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湘皋烟草碧纷纷,泪洒东风忆细君。见说嫦娥能入月,虚疑神女解为云。
花阴昼坐闲金剪,竹里游春冷翠裙。留得丹青残锦在,伤心不忍读回文。
十月二十八,是李瓶儿做七的日子。玉皇庙的吴道长来家里做法事,带了十六个道士,摆了斋坛,弄得挺隆重。安郎中还送来了拜帖,西门庆去招待客人了。吴道长从庙里抬来了祭品,还有一匹布当祭奠用的东西。道士们围着棺材念经,吴道长在灵前磕头。西门庆和敬济回礼,感谢道长费心。道长说自己能力有限,这点祭祀只是表达心意。西门庆收下了礼物,打发抬东西的人回去了。那天做法事,念经、做仪式,忙活了一整天,具体细节就不多说了。
第二天,韩姨夫家来祭奠。孟玉楼的兄弟孟锐正好来家里办事,看到西门庆家办丧事,就跟着韩姨夫一起过来,拿了份孝敬,送了不少东西。西门庆回礼,还去玉楼屋里拜见了孟玉楼。西门庆还设宴款待了他们,具体情况就不用细说了。
中午,县里的知县李拱极、县丞钱斯成、主簿任良贵、典史夏恭基,还有阳谷县知县狄斯朽,一共五个官儿,都来吊唁,穿孝衣,送来了祭品。西门庆在卷棚里摆宴招待他们,请了吴大舅和温秀才作陪,还有三个戏子唱戏助兴。
正喝着酒,热闹得很,突然有人来报:“管砖厂的黄老爹来吊孝了!”西门庆赶紧换上孝服,在灵前等候。温秀才早就迎到大门外,把黄老爹请到前厅,让他换了衣服再进来。家人捧着香烛纸钱和布匹到灵前,黄老爹上香磕头,西门庆和敬济回礼。黄老爹说自己不知道李瓶儿去世了,来晚了,很抱歉。西门庆说自己平时不怎么讲究这些,感谢黄老爹来吊唁,还送了这么贵重的礼物。寒暄完后,黄老爹被请到卷棚里坐下,西门庆和温秀才陪着,端茶倒水。黄老爹说宋松原托他来,因为朝廷正在修建艮岳,派朱勔去江南采办花石,运送途中遇到了很多麻烦,宋松原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委托他来请西门庆帮忙招待一下钦差六黄太尉。他还带来了宋松原的礼物和两司八府官员凑的酒席钱。西门庆推辞,黄老爹坚持,西门庆才收下。黄老爹还说要拜访尚柳塘,西门庆表示知道尚柳塘和他的儿子尚两泉。最后,黄老爹告辞离开。
县里的官员听说黄老爹带着上司的人来了,都躲起来喝酒。西门庆回到卷棚,把宋巡按要来迎接六黄太尉的事告诉了他们。官员们都说这件事给州县带来了巨大的压力,所有费用都要州县承担,最后都压在百姓身上,希望西门庆能帮忙美言几句。说完话,官员们都离开了。
李瓶儿三七那日,永福寺的道坚长老带了十六个僧人来念经,穿着华丽的袈裟,戴着帽子,敲锣打鼓,非常隆重。十月初八是四七,西门外宝庆寺的赵喇嘛也带了十六个僧人来念经,跳大神,洒花米,念咒语,斋饭用的是牛奶和奶酪,挂的都是些奇形怪状的画像。午饭后,就开始吃酒席了。那天西门庆不在家,和阴阳先生徐先生去坟地挖墓坑了,下午才回来。晚上,才把喇嘛打发走了。
第二天,把酒米、菜肴之类的祭品都准备好,交给伙计们去安排,在坟前搭棚子,墓穴旁边又另外搭了三间棚子。先请附近的邻居来吃饭喝酒,管够。散了以后,大家都扛着东西回去了,具体情况就不细说了。
十一那天白天,先是有唱戏的和锣鼓队来灵堂前祭奠,唱了《五鬼闹判》、《张天师着鬼迷》、《钟馗戏小鬼》、《老子过函关》、《六贼闹弥陀》、《雪里梅》、《庄周梦蝴蝶》、《天王降地水火风》、《洞宾飞剑斩黄龙》、《赵太祖千里送荆娘》等等各种戏,宾客们都在帘子里面看着。祭奠完之后,内外亲戚都来烧纸祭奠,哭了一场。
第二天出殡,一大早就抬出旗帜、各种幡、亭、纸扎,和尚道士、鼓手、乐队、帮忙的人等等都到位了。西门庆提前跟帅府的周守备要了五十个巡捕,都带着弓箭,全副武装。留十个在家看守,四十个在灵柩旁边维持秩序,分两边走。衙门里又派了二十个军士开路,负责照看冥器。坟头上还有二十个把门,负责收祭品。那天来送葬的官员、士绅、亲朋好友,车马拥挤,把街道都堵满了。西门庆家的亲戚朋友的轿子就有一百多顶,三个院子的妓女和小轿子也有几十顶。徐阴阳先生选好了吉时起棺,西门庆留下孙雪娥和两个尼姑在家看家,平安儿和两个衙役守着大门。女婿陈敬济跪在棺材前摔盆,六十四个人抬棺材,有个仵作站在架子上,敲响木板,指挥抬棺材的人。先请了报恩寺的僧人来起棺,然后拐过街口往南走。两边看热闹的人挤满了。那天天气正好,真是个好日子出殡。只见:
和风开绮陌,细雨润芳尘,东方晓日初升,北陆残烟乍敛。鼕鼕咙咙,花丧鼓不住声喧;叮叮当当,地吊锣连宵振作。铭旌招飐,大书九尺红罗;起火轩天,冲散半天黄雾。狰狰狞狞开路鬼,斜担金斧;忽忽洋洋险道神,端秉银戈。逍逍遥遥八洞仙,龟鹤绕定;窈窈窕窕四毛女,虎鹿相随。热热闹闹采莲船,撒科打诨;长长大大高跷汉,贯甲顶盔。清清秀秀小道童一十六众,都是霞衣道髻,动一派之仙音;肥肥胖胖大和尚二十四个,个个都是云锦袈裟,转五方之法事。一十二座大绢亭,亭亭皆绿舞红飞;二十四座小绢亭,座座尽珠围翠绕。左势下,天仓与地库相连;右势下,金山与银山作队。掌醢厨,列八珍之罐;香烛亭,供三献之仪。六座百花亭,现千团锦绣;一乘引魂轿,扎百结黄丝。这边把花与雪柳争辉,那边宝盖与银幢作队。金字幡银字幡,紧护棺舆;白绢伞绿绢伞,同围增架。功布招飐,孝眷声哀。打路排军,执榄杆前后呼拥;迎丧神会,耍武艺左右盘旋。卖解犹如鹰鹞,走马好似猿猴。竖肩桩,打斤斗,隔肚穿钱,金鸡独立,人人喝彩,个个争夸。扶肩挤背,不辨贤愚;挨睹并观,那分贵贱!张三蠢胖,只把气吁;李四矮矬,频将脚跕。白头老叟,尽将拐棒拄髭须;绿鬓佳人,也带儿童来看殡。
吴月娘和李娇儿她们家的轿子十多顶,紧跟着灵柩后面。西门庆穿着孝服和亲朋好友跟在后面,陈敬济扶着棺材,出了东街口。西门庆很正式地请了玉皇庙的吴道官来做法事。吴道官穿着大红五彩的鹤氅,戴着九阳雷巾,穿着丹色的鞋子,手里拿着牙笏,坐在四人抬的轿子上,迎着送葬队伍过来。他手里捧着李瓶儿的画像,陈敬济跪在前面,送葬队伍停了下来。大家听着他在上面大声念道:
恭惟故锦衣西门恭人李氏之灵,存日阳年二十七岁,元命辛未相,正月十五日午时受生,大限于政和七年九月十七日丑时分身故。伏以尊灵,名家秀质,绮阁娇姝。禀花月之仪容,蕴蕙兰之佳气。郁德柔婉,赋性温和。配我西君,克谐伉俪。处闺门而贤淑,资琴瑟以好和。曾种蓝田,寻嗟楚畹。正宜享福百年,可惜春光三九。呜呼!明月易缺,好物难全。善类无常,修短有数。今日棺舆载道,丹旆迎风,良夫躃踊于柩前,孝眷哀矜于巷陌。离别情深而难已,音容日远以日忘。某等谬忝冠簪,愧领玄教。愧无新垣平之神术,恪遵玄元始之遗风。徒展崔巍镜里之容,难返庄周梦中之蝶。漱甘露而沃琼浆,超知识登于紫府;披百宝而面七真,引净魄出于冥途。一心无挂,四大皆空。苦,苦,苦!气化清风形归土。一灵真性去弗回,改头换面无遍数。众听末后一句:咦!精爽不知何处去,真容留与后人看。
吴道官念完之后,坐在轿子上,轿子就回去了。这会儿鼓乐喧天,哭声震天,送葬队伍才继续出发,慢慢地出了南门。亲朋好友陪着西门庆,走到城门外骑上马,陈敬济扶着棺材,到了山上的五里原。
原来张团练带着二百个士兵,还有刘、薛两位内相,早就已经在坟墓前面高处搭好了帐篷,吹着号角,敲着锣鼓,迎接送葬队伍,看着烧冥器和纸扎,烟火冲天。棺材到了山下抬上去,徐先生带着仵作,按照罗盘的指示,巳时祭拜了后土之后,才下葬填土。西门庆换了衣服,准备了一对尺头礼,请帅府的周守备主持。卫队的官员和亲朋好友都过来给西门庆敬酒,鼓乐喧天,烟火弥漫,非常热闹,具体情况就不细说了。
吃完饭,下午回灵,吴月娘抬着魂轿,抱着神主和魂幡,陈敬济扶着灵床,十六个鼓手和乐队,还有两边的小道童吹吹打打地跟着。吴大舅、乔大户、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孟二舅、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还有好多管事伙计,都陪着西门庆进城。轿子抬在后面,到家门口烧了火才进去。李瓶儿的房间里已经安置好灵位了,徐先生在前厅祭祀神灵,打扫卫生,所有门户都贴上了辟邪的黄符。给了徐先生一匹布和五两银子打发他走了。又拿出二十吊钱,五吊赏给巡捕,五吊给衙门里的差役,十吊赏给营里的兵。还派人送帖子给周守备、张团练、夏提刑,他们都不在,也没关系。西门庆还想留乔大户、吴大舅他们吃饭,大家都推辞了,告辞离开了。来保进来说道:“搭棚的在外边候着,明天来拆棚。”西门庆说:“棚先别拆,等过了你宋老爹摆酒的日子再拆吧。”然后打发搭棚的匠人走了。后面花大娘子、乔大户娘子,还有其他客人,等着把灵位安置好,哭了一场才离开。
西门庆舍不得离开,晚上又回到李瓶儿的房间,想陪着灵柩过夜。看到灵床摆在正中间,大影挂在旁边,灵床里安放着李瓶儿的半身像,里面铺着精致的小锦被褥,床几、衣服、梳妆台等等,一样不少,下面放着她的一双小小金莲,桌上有香花灯烛、金碟酒杯,各种供品,西门庆哭个不停。他让迎春在对面的炕上铺床睡觉。夜半时分,对着孤灯,透过半开的窗户看着斜月,翻来覆去睡不着,长吁短叹,思念佳人。有诗为证:
短叹长吁对锁窗,舞鸾孤影寸心伤。兰枯楚畹三秋雨,枫落吴江一夜霜。
夙世已违连理愿,此生难觅返魂香。九泉果有精灵在,地下人间两断肠。
白天供奉茶饭,西门庆都亲自看着丫鬟摆好,然后对面陪着李瓶儿一起吃。举起筷子说:“您请用膳。”就跟活着的时候一样。丫鬟和奶妈都忍不住掩面哭泣。奶妈如意儿,没事的时候总是在跟前递茶递水,又是帮忙又是说话的,这样过了好几天。这天,西门庆因为请了很多官员和客人来家祭奠,陪着大家喝醉了。回来后,迎春让他休息。晚上想喝茶,叫迎春没反应,如意儿就来递茶。如意儿被西门庆拉下炕,接过茶盏,用手扶着被子,西门庆一时兴起,搂着她的脖子亲了一口,还伸舌头进她嘴里。如意儿没说话。西门庆让她脱掉衣服上炕,两人搂在被窝里,非常快乐,一番云雨。如意儿说:“既然老爷抬举,我娘也不在了,我愿意留在老爷身边,听凭老爷吩咐。”西门庆说:“好孩子,你只要用心伺候我,我保证养活你!”如意儿听了这话,在床上对他百般奉承,两人翻云覆雨,把西门庆高兴坏了。
第二天早上,如意儿起床后,给西门庆拿鞋,叠被子,比迎春还殷勤。西门庆开门找出李瓶儿四根簪子赏给她,如意儿磕头谢恩。迎春知道西门庆收用了如意儿,两人从此成了同一条战线。如意儿因为得到宠爱,地位稳固了,不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丫鬟们中间,说也说,笑也笑。这一切都被潘金莲看在眼里。
这天早上,西门庆正陪着应伯爵坐着,突然有人来报,说宋御史派人送来黄太尉贺礼:两把金壶、两副金台盏、十副小银钟、两副银折盂、四副银赏钟;两匹大红彩蟒、两匹金缎、十坛酒、两只羊。来人还说:“太尉的船已经到东昌了,烦请老爹早点准备酒席,定在十八日迎接。”西门庆收下礼物,给了来人一两银子打发走了。然后赶紧兑现银子,吩咐贲四、来兴儿准备酒席,买办置办东西,就不细说了。他对应伯爵说:“自从她(李瓶儿)病了以后,我一天都没闲着。刚忙完丧事,又来了这档子事,弄得我手忙脚乱的。”伯爵说:“哥,别抱怨,又不是你主动求他,是他自己来麻烦你。虽然你花点银子替他摆酒,但想想看,明天,别说朝廷一位钦差殿前大太尉来咱家坐坐,就是山东全省的官员,巡抚巡按,各级官员,都会来咱们家,咱们家门面也更体面了。”西门庆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以为他至少要到二十号才来,没想到十八号就要迎接,太仓促了。这天又是她的五七,我已经给了吴道官钱请他做法事了,现在又要改,不然,两件事撞一起,怎么忙得过来?”应伯爵说:“这没关系,我算过了,嫂子是九月十七号去世的,二十一日是五七。你十八号摆酒,二十号再给她念经也不迟。”西门庆说:“你说得对,我让小厮去告诉吴道官改日子。”伯爵说:“哥,还有一件事:东京的黄真人,朝廷派他来泰安州进贡金铃,挂御香,举行七天七夜的罗天大醮,现在庙里住着呢。趁他还没走,最好请吴道官请他来做法事,这样更有面子。”西门庆说:“都说这黄真人厉害,请他最好,只是吴道官斋日已经收了他祭礼,出殡也让他做法事,道童送殡,已经给了他酬劳,再让他念经,有点不好意思。现在又要请黄真人主持,会不会太麻烦他?”伯爵说:“斋还是他收,只要请黄真人做高功就行了。哥你多花几两银子,是为了嫂子,又不是为了别人。”西门庆一边让陈敬济写帖子,又多给了五两银子,让他赶紧请黄真人,把念经的日子改到二十号,二十四位道士,水火炼度一昼夜。然后让玳安骑马快马加鞭地去了。
西门庆打发伯爵走了,自己进屋。吴月娘说:“贲四嫂家闺女要嫁人了,来给您磕头呢。”西门庆问:“嫁到哪家?”贲四娘子领着她女儿进来,那姑娘穿着大红袄子、黄绸裙子,戴着漂亮的头饰,给西门庆磕了四个头。月娘在一旁说:“我们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她被夏大人看中了,昨天刚定下来的。二十五日就结婚,只给了三十两银子。这孩子长得挺好,看着不像十五岁,倒像是十六七岁了。好久不见,长得真快啊!”西门庆说:“她前几天酒席上跟我说想让两个孩子学唱歌呢,没想到是你家孩子。”然后让月娘把贲四娘子请到屋里,上茶让她们坐下。一会儿,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大姐也都来问好陪着坐。临走的时候,月娘给了贲四娘子一套好绸缎衣服和一两银子,李娇儿她们也各自送了一些首饰、手帕、胭脂之类的。晚上,玳安回报说:“吴道官收了钱,知道了这事儿。黄真人还在庙里住着,二十号以后才回东京。十九号早上来搭祭坛。”
第二天,西门庆家里的厨子忙着准备酒席,一定要弄得漂漂亮亮的,大门上扎了七层彩楼,厅前也扎了五层。十七号,宋御史派了两个县官来查看酒席:正厅里,屏风上画着孔雀,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到处都是锦缎桌椅和装饰。黄太尉坐的可是最好的位置,摆着最好的饭菜和点心;两边还有小桌子,是巡抚和巡按陪着坐;两旁还摆着三司的桌子。其他的八府官员,都在厅外的棚子里两边,吃的是普通的饭菜。看完后,西门庆请他们喝茶,送他们走了。
第二天,巡抚带着一大堆官员,早早地就乘船过来了,船上插着写着“钦差”的黄旗,前面有人捧着圣旨走着,地方上的统制、守御、都监、团练,还有各卫的武官,都穿着盔甲,带着兵,浩浩荡荡地跟在后面,队伍绵延好几里路。黄太尉穿着大红绣蟒袍,坐八抬大轿,打着茶褐色的伞。后面跟着无数仆人,骑着骏马,队伍像万花一样漂亮,锣鼓喧天。黄土路上,鸡犬都不叫了,连砍柴的人都躲起来了。队伍经过东平府,到了清河县,县官都跪在路边迎接,左右的人大声呵斥着让他们起来。一路传报,直到西门庆家门口。教坊的鼓乐声震天响,两边站着穿着青衣的仆人,像雁翅一样排着队。西门庆穿着青衣官服,远远地就出来迎接。等队伍走过去很久,太尉才下轿进门,后面跟着一大堆官员,涌进了院子。到了大厅,又是筝琴、琵琶、笙、笛、箫,各种乐器齐鸣。首先是山东巡抚都御史侯濛、巡按监察御史宋乔年向太尉行礼,太尉也回礼。然后是山东左布政使龚共、左参政何其高、右布政使陈四箴、右参政季侃廷、参议冯廷鹄、右参议汪伯彦、廉使赵讷、采访使朝鲜文光、提学副使陈正汇、兵备副使雷启元等两司官员行礼,太尉也客气地回应。东昌府徐嵩、东平府胡师文、兖州府凌云翼、徐州府韩邦奇、济南府张叔夜、青州府王士奇、登州府黄甲、莱州府叶迁等八府官员也来行礼,太尉只是拱拱手回应。至于那些统制、制置、守御、都监、团练之类的官员,太尉就坐在那里了,让他们自己去旁边候着。然后,西门庆和夏提刑上前拜见,奉上茶水,侯巡抚、宋巡按上前敬酒,下面乐队奏乐,给太尉戴上金花,捧上玉杯,大家一起喝酒。酒过三巡,太尉坐到主位,巡抚坐在旁边,其他官员和西门庆按照官职大小依次坐下。教坊的伶人开始表演,唱歌跳舞,热闹非凡。酒席上还演出了《裴晋公还带记》一出戏,演完后,就上烧鹿肉、烤乳猪、各种美味佳肴。还有四个乐师,演奏筝、琴、琵琶、箜篌,清唱了几曲。
唱完歌,菜还没吃完,乐队又演奏了几遍。宋御史派了两个州官在西门庆的棚子里设宴招待随从。西门庆把守御、都监等官员安排在前面的座位上。黄太尉赏赐了十两银子给各个仆人,然后就起身准备走了。众官员再三挽留,才送他出了大门。鼓乐齐鸣,街道上热闹非凡,仪仗队浩浩荡荡。很多官员要骑马送他,都被太尉拒绝了。宋御史和侯巡抚吩咐都监以下的军官护送太尉到船上,并交代好一切事宜。宴席上的器皿和答谢的酒肉,都由东平府知府胡师文和守御周秀送到船上。回到大厅,宋御史感谢西门庆说:“今天打扰您了,实在抱歉!经费可能不够,以后再补上。”西门庆赶紧行礼说:“承蒙您的关照,让我受宠若惊,前几天又收到了您的礼物,我这小地方简陋,招待不周,还请您多多包涵!”宋御史道谢后,就坐轿子走了,侯巡抚也跟着一起走了,两司八府的官员都告辞离开了。所有的仆人都散了。西门庆回到大厅,赏赐了乐师们酒食,让他们都走了,只留下四个年轻的乐师伺候。厅内外各官员的桌子,都由他们自己手下的人收拾。
西门庆一大早把酒席准备妥当,请了吴大舅、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傅自新、甘出身、韩道国、贲四、崔本和女婿陈敬济来喝酒。大家五更就起床忙活,这会儿终于可以坐下来喝几杯庆祝一下了。 没多久,客人们就到了,酒席正式开始。
伯爵问西门庆:“哥,今天黄太尉来参加酒席,高兴不高兴啊?”韩道国说:“今天六黄老公公(指黄太尉)看到咱们家酒席办得这么齐整,肯定高兴。巡抚和巡按大人都非常感谢,一再道谢呢!”伯爵又说:“要是第二家摆这么大的酒席,肯定不行,没咱们家这么大的地方,也没咱们家这么多人手。今天来的人少说也有上千,都要安排妥当。哥你只花了这点银子,咱们山东全省都要传开了名声!” 温秀才插话说:“陈老先生,咱们提学大人,也来参加酒席了。”西门庆问他叫什么名字,温秀才说:“他叫陈正汇,是谏官陈了翁先生的儿子,河南鄄城县人,十八岁就考中了壬辰科进士,现在是咱们这儿的提学副使,很有学问。”西门庆惊讶道:“他今年才二十四岁?” 正说着,饭菜上来了。
大家吃完饭,西门庆叫来四个小优儿,问他们叫什么名字。四个小优儿回答说:“小的叫周采、梁铎、马真、韩毕。”伯爵认出了韩毕:“你不是韩金钏儿她们家的?”韩毕跪下说:“金钏儿和玉钏儿是我的妹妹。”西门庆想起李瓶儿,叹了口气:“今天摆酒,怎么不见她来?”然后吩咐小优儿:“你们拿乐器来,唱个‘洛阳花,梁园月’我听听。”韩毕和周采就开始弹奏筝和阮,唱道:
【普天乐】洛阳花,梁园月。好花须买,皓月须赊。花倚栏杆看烂熳开,月曾把酒问团圞夜。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也?
唱完之后,应伯爵看到西门庆眼圈红了,就说:“哥你让唱这首歌,是不是想起了去世的嫂子?” 西门庆指着桌上的果盘说:“应二哥,你别怪我,以前她还在的时候,家里的事都是她经手料理的。自从她走了,全靠丫鬟们打理,你看这乱七八糟的!连个像样的菜都没有!” 温秀才说:“这酒席办得这么盛大,老先生在世的时候,家里也不会缺人手,足够了。”伯爵劝道:“哥,别这么说。你心里难受,可以理解,但别冷落了其他的嫂子们。”
酒席上大家正说着话,潘金莲在屏风后面听着,听见西门庆这么说,就赶紧跑到后面告诉了月娘。月娘说:“随他怎么说吧,你呢,最近怎么样?他还在的时候,就答应把绣春交给李娇儿伺候,他当着我的面还说‘死了多少时,就分散他房里丫头!’然后就不理我了。这两天他跟那媳妇子和两个丫头,越来越放肆了!我只要一开口,他就说我们挤兑他。” 金莲说:“这老婆最近行为有点不对劲,说不定跟哪个男人勾搭上了,整天待在那屋里,也不见她来缠着这老婆。我听说,前两天他给了她两对簪子,老婆戴在头上,还到处炫耀呢。” 月娘不屑地说:“豆芽菜儿——能有多大本事!” 大家都私底下不喜欢她。正是:
遗踪堪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