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旧日豪华事已空,银屏金屋梦魂中。黄芦晚日空残垒,碧草寒烟锁故宫。
隧道鱼灯油欲尽,妆台鸾镜匣长封。凭谁话尽兴亡事,一衲闲云两袖风。
韩道国和王六儿回到谢家酒店,没女儿,日子过不下去,就让陈三儿帮忙,又把何官人拉来帮忙。何官人见刘二不在了,少了个竞争对手,又开始去王六儿家走动,跟韩道国商量:“你女儿爱姐还在府里守孝,出不来,等我把货卖完,收了欠款,咱们一家三口一起去湖州吧,别在这儿这么辛苦了。”韩道国说:“您肯帮忙,太好了。” 等货卖完,欠款收齐了,他们就雇了船,带着王六儿一起去了湖州。
韩爱姐和葛翠屏在府里守孝,姐妹俩相依为命,感情很好,白天就和春梅一起玩。金哥儿已经六岁了,孙二娘生的玉姐比她大十岁,两个孩子一起玩,日子倒也平静。
自从陈敬济死了,守备又去打仗了。春梅每天锦衣玉食,珠光宝气,就是晚上一个人睡,心里空落落的,寂寞难耐。她看李安是个好汉,又因为打死了张胜,巡逻很小心。
一天冬天,李安在值班房里睡觉,突然有人敲后门,他问:“谁啊?” 只听有人喊:“开门!”李安赶紧开门,一个人冲了进来,躲在灯光后面。李安认出来是他的养娘金匮。李安说:“养娘,这么晚来有什么事?”金匮说:“不是我私自来的,是奶奶让我来的。”李安问:“奶奶叫你来干嘛?”金匮笑着说:“你猜猜看。看你睡没睡着,让我把东西给你送来。”她从背上取下一包衣服,“给你,里面还有几件妇女的衣服给你娘。前几天你帮忙押送老爷的行李,又救了奶奶一命,不然就被张胜杀了。”说完,留下衣服走了几步,又回头说:“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又拿出一锭五十两的大元宝给李安,然后就走了。
李安当晚心里很纠结。第二天早上,他把衣服拿回家给了他娘。他娘问:“这些东西哪儿来的?”李安把昨晚的事说了一遍。他娘一听就哭了起来:“当初张胜做坏事被打了死,他今天把东西给你,是什么意思?我六十多岁了,你爹死了后,就指望着你,你要出事,我怎么办?明天别去了!”李安说:“我不去,他派人来叫,我怎么回答?”他娘说:“你就说你感冒了。”李安说:“总不能不去吧,老爷会不会生气?”他娘说:“你去投奔你叔叔,山东的李贵那儿住几个月,再看看情况。”李安很孝顺,就听了他娘的话,收拾了行李,去青州投奔他叔叔李贵去了。春梅见李安不来,好几次派小厮去叫他。他娘一开始说是家里人生病了,后来见有人来查看,才说他回老家要盘缠去了。春梅心里很生气。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腊月底,正月初。统制带着一万三千兵马,在东昌府驻扎很久了,派家人周忠回家送信,让把春梅、孙二娘、金哥、玉姐和家小接过来。只留下周忠:“去东庄上请你二爷看守宅子。”原来统制有个族弟周宣住在庄上。周忠在府里,和周宣、葛翠屏、韩爱姐一起看守宅子。周仁带着军队护送车辆,去东昌府。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四方盗起如屯峰,狼烟烈焰熏天红。将军一怒天下安,腥膻扫尽夷从风。
公事忘私愿已久,此身许国不知有。金戈抑日酬战征,麒麟图画功为首。
雁门关外秋风烈,铁衣披张卧寒月。汗马卒勤二十年,赢得斑斑鬓如雪。
天子明见万里馀,几番劳勣来旌书。肘悬金印大如斗,无负堂堂七尺躯。
有一天,周仁押着家眷和车辆到了东昌。统制看到春梅、孙二娘、金哥、玉姐和丫鬟家小都平安到了,很高兴,就在统制府衙后厅安顿下来。周仁把“东庄请了二爷来宅子里,和小的老子周忠一起看守宅子”的事说了一遍。周统制又问:“李安怎么没来?”春梅说:“提他干嘛?因为他抓住了张胜,我就赏了他两件衣服,给他娘穿。他晚上巡逻,进了后厅,偷走了二爷在东庄收的五十两银子。几次派人叫他,他都说病了,后来又派人去叫,他躲回老家青州去了。”统制说:“我看他这个人,原来这么忘恩负义!我慢慢派人抓他。”春梅没提韩爱姐的事。
过了几天,春梅见统制每天处理军务和国事,非常操劳,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房事。她就看上了统制的老家人周忠的儿子周义,十九岁,长得眉清目秀,两人暗中私通,瞒着统制。他们每天一起下棋喝酒,就瞒着统制一个人。
一天,金国灭了辽国。东京的钦宗皇帝登基,金兵大举南下,分两路入侵中原。大元帅粘没喝率领十万大军,从山西太原府井陉道进攻东京;副帅斡离不从檀州进攻高阳关。边防部队抵挡不住,兵部尚书李纲和名将种师道急调山东、山西、河南、河北、关东、陕西六路兵马,分别驻守要地,抵御金兵。那时陕西刘延庆率领延绥兵,关东王禀率领汾绛兵,河北王焕率领魏博兵,河南辛兴宗率领彰德兵,山西杨惟忠率领泽潞兵,山东周秀率领青兖兵。
周统制发现金兵来犯边境,兵部紧急文书像星星之火般迅速送达,他立刻整军出发,全副武装,日夜兼程。等斥候骑兵赶到高阳关时,金兵已经冲进关内,杀死了无数人马。那时正是五月初,黄沙漫天,大风遮眼。周统制率兵追击,没想到被金兵反包围,一箭射中咽喉,当场战死。金兵想用绳索钩走周统制的尸体,我方将士拼死抢回,金兵这才撤走,我方损失惨重。可惜周统制就这样战死了,年仅四十七岁。真是:
于家为国忠良将,不辩贤愚血染沙。
古人感叹不已,作诗一首:
胜败兵家不可期,安危端自命为之。出师未捷身先丧,落日江流不胜悲。
巡抚张叔夜见周统制阵亡,赶紧鸣金收兵,清点伤亡,退守东昌,并火速上报朝廷。士兵们抬着周统制的尸体回到东昌府。春梅一家老小悲痛欲绝,号啕大哭,将周统制的遗体安葬,并交接了兵符印信。之后,春梅家人将灵柩送回清河县,这里暂且不提。
话说葛翠屏和韩爱姐,自从春梅离开后,两人在家过着简朴的生活,守节持贞。春末夏初,天气晴朗,景色宜人,白天很长。姐妹俩在院子里慢慢散步,来到西书院的花亭。看到百花盛开,鸟语花香,她们不禁伤感起来。葛翠屏虽然心里难过,但还算平静,韩爱姐却一直思念陈敬济,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睹物思人,忍不住泪流满面。姐妹俩正伤心难过的时候,周宣跑来劝慰她们:“两位嫂子别太伤心了,要振作起来。我最近做了些不好的梦,梦见旗竿上的弓断了,不知道是吉是凶?”韩爱姐说:“恐怕老爷那边出事了。”她们正犹豫不决,忽见家人周仁披麻戴孝,慌慌张张跑来报丧:“出大事了!老爷在五月初七日边关阵亡了!大奶奶、二奶奶,灵车已经来了!”周宣慌忙打扫前厅,安置灵柩,摆好祭祀用品,全家老小哭成一片,同时举行七天法事,僧道念经超度。金哥、玉姐也披麻戴孝,前来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择日出殡,将周统制安葬在祖坟。这些细节就不多说了。
周宣带着六岁的金哥,上书朝廷请求朝廷赐予祭葬,并继承祖业。朝廷批准了请求,兵部复奏:已故统制周秀,为国捐躯,忠勇可嘉,特遣官祭祀,追封都督之职,其子按例抚养,并可继承祖业。
春梅在家休养期间,却更加放纵淫欲,经常把周义留在香闺里,整日厮混。日夜寻欢作乐,过度纵欲,最终得了痨病。她天天吃药,减少饮食,精神萎靡,身体消瘦如柴,却依然沉迷于淫乐。一天,过了她的生日,正是六月酷暑,她早上睡到很晚才起,没想到搂着周义在床上行房事后,突然鼻口冒凉气,淫液流了一地,便呜呼哀哉,死在了周义身上,年仅二十九岁。周义见春梅死了,吓得魂飞魄散,偷偷从箱子里偷了一些金银细软,逃跑了。丫鬟和奶妈不敢隐瞒,将此事告诉了周宣。周宣把老家人周忠关了起来,派人追捕周义。巧的是,周义刚到他情妇家投宿,就被抓住了。周宣知道事情的真相后,担心此事败露,会影响金哥日后继承官职,便把他拉到前厅,不由分说,打了四十大棍,当场打死。金哥和孙二娘看着这一切。之后,周宣将春梅葬在了祖坟,与周统制合葬。房里的两个奶妈和海棠、月桂都被打发出去另寻出路了。只有葛翠屏和韩爱姐,再三劝说,也不肯离开。
一天,金兵攻破东京汴梁,太上皇和靖康帝都被俘虏到北方去了。中原地区群龙无首,到处一片混乱,战火连绵,百姓逃亡。黎民百姓遭受涂炭之苦,家破人亡。金兵已经杀到了山东,老百姓四处逃散,哭声震天,父子分离。葛翠屏被娘家人接走,各自逃命去了。只剩下韩爱姐孤身一人,无处依靠,收拾好简单的行李,穿着破旧的衣服,离开了清河县,前往临清寻找父母。到了临清谢家店,店已经关门,主人也逃走了。没想到她碰到了陈三儿,陈三儿说:“你父母去年跟着何老爷去江南湖州了。”
韩爱姐一路抱着月琴,唱着小曲,寻找父母。她沿途饥一顿饱一顿,晚上睡觉白天赶路,像丧家之犬一样慌忙,像漏网之鱼一样仓皇。她的鞋子又小,一路饱经风霜。走了几天,到了徐州,天色已晚,她投宿在一个偏僻的村子里。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婆婆正在灶上舂米做饭。韩爱姐上前行礼,说道:“我来自清河县,因为战乱,去江南投奔亲戚,天色已晚,想借宿您家一晚,明天就走,住宿费不会少您的。”老婆婆见这个女子不像一般的贫苦人家,举止优雅,容貌不俗,便说:“既然要投宿,姑娘请上炕坐,等老身做饭,一会儿还有几个挑河的汉子来吃饭。”老婆婆在土炕上生火做饭,很快就做了一大锅糙米饭,又切了两大盘生菜,撒上盐。只见几个蓬头垢面的汉子,穿着破烂的衣服,脚上沾满泥土,进来放下工具,问道:“老娘,饭做好了吗?”老婆婆说:“你们自己盛着吃吧。”
大家各自盛饭吃了起来。这时,一个大概四十四五岁的男人,紫红色的脸,头发泛黄,走到婆婆跟前问道:“炕上坐的是什么人?”婆婆回答说:“这位女士是清河县人,要去江南找父母,天晚了就在这儿借宿。” 那人又问:“娘子,你贵姓?”韩爱姐答道:“奴家姓韩,我父亲叫韩道国。” 那人走上前拉住她问道:“姐姐,你不是我的侄女韩爱姐吗?”韩爱姐说:“您看起来倒像我叔叔韩二。” 两人抱头痛哭起来。然后,那人问:“你父母在哪里?你在东京,怎么跑到这儿来了?”韩爱姐就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讲了一遍,从头到尾,没有遗漏。“我嫁给了守备府的人,丈夫去世后,我就守寡至今。我父母跟着何官人去了湖州。我想去找他们,可是路上太乱了,没有人带我,我就只能自己一路乞讨,想办法活下去,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叔叔。”韩二说:“自从你父母去东京后,我就没啥营生了,把房子都卖了,在这里挑河做夫子,每天就为了混口饭吃。既然这样,我跟你一起去湖州,找你父母。”韩爱姐说:“要是叔叔能一起去,那就太好了!” 韩二也给自己盛了一碗饭,和韩爱姐一起吃。韩爱姐尝了一口,发现是粗饭,咽不下去,只吃了一半就停了。 晚上,大家休息了。
第二天早上,夫子们都走了,韩二付了婆婆的房钱,带着韩爱姐离开了,踏上了前往江南的路。韩爱姐本来就娇嫩,鞋子又小,身上只带着一些首饰和梳子,这些东西也成了她路上的盘缠。他们到了淮安,上了船,一路向江南湖州驶去,这可不是一两天就能到的。好不容易找到了湖州何官人家,见到了父母,一家团聚了。没想到何官人已经去世了,家里也没有妻子儿女,只有王六儿一个人,带着一个六岁的女儿,还有几亩水田。没过多久,韩道国也去世了。王六儿和韩二以前就认识,于是两人结为夫妻,一起种田过日子。湖州有一些富家子弟,见韩爱姐长得漂亮,都来求亲。韩二再三劝她嫁人,但韩爱姐却剪掉头发,弄瞎眼睛,出家做了尼姑,发誓不再嫁人。后来,她在三十一岁的时候,无疾而终。
正是:
贞骨未归三尺土,怨魂先彻九重天。
后来,韩二和王六儿成了夫妻,继承了何官人的家业和田地。
金兵攻破东昌府后,很快逼近清河县。官吏们纷纷逃亡,城门紧闭,百姓四处逃窜,父子分离,到处都是逃难的人。到处都是浓烟,黄沙遮天蔽日,强盗土匪互相残杀,各方势力争斗不休,到处都是战旗,哭喊声震天动地,金兵像蚂蚁和蜜蜂一样涌来,刀枪林立,到处都是死尸,刀剑残骸,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十室九空,哪里还有往日的景象。
正是:得多少宫人红袖哭,王子白衣行。
吴月娘看到金兵来了,家家户户都关门逃窜,她也收拾了一些金银珠宝,带在身边。吴大舅已经去世了,她带着吴三舅、玳安、小玉和十五岁的孝哥儿,把家门锁好,准备前往济南府投奔云理守,一来躲避战乱,二来为孝哥儿完婚。一路上,到处都是慌乱逃窜的人群,个个惊恐万分。可怜的吴月娘,穿着简单的衣服,和吴三舅、玳安、小玉、孝哥儿五个人,混在人群中,逃出了城门,来到郊外,继续逃亡。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他们遇到一个和尚,穿着紫褐色的袈裟,手里拿着九环锡杖,脚上穿着芒鞋,肩上背着一个布袋,袋子里装着经书,他大步流星地迎上来,向吴月娘问好,大声喊道:“吴氏娘子,你去哪里?你还欠我一个徒弟呢!”吴月娘吓了一跳,说道:“师父,您要我做什么徒弟?”和尚又说:“娘子,别装糊涂,你还记得十年前,在岱岳东峰,被殷天锡赶到我的山洞里借宿吗?我就是那个雪洞里的老和尚,法号普静。你答应过给我做徒弟,怎么不给我?”吴三舅说:“师父是出家人,怎么能这样?现在战乱四起,大家都在逃命,她还有孩子,将来还要传宗接代,她怎么可能出家?”和尚说:“你真不让我带走她?”吴三舅说:“师父,别说了,耽误了我们的逃命。后面金兵可能就要追来了,我们一刻都不能耽误。”和尚说:“既然你不给我徒弟,天色已晚,你们也走不出去了。金兵来了也不会到这儿,你们先跟我到寺里住一晚,明天再走吧。”吴月娘问:“师父,是哪座寺庙?”和尚指着路边说:“那就是。”和尚带着他们来到永福寺。吴月娘认出这是永福寺,她以前来过这里。
到了寺里,大部分僧人都已经离开了,只有几个和尚在后面打坐。佛前点着一盏琉璃灯,香炉里还燃着香。天色已经晚了,当晚,吴月娘、吴三舅、玳安、小玉和孝哥儿五个人,住在寺庙方丈的房间里。小和尚安排了一些饭菜给他们吃。普静和尚在禅堂里打坐念经。月娘、孝哥儿和小玉睡在床上,吴三舅和玳安睡在一起。大家都累了,很快就睡着了,只有小玉没睡着,起来透过门缝看普静和尚念经。大约到了三更天,只见风声瑟瑟,月光朦胧,万籁俱寂。佛前的灯火昏暗不明。普静和尚看到天下战乱,百姓遭难,死伤无数,心中悲悯,于是诵经超度亡灵,化解冤仇。念了几十遍解冤经咒后,阴风阵阵,寒气袭人。几十个面目焦黑、蓬头垢面的人,有的断手断臂,有的腹破心掏,有的无头跛足,有的戴着枷锁,都来聆听禅师的经咒,列在两旁。禅师说:“你们这些众生,冤冤相报,不肯解脱,何时才能了结?你们应该仔细听我的话,随缘而去吧。偈曰:
劝尔莫结冤,冤深难解结。一日结成冤,千日解不彻。
若将冤解冤,如汤去泼雪。我见结冤人,尽被冤磨折。
我今此忏悔,各把性悟彻。照见本来心,冤愆自然雪。
那和尚念完经,说:“靠着这经文的功德,能超度你们的罪业。你们各自去投胎吧,别再结冤仇了!”
那些鬼魂都谢过他,然后离开了。小玉偷偷地看,一个都不认识。过了一会儿,一个高大的汉子走了进来,足足七尺高,长得非常魁梧,穿着全套盔甲,胸前插着一支箭。他自称是“统制周秀,因为和敌军作战,战死了,现在托法师的功德,要去东京投胎,做沈镜的次子,名字叫沈守善。” 还没说完,又进来一个人,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说是清河县富户西门庆,“我因为溺水而死,现在托法师的功德,要去东京城里投胎,做富户沈通的次子沈越。” 小玉认出那是她爹,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接着又进来一个人,提着自己的头,浑身是血,说是陈敬济,“我被张胜杀了,托法师的经文功德,要去东京城里,做王家的儿子。” 然后又进来一个女人,也提着自己的头,胸前全是血,她说:“我是武大郎的妻子,西门庆的小妾潘金莲。我被仇人武松杀了,托法师的功德,要去东京城里黎家投胎做女儿。” 接下来又是一个矮个子男人,脸色青紫,说是武植,“我被王婆唆使潘金莲下毒害死了,托法师的功德,要去徐州乡下范家投胎做儿子。” 然后又是一个脸色蜡黄,浑身血淋淋的女人,她说:“我叫李桂兰,是花子虚的妻子,西门庆的小妾,因为血崩而死。托法师的功德,要去东京城里袁指挥家投胎做女儿。” 接下来是一个男人,说是花子虚,“我被妻子气死了,托法师的功德,要去东京郑千户家投胎做儿子。” 然后又是一个女人,脖子上缠着脚带,说是西门庆家仆人来旺的妻子宋氏,“我上吊自杀了,托法师的功德,要去东京朱家投胎做女儿。” 接下来是一个脸色蜡黄的女人,说是周统制妻子庞春梅,“我因为肺痨死了,托法师的功德,要去东京孔家投胎做女儿。” 然后又是一个赤裸着上身,披头散发,浑身伤痕累累的男人,说是被打死的张胜,“托法师的功德,要去东京大兴卫贫民高家投胎做儿子。” 然后又是一个女人,脖子上缠着绳子,说是西门庆的小妾孙雪娥,不幸上吊自杀了,“托法师的功德,要去东京城外贫民姚家投胎做女儿。” 然后又是一个年纪小的女孩,脖子上缠着脚带,说是“西门庆的女儿,陈敬济的妻子,西门大姐,不幸也上吊自杀了,托法师的功德,要去东京城外,做番役钟贵的女儿。” 然后又是一个小男孩,说是周义,“也被打死了,托法师的功德,要去东京城外高家投胎做儿子,名字叫高留住。” 说完这些话,他们就都消失了。小玉吓得浑身发抖。原来这个和尚,只是在跟这些鬼说话。
小玉正想回床上告诉吴月娘,却发现月娘睡得很熟。吴月娘带着吴二舅,还有其他家人,带着一百颗胡珠和一把宝石绦环,前往济南府投奔亲家云理守。他们一路来到济南府,找到云参将的营寨,通报进去。云参将听说月娘来投奔他了,非常高兴。寒暄过后,原来云参将最近死了妻子,便请邻居王婆来陪着月娘。后堂摆了丰盛的酒席款待月娘,吴二舅和玳安则在另一处被招待。谈到避难投奔亲戚的事,月娘把带来的胡珠和宝石绦环交给云理守,算是见面礼。云理守收下了,却没提投奔的事。晚上,云理守又让王婆陪着月娘休息。王婆受云理守指使,试探月娘的意思,说:“云理守虽然是武官,但他也是个读书人,从你丈夫去世时,他就对你留心了。他妻子去世后一直独居至今。现在他守着这座山城,虽然官职不大,但管着军队和百姓,生杀予夺都在他掌握之中。如果你不嫌弃,愿意和他结为夫妻,从此过上好日子,你的儿子也能找到好人家。等到天下太平了,再回家也不迟。” 月娘听了,大吃一惊,半天说不出话来。王婆把这些话都告诉了云理守。
第二天晚上,云理守在后堂设宴款待月娘。月娘只知道他是来为孝哥儿完婚的,连忙来到席前坐下。云理守说道:“嫂嫂有所不知,我虽然在山城,但管着很多人马,有很多钱财、衣服和金银珠宝,只是缺少一个女主人。我一直想着你,就像口渴的人想喝水,就像热的人想凉快一样。没想到今天你来了,这是天赐良缘,我们俩正好成一对,在这里快活一辈子,有什么不好的呢?” 月娘听了,心里非常生气,骂道:“云理守,你真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我丈夫待你不薄,你竟然说出这种下流话!” 云理守笑着走上前,搂住月娘,央求道:“娘子,你为什么跑到我这里来?自古以来上门买卖好做,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见到你,魂都被你勾走了。不管怎样,我们成亲吧。” 说着,拿过酒来和月娘一起喝。月娘说:“你让我先见见我弟弟,我跟他说几句话。” 云理守笑道:“你弟弟和玳安已经被我杀了。” 立刻吩咐手下:“把那东西拿来,给娘子看看。” 不一会儿,在灯光下,血淋淋地提来了吴二舅和玳安的头颅。月娘吓得脸色惨白,哭倒在地上。云理守上前把她抱起:“娘子别伤心,你弟弟已经死了,你就做我的妻子吧。我可是个总兵官,也不会委屈了你。” 月娘心想:“这个贼人害死了我的兄弟家人,我要是不从,我的命也保不住了。”于是强忍悲痛,说道:“你必须答应我的条件,我才会嫁给你。” 云理守说:“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月娘说:“你先让我儿子和你女儿完婚,我再嫁给你。” 云理守说:“没问题。” 立刻叫来云小姐,和孝哥儿拜堂成亲,喝交杯酒,结同心结,正式成为夫妻。然后云理守就强迫月娘和他同房。月娘坚决反抗,云理守勃然大怒,骂道:“贱妇!你骗我和你儿子成亲,还敢说我杀不了你儿子吗?” 他拿起床头的剑,一剑刺下去,鲜血溅了数步远。
三尺利刀着项上,满腔鲜血湿模煳。
月娘做了个噩梦,梦到孝哥儿死了,吓得一身冷汗,直呼“怪哉”。小玉问她怎么了,月娘把梦说了。小玉说她没睡,从门缝看到和尚跟鬼说话了一夜,还说她爹、五娘、六娘、陈姐夫、周守备、孙雪娥、来旺媳妇儿和大姐都来过,后来各自散去了。月娘说,寺后埋着那些人,夜深人静的时候,冤死的鬼魂当然会来啊!
天快亮了,月娘洗漱后去禅堂拜佛。普静师傅突然大喊:“吴太太,你开悟了吗?”月娘跪下说自己梦里已经开悟了。师傅说既然开悟了,那就不用再执着了,儿子出家也没什么不好,省得全家都死。这孩子有缘遇到自己,都是她平时积德行善的结果,不然早就骨肉分离了。当初她丈夫西门庆作恶多端,这孩子转世投胎到她家,本来是要败光西门庆的家产,临死还要被杀头。现在自己度化了他,让他做了和尚。“一子出家,九祖升天”,她丈夫的罪孽也能抵消,得以超生。
师傅带月娘进屋,只见孝哥儿还在睡觉。师傅用禅杖点了孝哥儿一下,孝哥儿翻了个身,变成了戴着枷锁的西门庆!师傅又点了一下,孝哥儿又变回来了。月娘哭着明白了,孝哥儿就是西门庆转世。
孝哥儿醒了,月娘问他怎么出家了。在佛前,给他剃度。月娘抱着儿子痛哭,好不容易养大儿子,十五岁了,却要出家。吴二舅、小玉、玳安也很伤心。普静师傅给孝哥儿取法名“明悟”,然后准备离开,告诉月娘不用再等了,金兵快退了,天下很快就会太平,她们可以回家了。月娘问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儿子,哭着问师傅。师傅说:“别哭了,那边又来一位师傅了!”说完,就化成一阵清风消失了。 诗曰:三降尘寰人不识,倏然飞过岱东峰。
普静师傅走了,月娘和其他人留在永福寺住了十天。果然,张邦昌在东京称帝,徽宗、钦宗被俘,康王在建康登基,成了高宗皇帝。宗泽被任命为大将,收复了山东、河北。天下分为两朝,但最终太平了。月娘回家后,发现家产都没丢。她把玳安改名为西门庆,继承家业,人称“西门小员外”,孝顺地供养月娘直到她七十岁寿终正寝。这都是她平时行善积德的结果。诗曰:
阀阅遗书思惘然,谁知天道有循环。西门豪横难存嗣,敬济颠狂定被歼。
楼月善良终有寿,瓶梅淫佚早归泉。可怪金莲遭恶报,遗臭千年作话传。
诗曰:
白云山,红叶树,阅尽兴亡,一似朝还暮。多少夕阳芳草渡,潮落潮生,还送人来去。
阮公途,杨子路,九折羊肠,曾把车轮误。记得寒芫嘶马处,翠官银筝,夜夜歌楼曙。
右调 苏幕遮
陈敬济过了两天,五月二十号,正好是他生日。家里摆了酒席,一家子开开心心地过了一天。第二天早上,敬济说:“我还没去过河下,今天没事,去走走,顺便跟管账的算算账,还能避避暑,很快就回来。”春梅嘱咐他:“你坐轿子去吧,别太辛苦。”于是抬轿子的来了,小姜跟着,一行人就往河下的酒楼去了。
路上也没什么特别的,下午到了,下轿进酒楼。两个管账的赶紧出来迎接,问他:“老板身体好些了吗?”敬济说:“谢谢两位伙计关心。”他心里只想着韩爱姐,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吩咐管账的:“查查账,我一会儿来算。”然后就往后边去了。老鸨早就看见他了,赶紧去告诉王六儿夫妇。韩爱姐正在楼上,靠着栏杆盼着他呢,还写诗抒发心情。突然有人报说陈敬济来了,她赶紧轻盈地走下楼,笑盈盈地迎接他,说:“官人,难得一见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敬济跟他们母子见了礼,一起进了屋。一会儿,王六儿端茶上来。喝完茶,爱姐说:“官人,请到我房里坐坐。”敬济上楼去了,两人就像久别重逢的鱼儿,亲密无间,说着悄悄话。爱姐砚台底下露出一张纸条,敬济拿起来看。爱姐说:“这是我等不到你,写来解闷的,别嫌弃粗糙。”敬济念了一遍,诗上写着:
倦倚绣床愁懒动,闲垂锦帐鬓鬟低。玉郎一去无消息,一日相思十二时。
敬济连连称赞。不一会儿,王六儿把酒菜端了上来,摆在梳妆台上。两人一起坐,爱姐斟了一杯酒,双手递给敬济,深深地行了个万福礼,说:“官人好久没来了,妾身日日思念。上次多亏八老送来盘缠,全家都感激不尽。”敬济接过酒,回了个礼,说:“最近身体不适,失约了,姐姐别见怪。”喝完酒,敬济也给爱姐斟了一杯。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王六儿和韩道国也上来陪着喝了几杯,然后就下楼了,留下两人继续叙旧。过了很久,酒喝得差不多了,两人情意浓浓,又回忆起以前的旧情。一番云雨过后,两人穿好衣服,又喝了几杯。酒意朦胧,兴致未尽。这小伙子,在家憋屈,心里又想着爱姐,一直没碰老婆。今天见了情人,哪肯轻易罢休。真是冤家路窄,五百年前就注定要在一起,敬济的心都被她迷住了。过了一会儿,两人又缠绵了一次。最后实在累了,连午饭都没吃,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偏偏祸事就来了,有个叫何官人的丝绵贩子来了,王六儿陪他在楼下喝酒。韩道国出去买菜、酒菜和水果。两人在楼下鬼混。后来韩道国买东西回来了,三个人又喝了几杯。快要日落的时候,酒楼里的一个地痞流氓刘二,喝得醉醺醺的,敞着衣衫,露出浑身的肌肉,摇摇晃晃地走到酒楼下,大喊:“何蛮子出来!”两个管账的看见敬济在楼上睡着了,怕吵醒他,赶紧出来拦住刘二,说:“刘二哥,何官人没来。”刘二哪肯听。他猛地冲进韩道国的房间,一把掀开帘子,看见何官人和王六儿正肩并肩喝酒,顿时大怒,骂道:“狗男女!老子到处找你们,你们却在这里!你们在我店里白吃白住,欠了几个月的房钱,还在这里养老婆!”何官人赶紧出来说:“老二,你别生气,我这就走。”刘二骂道:“滚!”说着就一拳打在何官人脸上,顿时青肿起来。何官人顾不上那么多,赶紧跑了。刘二把王六儿的酒桌踢翻了,把东西都砸了。王六儿骂道:“你个杀千刀的!没事来老娘房间撒野!老娘可不是好惹的!”刘二上前一脚,把王六儿踢了个仰面朝天,骂道:“你这个淫妇!你是什么东西?没经过我同意,就敢在这里做生意?赶紧给我滚!再慢点,老子揍你!”王六儿说:“你个光棍!老娘又不是没人撑腰!你敢欺负老娘?”说着就哭了起来。刘二骂道:“老子连你的肠子都踢断,你还不知道老子是谁!”这边的吵闹声引来了许多围观的人。有人认出刘二是守备老爷府里管事的张虞候的小舅子,外号叫“坐地虎”刘二,专门欺负妓女的恶霸。劝王六儿别惹他。王六儿说:“还有比他更厉害的吗?我才不怕他呢!”陆秉义和谢胖子好说歹说,才把刘二劝走了。
陈敬济睡着觉,楼下突然闹哄哄的,他赶紧起来看看。天都快黑了,他问:“怎么回事?”韩道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就看见王六儿披头散发,一脸脏兮兮地跑上楼来,哭诉说:“来了个杀千刀的混蛋,外号叫‘坐地虎’刘二,住在我店里,说是咱们府里管事张虞候的小舅子。他到处找酒喝,没事儿就踢打我,还骂了我一顿,把店里的酒具都砸碎了!”说着就哭了起来。陈敬济叫了两个主管去问怎么回事。两个主管瞒不住,只好说:“是府里张虞候的小舅子刘二,来这里找何官人要房租,看见何官人在屋里喝酒,二话不说,就把帘子掀开,打了何官人一拳,把何官人吓得跑了。他还跟韩家媳妇吵了起来,还踢了她一脚,把街上的人都吸引来看热闹了。”陈敬济一听,就知道这是以前那个被他打过的道士刘二。他想声张,又怕刘二这个泼皮无赖蛮横,一时半会儿斗不过他。天色已晚,他又问:“刘二现在在哪儿?”主管说:“我们劝他回去了。”陈敬济安慰王六儿:“你母子放心,有我呢,没事儿。你们继续住着,我家会处理这件事的。”主管把欠款结清,给了他们钱,陈敬济上了轿子,家丁跟着。刚进城,天就黑了,他心里很生气。回家见了春梅,把利息钱交给她,然后回房休息。
一夜无话。第二天,陈敬济心里一直想着要告诉春梅这件事,但他又犹豫了,心想:“等等,我先慢慢找张胜的把柄,再让我姐姐告诉老爷,让他死无葬身之地。这混蛋,几次三番欺骗我,还说是我求他帮忙才有的今天,知道我的底细,以为我拿他没办法。”他心里想着:
冤仇还报当如此,机会遭逢莫远图。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有一天,陈敬济来到河下酒店,见了爱姐母子,说:“上次真是吓坏了。”他又问陆主管:“刘二那家伙还来过吗?”陆主管说:“自从那天之后,就没再来了。”他又问韩爱姐:“何官人也没来过?”爱姐说:“没有。”陈敬济吃完饭,结完账,又去了爱姐的楼上。两人叙旧一番,亲热了一番后出来,陈敬济叫过一个叫陈三儿的酒保,悄悄打听府里张胜和刘二的一些事情。这陈三儿也不知道怎么的,竟然说张胜包庇府里出来的雪娥,让她在酒楼里做妓女。刘二则到处放高利贷,仗着老爷的名义干坏事。陈敬济把这些记在心里,又给了爱姐一些盘缠,和主管结了账,拿了利息钱,骑马回家。
不说这些闲话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一是冤家路窄,二是祸事将至。没想到东京朝廷徽宗皇帝,见大金军队入侵边境,打到腹地,情况十分紧急。皇帝慌了神,和大臣们商量,派使者去北方讲和,愿意每年进贡大量的金银财宝和丝绸。同时,他把皇位传给了太子,改元靖康元年,太子称帝为钦宗。徽宗自称太上皇,退居龙德宫。朝廷任命李纲为兵部尚书,统领各路军队;种师道为大将,总督内外军务。
一天,济南府收到圣旨,升周守备为山东都统制,统领一万兵马,前往东昌府驻扎,协助巡抚都御史张叔夜防守,抵御金兵。周守备接到圣旨,不敢怠慢,立刻叫来张胜、李安两个虞候吩咐他们,先把装有行李和财物的两辆车押回家。他在济南做了一年官,积攒了不少金银财宝,都装在箱子里,他委托两人押回家:“要清点清楚,日夜巡逻,小心谨慎。我过几天会和张巡抚一起,调集军队,从清河县出发。”两人当天领了命令,安排好车辆,先行出发。一路上平安无事。到了府上,清点完毕,两人日夜巡逻,一切正常。
陈敬济见张胜押着车回家,守备升了山东都统制,很快就要来了,正想把心里话告诉春梅,等守备来家后揭发张胜。没想到,有一天,他的妻子葛翠屏回娘家住了,他独自一人在西书房休息,春梅突然进来了。丫鬟们都跟着,两人就脱了衣服在屋里行房。不料张胜摇着铃铛巡逻,走到书房门口,听到屋里好像有女人的笑声,他就停下铃声,慢慢走到窗下偷听。原来春梅正在和陈敬济做爱。他听到陈敬济告诉春梅说:“张胜那混蛋,太欺负人了,说我当初亏他帮忙才有的今天,几次在人前败坏我的名声。昨天他看见我在河下开了家酒店,就派他小舅子‘坐地虎’刘二来砸我的店,把酒客都赶跑了。他仗着自己是姐夫手下的,到处放高利贷,还霸占着雪娥在外私通,瞒着姐姐一个人。我几次忍气吞声,不敢告诉姐姐,趁姐夫来家,如果我不早点说,以后我肯定不敢再在河下做生意了。”春梅听了,说:“这混蛋太不像话了。雪娥那贱人,我把她卖了,怎么还让她在外胡来?”陈敬济说:“他不光欺负我,也欺负姐姐。”春梅说:“等他爹来家,一定让他好看。”
话说,俗话说得好,“隔墙有耳,窗外有人”,那张胜就在窗外听得清清楚楚。他心里暗想:“他们现在算计我,还不如我先算计他们呢!” 他放下铃铛,跑到前边的班房,拿了把解腕钢刀,磨了两下,就进了书院。真是天助我也,春梅居然没在他手里丧命。这时,小丫鬟兰花儿慌慌张张地跑来叫春梅,说:“小衙内金哥儿突然晕倒了,快请奶奶过去看看!”春梅一听,赶紧跑去看孩子去了。她刚进去,张胜就提着刀冲进书房,没看见春梅,只看见敬济光着身子睡在被窝里。敬济一见他,大叫:“哎哟,你来干什么?”张胜怒道:“我来杀你!你竟然跟那淫妇一起算计我?我找你算账来了!你竟然恩将仇报!俗话说‘黑头虫儿不可救,救之就要吃人肉’,别跑,吃我一刀!”说着就朝敬济扎去。
敬济赤身裸体,躲都没处躲,只能抱着被子。张胜一刀扎在他肋下,鲜血直流。见敬济还在挣扎,他又补了一刀,扎在胸膛上,敬济动弹不得了。张胜接着割下敬济的头,念道: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可怜敬济年方二九,就这么死了。张胜提着刀,在屋里翻找春梅,没找到,就大步流星地往后厅走。走到仪门,看见李安背着牌铃巡逻。李安看见张胜提着刀凶神恶煞地跑进来,就问:“你去哪儿?”张胜没理他,径直往前走,被李安拦住了。张胜就朝李安刺了一刀。李安冷笑一声,说:“我叔叔是有名的山东夜叉李贵,我的本事不用借谁的。”说着一脚踢飞了张胜手里的刀。张胜急了,两人扭打在一起,李安一脚把张胜绊倒,用腰带把他绑了起来。后厅的春梅听到动静,说:“张胜持刀闯进来了,我把他抓住了!”
春梅刚把金哥儿救醒,听到这事吓坏了。她跑到书房,看见敬济被杀,血流了一地,放声大哭,赶紧派人报信给葛翠屏。葛翠屏慌忙赶回家,看见敬济的尸体,当场昏倒,幸亏春梅救醒了她。他们把敬济的尸体装殓入棺,把张胜关进牢里,等着统制回来处理这件事。
过了几天,军情紧急,兵牌催促周统制调兵。周统制调完兵马,张巡抚先去东昌府等候。统制回家后,春梅把敬济被杀的事说了,李安把凶器呈上,跪下禀报了事情经过。统制大怒,把张胜提出来,也不问青红皂白,下令一百军棍打死他。接着派人去抓捕刘二。孙雪娥见刘二被抓,害怕也被抓,就在房里上吊自杀了。刘二被抓来后,也被打了一百军棍打死。这件事在清河县和临清州闹得沸沸扬扬。
平生作恶欺天,今日上苍报应。
有诗为证:
为人切莫用欺心,举头三尺有神明。若还作恶无报应,天下凶徒人食人。
周统制打死了张胜和刘二,除掉了这两个害人精。他让李安把马头大酒店还给原来的主人,把本钱结算了。他让春梅在家好好照顾孩子,并为敬济守孝。他还交代李安和周义看家,带着周忠和周仁去军营报到。晚上,春梅和孙二娘设宴为周统制饯行,哭着说:“相公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战场凶险,一定要小心啊!”周统制说:“你们在家安心,好好照顾孩子,不用担心。我既然领了朝廷的俸禄,就要尽忠报国,生死荣辱,听天由命吧!”
第二天,军队在城外集结,等待周统制出发。一路平安无事。到了东昌府,周统制派人进城报信。张巡抚和东昌府知府亲自出城迎接。他们商议军情后,在府中住了一夜,第二天继续前往关口防守。
再说韩爱姐母子,他们在谢家楼店里听说陈敬济死了,爱姐日夜哭泣,不吃不喝,一心想去统制府看看敬济的尸体。父母和旁人都劝不住她。韩道国没办法,派八老去统制府打听,得知敬济的灵柩已经下葬在城外永福寺。八老回来后把情况说了,爱姐执意要去坟前烧纸祭奠。父母只好依了她。他们雇了一顶轿子,来到永福寺,问长老敬济葬在哪里。长老让沙弥带他们来到寺后,新坟就在那里。韩爱姐下轿来到坟前,点燃纸钱,哭喊道:“我的亲郎哥哥!我本指望和你白头偕老,谁知你竟然……”说着就昏倒在地,一头撞在地上,死了。韩道国和王六儿吓坏了,赶紧上前扶她,叫她,但她没有反应,他们更加慌乱。
那天,正是埋葬的第三天,春梅和葛翠屏坐轿子,带着祭品,去给死者上坟烧纸。她们看到一个年轻女子,穿着孝服,哭倒在地上。一个男人和一个中年妇女把她扶起来,但她又晕过去了,吓了大家一跳。于是就问那个男人是什么人。韩道国夫妇上前行礼,把事情的经过都说了:“这是我的女儿韩爱姐。”春梅一听“爱姐”这个名字,就想起以前在西门庆家见过她,还认识王六儿。韩道国详细地说了爱姐从东京蔡府出来的事:“我女儿曾经和陈老爷有过一面之交,没想到他死了。她只想来坟前见他一面,烧点纸钱,没想到在这里又晕过去了。” 大家救了她半天,爱姐吐了一口痰,才醒过来,还哽咽着说不出话。哭了一阵之后,她给春梅和翠屏磕了四个头,说:“我和他虽然是短暂的夫妻,但他曾对我海誓山盟,感情很深,我真希望能和他白头偕老,没想到天不遂人愿,他先走了,留下我孤苦伶仃。他活着的时候,曾送给我一方吴绫帕子,上面写着四句诗。我知道您府上有姐姐,我想做个小妾,如果您不信……”她从袖子里拿出那方吴绫帕子,上面写着:
吴绫帕儿织回纹,洒翰挥毫墨迹新。寄与多情韩五姐,永谐鸾凤百年情。
爱姐说:“我也有个小小的鸳鸯锦囊,一直戴在他身上。两面都绣着并蒂莲,每片花瓣上写一个字:寄与情郎陈君膝下。”春梅问翠屏:“怎么没看见这个香囊?”翠屏说:“系在他裤子上,我把他一起装进棺材了。”祭拜完后,她们让爱姐母子在寺庙里吃了些东西。王六儿见天色晚了,催促他们回家,但爱姐却不想走,跪着哭着对春梅和翠屏说:“我不想回父母家,我想和姐姐一起守孝。就算明天死了,也要在他身边,这是我对他的一份情意,就当我是他的妻子。”说着泪如雨下。翠屏没说什么。春梅说:“姐姐,你年纪还小,青春年少,守寡会耽误你的好时光。”爱姐说:“奶奶您说什么呢?为了他,就算剜目断鼻我也要守节,我发誓不再嫁人。”她嘱咐父母:“爹娘你们回去吧,我跟奶奶和姐姐一起回府。”王六儿哭着说:“我指望你养活我们老两口,才把你从虎口救出来,今天却白忙活了。”爱姐只说:“我不走,你们留下我吧,回了家也是等死。”韩道国见女儿坚决不走,和王六儿哭了一场后,洒泪离开了,回了临清店。韩爱姐和春梅、翠屏坐轿子回了府。王六儿一路哭哭啼啼,舍不得女儿,哭了一阵又一阵。韩道国也怕天黑了,雇了两匹快马赶路。
马迟心急路途穷,身似浮萍类转蓬。只有都门楼上月,照人离恨各西东。
话说,周守备和济南府知府张叔夜一起剿灭了梁山泊的宋江,三十六个头领加一万多喽啰,都招安了。地方安定了,他们上报朝廷,皇上龙颜大悦,升张叔夜当了都御史、山东安抚大使,周守备也升了济南兵马制置使,还管着河道巡查和抓贼。那些立功的兵,都升了一级。咱们的敬济也升了参谋,每个月能领两石米,也算是衣食无忧了。
十月中旬,周守备拿着圣旨,带着人马回家了。先派人给春梅报信,春梅高兴坏了,让敬济、张胜、李安出城迎接。家里摆了酒席,庆祝周守备升官。来祝贺送礼的人,那叫一个多啊!周守备下了马,进了后堂,春梅和孙二娘赶紧出来迎接。拜贺完了,敬济穿上了大红衣服,戴上帽子,穿着皂靴,系着腰带,和新媳妇葛氏一起给周守备拜见。周守备看着葛氏挺满意,赏了她一套衣服和十两银子做首饰。
晚上,春梅和周守备在房间里喝酒,聊着家里的事。春梅说:“给弟弟娶媳妇,花了不少钱。”周守备说:“嗨,你弟弟投奔你,没个媳妇,哪成啊!就算花了几两银子,也是为了他好。”春梅说:“你又给他谋了个好差事,足够他过好日子了。”周守备说:“朝廷的旨意下来了,过几天我就去济南府上任。你在家看着点,准备点本钱,让他找个管事的工作,做点小买卖。过几天让他去算算账,赚点钱,也能让他有点事情做。”春梅说:“你说的对。”然后,夫妻俩就……(此处省略一万字)。他们在家里住了十天,十一月初旬,周守备就要走了。他带着张胜、李安去济南上任,留下周仁、周义在家看家。敬济送他们到了城南的永福寺才回来。
一天,春梅跟敬济商量:“你姐夫让你找个买卖做,找个管事,赚点钱,补贴家用。”敬济一听,高兴坏了。一天,他正街上走着,找管事呢,碰巧遇到了老朋友陆秉义。“哥,好久不见!”敬济说:“我老婆死了,又被杨光彦那王八蛋骗了半船货,把我坑得一贫如洗。现在好了,我姐姐嫁给了周守备,我也娶了媳妇,还升了参谋,现在想找个伙计做点买卖,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陆秉义说:“杨光彦那混蛋骗了你货,现在找了个姓谢的做伙计,在临清马头上开了家大酒店,还放高利贷,赚得盆满钵满。他每天穿得好,吃得好,骑着驴子,隔三差五去收账,以前的朋友都不理了。他兄弟在家开赌场,养狗斗鸡,谁也不敢惹他。”敬济说:“我去年见过他一次,他翻脸不认人,还打了我一顿,幸亏朋友救了我。我恨死他了!”于是,两人到路边一家酒店喝酒,商量着怎么对付杨光彦。陆秉义说:“俗话说得好: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咱们跟他讲道理没用,得让他吃点苦头。我有个主意,不用做别的买卖,直接写个状子告他,把你的货款要回来,顺便把酒店也抢过来,再添点本钱,咱们一起做。你隔三差五去看看账,一个月能赚四十两银子,比别的买卖强多了。”
**非干前定数,半点不由人。**
敬济一听,说:“贤弟,你说得对!我回家跟我姐夫和姐姐说。买卖成了,就让你和谢胖子一起做管事。”两人喝完酒,各自回家。敬济把这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春梅,春梅说:“你姐夫不在家,怎么办?”老家人周忠说:“没事,等舅爷写了状子,把被骗的钱和货写清楚,再写个拜帖,一起封好,我送去提刑所,让官府把杨光彦抓起来,狠狠地审问,不怕他不吐钱。”敬济高兴坏了,立刻写了状子,加上拜帖,封好后让周忠送去了提刑院。提刑院的官员看完状子,立刻派人去抓杨光彦。
没过几天,官府的人把杨光彦和他的兄弟杨二风都抓来了。官员根据敬济的状子审问,一顿打,关了几天,追回了三百五十两银子,一百桶布。酒店里的东西算作五十两,敬济状子上写的是九百两,还差三百五十两。杨光彦把房子卖了五十两,家产都赔光了。敬济把酒店抢了过来,和谢胖子合伙。春梅又拿出五百两本钱,凑了一千两,让陆秉义做管事,重新装修了酒店,焕然一新。
**启瓮三家醉,开樽十里香。神仙留玉佩,卿相解金貂。**
从正月初一开始,陈敬济在临清马头开了一家大酒楼,生意好得不得了,一天能赚三五十两银子。谢胖子和陆秉义负责管账。陈敬济每隔三五天就去河下看看账目,小姜跟着他。陆秉义和谢胖子把酒楼的十一间上房收拾得干干净净,摆好了床、帐子、桌子和椅子,跟新的一样。还准备好了酒席,请了四个漂亮的小姐陪酒,陈三儿负责倒酒。
三月里的一天,春光明媚,景色宜人,柳树绿油油的,杏花红艳艳的,陈敬济站在酒楼的栏杆边,看着楼下热闹的景象。他心里高兴,还写了首诗:
风拂烟笼锦绣妆,太平时节日初长。能添壮士英雄胆,善解佳人愁闷肠。
三尺晓垂杨柳岸,一竿斜插杏花旁。男儿未遂平生志,且乐高歌入醉乡。
有一天,陈敬济在酒楼的窗户边看到河边停了两条船,船上卸下来好多箱子、凳子之类的家具,四五个人正把这些东西搬进酒楼的空屋里。船上还有两个女人,一个中年妇女,个子高挑,皮肤黝黑;另一个年轻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大概二十多岁。她们也进了屋。陈敬济问谢胖子:“这些人是谁?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就搬东西进来?”谢胖子说:“这是两个从东京来的女人,她们投奔亲戚没找到,一时没地方住,就托邻居范老先生帮忙,先住几天。我正准备告诉您呢,您就问起来了。”陈敬济正要发火,只见年轻的那个女人上前给他行了个礼,说:“官人息怒,这跟谢主管没关系,是我们冒昧了,一时情急,没来得及先来禀报,请您原谅。我们只住三五天,到时候会付房钱就搬走。”陈敬济见这女人说话挺客气,仔细打量了她一番。那女人也看着他,两人眼神一对,就有点儿意思了。陈敬济心里想:“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这时,那个中年妇女也看着他,说:“官人,您是不是西门老爷家的陈姑爷?”陈敬济吓了一跳,问:“你怎么认得我?”那妇女说:“不瞒姑爷说,我是韩道国的妻子,这是我的女儿爱姐。”陈敬济问:“你们两口子在东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丈夫呢?”那妇女说:“在船上看着东西呢。”陈敬济赶紧让人把韩道国叫来。
不一会儿,韩道国来了,他头发都白了,跟陈敬济行礼后,说道:“蔡太师、童太尉、李右相、朱太尉、高太尉、李太监这六个人,都被陈东告了御状,后来又被弹劾,皇上下了圣旨,把他们发配到边远地区充军。蔡攸被处斩,家产充公。我们一家三口逃了出来,想投奔我二哥,结果他把房子卖了,不知道去哪儿了。我们雇了船,一路顺河而下,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姑爷,真是三生有幸啊!”韩道国又问:“姑爷现在还在西门老爷家吗?”陈敬济摇摇头说:“我不在他家了,我在姐夫周守备府里当参谋,现在跟人合伙开了这家酒店,就这么过日子。你们既然遇上了我,就别搬走了,住在这里吧,别客气。”韩道国和他的妻子一起道谢,开始搬东西。陈敬济也让小姜和陈三儿帮忙搬。韩道国的妻子王六儿说:“不用姑爷费心了。”大家都很高兴。陈敬济说:“咱们是一家人,不用客气。”天快黑了,陈敬济要回家了,他吩咐谢胖子:“给她们送些茶点过去。”骑上马回家了,心里一直想着韩爱姐。
第二天,第三天一大早,陈敬济打扮得整整齐齐,带着小姜来到酒楼,看了看生意,韩道国派人来请他喝茶。陈敬济正想去呢,就见韩道国派人来了,于是起身去了。韩爱姐笑盈盈地出来迎接,给他行礼说:“官人请里面坐。”陈敬济进了屋,王六儿和韩道国也陪着坐。喝完茶,大家聊起了以前的事,陈敬济一直看着韩爱姐,韩爱姐也一直看着陈敬济,两人都有意思。他又写了一首诗:
弓鞋窄窄剪春罗,香体酥胸玉一窝。丽质不胜袅娜态,一腔幽恨蹙秋波。
一会儿,韩道国出去了。韩爱姐问:“官人多大年纪了?”陈敬济说:“二十六岁。”陈敬济问:“姐姐多大?”韩爱姐笑着说:“我跟官人一样大,也是二十六岁。以前在老爹府上见过面,没想到又在这里相遇,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王六儿见他们聊得投机,找个借口也出去了,就剩下他们两个人。韩爱姐开始跟陈敬济说些暧昧的话,陈敬济哪能不明白她的意思,就和她调笑起来。原来韩爱姐和她母亲从东京来一路就有点暧昧,现在见了陈敬济,更是情投意合,趁没人,韩爱姐走到陈敬济身边坐下,娇滴滴地说:“官人,把你的金簪子给我看看。”陈敬济正要拔下来,韩爱姐一把按住他的头发,拔下了簪子,笑着说:“我带你去楼上说说话。”陈敬济连忙跟着她上了楼。诗云:
风来花自舞,春入鸟能言。
陈敬济问:“姐姐有什么话要说?”韩爱姐说:“我跟你是有缘分的,今天相遇,我想和你一起。”陈敬济说:“难得姐姐看得上我,只是怕有人看见。”韩爱姐就更加主动,搂着陈敬济,解开了他的裤子……两人情不自禁,韩爱姐脱了衣服躺在床上……诗云:
色胆如天怕甚事,鸳帏云雨百年情。
敬济问那个姑娘:“你叫几姐啊?” 韩爱姐说:“我端午生的,就叫五姐,也叫爱姐。” 一会儿工夫,乌云散了,雨停了,两人就挨着坐着。韩爱姐把金簪子重新插回敬济头上,然后对敬济说:“我们一家三口从东京来投亲,没找到,盘缠也花光了。你有钱的话,能不能借给我爹五两银子?我会按利息还你的,你可别推辞。”敬济答应了,说:“没问题,姐姐开口,我这就给你拿五两。”两人又坐了半天,怕别人议论,喝了杯茶,爱姐还留敬济吃午饭,敬济说:“我那边还有事,不吃饭了,一会儿我把钱送来。”爱姐说:“午后我准备点酒菜,您别推辞,来坐坐。”
敬济在店里吃了午饭,又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儿。碰见了以前在晏公庙认识的师兄金宗明,金宗明赶紧行礼,敬济就把之前的事都告诉了他。金宗明说:“我没想到贤弟在守备老爷府上安家了,还开了个店,都没来得及拜访。明天我让徒弟给你送茶过来,有空来庙里坐坐。”说完,金宗明就走了。敬济回到店里,陆主管说:“韩家老丈请您喝酒,找不着您呢。”正说着,八老又来请了。于是敬济就和两位主管一起去了韩家。酒席已经摆好了。敬济坐上座,韩道国坐在主位,陆秉义、谢胖子坐在旁边,王六儿和爱姐坐在旁边,八老在旁边倒酒上菜。喝了几杯酒,两位主管心领神会,说:“您慢慢喝,我们去柜台看看。”就起身离开了。敬济酒量一般,见主管走了,就和韩道国一家三口敞开了喝了几杯,感觉有点醉了。爱姐问:“您今天不回家了吗?”敬济说:“太晚了,回不去了,明天再回去吧。”王六儿、韩道国喝了一会儿,就下楼去了。敬济从袖子里拿出五两银子,递给爱姐。爱姐拿下去交给王六儿,又上来。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一直喝到很晚。爱姐卸了妆,敬济就在楼上的房间休息了。 那一夜……(此处省略细节描写)爱姐以前在东京蔡太师府当翟管家的妾,伺候过老太太,所以会些弹唱,还会识字写字,各种都好。敬济非常高兴,觉得她跟六姐一样好,心里非常喜欢。就这样,他们在一起过了一夜。第二天起来晚了,快到饭点了才起床。王六儿做了些鸡肉丸子,还做了碗头脑给他醒酒。两人喝了几杯热酒。一会儿,主管来请敬济去吃饭。敬济洗漱完毕,吃完饭,又来向爱姐告别,要回家。爱姐依依不舍,哭了起来。敬济说:“我回家三五天就来看你,别担心。”说完,带着小姜儿骑马回城里去了。路上,敬济嘱咐小姜儿:“回家别跟人说韩家的事。”小姜儿说:“我知道,不用您吩咐。”
敬济回到府里,就说店里生意忙,算账算到很晚,所以才没回来,在外面住了一夜。他把利息钱交给春梅,算算也有三十两银子。回到家,葛翠屏就开始抱怨:“你干嘛在外面住了一夜?肯定又去逛青楼了,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也不想回家!”她连续留住了敬济七八天,不让他去河边。店里就让小姜儿去跟主管要利息。主管把钱都给了小姜儿。
韩道国又让老婆王六儿招揽客人,一些商人来家里喝茶喝酒。韩道国尝到了甜头,靠老婆养家糊口。王六儿虽然年纪大了,但风韵犹存,女儿又可以帮忙,所以继续做这一行,现在更是做得大了。见敬济不来了,韩道国就让酒保陈三儿帮他找了个湖州卖丝绸的客人何员外,请他女儿爱姐。何员外五十多岁,手里有上千两的丝绸货物,想请爱姐。爱姐心里想着敬济,很不高兴,几次三番不肯下楼,急得韩道国没办法。何员外看见王六儿身材高挑,皮肤红润,瓜子脸,打扮得花枝招展,眼睛水灵灵的,嘴唇涂得鲜红,觉得这个女人一定风情万种,就留下一两银子,在屋里喝酒,和王六儿过了一夜。韩道国就在外面住了一夜。他女儿见母亲留客,就一直待在楼上没下来。从此以后,何员外被王六儿迷得神魂颠倒,两人如胶似漆,隔三差五就来过夜。韩道国也因此得了不少钱花。
韩爱姐见敬济十几天没来,心里很着急,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他。她就让八老去守备府打听。八老看见小姜儿,悄悄问他:“老爷怎么没来?”小姜儿说:“老爷这两天身体不太舒服,没出门。”八老回来告诉了爱姐。爱姐和王六儿商量了一下,买了一副猪蹄,两只烧鸭,两条鱼,一盒酥饼,在楼上写了一封信,让八老送到城里给敬济,并嘱咐他:“你到城里一定要亲自交给陈老爷,拿回回信。”八老拿着信和礼物,一路直奔守备府。来到守备府门口,坐在路边的石台上。这时,小姜儿出来了,看见八老,问:“你又来干嘛?”八老向他行礼,拉他到僻静处说:“我是来见老爷的,送礼来了,还有话要说,只能等你。你能通报老爷吗?”小姜儿转身进去了。不一会儿,敬济出来了。那时大概五月,天气很热。敬济穿着纱衣,戴着斗笠,穿着凉鞋。八老赶紧行礼说:“老爷身体好些了吗?韩爱姐让我送封信和礼物来。”敬济接过信,问:“五姐好吗?”八老说:“五姐见老爷一直没来,心里着急。她让我问问老爷,什么时候有空来一趟?”敬济打开信,看上面写着:
韩爱姐给陈大官人写信,毕恭毕敬地问候,说自从分别后,一直都很想念他。之前约定见面,她一直在家等着,可他一直没来。前几天她派了八个老仆去打听他的情况,也没见到他。听说他身体不舒服,她特别着急,心里难受得不得了,恨不得立刻飞到他身边去。不过,她知道大官人府上有娇妻美妾,肯定不会对她有想法,就像吐掉的果核一样。这次她送来一些吃食和茶叶,表达一下关心,希望他收下。其他的话就不多说了。另外,还送了个绣着鸳鸯的香囊和一缕青丝,算是表达一下她的心意。
敬济看完信和香囊,香囊里装着青丝,上面写着“寄与情郎陈君膝下”八个字。他把信和香囊收好,吩咐小姜带八个老仆去附近的酒店喝酒,等他写好回信。小姜赶紧把四盒礼物收了起来。敬济回到书房,偷偷写了回信,又包了五两银子,到酒店问八个老仆酒喝得怎么样了。老仆们说酒喝得差不多了,要回去了。敬济把银子和回信交给他们,让他们回去后好好拜见韩五姐,并给了他们五两银子做盘缠,说自己过几天会去看她。八个老仆收了银子和回信离开了。敬济回家后,葛翠屏问是谁送的礼物,敬济说是谢胖子送的,说是听说他不舒服,送来问候的。翠屏也相信了。夫妻俩商量了一下,让丫鬟金钱儿拿个盘子,端了一只烧鸭、一条鱼和半副蹄子,送到后院给春梅吃,说是谢胖子送的,也没多问。这件事就先不提了。
八个老仆到了河下,天已经黑了,他们把银子和回信交给韩爱姐。韩爱姐打开一看,信上写着:
爱弟敬济顿首字覆爱卿韩五姐妆次:向蒙会问,又承厚款,亦且云情雨意,祚席钟爱,无时少怠。所云期望,正欲趋会,偶因贱躯不快,有失卿之盼望。又蒙遣人垂顾,兼惠可口佳肴,锦囊佳制,不胜感激!只在二三日间,容当面布。外具白金五两,绫帕一方,少伸远芹之敬,优乞心鉴,万万。敬济再拜。
信里还附着一块丝帕,上面写着四句诗:
吴绫帕儿织回文,洒翰挥毫墨迹新。寄与多情韩五姐,永谐鸾凤百年情。
韩爱姐看完信和诗,把银子给了王六儿。母子俩高兴极了,等着敬济来。
得意友来情不厌,知心人至话相投。
有诗为证:
碧纱窗下启笺封,一纸云鸿香气浓。知你挥毫经玉手,相思都付不言中。
词曰:
追悔当初辜深愿,经年价,两成幽怨。任越水吴山,似屏如障堪游玩,奈独自慵抬眼。
赏烟花,听弦管,徒欢娱,转加肠断。总时转丹青,强拈书信频频看,又曾似亲眼见。
陈敬济到了守备府,下马后,张胜先进去告诉春梅。春梅吩咐,让他先去班直房洗个热水澡,然后让奶妈给他换上新衣服鞋子帽子。弄好后再去禀报春梅。守备还没下班,春梅让敬济到后堂好好打扮一下,再出来见她。敬济进门就给春梅跪拜,叫姐姐。春梅回了一半礼,然后坐下。两人叙旧,都哭了起来。春梅怕守备下班回来,不见人在跟前,就偷偷跟敬济使眼色说:“等会儿他要是问你,你就说我们是表兄妹。我比你大一岁,二十五岁,四月二十五日午时生的。”敬济说:“我知道了。”一会儿,丫鬟端茶来了,两人喝了茶,春梅就问:“你怎么跑去当和尚了?守备不知道我是你姐姐,错打了你,后悔死了。要是在当时把你留下就好了,可惜雪娥那贱人也在,不好安排你。所以才放你走的。后来把那贱人打发走了,才让张胜到处找你,却没想到你在城外做工,沦落到这个地步。”敬济说:“姐姐,一言难尽。自从和你分别后,本来要去娶六姐,结果我爹在东京死了,我回去晚了,没娶成,还被武松杀了。听说你心地善良,把他葬在了永福寺,我还去那里烧过纸。后来我娘也去世了,刚办完丧事,又被骗了钱。回家后,大姐又死了,还被我丈母娘那个坏女人告了一状,家里的东西都被搬走了。打了一场官司,把房子卖了,把我弄得一贫如洗。多亏了我爹的朋友王杏庵帮忙,才把我送到临清晏公庙出家。没想到又被流氓打了,还被带到了你们府里。从你们府里出去后,亲戚朋友都不理我,所以就在寺里做工。多亏姐姐记挂着我,让张管家找到我,能再见到姐姐,真是死而复生啊!”说到伤心处,两人都哭了。
正说着,守备下班了,左右掀开帘子,守备进来了。陈敬济赶紧跪下。守备连忙还礼说:“以前不知道是贤弟,被下人瞒了,冒犯了贤弟,请别见怪。”敬济说:“我以前失礼了,有失亲近,请原谅。”又磕了个头。守备把他扶起来,让他坐下。敬济很懂事,不肯坐下,就坐在椅子旁边。守备坐下,春梅陪着他。一会儿,换茶来了。喝完茶,守备问:“贤弟多大?怎么一直没见着?怎么跑去当和尚了?”敬济说:“我虚岁二十四。我姐姐比我大一岁,是四月二十五日午时生的。因为父母双亡,家道中落,妻子也去世了,所以在晏公庙出家。不知道姐姐嫁到了府上,没能来看望。”守备说:“自从贤弟那天走后,你姐姐就一直很担心,常常唉声叹气,一直到现在。一直派人找你却找不到,今天能见面,真是三生有幸啊!”
读者朋友们,要说这周守备和西门庆虽然认识,但对陈敬济却不太熟悉。守备为人正直,以前虽然来往,但从不关心人家私事。平时宴会,都是和荆都监、夏提刑等官员一起,并没有见过敬济。况且敬济之前还当过和尚,谁还会想到他是西门庆的女婿呢?所以被他们俩瞒过去了,守备只当他是春梅的表兄妹。守备吩咐下人摆桌子,上酒。一会儿,摆上了许多酒菜、汤饭点心,满满一桌子,银壶玉盏,酒光闪闪。守备陪着敬济说话,一直吃到晚上,点上灯烛才结束。守备吩咐家人周仁,把西书院打扫干净,那里有床铺。春梅拿出两床被褥枕头,给敬济休息。又安排了一个小厮喜儿伺候他。又给他换了两套绸缎衣服。每天的饭菜,春梅都请他到后堂吃。真是:一朝时运至,半点不由人。时间过得飞快,日月如梭,只见:
行见梅花腊底,忽逢元旦新正。不觉艳杏盈枝,又早新荷贴水。
敬济在守备府住了个把月。有一天是四月二十五日,春梅的生日。吴月娘那边送来了礼物:一盘寿桃,一盘寿面,两只汤鹅,四只鸡,两盘水果,一坛好酒。玳安穿着青衣拿着拜帖送来。守备正在厅上坐着,门房禀报说抬来了礼物。玳安递上拜帖,跪下磕头。守备看了拜帖,说:“多亏你奶奶费心了,还送礼来。”一边吩咐家人:“把礼物收进去,给大官儿上茶。把拜帖交给小厮送给你舅收了。给大官儿封个手帕、三钱银子,抬盒的人一百文钱,拿回拜帖,多写点回话。”说完,守备穿好衣服,起身去回礼了。玳安在厅前伺候着,等着拿回拜帖。这时,一个年轻人,戴着瓦楞帽,穿着青纱道袍,凉鞋净袜,从角门里走出来,手里拿着拜帖和赏钱,递给小厮,往后边去了。“这模样,长得真像陈姐夫!他怎么会在这里?”只见小厮把赏钱手帕给了玳安,然后出去了。
玳安回家后,跟月娘说了他去陈家的事儿。他看见回帖上写着“周门庞氏敛衽拜”。月娘就问:“你没看见你姐姐?”玳安说:“没看见姐姐,倒是看见姐夫了。”月娘笑着说:“你这小子,你家还有这么大的姐夫!守备年纪那么大了,你也叫他姐夫?”玳安说:“不是守备,是我们家的陈姐夫。我刚进去,周老爷在厅里,我递上拜帖给他磕了个头,他说:‘又来麻烦你奶奶送这么重的礼。’然后吩咐下人给我上茶,‘把拜帖给你舅收好,给他赏个手帕、三两银子,抬盒子的给一百文钱。’说完,周老爷就穿衣服出门骑马去了。过了一会儿,看见他从角门出来,给了下人回帖和赏钱,就进去了,我就抬着盒子出来了。不是他还能是谁?”月娘说:“你这小子,别胡说八道!那小子哪知道流落到哪讨饭吃?不是冻死就是饿死,他在那府里能干啥?守备凭啥认识他,还收留他?”玳安说:“奶奶敢跟我打赌,我看得清清楚楚,就算烧成灰我也认得!”月娘说:“他穿啥样的?”玳安说:“戴着新瓦楞帽,金簪子,穿着青纱道袍,凉鞋净袜,吃得挺好。”月娘说:“我不信,我不信。”这事儿先放一边。
再说陈敬济进了后院,春梅还在屋里梳妆打扮。敬济把吴月娘的拜帖给她看,问:“她家怎么送礼给你?这是怎么回事?”春梅就把清明节在永福寺遇到月娘的事儿,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包括平安儿偷当铺的事儿,吴巡简怎么盘问平安儿,追问月娘跟谁有奸情,薛嫂怎么帮忙说情,守备怎么摆平这事儿,后来她家送礼来感谢。正月里,我去她家给孝哥儿过生日,一来二去就认识了。她说她答应过我生日送礼来看我。陈敬济听完,看了春梅一眼,说:“姐姐,你真没志气!为了那个淫妇,把咱们姐妹拆散了,还害死了六姐,最好永世不相往来,你还替她求情!就算吴典恩拷打玳安,供出奸情来,让他们那对淫妇一起受罚,关咱们什么事儿?她跟玳安没奸情,怎么把小玉配给他?要是我早在这儿,我才不会让你替她求情。她是咱们的仇人,你还跟她来往?六月连阴天——想她好!”几句话把春梅说得哑口无言。春梅说:“过去的事就算了,还是我心好,不记仇。”敬济说:“现在做好人没好报啊!”春梅说:“她既然送了礼,咱们也不能白收啊!她还等着咱们请她呢!”敬济说:“以后别理那个淫妇了,还请她干嘛?”春梅说:“不请她也不好意思。给她送个帖子,来不来随她吧。如果她来了,你在书房里,别出来见她,以后咱们不招惹她就行了。”敬济气得一句话不说,走到前面写了帖子。春梅让家人周义去请吴月娘。月娘打扮好出门,让奶妈如意抱着孝哥儿,坐轿子来了,玳安跟着。春梅、孙二娘都打扮好出来迎接,把月娘请到后厅,叙礼坐下。如意抱着孝哥儿磕头。敬济躲在书房里,没出来,让春梅、孙二娘在后厅招待客人,叫了两个妓女韩玉钏、郑娇儿弹唱助兴。
玳安在厢房里招待客人。看见一个小厮从后边端着一盘饭菜点心往书房走。玳安就问他给谁送的,小厮说:“给舅爷吃的。”玳安问:“你舅爷姓啥?”小厮说:“姓陈。”玳安这小子,悄悄地跟在他后边到了书房。小厮掀帘子进去放下东西。玳安悄悄地出来,又回到厢房。一直等到天黑,家里来接,吴月娘坐轿子回家了。回家后,她把一切都告诉了月娘:“陈姐夫果然在他家住着。”自从春梅被敬济拦着后,两家就不再往来了。
正是:
谁知竖子多间阻,一念翻成怨恨媒。
敬济在府里跟春梅暗地里勾搭,别人都不知道。守备不在家的时候,春梅就和敬济在屋里吃饭喝酒,没事儿下棋聊天,啥都干。守备在家的时候,就让丫头小厮把饭菜送到书房给他吃。有时候白天,春梅也经常去书房,和他坐一会儿再回去。两人关系亲密,细节就不多说了。
一天,守备带着兵出去巡逻,正好赶上五月端午节。春梅在西书院的花亭上摆了一桌酒席,和孙二娘、陈敬济一起喝雄黄酒,吃粽子,玩得很开心。丫鬟侍妾们都在旁边伺候着。春梅让海棠、月桂两个侍妾在席前弹唱助兴。一直吃到夕阳西下,微风送凉才结束。春梅拿起大金荷花杯敬酒。喝了几轮后,孙二娘酒量不行了,先起身回房间休息去了。只剩下春梅和敬济在花亭上喝酒,玩猜枚行令的游戏,你一杯我一杯,好不热闹。一会儿,丫鬟拿着纱灯来了,奶妈金匮、玉堂也把金哥儿哄睡了。敬济输了游戏,就躲进书房里喝酒,不肯出来。春梅先派海棠去请,敬济没来,又派月桂去,还吩咐说:“他要是还不来,你就想办法把他拉过来。拉不过来,回来我打你十个嘴巴!”月桂来到西书房,推开门,看见敬济歪在床上呼呼大睡,一动不动。月桂说:“奶奶让我来请您,您不去,要打我呢!”敬济迷迷糊糊地说:“打你不关我的事,我醉了,吃不动了。”月桂一把拉起他,推着他:“我无论如何都要把你拉过去,拉不过去,我也不算好汉!”推推搡搡的,敬济急了,假装醉酒,开玩笑似的,一把搂住月桂亲了一口。月桂也火了,说:“人家好心请你,你却这样胡来!”敬济说:“我的好妹妹,你要是答应,那好事情还做不成呢?”又亲了月桂一口,才一起走到花亭上。月桂说:“奶奶要打我,我还是把舅舅拉来了。”春梅让海棠斟上大酒,两人下棋喝酒,玩得很开心。一直玩到丫鬟们都睡着了。春梅又让月桂、海棠去后面拿茶,两人在花亭上,解开佩饰,露出美丽的玉佩,朱唇散发着阵阵香气。正是:
花亭欢洽鬓云斜,粉汗凝香沁绛纱。深院日长人不到,试看黄鸟啄名花。
两人正玩得高兴,海棠突然送茶来:“请奶奶到后面去,金哥儿醒了,哭着找奶奶呢!”春梅陪敬济又喝了两杯酒,用茶漱了口,才起身回后面。丫鬟们收拾好东西,喜儿扶着敬济回书房休息去了。
朝廷下旨,命令守备带兵,和济州府知府张叔夜一起,征讨梁山泊的贼寇宋江,要他们尽快出发。守备对春梅说:“你在家看好孩子,让媒婆帮你弟弟找个好人家。我带他名字去军营,如果侥幸立功,朝廷有赏赐,升他个官,你脸上也有光。”春梅答应了。过了两三天,守备收拾行装,整顿队伍,留下张胜、李安在家看家,只带家人周仁跟着去了。
一天,春梅把薛嫂叫来,这样那样地跟她说:“他爹临走前吩咐,让你帮我弟弟找个媳妇,你一定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好姑娘,十六七岁都可以,只要长得漂亮,聪明伶俐就行。他脾气有点坏。”薛嫂说:“我不知道他怎么样?不用你吩咐,就想着大姐那样的人家还嫌不够呢。”春梅说:“要是找不到好人家,看我不打你耳光!我要让他叫小妗子,别当儿戏。”说完,春梅让丫鬟上茶给薛嫂。这时,陈敬济进来吃饭。薛嫂给他行礼,说:“姑父,您好久不见了,您去哪儿了?太好了,奶奶刚吩咐我,让我帮您找个好妻子,您怎么谢我?”陈敬济脸红红的,不说话。薛嫂说:“你这老家伙怎么不说话?”春梅说:“别叫他姑父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叫他陈舅舅就行了。”薛嫂说:“真该打,我这蠢嘴,老是叫错,以后都叫您舅爷吧。”敬济忍不住笑了,说:“这才说到我心坎里去了。”薛嫂假装生气地打了他一下,说:“你看你这老家伙说的好话,我又不是你的影子,怎么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春梅也笑了。
一会儿,月桂给薛嫂准备了茶点,说:“我会用心帮您找,有好人家好姑娘,就来告诉您。”春梅说:“彩礼、聘礼、衣服首饰,一样不少,只要是好人家好姑娘,才能进我家门。”薛嫂说:“我知道了,保证让你满意。”过了一会儿,敬济吃完饭,去前面了。薛嫂还坐着,问春梅:“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春梅就把出家当道士的事说了:“我把他找回来,当我的亲人。”薛嫂说:“好,你好有眼光。”又说:“前几天你大喜的日子,说他大娘来祝寿了?”春梅说:“他先送了礼,我才让人请他来,坐了一天就走了。”薛嫂说:“我那天在别人家铺床,忙了一天。心里想来,急得不行。”又问:“陈舅舅,也见他大娘来了吗?”春梅说:“他会放下架子见她?为了请他,我们差点吵起来。他怪我替他家说情,说我没志气。就算吴典恩打了他的小厮,扯着他升官才好,管你什么事?你帮他找媳妇,想想他以前对你的好?”薛嫂说:“他也说得对,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计较旧怨了。”春梅说:“既然收了他的礼,不请他来坐坐也不合适。宁可他无情,休要我们无义。”薛嫂说:“怪不得你有这么大的福气,你的心肠真好!”薛嫂说了半天话,提着花篮,告辞出门了。
过了两天,春梅的媒婆说:“城里朱千户家小姐,今年十五,也可以,就是没了娘。”春梅嫌她年纪小,不要。媒婆又说应伯爵的二女儿,二十二岁。春梅又嫌应伯爵死了,嫁过去陪嫁的东西不多,也不行。于是都回了婚帖。
过了几天,薛嫂送花来,袖子里拿出一张婚帖,大红纸上写着:“开段子铺的葛员外家大女儿,二十二岁,属鸡,十一月十五日子时生的,小名叫翠屏。” “长得像画儿似的,虽然个子不高,但瓜子脸,温柔又聪明,针线活儿不用说,父母双全,家财万贯,在街上开段子铺,生意做到苏杭、南京,是特别好的人家。陪嫁都是南京的床帐箱笼。”春梅说:“既然这么好,就嫁这家吧!”就让薛嫂先去送信。薛嫂连忙说去了。诗云:
欲向绣房求艳质,须凭红叶是良媒。
天仙机上系香罗,千里姻缘竟足多。天上牛郎配织女,人间才子伴娇娥。
薛嫂送信回来,葛员外知道是守备府,很乐意结这门亲事,又派了个张媒人来说媒。春梅这边准备了两抬茶叶、点心、水果,让孙二娘坐轿子去葛员外家定亲。回来后对春梅说:“那姑娘真不错,长得漂亮极了,两家门当户对。” 春梅选了个好日子,正式纳采。送了十六盘点心水果茶点,两盘头面首饰,两盘珍珠翡翠,四抬酒,两只羊,一顶金银头面首饰等等,两件罗缎袍子,四季衣服,还有棉花布绢,二十两礼金,其他的就不细说了。算命先生选了六月初八结婚。春梅先问薛嫂:“葛家有没有陪嫁的丫鬟?”薛嫂说:“床帐妆奁都有,就是没有陪嫁丫鬟。”春梅说:“咱们买个十三四岁的丫头,让她伺候她,打水端东西方便些。”薛嫂说:“有,我明天带个来。”
第二天,薛嫂果然带了个丫头来,说:“这是商人黄四儿子房里的丫头,才十三岁。黄四因为贪污官粮,和李三还有咱们家出去当保人的那个,都被抓起来追赃,关了一年多,家产都没了,房子也卖了。李三先死了,他儿子李活也被关着。咱们家那个保人僧宝儿,现在流落在外,给人家赶马呢。”春梅问:“就是来保?”薛嫂说:“他现在不叫来保了,改名叫汤保了。”春梅说:“这丫头是黄四家的丫头,要多少钱?”薛嫂说:“只要四两半银子,急着用钱还债呢。”春梅说:“什么四两半,给她三两五钱吧。” 就给了她三两五钱银子,写了卖身契。改名叫金钱儿。
很快就到了六月初八。春梅打扮得珠光宝气,穿大红袍子,系着金玉腰带,坐四人大轿,吹吹打打,去娶葛家姑娘。陈敬济骑着白马,穿着青衣,戴着儒巾,脚穿皂靴,头上插着金簪,威风凛凛。诗云:
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一番拆洗一番新。
到了守备府,新娘的轿子停下。盖头掀开,新娘拿着宝瓶进了大门。算命先生把新娘领进洞房,先拜了天地,然后进了洞房。春梅让新人坐在床上,然后出来。算命先生撒完帐后,收了喜钱走了,乐队也散了。敬济和葛翠屏小姐一起回丈人家谢亲,喝得大醉才回来。晚上,两人新婚燕尔,好不快活。诗云:
得多少--春点杏桃红绽蕊,风欺杨柳绿翻腰。
当晚敬济和葛翠屏小姐相处得很融洽。三日后,春梅在府里摆宴席,请亲戚朋友吃饭,这里就不细说了。春梅吃饭,总是让新人一起吃,彼此以姑嫂相称,一起吃饭,一起坐。丫鬟婆子,谁也不敢说个不字。春梅给新人另外收拾了三间西厢房,里面布置得非常漂亮,外面是书房,里面有床、桌子、书,还有守备往来的书信。春梅经常去书房和他闲坐聊天,暗中培养感情。诗云:
朝陪金谷宴,暮伴绮楼娃。休道欢娱处,流光逐落霞。
话说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就到了正月二十一日。春梅跟周守备说了,准备一张祭桌,四样点心水果,一坛好酒,让家人周义送去给吴月娘。一是西门庆三周年祭日,二是孝哥儿生日。月娘收了礼,回赠了周义一条手帕和三钱银子。这边赶紧让玳安儿穿好青衣,写好请柬送去。请柬上写着:
承蒙厚礼,感激不尽。明日设宴薄酬,敬请光临,不胜荣幸。西门吴氏敬上。
春梅看完请柬,到中午才来。她戴着满头珠翠金饰,穿着大红绣着麒麟的华丽袍子,翠蓝色的锦缎裙子,脚上是精美的绣花鞋,腰间系着金腰带。坐着四人抬的大轿,轿子外面是青色的绸缎。轿夫拿着藤条吆喝着,家人和仆人簇拥着,抬着衣箱跟着。后面还跟着两顶小轿,是春梅的媳妇们。吴月娘这边请了吴大妗子作陪,还叫了四个乐师。听到春梅来了,月娘也盛装打扮,戴着简单的金银首饰,穿着白色上衣和翠蓝色的裙子,和大妗子一起到前厅迎接。春梅的大轿子抬到仪门前才停下。家人围在轿子周围,到了大厅后,春梅向月娘行了个大礼,就像插蜡烛一样郑重。月娘连忙回礼,说道:“之前多亏姐姐费心了,您送的布料我还一直没敢用呢。今天又送来这么丰盛的祭品,真是太感谢了。”春梅说:“哪里哪里,我们家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些薄礼,只是意思意思。一直想请奶奶过去,但我们家老爷经常出差,所以一直没机会。”月娘说:“姐姐,你是什么时候的生日?我到时候一定去给你送礼。”春梅说:“我的生日是四月二十五日。”月娘说:“我到时候一定去。”
两人互相问候完毕,春梅执意要让月娘起身,行过了两礼。然后吴大妗子上前见礼,春梅也回礼。春梅说:“你看大妗子,这么客气。”一边说着一边扶起大妗子。大妗子再三推辞,只受了半礼。然后大家入座,月娘和大妗子坐在主位。接着家人、媳妇、丫鬟、奶妈都来见礼。春梅看见奶妈如意儿抱着孝哥儿,吴月娘说:“小哥儿还不快给姐姐磕个头,谢谢姐姐,今天姐姐给你过生日。”孝哥儿从如意儿怀里下来,向春梅行了个礼。月娘说:“你这孩子,不给姐姐磕头,只行礼。”春梅连忙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锦缎手帕和一副金八宝饰品,给孝哥儿戴上。月娘说:“又麻烦姐姐费心了。”再次道谢。然后小玉、奶妈也来磕头。春梅给了小玉一对头簪,给了奶妈两支银簪。月娘说:“姐姐,你还不知道,奶妈嫁给了来兴儿,来兴儿的媳妇生病去世了。”春梅说:“她一心想留在咱们家,也好。”这时丫鬟端上茶来,喝完茶后,月娘说:“请姐姐到里屋坐吧,这里有点冷。”
春梅来到西门庆的灵前,点上灯烛,摆好祭品。春梅烧了纸钱,流下了几滴眼泪。然后摆好屏风,生起炭火,摆上丰盛的酒席和茶点。都是些精致的糕点、珍奇的水果和上等的茶叶。月娘和大妗子陪着春梅喝了茶,然后让春梅到里屋换衣服。春梅脱下外袍,家人打开衣箱,取出一套绿色的锦缎衣裳给她换上。在月娘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月娘问:“哥儿好吗?今天怎么没带他来?”春梅说:“本来想带他来给奶奶磕头的,但他爹说天气冷,怕他着凉。他又不肯在屋里待着,非要人抱着他在外面走。这两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是哭。”月娘说:“他周老爷年纪也大了,你帮他养大这孩子也不容易,真是你的福气。对了,孙二娘还有一个女儿,几岁了?”春梅说:“二娘养的那个女儿叫玉姐,今年四岁。我这个儿子叫金哥。”月娘说:“周老爷身边还有两个丫头?”春梅说:“是两个学唱戏的丫头,都有十六七岁了,整天淘气。”月娘说:“老爷经常去看她们吗?”春梅说:“奶奶,老爷哪有时间在家?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很少在家。现在到处都是盗贼,朝廷也让他负责很多事情:镇守地方,巡视河道,抓捕盗贼,操练军队。经常要出去巡视,非常辛苦。”说完,小玉又端来了茶。春梅对月娘说:“奶奶,带我去我娘家的花园看看吧。”月娘说:“姐姐,那花园早就荒废了!自从你爹去世后,就没人打理了,现在破败不堪。石头都倒了,树也死了,我们平时也不去了。”春梅说:“没关系,我就去看看我娘家。”月娘拗不过她,只好让小玉拿来花园钥匙,开了门,月娘和大妗子陪着春梅进去游览了半天。只见:
墙垣倾斜破损,台榭歪歪斜斜。两边的墙壁上青苔遍布,地上长满了青草。山前的怪石坍塌,失去了原有的雄伟;亭子里的凉床破损不堪,已经没有栏杆了。石洞口布满了蜘蛛网,鱼池里全是青蛙。狐狸常在云亭睡觉,黄鼠在春阁进进出出。看来这里很久没有人来了,只有云彩经常来这里。
春梅先去看了李瓶儿的院子。楼上扔着些破旧的桌椅板凳,下边的房间都空着,门锁着,地上长满了荒草。她又去看她娘的院子,楼上堆着些药材和香料,楼下她娘的房间里,就只有两个厨柜,床都没了。春梅问小玉:“我娘的床哪去了?怎么不见了?”小玉说:“我三娘嫁人了,那张床当陪嫁给三娘了。”月娘走过来解释说:“你爹在世的时候,把那张八步床当陪嫁给了大姐,大姐嫁到陈家去了。后来你爹去世了,就把你娘的床也陪嫁出去了。”春梅说:“我听说大姐死了,还以为你把床抬回来了呢。”月娘说:“那床没钱用了,就卖了八两银子,用来打点县里的衙役,都花光了。”春梅点点头,眼睛有点酸,虽然没说话,心里却想着:“我娘活着的时候,为了那张床跟爹争了好久才买到的。我还想着把床要回来,也算是尽尽孝心,没想到又给别人了。”心里难受极了。她又问月娘:“我六娘的那张螺甸床呢?”月娘说:“唉,一言难尽。自从你爹去世后,家里一直是只有往外花的,没有往里进的。俗话说,家里没营生,不怕金银多。家里没钱,那床也只好卖了。”春梅问:“卖了多少钱?”月娘说:“只卖了三十五两银子。”春梅说:“可惜了,那张床,我爹当初说值六十多两呢,只卖了这么点儿。早知道这样,我给你三四十两银子,把它要回来也行啊。”月娘说:“哎,姐姐,哪有人能事先知道这些的啊?”说着叹了口气。
这时,家人周仁过来,说:“太太,老爷请您早点回家,少爷一直在哭着找您呢。”春梅就起身回去了。月娘让小玉锁上花园门,一起去了后边的明间。那里屏风上画着孔雀,帘子是鲛绡做的,已经摆好了酒席。还有两个妓女,一个弹筝,一个琵琶,在旁边弹唱助兴。吴月娘亲自斟酒布菜,让春梅坐在上座,春梅不肯,非要拉着月娘一起坐。月娘坐在主位,亲自给春梅上酒、汤、饭、点心、菜肴。春梅赏了厨子三两银子。酒席丰盛,酒过三巡,天色将晚,宅子里又派人来打灯笼接春梅。月娘不肯放她走,让两个妓女跪着弹唱劝酒,说:“你们唱好听的曲子孝敬一下周奶奶。”又让小玉斟满一大杯酒,说:“姐姐,您点一首喜欢的曲子,让她们唱给您听。”春梅说:“奶奶,我吃不下了,孩子在家等着我呢。”月娘说:“少爷找你,有奶妈看着呢,天还早呢,我知道你酒量小!”春梅就问那两个妓女:“你们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人?”两个妓女跪下说:“小的一个是韩金钏儿,一个是韩玉钏儿的妹妹,另一个是郑爱香儿的侄女郑娇儿。”春梅问:“你们都会唱《懒画眉》吗?”玉钏儿说:“奶奶吩咐,我们都会。”月娘说:“既然都会,就给周奶奶斟酒,慢慢唱。”小玉赶紧斟酒,两个妓女,一个弹筝,一个琵琶,唱道:
冤家为你几时休?捱到春来又到秋。谁人知道我心头。天,害的我伶仃瘦,听和音书两泪流。从前已往诉缘由,谁想你无情把我丢!
春梅喝完,月娘让郑娇儿给春梅递上一杯酒。春梅说:“您也陪我喝一杯。”于是两人都斟满了酒,两个妓女又唱道:
冤家为你减风流,鹊噪檐前不肯休,死声活气没来由。天,倒惹的情拖逗,助的凄凉两泪流。从他去后意无休,谁想你辜恩把我丢。
春梅说:“奶奶,你也让大妗子喝一杯。”月娘说:“大妗子喝不了那么多,给她一小杯陪你喝吧。”于是让小玉给大妗子斟了一小杯酒。两个妓女又唱道:
冤家为你惹场忧,坐想行思日夜愁,香肌憔瘦减温柔。天,要见你不能勾,闷的我伤心两泪流。从前与你共绸缪,谁想你今番把我丢。
春梅见小玉在旁边,也给她斟了一大杯酒。月娘说:“姐姐,她喝不了那么多。”春梅说:“奶奶,她也喝两三杯,我在家也没少和她一起喝酒。”于是斟满了酒,让小玉也喝了一杯。妓女唱道:
冤家为你惹闲愁,病枕着床无了休,满腹忧闷锁眉头。天,忘了还依旧,助的我腮边两泪流。从前与你两无休,谁想你经年把我丢。
看官们,春梅为什么让妓女唱这些词呢?因为她一直牵挂着陈敬济,在外又不能相见,心里苦闷,所以触景生情。她又觉得两个妓女唱得很好听,又很会奉承,心里很高兴。她叫周仁过来,拿出两包银子赏赐她们,每人二钱银子。两个妓女放下乐器磕头道谢。一会儿,春梅起身告辞,月娘怎么挽留也留不住她。伴当打着灯笼送她出门,她坐上大轿,家人媳妇坐上小轿,前后打着四个灯笼,浩浩荡荡地回去了。
时来顽铁有光辉,远去黄金无艳色。
点绛唇红弄玉娇,凤凰飞下品鸾箫。堂高闲把湘帘卷,燕子还来续旧巢。
春梅从吴月娘家回来后,一直想着陈敬济,不知道他流落何处,整天卧床不起,心情很不好。守备知道了她的心思,说:“大概是思念你兄弟,找不到人吧。”于是叫来张胜、李安,吩咐说:“我一直派你们去找你奶奶的兄弟,怎么还没找到?”两人说:“我们一直在找,就是找不到,已经向奶奶回话了。”守备说:“限你们五日内找到,找不到,就等着受罚吧!”张胜、李安领命而去,愁眉苦脸地在街上巷子里四处寻找,却毫无线索。
话说陈敬济从守备府逃出来后,想去找宴公庙避避,但听说师父任道士死了,害怕不敢进去,又不好意思见杏庵主,白天到处躲藏,晚上睡冷铺。有一天,陈敬济在街上站着,碰见了骑驴的杨大郎。杨大郎穿得挺讲究,还有个小厮跟着。陈敬济认出他是杨光彦,赶紧拦住他,说:“杨大哥,好久不见了!自从你在清江浦偷了我的货,我去你家问,你弟弟还拿瓦片砸我,还上门来打我,把我打得倾家荡产,你得负责!”杨大郎假装一笑,说:“今天真倒霉,出门就碰上个瘟神!你个穷鬼,哪来的半船货?我偷了你的,你还敢找我?看我不抽你!” 陈敬济说:“我现在穷了,你有钱,就给我点盘缠,不然咱们找个地方好好说道说道。” 杨大郎看他死缠烂打,就跳下驴子,抽了他几鞭子,还命令小厮:“给我把这小子拖走!”小厮用力推了他一把,杨大郎又踢了他几脚,陈敬济疼得直叫唤,引来很多人围观。
这时,一个长相粗犷的人挤了进来,穿得也挺有个性,他走到杨大郎面前,说:“这位大哥,你这样做不太好吧!人家这么年轻,这么穷,你干嘛打他?俗话说得好,‘笑脸相迎’,他又没得罪你,你有钱就给他点盘缠,没钱就算了,干嘛非要打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杨大郎说:“他赖我偷了他的半船货,就他那穷样,哪来的半船货?”那人说:“也许人家以前也是有钱人家孩子,天生就穷?你这么有钱,就给他点盘缠吧。”杨大郎被那人说动了,从袖子里掏出几块碎银子给了陈敬济,向那人点点头,骑驴走了。
陈敬济爬起来,抬头一看,那人正是以前和他一起睡冷铺的侯林儿,现在他在城南水月寺跟着晓月长老干活,盖伽蓝殿。侯林儿拉住陈敬济说:“兄弟,要不是我刚才说了几句话,他能给你这五文钱吗?那家伙挺识相,要是不识相,我非得好好揍他一顿不可!走,咱们去喝酒!”他们来到一家小酒馆,要了酒菜。侯林儿只喝了一碗面,陈敬济吃了两碗,然后两人痛快地喝起酒来。侯林儿对陈敬济说:“兄弟,今晚你跟我睡,明天我带你去水月寺,那工程还有两个月才能完工,你不用干重活,就抬抬土,一天也能赚点钱。我在外面租了间房子,晚上咱们一起住,我做饭,你帮忙看着点,比你在冷铺里强多了!”陈敬济很感激,问工程做多久,侯林儿说大概还有一个月。两人喝完酒,侯林儿付了钱,带着陈敬济回了他租的房子。两人都喝醉了,侯林儿晚上还和陈敬济睡了一夜。
第二天,他们去了城南水月寺。寺外果然有侯林儿租的半间房子,里面已经收拾好了。开工后,工人们看见陈敬济,都来调戏他,问他叫什么名字,干啥的。侯林儿喝止了众人,把活分派下去。
原来晓月长老让一个叫叶头陀的和尚负责做饭,给寺里的工匠们做饭吃。这叶头陀大概五十岁,一只眼瞎了,穿着一件深色的长袍,脚穿布鞋,腰上系着条破旧的绒带。他不会念经,只会念佛,却很擅长看相。大家都叫他叶道。
有一天,工人们干完活,都吃完饭了,有的坐着闲聊,有的躺着休息,有的蹲着。这时,敬济走过去,想让叶头陀给他倒杯茶。叶头陀就上下打量着他。有人说:“叶道,这小伙子是新来的,你给他看看相。”另一个说:“给他看看,说不定能看出点兄弟情分来。”还有人开玩笑说:“说不定能看出他是不是个二流子呢!”叶头陀让敬济走近些,仔细端详了一番,说道:“你长得白净,又娇嫩,声音也娇柔,性格也温柔。老年人长得白净娇嫩会吃苦头,年轻人长得白净娇嫩则不长久。你就是因为长得好看,所以一辈子都受女人的宠爱。你八岁、十八岁、二十八岁的时候,都特别招人喜欢,就算装出来的也成了真的。别怪我直言不讳,你一辈子都心机灵巧,常常能得到女人的帮助而发达。你今年多大?”敬济说:“我二十四岁。”叶道说:“怪不得你以前那么坎坷,你印堂窄,注定要丧子亡妻,家境败落,人财两空;你的嘴唇盖不住牙齿,一辈子都容易惹是生非;你的鼻子像灶门一样,家产要散尽。你以前是不是经历过官司纠纷,家破人亡?”敬济说:“都经历过了。”叶头陀说:“只有一点,你的山根不能断。麻衣祖师说过两句好话:‘山根断兮早虚花,祖业飘零定破家。’你年轻的时候,祖上留下的家业,不管多少,到你这儿都败光了。你上停短下停长,说明你一生会有很多成功和失败,钱财会花光又会回来。虽然你以后能慢慢积累家业,但就像烈日照冰霜一样艰难。你以后还有一次发达的机会,应该会有三个老婆。你克死过一个老婆吧?”敬济说:“克死过一个。”叶头陀说:“以后还会娶三个老婆,但恐怕不会很顺利。三十岁以后,你的运气会稍差一些,少去风月场所。”有人说:“叶道,你算错了,他还给人家当上门女婿呢,哪来的三个老婆?”大家正笑成一团,就听到晓月长老敲梆子了,大家都拿着工具去干活了。就这样,敬济在水月寺待了一个月左右。
一天,三月中旬,天气很好,敬济和大家一起把挖出来的土运到山门墙下。他靠着墙根,晒着太阳,蹲着捉身上的虱子。这时,来了一个人,戴着万字形的头巾,穿着青色的窄袖衫,紫色的裹肚,腰上系着带子,脚穿平底靴,骑着一匹黄马,手里提着一篮鲜花。看见敬济,他猛地跳下马来,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陈舅,我到处找您,您原来在这里啊!”这可把敬济吓了一跳。他连忙回礼,问道:“大哥,您是哪里来的?”那人说:“我是守备周爷府上的亲随张胜,自从您家出事后,奶奶一直很担心,老爷派我到处找您,没想到您在这里。今天早上,奶奶让我去外庄摘几枝芍药花,路过这里,竟然看见您了!一来是您运气好,二来我们有缘。别犹豫了,快上马,我送您回府上。”那些工匠们看着,面面相觑,不敢说话。敬济把钥匙交给侯林,骑上马,张胜紧随其后,一起去了守备府。正是: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月明何处楼?有诗为证:
白玉隐于顽石里,黄金埋在污泥中。今朝贵人提拔起,如立天梯上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