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位羊紫辰羊统领,原本是外省的正规镇台,可他那地方穷得叮当响,于是他就找关系,托两江总督帮忙,把他调到南京来管防营。这摆明了是上面故意给他安排的肥差。他到任后,见地方太平无事,兵丁们大部分都是领饷不干活。前任就缺了差不多两成兵员,他接手后,又以裁汰老弱的名义,裁掉了两三成。可裁掉的人走了,新的却一个都没补上。
三年后,总督要来检阅军队。一些营里临时拉来凑数,还有些玩起了“前后接应”的把戏。什么叫“前后接应”?比如一个营五百人,他只领了三百人的饷银,实际只有二百人。检阅时,第一排点完名,赶紧退下去换衣服武器,然后跟着后面的人再上去点名。就这样一排排地轮换,就算缺兵很多,也能蒙混过关。更何况总督年纪大了,一心修道养生,检阅的事大多交给营务处的道台。而这些营务处的人,哪个不是羊统领的朋友?他们天天花天酒地,早就混熟了。检阅的事根本不用羊统领去打招呼,大家心知肚明,糊弄一下总督就完事了。统领如此,下面的营官自然也学样。调换营官更是羊统领发财的一条道。只要有缺额,总有人来送钱走后门,不是通过姨太太,就是通过和他天天混在一起的人,甚至连统领的情妇、私房小馆的妓女都能帮忙牵线。总之,羊统领办事全靠钱,经他手走账的人,个个都赚得盆满钵满。
咱们先不说这些了。羊统领管辖的护军正营、护军副营、新兵营、常备军、续备军,好几个营呢!每个营里都有营官和哨官。营官都是记名的提督、镇台;哨官从副将、参将、游击往下,一直到千总、把总、外委都有。
当时有个在江阴带炮船的哨官,据他自己说是副将衔的游击(虽然别人说他官职也不算假)。他在江阴炮船上干了两年三个月,因为克扣军饷被查出来,被撤职了,就跑到南京另谋出路。
这个人姓冒,叫得官,以前在江北泰兴县给官老爷当长随。后来攒了几十吊钱。有一天,他犯了错被主人骂了一顿,正郁闷呢,就去了烟馆抽大烟。真是时来运转,江南正裁撤军队,以前打“太平天国”立过功的人都被辞退了,没活干。很多提督、镇台、副将、参将都穷困潦倒,拿着奖状、命令书沿街叫卖。那时候只要给百十来吊钱,就能买个一、二品的功名,简直白菜价。
这天,冒得官来到烟馆,掌柜的认得他,赶紧给他让了个座位,请他坐下。冒得官心里有事,闷闷不乐,无精打采地躺下了。掌柜的又赶紧给他点烟。他抽了几口烟,突然来了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虽然脸色黝黑,形容憔悴,但气势汹汹。冒得官没理他,掌柜的却一脸不高兴,赶他走。那汉子叹了口气说:“别这么对我!我也不是好惹的!你知道我是谁吗?要是没有我们,你们江南哪来的好日子过?只是我运气不好,才落魄成这样。论身份,别说你个跑堂的,就是泰兴县令,也比我差远了!”掌柜的见他这么嚣张,眉毛一竖,就要赶他走。谁知那汉子哈哈大笑,掌柜的不仅推不动他,反而被摔了个跟头。掌柜的火了,要出去叫人。那汉子冷笑道:“我正饿着肚子呢,这副样子也见不得人。你送我去见你们老爷,只要他肯收留我,让我吃饱饭,我就感激不尽!”掌柜的更生气了。
衙门里的官儿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很惊讶,暗想:“这人来头不小啊!”看他那样子,也不是普通人,便吩咐值班的:“别跟他多说,等我问问他。”说完,把烟枪一扔,坐直了身子,慢慢地问:“您贵姓?听口音不像本地人,怎么跑到这儿来了?”那大汉见这官说话还算讲理,也换了副表情,叹了口气说:“一言难尽!”官儿让他在烟榻旁的凳子上坐下。没想到,这大汉后面还跟着个人,官儿问是谁,大汉说是他外甥,官儿也没太在意。
大汉坐下后,自我介绍说:“我是湖南人,以前打太平天国,冲锋陷阵,攻克城池,后来论功行赏,一直做到花翎副将,候补游击。虽然升官了,但太平天国平定后,哪儿有那么多空缺安置他们啊!能捞个游击、都司的,都少之又少,更何况我没什么后台,也没人帮忙,一裁撤就只能回家务农了,没家可归,流落街头不是很正常吗?当兵的时候,也经手过不少钱,可那时候年轻气盛,挥金如土,根本不把钱当回事儿。退伍后,手里也还剩点钱,有的坐吃山空,有的跟人合伙做点小买卖,最后都失败了,就说我自己吧,毛病就在这儿!除了两件破衣服,就剩下几张破纸——当年领的奖状和命令之类的。这玩意儿,饿了不能吃,冷了不能穿,真是穷到家了!可惜没人要,要是有要的,我几块钱就卖了。”冒得官听了,心里一动,问:“这些东西你带身上了吗?”大汉说:“我身无长物,无家无室,也没行李,除了带身上,还能放哪儿?”冒得官说:“拿出来我看看。”大汉正要脱衣服拿的时候,值班的过来了:“大爷,您别上他的当,他天天拿这东西来骗人!”大汉见值班的坏他好事,挥拳就要打他,被冒得官喝止了,这才罢休。
冒得官在衙门里待过,认得奖状和命令,知道是真的。这时,他突然起了当官的心思,就问大汉要多少钱。大汉一开始不肯说,后来被冒得官逼问,才说要一百五十块,经不住冒得官再三磨蹭,最后降到三十块。当天先付了三块钱订金,拿了一张奖状,剩下的约定第二天两点来这烟馆交割。大汉拿到钱,高兴地走了。值班的又要他给好处费,大汉不肯,值班的一定要,两人又吵了起来,幸亏冒得官喝了两声,才算完事。大汉走了,冒得官也回衙门了。第二天,冒得官带着二十七块钱又来到烟馆交割,把奖状和命令都拿到手,回家后,在灯下仔细观看。发现命令上的名字是“毛长胜”三个字,虽然名字不一样,但姓氏读音相同。
过了一天,冒得官向顶头上司告假,另寻门路,想去投奔提督。当时提督驻扎在江阴。有了门路,自然就收留了他。不到两个月,就让他当了炮船管带。从此,这冒得官就真的成了“冒得官”了。他在江阴炮船上当了三年多的管带,船上人少,也没人看出他的破绽。
有一天,提督下令操练。许多炮船正在操练,管带们都站在船头指挥士兵,没想到这冒得官在船舱里滑了一跤,直接掉水里了!士兵们都慌了,还好有两个水性好的,脱了衣服把他救了上来。提督在旗舰上看着,派亲兵划小船过去问情况,问他还有气没。这时士兵们已经把他救上来了,用三条板凳把他架起来,脸朝下,让他把水吐出来。吐了半天,水少了,肚子也瘪了,然后把他抬进船舱休息。又灌了两碗姜汤,才慢慢醒过来。亲兵回去禀报提督,提督说:“阿弥陀佛!我总算放心了。他的差事是某人推荐的,要是他死了,我怎么对得起朋友呢?”
第二天,冒得官请了三天假,第四天才去感谢提督,说:“承蒙恩典,我不小心滑了一跤,让您老费心了,真是感激不尽!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母亲,孩子还小,都没法养活自己。我掉下去的时候,自己也知道完了,心里想:‘这下子可完了!’现在多亏您老的洪福没死,还能伺候您老。所以我许愿拜三天龙王,超度水里的冤魂。您放心,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提督说:“你掉下去的时候,我替你捏了一把汗。要是被淹死了,虽然是命该如此,但也算是为国捐躯了。我已经打算给你写信给巡抚,奏明上级,请求抚恤,将来你儿子也不用担心了。现在你没事了,这些话就不用说了。”冒得官再次下跪,感谢提督的恩典。
“你掉下去的地方水到底有多深啊?想来应该不深,所以你才没死。”长官问。
冒得官答道:“回禀长官,现在水陆营都改用洋操法了,最重视的就是测量。虽然我不会精确测量,但估量还是没问题的。就那天我掉下去的地方来说,水大概也就五尺多深。为什么这么说呢?我常听老人们说,跳河自杀的人,都是站在水里的。那天我嘴里灌了好多水,说明水肯定没过头。第二天,我一看我的靴子,全是泥,说明靴子已经着地了。我穿的是三尺八寸长的袍子,加上脑袋和帽子,再加靴子,算起来水也就五尺多深。”
长官说:“不会有六七尺深吗?你在水里怎么测量得这么清楚?”
冒得官走近一步说:“长官明鉴,我手下的兵,五尺深的水还敢下去救我呢;要是再深,他们就不敢跳了。这是我亲身经历,绝对没说谎。长官不信,可以派人去看看,验证一下我测量的准不准。”
长官说:“你既然量过了,就不用再查了。”说完,冒得官退下了。
过了两个月,他们被调到别处抓盐枭。一天晚上,船上的人都睡着了,结果被盐枭偷偷摸摸上了船,把船上的帐篷和武器都偷了个精光。冒得官睡梦中惊醒,穿好裤子出来查看。一个盐枭对着他脸放空枪,把他吓得跪在地上直磕头,喊着“大王饶命”。盐枭跑了之后,冒得官跑到县衙告状,说地方官缉捕不力;他还做了个假账,说被强盗抢走了很多东西,一定要知县赔偿。知县说:“现在天下太平,哪来的强盗?我上任后严加管治,连小偷都没有,哪来的盗贼?”冒得官死活不走。知县没办法,只好答应帮他查,他才离开。
过了两天,他又来催讨赔偿。这时知县已经派人查清楚了,知道是盐枭干的。见到冒得官,知县就解释说是盐枭,不是强盗。冒得官说:“说是强盗也好,说是盐枭也好,反正都是在你管辖的地盘上发生的抢劫案。”知县急了:“这可不能乱说!强盗是强盗,盐枭是盐枭。强盗抢劫是地方官的事;至于盐枭,肯定是怀恨你们才来报复的。如果不是报复,为什么不抢岸上的居民,偏偏抢你们河里的炮船?而且你们炮船上有士兵和武器,你作为船长,又是能人,怎么不抵抗,反而吃了亏?这根本不可能,我绝对不信!”冒得官说:“要是白天,我肯定跟他们打一仗。可是半夜大家都睡着了,所以才被他们得逞了。”知县说:“你睡着了他们才动手,这明明是偷,怎么能说是抢?地方上出了盗窃案,也是我的责任。来人!”跟班答应一声。知县说:“冒大人船上失窃,限捕快三天破案,拿不到人就打断他的腿!”跟班领命而去。冒得官这下没话说了,只好告退。
过了两天,冒得官还不死心,又来催知县。知县气坏了,就去求上级。巧的是,这时上任了一个新的提台,跟知县有点交情,便按照知县的话给提台写了封信。提台刚上任,正想杀鸡儆猴,就说:“他自己被偷了,还说是强盗抢劫,要知县赔东西,这不是无赖吗?就算说是强盗抢劫,派他去抓强盗,结果自己反被抢了,他还能干什么?这种人要他何用!”一句话的事,就撤了他的职,另派别人接管。他被撤职后,没脸再待在江阴,所以才跑到南京来的。
他在炮船上赚了不少钱。到了南京,就开始到处找事做。有人给他支招说:“现在就数羊紫辰羊统领有面子,手下兵多,只要巴结上他,弄个营官轻轻松松。不过,走统领的路,还不如走他姨太太的路。统领事情多,可能忘了你;走姨太太的路,姨太太天天在跟前帮你催,又快又好,比走统领的路强多了!”
冒得官问:“姨太太我们见不着,怎么巴结啊?”那人说:“你真是傻!这种事得慢慢来。首先得搞定门房、门口那些管事的,比如戈什、差官之类的,先把他们搞定了。以后有机会,比如姨太太生日,或者想吃啥穿啥,你提前巴结好了门口的人,他们就会通知你,让你去办。头几次别自己邀功,说是替门上的人办的。等他们先得了好处,以后再求他们提拔你。人心都是肉长的,得了你的好处,肯定得帮你说话。这时候,一句话顶十句。只要姨太太跟前有人帮你说话,统领那儿又有姨太太帮你说话,这事儿还不稳妥?但你得先笼络门口的人,不光底下的人,上房的老妈子、丫头也得搞好。为啥?戈什、差官上房次数有限,不可能天天伺候姨太太;老妈子、丫头却天天守着姨太太,寸步不离。姨太太又信她们的话,所以她们的话比别人管用。”冒得官一听,明白了其中的门道,连连道谢,又问:“得见统领一面才好吧?”那人说:“见不见统领不重要,没差事见了他也没用。只要去过一次,递过一次名帖,以后就能常和门口的人来往,再伺机行事。”冒得官记下了这些话。
他照着那人说的,先从门口的人开始巴结,送了不少东西,天天去混脸熟。时间长了,他打听清楚了羊统领八个姨太太里谁最受宠。只要这位姨太太有什么差事,他就赶紧替门口那些人去办,有时垫了钱也不要他们还。他办事又好又快又省钱,所以门口的人都和他交情很好。后来关系熟了,他就说了想谋差的事。大家都答应了,有机会就帮他往上说好话。
碰巧这天,姨太太想裱糊一间屋子,看中了一种彩色的洋纸,派了好几个差官去买,都没买到。有人告诉了冒得官。冒得官花了三天工夫,把南京城里城外的洋货店、洋行都跑遍了,居然照样买到了。差官拿给姨太太看,正合心意,当晚就叫裱糊匠糊好,搬了进去。没想到这个差官是姨太太的红人,姨太太一看,夸他能干,办事利索。这个差官想帮冒得官说好话,就说:“这纸是一个来投效的冒某人弄来的,他跑了三天三夜才弄到孝敬姨太太的。”姨太太说:“我真没想到是他帮我出力,他是做什么的?”差官说:“他是副将衔的游击,在江阴带过炮船。现在没事,来这儿想求统领给他个差事,跑了几个月还没见着呢。”姨太太说:“要差事,干嘛不跟我说?你去告诉他,让他明天来见统领,保证他见了面就有差事。”差官把话带给了冒得官。冒得官自然感激不尽。当晚姨太太把这事告诉了统领。
第二天,冒得官又来递名帖。羊统领立刻接见了他,还嘘寒问暖,答应给他安排差事。冒得官退下后,等了三天没动静。那个差官又去跟姨太太说了。姨太太想显摆一下自己的手段,把统领叫来,撒娇耍赖拉着统领的胡子不放,非要统领立刻答应给冒得官安排个好差事才肯松手;统领答应三天不行,必须当天就委任,才肯放手。统领一边梳胡子,一边好几根胡子都被她扯断了。因为这位姨太太一向被宠着,统领又怕她,不敢吭声,立刻去安排差事。没办法,只好把护军右营的一个管带以“营务废弛”为由撤职,让冒得官接管。委任文书写好,盖了章,羊统领又拿给姨太太看过,才交给门口的人。不用派人送,冒得官已经在外面等着了,立刻上前叩谢统领。统领敷衍了几句场面话,无非是“遵守纪律,勤加训练”之类的。冒得官连连答应。然后又托人去谢姨太太,但姨太太没见他。第二天,他又送了不少礼物,把羊统领公馆里的人上下都打点了一遍,然后才去上任。
上任第一天,要点名。突然有个哨官,戴着水晶顶子,上来报名字。冒得官觉得他面熟,那哨官也抬头看着冒得官。两人对视一眼,认出了对方。冒得官一时想不起是谁,就略过了。没想到这哨官记住了他,等事情办完后,独自拿着名帖来见冒得官。冒得官一看名帖,知道是本营的人,心想:“我今天第一天上班,他找我什么事?”先说不见,后来哨官非要见,他才让对方进来。
那哨官进了营房,先给营官敬了个礼。营官因为刚上任,态度挺和气的,问他什么事。这当兵的嘛,说话都比较粗鲁,也不管旁边有没有人,直接就说:“大人,您是不是忘了我?您这官职,是不是某年某月在某烟馆,我舅舅用三十块银子卖给您的?这官职值好几千呢!我是他外甥,那天您在烟馆还问我叫啥,我舅舅说是朱得贵,他外甥。您这贵人,是不是忘了?” 营官一听他当着这么多人揭他的底,气得不行,脸色一沉说:“混账!胡说!我的官是张宫保保荐的,哪是你舅舅卖的!你是谁?你舅舅又是谁?别认错人了!快滚!好好地胡说八道,你这是无赖!再胡说,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朱得贵还犟嘴:“我哪记错了!您左耳后边有个红痦子,我记得清清楚楚!不信你们都看看!我现在也不求您别的,就我舅上个月病死了,棺材有了,搁庙里呢,没地儿埋。您要是方便,给点钱买块地安葬了他,您也对得起死人,我也对得起死人。以后我在这儿当差,看在我舅舅的面子上,您能照顾点,那就是您的恩典了,我舅舅在地下也会感激您的。” 营官又气又恨,又拿他没办法,只能冷笑连连,对旁边的人说:“你们听听,他越说越胡扯!他可能是犯病了,赶紧把他拉出去歇歇。” 兵丁们要拉他走,朱得贵更生气了:“我说的是实话!我哪犯病了?您要给就给,不给就不给,天在上头看着呢,各凭良心说话!要说您这官不是我舅舅卖的,砍了我脑袋我都信!” 营官被他气得火冒三丈,吼道:“给我把他赶出去!”又说:“这分明是个疯子!明天一定撤了他的差事,换个人!” 朱得贵也不示弱,边骂边被众人拉出去了。营官还是气得不行,想着立刻撤了他的差事,可又一想,这样一来他肯定不服气,会闹出是非,影响自己的名声。不如先忍着,等他犯错再收拾他,让他彻底翻不了身。主意打定,营官就装作没事人一样。
在江阴的时候,营官有两个老婆,分两处住。一个是他结发妻子,生了一儿一女,女儿十七,儿子十一。另一个是二婚的,具体怎么认识的不知道,反正营官和她好上了。营官来南京谋事,只带了二婚老婆,结发妻子和儿女还在江阴。营官好不容易托了羊统领姨太太的福,得了差事,也没忘了结发妻子,派了个兵带钱把她们接来了。坐船方便,三四天就到了。另外租了个宅子,正好对着羊统领后门,方便早晚去请安。
不说闲话了。大营的规矩,初一十五,营官都要召集大小将官,一起坐坐,聊聊天,然后散了,叫“讲公事”。以前讲的都是些兵法战策,跟戏台上陈叔宝教尉迟恭差不多。后来,营官里懂兵法的没几个,也就是走个过场。
这天初一,营官召集将官,刚说了句“今天天气真好”,还没人接话呢,朱得贵突然站出来,冲着营官恭恭敬敬叫了声“娘舅”,说:“外甥给娘舅请安。” 营官没想到他会来这一出,气得目瞪口呆,脸色一会儿紫一会儿青的,很难看。朱得贵又拉出来一个戴蓝帽子的,指着说:“这是娘舅的把兄弟,娘舅是大哥,他是小弟,你们叙叙旧。” 大家一看,小弟头发都白了,大哥才三十多,明显不对劲,但看在营官面子上,不好说啥。
营官再也忍不住了,不管旁边这么多人,冲上去扭住朱得贵打,朱得贵也不让,两人扭成一团。营官骂道:“你这野小子!眼里没上司!我打死你!” 叫人:“给我拿军棍来!” 朱得贵说:“你这不要脸的东西!冒领了官职还打人!我不服你!你要是硬气,咱们去统领那儿评评理!” 营官说:“走,就去!” 两个人就从营盘拉扯着,一路拉到羊统领家,足足三里多地!街上看热闹的,营里跟着劝架的,少说上千人,浩浩荡荡地到了统领家门口。
那天早上挺早的,营统领羊某人刚从钓鱼巷回来,在家睡觉呢,迷迷糊糊就听见外面乱哄哄的。他一开始以为是士兵们因为克扣军饷闹事,吓得直哆嗦,赶紧派人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等差官出去打探消息回来,发现都是自己人,大家赶紧劝架,却忘了赶紧回来汇报给统领。等那俩闹事的人散了,才有人把事情的经过详细禀报给统领。
羊统领一听,顿时火冒三丈,破口大骂那两个闹事的军官:“都不是东西!营官不像营官!哨官不像哨官!” 他还骂那个冒得官:“当初看他来的时候就鬼鬼祟祟的!原来这官是假的!这事得好好查查!”正说着,旁边冒得官的姨太太说话了,她说:“这世上假东西多的是,官还能是假的?他以前在别的地方当过差,怎么没人告发他?这朱得贵分明是讹诈他。让他们自己劝劝就得了,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你统领自己也别出面。”羊统领一琢磨,姨太太说得挺有道理,自己出面反而不好收场,就决定先等等看。外面,冒得官和朱得贵也被大家劝住了,各自回营了,什么事都没了。
没想到这动静居然传到了制台耳朵里。第二天,制台把羊统领叫去问话,羊统领想起姨太太的话,就说没事。但制台坚持说有这回事,要他查办。羊统领没办法,只好答应。他先把冒得官叫来训斥了一顿,又让他把以前得的功牌、奖状、任命书都交出来。冒得官不敢隐瞒,全交上去了。结果一看,这年纪对不上号!按他得功名的年纪算,都六十多岁了,可他看起来不到四十!羊统领看完,笑了笑,心里有数了,没说什么,只问了一句:“老兄本事不小啊!还没退休呢,就为皇上立了这么多功!令人敬佩!”说完就端茶送客。冒得官心里虚,一听这话里有话,脸都红了,一句话也答不上来,见统领端茶,赶紧回家去了,愁眉苦脸的,整天在家唉声叹气。
俗话说得好:“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当。”冒得官娶了那个二婚老婆后,家里经常吵架。这二婚老婆也没和正房太太住一起,可冒得官心里总嫌她们娘几个。正房太太知道冒得官跟这个女人不清不楚的,心里也不高兴,和冒得官吵过不止一次了。所以他们俩的矛盾越来越深。
冒得官自从在羊统领手下做事后,回家就总说“统领”的事。统领的好处他夸得没完没了,就连统领包养女人这些事,他也当家常便饭一样说了出来。没想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全被那个二婚老婆记在心里了,等着机会呢。
这天,冒得官在统领那碰了钉子回家,心情很不好,一开口就骂人。他整天坐卧不安,吃不下饭,一个人在屋里走来走去,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唉声叹气,好像有啥心事似的。二婚老婆问他也不说,一时摸不着头脑。后来问了跟着他去的人,才知道他和朱得贵的事。二婚老婆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她进屋后,先说了些好话哄他开心,然后慢慢说到:“今天的事,虽然是制台的意思,但统领其实是想整我们。这事的关键还在统领手里,得想办法解决才行。”冒得官说:“我也这么想,但我们刚来,哪有钱去巴结他?”二婚老婆冷笑一声:“你们就知道巴结上司得花钱!”冒得官赶紧说:“除了钱,你还有啥办法?”二婚老婆说:“办法有,就怕你做不到。对你没好处,我还多惹一个仇家。想想还是算了。”冒得官说:“我现在一点主意都没有了。你有主意你就说,咱们一起商量。要是事成了,咱们都好。”二婚老婆说:“别急,我告诉你,你不是说统领好色吗?”冒得官说:“是啊,他好色。你总不能去陪他,替我求情吧?”二婚老婆撅着嘴说:“我不是那种女人!一个女人,哪能嫁好几个男人!”冒得官说:“你再清高,也只嫁了我一个!现在别扯这些没用的,咱们说正事。”二婚老婆板着脸说:“也不是这样。只要对你有好处,就算累死我也行。我听说后营的周总爷,是他把太太孝敬了统领才升了官。只要对你有好处,这不算什么大事。别人能做,我也能做。就是可惜我四十岁了,统领可能不喜欢,年轻的更好。”
冒得官说:“这个人上哪找去?”二婚老婆说:“人就在眼前,就看你舍不舍得。光你舍得不行,还得另一个人舍得,最好是他自己也愿意。”冒得官说:“你越说我越糊涂了。到底是谁?”二婚老婆又装作在想:“关键还在你手里,你是家里的主事人,你说行就行,谁敢反对?”冒得官说:“你老实说吧,急死我了!”二婚老婆又犹豫了一下,说:“其实这事是大家的事,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说出来也是为了大家,不是为了我自己得好处。”冒得官追问:“到底是谁?”二婚老婆这才说:“这事别问我,你去和你家小姐商量。”
冒得官听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二婚头爹却说:“男孩子大了就得娶媳妇,女孩子大了就得嫁人。养了闺女,总得让她出嫁的。出嫁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不能一直把她当儿子留在家里。既然迟早都要出嫁,当正妻也好,当妾也罢,都一样。与其嫁个中等人家当正妻,不如嫁个有钱人当妾。有钱人自己衣食无忧,乐意养着她;家里人也能跟着沾光。人活着,就得图个实在。那些虚名害了多少人,我见的多了去了!”冒得官摇头说:“我现在好歹也是三品官,官职不算小,咱们家也不算低微,怎么好把女儿送给人家做小老婆呢?这事儿,太太肯定不同意,小姐也不会愿意,我自己也觉得不妥!”二婚头见他不答应,冷笑一声说:“我就知道我说这些白费口舌!大家穷困潦倒,又不是我一个人这样。以后,咱们各不相干,你们别问我,我也不管你们的闲事!”说完,赌气去睡觉了。
冒得官没说话,独自琢磨了一夜,也没想出个好办法。慢慢地,他又想起二婚头的话,觉得确实有道理,除此之外,也想不到别的办法了。于是他又把二婚头叫醒,夸他的主意不错,商量着怎么实施。二婚头巴不得报仇,见冒得官采纳了他的主意,也高兴地答应了,凑到冒得官耳边,嘀嘀咕咕地说了个好办法。冒得官连连点头说:“对对对!”
第二天一大早,还没洗脸吃早点,他就急急忙忙跑到大太太住的院子敲门。下人开门后,他一路跑到太太屋里,也不废话,掀开太太的帐子,问太太:“鸦片烟盒子在哪儿?”太太以为他一大早去统领府请安回来,没过瘾,现在要抽鸦片。就说:“在抽屉里。”小姐就睡在太太床后面。太太赶紧叫女儿起床:“快给你爹爹打烟。”说时迟那时快,小姐还没下床,他就从抽屉里找到烟盒,打开盖子,用烟膏抹了一下嘴唇,然后把烟盒往地上一扔,自己“咚”地一声倒在地上,喊道:“我才不要抽烟!我要寻死!我死了你们也好过日子!”说完,就躺在那儿不动了。太太、小姐一听这话,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起来看,果然老爷躺在地上装死。
这几天老爷被朱得贵讹诈,又被统领当面训斥的事,他母女俩也听说了一些,都以为是他假冒官职的事败露了,没脸见人,所以自杀了。但是,天下哪有看着丈夫、父亲自杀而不救的道理呢?于是太太、小姐慌了神,哭喊着把整个院子的人都闹起来了。一边派人去药铺抓药,一边又想给他灌粪吃,说:“大烟吃下去没多久,吐出来就好了。”冒得官死活不肯吃粪。太太、小姐亲自上手,想撬开他的嘴灌粪。冒得官急了,摆手让家人出去,一骨碌坐起来,坐在地板上。太太、小姐也只好陪着他坐在地板上。他没说话,先叹了口气,停了一会儿,说:“我是要死的人了!但是现在鸦片烟毒还没发作,趁我还有一口气,交代你们几句,也好让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寻死。”太太、小姐催促他说:“你快说呀!”冒得官指着小姐说:“都是为了她!”太太问:“怎么为了她?”冒得官说:“一说这事我就来气!咱们家也不算低微,可恨那个统领看上了她,要她!”太太说:“统领不是有太太、姨太太了吗?怎么还要娶太太?”冒得官说:“呸!他要她做小!你想想,我的脸往哪儿搁?所以我想寻死!这也怪我们小姐自己不好,咱们家大门对着他家后门,我们小姐总爱站在门口。他从晚上到天亮,进进出出两次,不知道那天被他看见了。巧的是前天那个姓朱的混蛋讹诈我,统领就借此为由,要整我,撤职、参奏都不算,还要查办。太太,你知道我的官职是怎么来的,瞒不了你。要是查实了,我小命都没了。所以我想来想去,没别的路了,只有这条路,一死了之。你们要救我,现在除了把女儿送给统领做小,没有别的办法了。你说我肯不肯?”太太、小姐听了,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冒得官突然来了精神,梗着脖子跟老婆女儿说:“你们到底想让我自杀,还是等着统领告到官府,把我抓起来审问?到时候是杀头还是发配,全看运气!总之,咱们以后不会再在一起了!”说完,他假装擦眼泪,却偷偷地瞄着女儿。太太一听这话,也说不出别的,心里只挂念老爷会不会寻死,能不能救活他。要是不想老爷死,就只能把女儿送人了,可她又舍不得。她心里七上八下,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小姐呢,平时就爱站在门口,跟统领见过几次面。那统领又粗又笨,她心里其实挺不愿意的。现在因为这事儿,她爹要寻死,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命苦,才会遇到这些倒霉事,一边哭一边想,除了哭,也说不出别的。冒得官看着她们哭,急得不行,吼道:“我的命都在你们手里!到底要不要我活,要不要我死?”小姐哭着说:“都是我不好,害得爹要寻死!与其爹死,不如我自己寻死算了!”说着,她捡起烟盒就要去吃烟。太太一把抢过烟盒说:“一个还没救活呢,哪能再让你也去死!”冒得官说:“算了算了!你们干脆一起陪我死算了!连自己养的女儿都救不了我,我还活着干嘛!”小姐也说:“算了算了!既然你们不让我死,非要我给人做小,只要您老人家能接受,别说送给统领做姨太太,就是把我给要饭的,我也不敢说个不字!现在我不答应,就等于逼死了您老人家,这个罪名我担不起。反正我的苦日子也过惯了!就盼着您老人家以后升官发财!”
冒得官见女儿答应了,心里暗自高兴,装作要吐的样子,干呕了几下,吐出点白痰。太太小姐赶紧给他揉胸捶背,问他怎么样,他连连点头说:“好了,好了,吐出来了,应该没事了。”然后赶紧下床给女儿磕了个头,说:“这条老命全靠你救的!以后我们老两口要是发达了,绝对不会忘记你的!”小姐赶紧跪下扶起他。心里委屈得很,半天憋出一句:“这是我命里该有的,不怪爹爹!”冒得官歇了一会儿,吃了点东西,就吩咐太太:“赶紧把女儿打扮打扮,说不定一会儿就有人来了。”说完,自己就出门了。
出门后,他心里琢磨:“这边已经说好了,那边还得找人说媒。之前走的那条路,是姨太太那边的人,要是被他知道了,反而会结仇,不行。后营周总爷,虽然在统领面前能说得上话,但他老婆也在那儿。他靠着他老婆升官,怎么肯再把我的女儿送进去呢?要是直接去求统领,又怕丢人现眼,事没办成,反而自讨没趣。”他左思右想,都不合适。后来突然想起统领有个小跟班,每次统领晚上出来,都跟着他拿着烟枪,而且统领很相信他,不如走他的路。
主意已定,他就去找那个小跟班,送了几两银子,说明情况:“我家闺女长得不错,今年十七,经常站在门口,统领肯定见过。听说统领要娶姨太太,我愿意把女儿孝敬他。但我不好自己去说媒,得麻烦你老哥出面,但别说是我的女儿,怕他知道了不肯来。咱俩私下说说,我现在仕途全在他手里,要是他不肯,我的事儿就黄了!先瞒着他,等成了事实,他也赖不掉,我的事儿就好说了。只要我的官职不变,咱们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小跟班得了银子,自然满口答应,还说:“你倒是会往上爬,直接做他岳父了!我们以后可得叫你一声好听的呢!”冒得官脸一红说:“为了吃饭,没办法!老哥,你帮我问问。我现在先回家安排一下,准备晚上让他老人家来。”小跟班说:“等等!我说不说由我,他来不来由他,你等着我的信再行动。”冒得官说:“有你吹嘘,还怕不成?”说完就走了。
小跟班果然暗地里跟统领说:“后门对面新搬来一家母女,听说都不怎么正经。女儿十七岁,长得真是漂亮。昨天见了她娘,她娘说女儿大了,找个合适的媒人说个好人家,就是给人做小也愿意,也不要彩礼。统领要是喜欢,包管一句话就成,而且不用另外租房子,晚上直接请过来就行。”他把话夸得天花乱坠。羊统领是个好色之徒,经常在后门出入,也见过这女孩几面,虽然没小跟班说得那么好,但也算漂亮了。一听这话,不禁起了色心,坐在那儿半天没说话。小跟班摸准了他的心思,知道他动心了,就说:“我现在就去跟那娘说,统领晚上过去就行。”说完,就去找冒得官报信了。冒得官听了非常高兴,说:“家里都安排好了,就等晚上他老人家赏光了。我不方便在这儿,我去别处躲一夜,明天早上再回来。”小跟班说:“明天早上回来做丈人,是不是?”冒得官脸又红了,敷衍着走了。小跟班回去把情况告诉统领,准备晚上办这事儿。以后怎么样,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