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可怜这棵孤零零的树,枝条纤细,根基也晃晃悠悠。虽然沾了露水,却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锦被都盖不住,她端坐着,从晚上坐到天亮。这是妾身愁得消瘦了,可不是因为你嫌我腰细。
西门庆迷恋李桂姐,足足半个月没回家。吴月娘好几次派小厮去接他,可李家的人把西门庆的衣帽都藏起来,不让他走。家里那些女人都闲得慌,别人还好说,就潘金莲那个妖精,不到三十岁,那股子欲火蹭蹭往上窜,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整天守在门口张望,等到天黑才回屋。晚上躺在床上,枕头边空空荡荡的,睡不着,就到花园里散步。看着池塘里的月亮,她就怀疑西门庆的心思难琢磨;偶尔看到猫儿交配,更是让她心痒痒的。那时候,玉楼带了个小厮叫琴童,十六岁,刚留起头发,长得眉清目秀,机灵得很。西门庆让他看花园,晚上就在花园门口的小屋里住。金莲和玉楼白天经常在花园的亭子里一起做针线活或者下棋。这琴童特别殷勤,每次看到西门庆来,就赶紧去通报。潘金莲就喜欢他,经常叫他进屋喝酒。两个人眉来眼去的,都动了心思。
没想到到了七月,西门庆生日快到了。吴月娘见西门庆沉迷花酒,就派玳安去接他。潘金莲偷偷写了封信,交给玳安,让他悄悄给西门庆,说五娘请他早点回家。玳安骑马到了李家,看见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孙寡嘴、常峙节他们正陪着西门庆喝酒作乐。西门庆看到玳安来了,问:“家里有事吗?”玳安说:“没事。”西门庆说:“前一阵子的账,叫傅二叔催催,我回家再算。”玳安说:“这两天傅二叔催了不少,等您回家再算。”西门庆说:“桂姐那套衣服带了吗?”玳安说:“带了。”从包袱里拿出红衫蓝裙给桂姐。桂姐道谢后,赶紧吩咐人招待玳安吃饭喝酒。玳安吃完饭,又去伺候西门庆,悄悄在他耳边说:“五娘让我捎封信,请您早点回家。”西门庆刚要去接信,被李桂姐看到了,以为是西门庆哪个小老婆的情书,一把抢过来拆开看,是一张回文锦笺,上面写着几行字。桂姐递给祝实念,让他念出来。祝实念念了一首词,题目叫《落梅风》:
“黄昏想,白日思,盼杀人多情不至。因他为他憔悴死,可怜也绣衾独自!灯将残,人睡也,空留得半窗明月。眠心硬,浑似铁,这凄凉怎捱今夜?”
下面写着:“爱妾潘六儿拜。”桂姐听完,甩手进了屋,倒在床上蒙头睡了。西门庆见桂姐生气了,把信撕碎了,当着众人的面踢了玳安几脚。请桂姐好几次都不出来,西门庆急了,亲自进去把她抱出来,说:“赶紧带马回去,家里那个骚货让你来接我,我回去非打死她不可!”玳安哭着回家了。西门庆说:“桂姐,你别生气,这信不是别人写的,是我第五个小妾写的,叫我回家有点事,没有别的。”祝实念在一旁打趣道:“桂姐,你别听他忽悠你!潘六儿是西门庆新纳的小妾,长得漂亮得很,你可别让他去了。”西门庆笑着打他,说:“你这缺德的,就知道拆散别人,你又胡说。”李桂姐说:“姐夫,既然家里有人管着,就别再招惹外面的女人了,守着家里的不就行了?才在一起多久,就要抛弃人家了?”应伯爵说:“说的对。你们两个都听我的,大官人别回家了,桂姐也别生气。今天说好了,谁再这样,每人罚二两银子,大家一起喝酒。”于是西门庆搂着桂姐赔笑,两人一起喝酒。过了一会儿,端上来七杯茶,香气扑鼻,每人一杯。应伯爵说:“我有一首歌,专门说这茶的好处,《朝天子》:
这细茶的嫩芽,生长在春风下。不揪不采叶儿楂,但煮着颜色大。绝品清奇,难描难画。口里儿常时呷,醉了时想他,醒来时爱他。原来一篓儿千金价。”
谢希大哈哈大笑:“大官人花钱费力,可不是为了这‘一搂儿’(指拥抱),图的是啥?现在大家都唱个小曲儿,不会唱的,就说个笑话,咱们给桂姐助助兴。”谢希大第一个开了口:“有个泥瓦匠,在院子里铺地。他家女主人怠慢了他,他就偷偷把阴沟堵上块砖。后来下雨了,院子全积满了水。女主人急坏了,找到他,给了他不少酒菜,还给了他一钱银子,求他把水排掉。泥瓦匠吃了酒菜,悄悄把砖拿开,水立刻就排干了。女主人就问他怎么回事,泥瓦匠说:‘这病和你老人家一样,有钱就流,没钱就不流。’”
桂姐见他拿自己家的事打趣,就说:“我也来个笑话,回敬各位。有个孙真人,摆宴请客,却让座下老虎去请。老虎把客人都路上吃掉了。真人等到天黑,一个客人也没来。一会儿老虎回来了,真人问:‘你请的客人都哪儿去了?’老虎张口说话了:‘师父,我从来不会请人,只会吃人。’”这下把大家都逗乐了。应伯爵说:“看来我们都是白吃白喝的,你家孤寡老人却还不起个东道(主人)?”说着,他从头上取下一根银耳环,重一钱;谢希大拿出了一对镀金网巾圈,称了称,重九分半;祝实念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旧汗巾子,算二百文钱;孙寡嘴解下腰间的白布裙子,抵两壶半酒;常峙节没什么可拿的,就向西门庆借了一钱银子。大家都把东西给了桂卿,让她置办酒席,款待西门庆和桂姐。桂卿把钱给了保姆,买了些猪肉,又宰了一只鸡,自己又加了些小菜,安排妥当。大大小小的碗盘端了上来,大家坐下,说了一声“开吃”,说时迟那时快,只见:
人人动嘴,个个低头。遮天映日,犹如蝗蚋一齐来;挤眼掇肩,好似饿牢才打出。这个抢风膀臂,如经年未见酒和肴;那个连三筷子,成岁不筵与席。一个汗流满面,却似与鸡骨秃有冤仇;一个油抹唇边,把猪毛皮连唾咽。吃片时,杯盘狼藉;啖顷刻,箸子纵横。这个称为食王元帅,那个号作净盘将军。酒壶番晒又重斟,盘馔已无还去探。正是:珍羞百味片时休,果然都送入五脏庙。
大家吃了个精光。西门庆和桂姐还没喝上几杯酒,拣的一些菜蔬,也被这些人吃光了。那天席上的椅子都坐坏了两张,门口伺候的小厮没机会上桌吃饭,连门前的土地爷都被撞倒了,还拉了一泡热屎。临走的时候,孙寡嘴把李家明间供奉的镀金铜佛塞进了裤腰里;应伯爵趁机亲了桂姐一口,还顺走了她头上的金簪子;谢希大偷走了西门庆的扇子;祝实念跑到桂卿房间里,顺走了一面镜子;常峙节借西门庆的一钱银子,竟然记在了嫖账上。原来这些人,只是跟着西门庆寻开心,真是快活。有诗为证:
工妍掩袖媚如猱,乘兴闲来可暂留。若要死贪无厌足,家中金钥教谁收?
不说众人簇拥着西门庆喝酒,只说玳安骑马回家,吴月娘、孟玉楼、潘金莲正在屋里坐着,看见玳安就问:“你去接你爹回来了吗?”玳安哭得眼睛都红了,说:“被爹踢骂了一顿才回来。爹说下次再派人去接,回来都要挨骂。”月娘说:“你看他多不讲理,不来就算了,还骂小厮?”孟玉楼说:“踢打小厮就算了,怎么还骂我们?”潘金莲说:“十个有九个院子里都是淫妇,和你有什么关系!常言说的好: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烟花寨。”金莲这话刚说完,李娇儿看见玳安从院子里回来,就走到窗下偷听。听见金莲骂他们家是淫妇,心里暗自生气。从此两人结仇,以后再说。正是:
甜言美语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不说李娇儿和潘金莲结仇的事。只说金莲回到房里,觉得一刻像三年,一时像半夏那么长。知道西门庆不会回家,就把两个丫鬟打发去睡觉了,自己到花园里散步,把琴童叫到房里喝酒。把小厮灌醉了,关上门,脱衣解带,两人就干了起来。只见:
一个不顾纲常贵贱,一个不分上下高低。一个色胆包天,不管丈夫的死活;一个淫心荡漾,不顾法律条文。一个气呼呼瞪着眼,像牛吼柳影;一个骄横蛮横,像黄莺在花间鸣叫。一个耳鬓厮磨,一个山盟海誓。百花园里,成了欢乐的场所;主母房中,成了寻欢作乐的世界。霎时一滴精液,倾注在金莲玉体中。
从那以后,潘金莲每晚都叫琴童到房里来。天还没亮,就打发他走,还给他一些金簪子、香囊之类的。岂料这小厮不守规矩,经常和同伴们吃喝嫖赌,露出马脚。
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一天,风声传到了孙雪娥、李娇儿耳朵里,她们说:“这个淫妇,平时装得清清白白,今天也露馅了!”她们一起去找月娘告状。月娘开始不信,说:“别因为你们和他合不来,才惹得孟三姐生气吧?就说你们挤兑他的小厮。”说得两人没话说了。后来,潘金莲和琴童在房间里办事,忘记关厨房门了,被丫鬟秋菊出来洗手时看见了。第二天,秋菊告诉了小玉,小玉又告诉了雪娥,雪娥和李娇儿又去告诉月娘:“是他屋里丫鬟亲口说的,不是我们诬陷她。大娘不说,我们就告诉她爹。要是饶了这个淫妇,就等于饶了蝎子!”
七月二十七,西门庆回家过生日。月娘说:“他刚回来,又是他的好日子,你们别管我, cứ nói đi! 等他真闹起来,我才不管你们呢!” 两个丫鬟不听月娘的,把琴童儿跟潘金莲的事都告诉了西门庆。西门庆一听就火冒三丈,气得不行。他坐下后,立马喊琴童儿过来。有人赶紧去告诉潘金莲。潘金莲吓得手忙脚乱,让春梅赶紧叫小厮进屋,千万别说漏嘴,还让把头上的簪子都收起来。慌乱中,她忘了解下香囊。西门庆叫她到大厅跪下,吩咐几个小厮拿来大板子。西门庆问:“你这贼奴才,你知道错了吗?”琴童半天不敢说话。西门庆让其他人:“把他的簪子拔下来,我看看!”发现簪子不见了,又问:“你戴的金裹头银簪子呢?”琴童说:“小的没有银簪子。”西门庆说:“你还敢狡辩!给我扒光衣服,打!”几个小厮把他衣服扒光,裤子也扯下来了。发现他内裤里藏着个玉色绢縼,縼带上露着个锦香囊。西门庆一眼认出这是潘金莲裙子上带的,更生气了,问他:“这东西哪来的?老实交代是谁给你的!”小厮吓得半天说不出来,最后说:“小的某天打扫花园捡到的。”西门庆更怒了,咬牙切齿地喊:“给我捆起来狠狠地打!” 他们把琴童绑起来,打了三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血流不止。又让人把琴童的头发都扯掉,赶出去,不许再进门。琴童磕头哭着跑了。
潘金莲在屋里听见了,感觉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一会儿,西门庆进屋了,她吓得浑身发抖,手脚冰凉,赶紧过去伺候他穿衣服,结果被西门庆甩了一巴掌。西门庆吩咐春梅:“把前后门都堵上,不许任何人进来!”他搬了张小椅子坐在院子里,拿了根马鞭子,喝道:“淫妇,脱了衣服跪下!”潘金莲知道自己理亏,不敢反抗,脱光衣服跪下,低着头不敢吭声。西门庆问:“淫妇,别狡辩,我已经审问清楚了,他都招了。老实交代,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们偷情几次了?”潘金莲哭道:“天啊,冤枉死我了!你不在家的这半个月,白天我和孟三儿一起做针线活,晚上关上门就睡了,根本没做什么坏事,不敢出这个院子一步。你不信,可以问春梅啊!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她叫春梅过来作证。西门庆骂道:“淫妇!有人说你偷了头上的金簪子给小厮,你还不承认?”潘金莲说:“冤枉死我了!肯定是哪个嚼舌根的坏女人,嫉妒我,看你经常来我屋里歇息,故意陷害我。你给我的簪子我都好好收着呢,你数数看!我怎么会平白无故把簪子给那小厮?那小厮,尿都尿不出来,凭空诬陷我!”西门庆说:“簪子先放一边。”他从袖子里拿出香囊说:“这是你的东西,怎么从那小厮身上搜出来的?你还敢抵赖吗?”说着,气得不行,抽了潘金莲一鞭子。潘金莲疼得不行,哭着喊:“好老爷,饶了我吧!你要我说我就说,你要打死我,我也认了。这个香囊,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和孟三姐在花园里办事,从木香棚下经过,香囊带子没系好掉了,我没找到,没想到那小厮捡到了。我真没给他。”这句话和琴童的供词一样。看到潘金莲一丝不挂,娇滴滴地跪在地上,西门庆的怒气消了不少。他叫来春梅,搂在怀里问:“淫妇真的和小厮有私情吗?你说饶了她,我就饶了她。”春梅撒娇说:“爹,你真是的!我和娘整天形影不离,娘怎么可能和那小厮有私情?都是那些人嫉妒我们娘俩,故意陷害的。爹,你就担着这个名声吧,传出去也无所谓。”几句话就把西门庆哄住了,他扔掉马鞭子,让金莲起来穿衣服,叫秋菊准备酒菜。潘金莲斟满一杯酒,跪着递给西门庆。西门庆说:“今天饶了你。以后我不在家,你要洗心革面,关好门,不许胡思乱想。要是让我知道,绝不轻饶!”潘金莲说:“知道了。”她磕了四个头,才坐下陪西门庆喝酒。潘金莲平时被西门庆宠坏了,今天受了这顿羞辱。
正是:
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西门庆正和金莲喝酒,小厮来报:“吴大舅、吴二舅、傅伙计、还有他们的女儿女婿,一大帮亲戚来送寿礼。”西门庆赶紧去招呼客人。应伯爵、谢希福他们也送了礼,李桂姐家也派人送了礼。西门庆忙着收礼,发请柬,就不多说了。
孟玉楼听说潘金莲受委屈了,赶忙去找西门庆,结果西门庆不在家。她偷偷地去看望金莲,没惊动李娇儿和孙雪娥。看到金莲躺在床上哭,孟玉楼问:“六妹妹,到底怎么回事?跟我说说。”金莲哭着说:“三姐姐,你看这帮小贱人,在背后嚼舌根,勾引男人,还打了我一顿!我跟她们这几个贱人,仇恨已经深似大海了!”玉楼说:“就算你和她们有点儿过节,她们凭什么把我的小厮赶走?六妹妹,别着急,难道男人就不听咱们说话?如果他明天不来我房里就算了,要是来了,我慢慢劝他。”金莲说:“谢谢姐姐费心。”然后叫春梅泡茶。两人聊了一会儿,玉楼就回房了。晚上,因为吴月娘的哥哥吴大舅来了,西门庆就到玉楼房里过夜。玉楼说:“你可别冤枉六妹妹,她根本没这事儿,都是因为她和李娇儿、孙雪娥之前有点口角,她们才把我的小厮打发走的。你也不问清楚,就怪他,太不公平了!我替她发誓,如果真有这事儿,我情愿受罚!”西门庆说:“我问过春梅了,她说也是这么回事。”玉楼说:“她现在心情不好,你也不去看看她?”西门庆说:“我知道了,明天我去她房里。”当晚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是西门庆的生日,来了很多官员,比如周守备、夏提刑、张团练、吴大舅等等,大家喝酒庆祝,还请来了李桂姐和几个歌女唱歌跳舞,热闹了一整天。李娇儿看到她侄女来了,就带她去见吴月娘等人,大家一起喝茶。李娇儿还请潘金莲出来见见,派丫头去了两趟,金莲都不出来,只说自己不舒服。晚上,桂姐要回家了,向月娘告辞。月娘送给她一件云绢比甲和一些手帕、首饰之类的东西,李娇儿也一起送她出门。桂姐又特意走到潘金莲的花园角门那里,想见见潘金莲。潘金莲听见她来了,让春梅把角门关得紧紧的,说:“太太吩咐过,我不敢开门。”桂姐只好满脸羞愧地走了。
再说西门庆晚上去了金莲的房间。金莲头发散乱,脸色憔悴,迎接西门庆进屋,帮他脱衣服,倒茶递水,各种殷勤地伺候着。晚上两人亲热,金莲百般忍让,温柔体贴,她说:“哥哥,这家里谁真正疼你?都是逢场作戏,虚情假意。只有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也知道我的想法。别人看到你这么疼我,都嫉妒,在背后说坏话,在你面前挑拨离间。我的傻瓜!你想想,那些人就像中人的拖刀计,把你心爱的人这样无情地伤害!俗话说得好:‘家鸡打的团团转,野鸡打的贴天飞。’你就是把我打死了,我也只在这屋里。前几天你在院子里骂小厮,大姐姐、孟三姐姐都在场,我都没吭声,我怕她们那些狐媚子坏了你的身子,院子里那些唱戏的,一个个只爱钱,有什么真心?谁真正疼你?偏偏被有心人听见,她们串通起来算计我。自古以来,人害人不死,天害人才害死人。时间长了真相自然会大白,只要你为我做主就行了。”金莲几句话把西门庆说得心软了。当晚两人纵情声色。
过了几天,西门庆骑马出门,玳安、平安跟着,去了李桂姐家。李桂姐正打扮着准备接待客人,听见西门庆来了,赶紧回房卸妆,摘下首饰,躺在床上盖好被子。西门庆来了,坐了一会儿,李桂姐的妈妈才出来,行礼问好,请西门庆坐下,问道:“姐夫这几天怎么不来?”西门庆说:“最近事情太多,家里也没人照应。”李桂姐的妈妈说:“那天我打扰你了。”西门庆说:“那天桂姐怎么没来?”妈妈说:“桂姐不在家,被客人请去酒楼了,这几天都没回来。”说了半天话,端上茶来招待西门庆。西门庆问:“怎么不见桂姐?”妈妈说:“姐夫还不知道呢,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天生气了,回来就一直躺在床上,门也不出,到现在还没起来。姐夫真是狠心,也不来看看她。”西门庆说:“真的?我一点也不知道。”问:“她在哪个房间?我去看看。”妈妈说:“在她后面的卧房里睡着呢。”赶紧让丫鬟掀开帘子。西门庆走到卧房,看见李桂姐头发散乱,妆容也花了,裹着被子坐在床上,背对着他,西门庆来了,她也不动。西门庆问:“那天你回家怎么不舒服?”她也不回答。又问:“是谁惹你生气了,告诉我。”问了半天,桂姐才开口说:“还不是你家五娘子。你家里已经有那么多漂亮的女人伺候你了,还稀罕我们这些风尘女子做什么?我们虽然是青楼女子,但我们打扮得体,比那些良家女子强多了!前几天我去给你家大娘送礼,大娘对我很好,还送我很多首饰衣服。可是我不想去见你家五娘子,她却说我们院子里没规矩。听说你家有五娘子,我就想请她出来见见,她却不出门。我走的时候,她还让丫头把门关上了,真是太不尊重人了!”西门庆说:“你别怪她,她那天心情不好,如果她心情好,怎么会不见你?这个淫妇,我几次想打她,她总是惹是生非,还伤人!”桂姐一巴掌打在西门庆脸上,说:“不要脸的家伙,你敢打她?”西门庆说:“你不知道我的手段,除了我自己的老婆,家里那些老婆丫头,我打起来可厉害了,几十鞭子都打不死她们,还把头发都剪了。”桂姐说:“我见过杀头的,没见过打嘴的,你打几个官员,唱几句喏,谁会怕你?你有本事,就把她头发剪下来给我看看,我才相信你是个厉害人物。”西门庆说:“你敢跟我叫板?”桂姐说:“我跟你叫板一百次!”那天晚上西门庆在李桂姐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傍晚才离开,桂姐说:“哥儿,你下次来,没带礼物,看你拿什么脸见我!”
西门庆喝多了酒回来,直接去了潘金莲的房间。潘金莲见他喝了酒,就特别殷勤地伺候他。西门庆连饭都没吃。潘金莲让春梅把床铺收拾干净,然后自己出去。西门庆坐在床上,让潘金莲给他脱鞋。潘金莲不敢不从。很快,鞋脱了,潘金莲又扶他上床。西门庆不睡觉,坐在枕头上,让潘金莲脱衣服,跪在地上。潘金莲吓得直冒汗,不知道西门庆要干嘛,就跪在地上哭着说:“老爷!您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我死也甘心!我每天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伺候您,还是讨好不了您,您总是拿钝刀子磨我,我怎么受得了啊!”
西门庆骂道:“贱女人,你还不脱衣服,我就让你好看!”然后喊春梅:“门后有马鞭子,拿来!”春梅磨蹭半天,才慢吞吞地开门进来。看见潘金莲跪在地上,西门庆要打她,春梅却不动。潘金莲喊道:“春梅,姐姐,救救我!他要打我!”西门庆说:“小嘴儿,别管她!把马鞭子给我,我要打这个淫妇!”春梅说:“爹,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娘哪里得罪你了?您听信了淫妇的话,平白无故地闹事,还要搜她的身?还让人家跟你一条心!谁看得上你啊!我不伺候你了!”说完,关上门走了。西门庆没办法,只好哈哈一笑,对金莲说:“我不打你了。你过来,我问你要个东西,你给不给我?”潘金莲说:“好老爷,我的一切都是您的,您要什么,我都给您。您心里想要什么?”西门庆说:“我要你头上的一缕好头发。”
潘金莲说:“好心肝!您想怎么着我都依您,就是剪头发不行,那会吓死我的。我活了二十六岁,从来没做过这种事。再说,我最近头发都掉了不少,您可怜可怜我吧。”西门庆说:“你就是怪我生气,我说的话你就不听。”潘金莲说:“我不听您的,还听谁的?”然后问:“您老实告诉我,要我的头发做什么?”西门庆说:“我要做网巾。”潘金莲说:“您要做网巾,我给您做,别给那些狐狸精,让她压我一头。”西门庆说:“我不给别人,我要用你的头发做网巾的线。”潘金莲说:“您要做线,我给您剪。”潘金莲打开头发,西门庆拿剪刀,齐刷刷地剪下一大缕,用纸包好放进口袋里。潘金莲倒在西门庆怀里,哭着说:“我什么都听您的,只希望您别忘了我,就算您跟别人好,也别抛弃我!”那天晚上,他们欢好了一夜。
第二天,西门庆起床,潘金莲伺候他吃完饭,他就出门骑马去了。桂姐问他:“你剪下来的头发呢?”西门庆说:“在这儿呢。”他从口袋里拿出头发给桂姐。桂姐打开一看,果然是又黑又亮的好头发,就收了起来。西门庆说:“你看完还给我,昨天为了剪这头发,费了好大劲,我还生气了,她才让我剪的。我哄她说做网巾的线,才拿来给你看。你看我说话算不算数。”桂姐说:“有什么稀罕的,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等你回家,我还给你。要是你那么怕她,就别剪她的头发了。”西门庆笑道:“我不是怕她!只是怕说错话。”桂姐一边叫桂卿陪他喝酒,一边偷偷地把头发藏在鞋底,每天踩来踩去,根本不在乎。她把西门庆缠住了,好几天都没让他回家。
潘金莲头发被剪了之后,心里很不舒服,整天不出门,也不吃饭。吴月娘派小厮请来家里的常客刘婆子来看她,说:“娘子心里闷闷的,不舒服,头疼恶心,吃不下东西。”然后打开药包,留下两包药丸:“晚上用姜汤送服。”又说:“我明天让我老公来,给你看看今年的流年,有没有灾祸。”潘金莲说:“你家老公还会算命?”刘婆说:“他虽然是个瞎子,却有两三样本事:一是擅长阴阳算命,给人消灾解难;二是会针灸治疗疮疡;三是不方便说,——专门给人调解家庭纠纷。”潘金莲问:“什么是调解家庭纠纷?”刘婆说:“比如父子不和,兄弟不睦,大老婆小老婆吵架,都请我老公去调解,用镇物镇压,画些符水让他们喝,不出三天,父子就亲热了,兄弟和睦了,妻妾也不争了。如果生意不好,家宅不兴旺,他就给人开财门发财。治病、驱邪、禳星斗,他都会。所以大家都叫他刘理星。他家也有一件怪事,新娶的媳妇是小户人家的女儿,手脚不干净,经常偷婆婆家的东西回娘家。她丈夫知道后,经常打她。我老公给她调解,画了一道符,烧成灰放在水缸底下埋着,全家人喝了缸里的水,媳妇再偷东西,就像没看见一样。他又把一件镇物放在枕头里,男人睡了那个枕头,就像手被绑住了,就不打她了。”潘金莲听了很感兴趣,就叫丫鬟给刘婆送茶点心。刘婆走的时候,潘金莲给了她三钱药钱,又另外给了五钱,要买纸扎的信物。第二天早上叫刘瞎子来烧纸。刘婆子告辞回家了。
第二天一大早,那个算命的瞎子就大摇大摆地进了西门庆家的门。西门庆当时正在院子里,看门的小厮赶紧问:“瞎子来干嘛?”刘婆说:“今天来给五娘烧纸的。”小厮说:“给五娘烧纸啊,老刘你领他进去,小心点,看好狗。”刘婆领着瞎子径直去了潘金莲的卧室,等了好半天,潘金莲才出来。瞎子跟潘金莲行了礼,坐了下来。潘金莲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告诉了瞎子,瞎子捏着八字念叨着说:“娘子是庚辰年,庚寅月,乙亥日,己丑时。初八立春,现在已经过了正月了。按照子平法来看,娘子的八字虽然清奇,但是一生都难以得到夫星的帮助,子女方面也有些阻碍。乙木生在正月,算是身旺,不会自焚。但是有两个庚金,羊刃太重,夫星难以承受,克死两个才好。”潘金莲说:“我已经克死了两个。”瞎子说:“娘子,您这命啊,别怪我说话直,虽然是子平取煞印格,但是亥中有癸水,丑中又有癸水,水太多了,冲动了唯一的一个巳土,官煞混杂。对于男人来说,煞重掌权,对于女人来说,煞重就会克夫。所以您为人聪明,善于变通,容易得到别人的宠爱。但是有一点,今年是甲辰年,岁运并临,灾难马上就要来了。命里还犯了小耗勾绞,这两个星宿作祟,虽然不会造成大灾,但是会让你跟人相处不和,小人嚼舌根,让你总是不得安宁。”
潘金莲听了,说:“谢谢先生您费心了,您再给我仔细说说。我这里有一两银子谢您,买杯茶喝。我别的什么都不求,只希望小人远离,夫君能够更加爱我。”说着,她转身进了屋,拿了两件首饰给了瞎子。瞎子把首饰收进袖子里,说道:“既然您要我帮忙,就用一块柳木,刻两个男女小人,写上你和夫君的生辰八字,用四十九根红线绑在一起。上面用一块红纱蒙住男小人的眼睛,用艾草塞进他的心,用针钉住他的手,用胶水粘住他的脚,然后偷偷地埋在你们睡的枕头底下。再用朱砂写一张符,烧成灰,偷偷地放到茶里。如果您的夫君喝了这茶,晚上又睡在那个枕头边,不出三天,就会见效。”潘金莲问:“请问先生,这四样东西分别代表什么意思?”瞎子说:“告诉您吧,用纱蒙眼,能让您夫君觉得您像西施一样漂亮;用艾草塞心,让他心里只爱您;用针钉手,让他不敢再打您;用胶水粘脚,让他不敢再乱来。”潘金莲听了,心里美滋滋的。当下,她准备了香烛纸马,让瞎子给她烧了纸钱。第二天,她让刘婆送来了符水和镇物,按照瞎子的说法安置好,把符烧成灰,泡了一杯好茶,等着西门庆回家。西门庆回家后,潘金莲让春梅把茶递给他喝。晚上,他们同床共枕,接下来的日子,他们恩爱非常。
俗话说,不管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和尚尼姑,奶妈牙婆,都别招惹这些人,背后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呢!古人有四句格言说的好:
堂前切莫走三婆,后门常锁莫通和。
院内有井防小口,便是祸少福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