船,让他今天搬过去。说是这船是贼船,县衙要严查。文七爷说:“好。”船上的女人听说要换船,更慌了,都跪在船板上哭。玉仙拉着文七爷,兰仙拉着赵师爷,哭得稀里哗啦的。文七爷没办法,只好安慰玉仙说:“我不会害你的。”玉仙没办法,只好同意换船。
行李刚搬了一半,县衙派来的捕快就来了。他们先上船问丢了什么东西,什么样子的,听说丢了一百五十块现洋钱,还有没有书之类的。文七爷说:“洋钱都是鼎记带来的,都有我们庄子的印章。”正好他身上还留着一块,就拿出来给捕快看,让他们按着样子去找。捕快说:“城里的大小当铺都找过了,没找到,想来还没出手。洋钱的事儿得先查清楚。昨天喝酒的那些老爷一共几位?小的们不敢怀疑老爷们,怕的是老爷们带来的管家手脚不干净。虽然不敢明查他们,也得暗中留心。就算抓到了,不公开他们的名字,也要查个水落石出。至于这几条船上的伙计,等禀报大人后,都要好好搜查一番。” 文七爷见这捕快办事靠谱,就把情况都告诉了他,还夸了他几句。
文七爷和赵师爷刚把船搬完,捕快就进了船舱坐下,让别的船的伙计把船撑到码头,靠在一间茶馆下面。捕快朝茶馆招了招手,又上来几个人,是他的同伙,一起进了船舱。他们让船上的女人帮忙掀开舱板,找了一遍,没找到。又去后舱。玉仙姐妹一直哭个不停,哪里还像什么美人。谁知道兰仙看见他们往后舱去,也跟着过去了。一个捕快拦住她:“小姑娘,你别乱跑!”兰仙说:“我们女人有些东西不方便给你们男人看,我得收拾收拾。”捕快说:“慢着,不好看的东西也得看看。”说着,伙计们已经在后舱翻箱倒柜了。不知道怎么的,在兰仙的床上搜出一包洋钱。打开一看,印章没错。捕快说:“赃物在这儿!”大家都吓了一跳。兰仙急着说:“这是赵师爷让我帮他买东西的钱。”捕快说:“赵师爷没托人办事,会托付给你?这只能骗三岁小孩。”兰仙说:“不信的话,去问问赵师爷。”捕快说:“人赃俱获,你还狡辩!”说着,给了兰仙一巴掌。船上的女人都认为兰仙偷了钱,都吓傻了。
原来,赵师爷从文七爷那儿借了五十块洋钱给了兰仙,兰仙瞒着她娘,她娘不知道。钱被搜出来后,她娘也搞不清楚状况。兰仙不是亲生女儿,是买来的媳妇,她娘一时气急败坏,不管三七二十一,狠狠地打兰仙,一边骂道:“不要脸的小娼妇!偷人家的钱,还连累别人!不等老爷打你,我先打死你!”捕快说:“有了钱,别的就好找了。”他们又翻找了一阵,什么也没找到。又来问兰仙,这时兰仙已经被她娘打得不成样子了。捕快赶紧阻止:“她犯了罪,有老爷管,你不用管了。你家的人作贼,你自己也有罪,还有脸打人!”老板娘被捕快训斥了一顿,不敢吭声。捕快催问兰仙别的东西,兰仙只哭,不说。大家更怀疑了,她娘也催促她说:“多偷一个罪,少偷一个罪,快招了吧,别连累别人了!”兰仙还是哭,不说。捕快说:“不说就算了,带到城里再说。”于是把兰仙带走了。捕快还把老板娘一起带走了。老板娘吓得直哆嗦,不敢不去,又被骂了几句,只好跟着去。一边走,一边骂兰仙。兰仙被众人拖着走。
到了岸上,在茶馆稍作休息,一起押进城。兰仙小脚走不快,三步一停,捕快还催促她,她娘一路打她。好不容易到了衙门,在二门外台阶上坐了一会儿。捕快进去禀报,出来传话:“老爷现在要去府上,晚上统领大人还要传讯问话,先把船上的两个女人交给官媒看管,明天再审。”众人听了,就通知官媒婆,把两个女人交给她。官媒婆领着她们走了。
他娘俩头上戴的金簪子、银耳环全被官差拿走了,说是赃物,要交给老爷。她们俩一句话也不敢说。到了官媒那儿,头上的首饰已经一件不剩了。官媒还不死心,又仔细搜了一遍,发现兰仙手上还有个镀金银镯子,也被她搜走了,说是明天要呈堂证供。那时正是初冬,母女俩穿着厚棉袄,官媒婆却硬说是偷来的赃物,逼她们脱下来。她们不敢违抗,每人只剩两件单衣,冻得直哆嗦。
凡是刚到官媒那儿的人,都得受她的规矩。先饿你两天,再狠狠打你几顿,晚上不许睡觉。没把你吊起来就算便宜你了。那些偷东西的女犯,待遇更惨。白天把你绑在床腿上,让你看着马桶闻臭味;晚上,再把你绑在一扇门板上,动弹不得,扔在空屋子里,第二天再放你出来。可怜兰仙虽然在船上做歌女,吃香喝辣,哪受过这种苦?她性格要强,又重情义——赵师爷给她钱的时候,曾嘱咐过她:“别告诉你妈是我给的,怕传到统领耳朵里去。”所以她一直记着。这次被捕快搜身的时候,她情急之下,只说了一句:“是赵师爷让我帮忙买东西的。” 后来被押上岸,她已经知道没活路了,与其慢慢受罪,不如自己了断。就算不死,在船上也吃不上好饭。所以听说要把她押上岸,她就起了死心,顺手拿了个烟盒。官媒搜身的时候,没地方藏,她就塞嘴里,硬生生吞了下去,然后趁机把烟盒扔掉。
官媒搜完后,她对母亲说:“妈,您别怪我,也别想我。这苦我受不了。早死晚死都得死,不如早点干净。我死了以后,您去衙门,只要一口咬定请赵师爷对质,我的冤屈就能伸冤,您也可能不会受苦了。”她母亲那时又气又怕,又冷又饿,已经迷迷糊糊的了,女儿说什么她一句也没听清。等到点上灯,官媒婆因为她们是贼,就把门板抬进来,照样把她们锁在空屋子里。谁知第二天早上开门一看,吓了一大跳!想知道后来怎么样,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