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人靡不有初,想君能终之。

别来历年岁,旧恩何可期。

重新而忘故,君子所犹讥。

寄身虽在远,岂忘君须臾。

既厚不为薄,想君时见思。

西门庆盖花园,前后忙活了半年,装修油漆都弄好了,焕然一新。庆哥儿这几天光喝酒了,没干别的正事儿。

八月初,夏提刑过生日,西门庆在新买的庄子上摆酒席,请了四个唱戏的,乐队,还有杂耍演员。巳时(上午10点左右),西门庆骑马去了。吴月娘在家,准备好了酒菜点心,带着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大姐和潘金莲,一起去新花园逛逛。这花园啊,花木亭台,一眼望不到边,真是个好地方!正面有个丈五高的围墙,周围二十多块墙板。正中间是座门楼,旁边还有几座亭台楼阁。假山、流水、竹子、松树,应有尽有。高大的建筑叫“台”,高大而不陡峭的叫“榭”。一年四季,景色各不相同:春天赏燕游堂的桃花李花,夏天赏临溪馆的荷花,秋天赏叠翠楼的黄菊花,冬天赏藏春阁的白梅花。还有娇嫩的花儿围绕着小路,芳香的树木掩映着雕花的栏杆,风中摇曳的杨柳像女子弯弯的眉毛,雨中的海棠花像少女娇嫩的脸庞。燕游堂前的灯光照耀着花儿,似开非开;藏春阁后的白杏花,半开半合。湖边刚刚绽放着金黄色的花朵,宝贵的栏杆边刚刚长出石笋。紫燕翩翩飞舞,穿梭于帘幕之间;黄莺婉转啼鸣,飞过翠绿的树荫。还有月亮窗、雪洞、水阁、风亭,木香棚和荼蘼架连在一起,千叶桃花和早春柳树相对而生。松树墙、竹子路、弯曲的水流、方形的池塘,阶梯旁的芭蕉和棕榈,向着太阳的石榴树。鱼儿在水藻中游动,蝴蝶在花丛中飞舞。真是“芍药展开菩萨面,荔枝擎出鬼王头”啊!

吴月娘带着众位女子,有的在花径里散步,有的在草地上玩斗草游戏。有人倚着栏杆赏景,把红豆扔进金鱼池;有人趴在栏杆上看花,笑着惊动了蝴蝶。月娘走到最高的亭子上,叫卧云亭,和孟玉楼、李娇儿下棋。潘金莲、西门大姐、孙雪娥在花楼下看着。楼前有牡丹、芍药、海棠、蔷薇、木香,还有耐寒的竹子和不怕雪的松树。一年四季都有花开,一年到头都有好景色,看也看不尽。一会儿,酒菜摆上来了,吴月娘坐在主位,李娇儿对面而坐,孟玉楼、孙雪娥、潘金莲、西门大姐依次坐在两旁。月娘说:“我忘了请姐夫来坐坐。”就让小玉去请敬济。一会儿,敬济来了,戴着天青色的帽子,穿着紫绫深衣,穿着粉红色的鞋子,上前行礼,坐在大姐旁边。大家喝酒聊天,吴月娘又和李娇儿、西门大姐下棋。孙雪娥和孟玉楼上楼去看风景。只有金莲在山石前花池边,用团扇扑蝴蝶玩儿。敬济悄悄走到她背后,说:“五娘,你不会扑蝴蝶,我来帮你。这蝴蝶上上下下的,心不定,像个滚筒。”金莲扭头瞪了他一眼,骂道:“你这贼短命,想死啊!我知道你也不要命了!”敬济笑着走近她,搂着她要亲嘴。金莲一把推开他。玉楼在花楼上看见了,喊道:“五姐,你到这里来,我有话和你说。”金莲丢下敬济,上楼去了。两个蝴蝶没捉到,倒是约好了私会。

狂蜂浪蝶有时见,飞入梨花没寻处。

敬济见金莲走了,闷闷不乐地回房,写了一首《折桂令》来排解郁闷:

我见他斜戴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前日相逢,似有私情,未见私情。欲见许,何曾见许!似推辞,本是不推辞。约在何时?会在何时?不相逢,我又相思;既相逢,我又相思。

再说吴月娘她们在花园里喝酒。西门庆在夏提刑庄子上喝完酒回家,路过南瓦子巷。他认识那里的无赖,宋朝叫“捣子”,现在叫“光棍”。其中两个,一个叫鲁华,一个叫张胜,常受西门庆资助,是些偷鸡摸狗的家伙。西门庆看见他们在赌钱,勒住马,上前说话。两人连忙跪下:“大官人,您这是从哪来啊?”西门庆说:“今天是夏提刑生日,他庄子上摆宴席,我有点事儿想请你们帮忙,你们答应不答应?”两人说:“大官人吩咐就是,我们受您恩惠太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西门庆说:“既然这样,明天来我家,我有话跟你们说。”两人说:“不用等到明天,您现在就说吧!”西门庆附耳低语,说了蒋竹山要霸占李瓶儿的事儿:“只要你们帮我出这口气就行了!”他从怀里掏出四五两碎银子给两人:“拿去喝酒,只要你们把这事儿办妥,还有谢礼。”鲁华不肯接:“小人受您恩惠还少吗!您要是让我们去东海拔龙角,西岳取虎牙,我们都去,这小事算什么!这银子我不敢收。”西门庆说:“你不收,我就不求你了。”玳安接过银子,西门庆骑马走了。张胜拦住鲁华:“鲁华,你不懂他老人家脾气?你不收,好像咱们推脱似的。”他接过银子,磕头道:“您在家等着,不出两天,保证让您笑。”张胜说:“只希望大官人明天把我送到夏提刑那里,我就满足了。”西门庆说:“这个没问题。”后来西门庆果然把张胜送到守备府做了亲随,这是后话,暂且不提。那两个无赖得了银子,又去赌钱了。

西门庆骑马回家,天都快黑了。潘金莲她们听见他回来了,都躲到屋后去了,只有金莲在院子里收拾东西。西门庆没去后院,直接去了花园,看见金莲在凉亭里收拾东西,就问:“我出门这段时间,你在这儿干嘛呢?”金莲笑着说:“我们今天跟大姐一起把门打开看了看,没想到你这么早就回来了。”西门庆说:“今天夏大人费心,庄子上请了四个戏班子的人,一共只请了五个客人。我怕路远,所以来早了点。”金莲帮他脱了衣服,说:“你没喝酒吧?叫丫头拿酒来。”西门庆吩咐春梅:“把其他的菜都撤下去,只留几碟水果,再筛一壶葡萄酒来。”他坐在椅子上,看见金莲穿着一件沉香色水波罗衫,五色绉纱的衣领,下面穿着白绢挑线裙,裙边是大红缎子,鞋子是白绫高跟鞋。头上是银丝发髻,戴着金镶翠梅钿,云鬓上插着许多花朵和翠饰。她越发显得红润的嘴唇和白皙的脸庞,西门庆顿时心猿意马,拉起金莲的手,搂着亲吻。一会儿,春梅端来酒,两人轮流喝着,互相喂酒。金莲一边掀起裙子坐在他身上,一边把酒喂到他嘴里,然后又拿起一个新鲜的莲蓬给他吃。西门庆说:“这莲蓬涩得很,吃它干嘛?”金莲说:“我的好郎君,你真是命好,我给你的东西你都不吃!”又含了一颗新鲜核桃仁喂给他吃,这才罢休。西门庆又想玩弄金莲的胸部。金莲摘下衣领上的金饰,用嘴咬着,解开罗衫,露出白皙丰满的酥胸。西门庆摸索良久,又用嘴去舔,两人嬉笑打闹,好一番缠绵。

西门庆高兴过后,对金莲说:“我告诉你一件事,明天保证让你笑。你猜蒋太医开了药铺,明天我保证让他脸上开‘果子铺’!”金莲问怎么回事。西门庆把今天在门外遇到鲁智深和张文远的事,详细说了一遍。金莲笑道:“你这人,明天不知道要造多少孽。”又问:“这蒋太医,不是经常来咱家看病的吗?我觉得他挺谦虚的,见了人就低着头,可怜巴巴的,你怎么能这样对他?”西门庆说:“你看不出来他真面目。你说他低着头,其实他正偷看你脚呢!”金莲说:“你这油嘴滑舌的!他会偷看人家老婆的脚?我不信,他一个读书人,也会干这种事?”西门庆说:“你被他表面的样子骗了,他就是那种外表老成,内心奸诈的人。”两人又说笑了一阵,就不喝酒了,收拾东西,回房睡觉去了。

话说李瓶儿招赘了蒋竹山,大概有两个月了。刚开始,蒋竹山为了讨好李瓶儿,买了些春药和一些情趣用品,想讨好她。没想到李瓶儿在西门庆那里经历过风风雨雨,蒋竹山这些东西根本入不了她的眼,她渐渐厌恶蒋竹山,把那些东西都砸碎扔掉了。她说:“你个没用的东西,腰里没劲,还买这些东西来戏弄老娘!把你当块肉,原来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经常半夜被李瓶儿赶到铺子里睡觉。李瓶儿一心想着西门庆,不让蒋竹山进房。每天都唠叨着要算账,查账本。

这竹山正窝着一肚子火呢,坐在铺子的小柜台里,突然看见两个人晃晃悠悠地进来,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其中一个人先开口问:“你这铺子里有狗宝没有?”竹山笑着说:“别闹了!只有牛黄,哪有狗宝?”那人又问:“没有狗宝,冰片也行,拿出来让我看看,我想买几两。”竹山说:“药铺里只有冰片,那是南海波斯进口的正品,哪来的冰片?”另一个人说:“别理他,他这铺子才开几天,哪会有这两种药材?咱们直接说正事吧。蒋二哥,别装睡了!你三年前你娘子去世,你跟这位鲁大哥借的三十两银子,连本带利该不少了吧,今天来要了。我们一进门就先问你要,你刚招赘人家,又开了这铺子,怕你没钱还,显得我们不讲情面,所以先跟你客气几句。你要是不识好歹,这钱你少不了得还!”

竹山一听这话,吓得眼睛都睁大了,说:“我没借过他什么钱!”那人说:“你没借钱,还来要钱?古话说得好,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别狡辩了!”竹山说:“我都不认识你们,你们凭什么来要我的钱?”那人说:“蒋二哥,你真是糊涂!古话说的好,当官的不穷,赖债的不富。想当年你穷困潦倒的时候,到处卖膏药,还不是靠鲁大哥接济,如今你发达了,可不能忘恩负义啊!”这个人接着说:“我姓鲁,叫鲁华,你当年借我三十两银子给你妻子办丧事,连本带利一共四十八两,你少不了得还我!”竹山慌忙说:“我哪借过你钱?就算借过,也得有借条和证人啊!”张胜说:“我就是证人!”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借条,给竹山看。竹山气得脸色都黄了,骂道:“你们这两个王八蛋!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来讹诈我!”鲁华一听,火冒三丈,隔着柜台,一拳就打了过来,正中竹山的面门,把竹山的鼻子都打歪了,柜台上的药材也撒了一地。竹山大骂:“你们这帮强盗!你们竟敢抢我的东西!”他叫天福帮忙,却被鲁华一脚踢开。张胜把竹山从柜台里拉出来,拦住鲁华,劝道:“鲁大哥,你也等了这么久了,再宽限他几天,让他凑齐钱还给你吧。蒋二哥,你打算怎么办?”竹山说:“我什么时候借过他钱?就算借过,也得好好商量,怎么能这样蛮横!”张胜说:“蒋二哥,你总算回过味来了。你要是早点这样,我让鲁大哥少要你点利息,你分期还给他就行了。你干嘛硬扛着,难道人家就不敢问你要了?”竹山气急败坏地说:“气死我了,我和他去告官!我根本没借他钱!”张胜说:“你又喝醉了!”鲁华没等张胜说完,又是一拳,把竹山打翻在地,差点栽进路边的下水道里,头发都散开了,帽子也脏了。竹山哭喊着“青天大老爷”,结果被保甲抓了起来,用绳子捆了起来。李瓶儿在屋里听到外面的吵闹声,走到窗帘后面偷看,看见竹山被抓走了,气得眼睛都瞪圆了。她叫来冯妈妈,把药铺的招牌都收了起来。街上的药材,也被抢了不少。然后关上门,坐在家里。

有人把这事告诉了西门庆,西门庆立刻派人通知官府,第二天早上把竹山押送到提刑院。西门庆又写信给夏大人说了这事。第二天一早,夏提刑升堂,看了呈状,把竹山叫来,问道:“你是蒋文蕙?你怎么借了鲁华的钱不还,还打他?真是可恶!”竹山说:“我不认识这个人,也没借过他的钱。我跟他说理,他不听,还打我,抢我的药材。”夏提刑问鲁华:“你怎么说?”鲁华说:“他确实借了我的钱,给他妻子办丧事用的,三年了,一直没还。我今天听说他招赘了,生意做得很大,就来要钱,他却骂我,说我抢他的东西。我有借条,张胜作证,请大人明察!”说着从怀里拿出借条递给夏提刑。夏提刑展开一看,上面写着:

立借票人蒋文蕙,系本县医生,为因妻丧,无钱发送,凭保人张胜,借到鲁华名下白银三十两,月利三分,入手用度。约至次年,本利交还,不致少欠。恐后无凭,立此借票存照。

夏提刑看完,拍案大怒道:“还有这等事,有借条和证人,他还抵赖!这小子满嘴狡辩,分明就是个赖账的!”他喝令手下:“拿大板来,狠狠地打!”几个衙役二话不说,把竹山按在地上,狠狠地打了三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同时派两个人拿着文书,押着竹山回家,让他拿出三十两银子还给鲁华,不然就把他抓进大牢。

竹山被打得两条腿都站不稳了,回到家哭哭啼啼地向李瓶儿要钱,还给鲁华。李瓶儿却扇了他一巴掌,骂道:“你这个没脸没皮的东西,你哪来的钱?我早就知道你是个欠债鬼,瞎了眼才嫁给你这个没用的东西!”那几个衙役听见屋里吵闹,不停地催促道:“蒋文蕙要是没钱,别磨蹭了,赶紧去衙门回话!”竹山一边安抚衙役,一边又去求李瓶儿。他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地说:“你就当积德行善,把这三十两银子给他吧!要是不还钱,我这屁股还不得被打烂?干脆死了算了!”李瓶儿没办法,只好拿出三十两银子给他,竹山把钱交给官差,还给了鲁华,撕毁了借条,这才算完事。

鲁华和张胜拿着三十两银子,直接去了西门庆家报信。西门庆在卷棚下设宴款待他们,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说了遍。西门庆高兴坏了,说:“你们帮我出了这口气,值了!”鲁华把银子交给西门庆,西门庆却坚决不收:“你们拿着,买点酒喝,就当是我的谢礼了。以后还有事要麻烦你们。”两人再三道谢后,拿着银子走了。

**常将压善欺良意,权作尤云殢雨心。**

蒋竹山把银子交给提刑院后,回到家。他老婆根本不让他待着,说:“就当是我得了汗病,向你讨了三十两银子买药吃。你赶紧搬出去吧!再晚点,连我这两间房子都不够你还债!”蒋竹山知道自己待不下去,哭哭啼啼地,忍着腿疼,自己另找房子去了。他老婆把蒋竹山原本的药材、药碾、药筛、药箱这些东西都留下了,催着他赶紧搬走,两人吵了起来。蒋竹山临走时,他老婆还让冯妈妈舀了一盆水泼他,骂道:“算你走运,总算离开了我的视线!”当天就把蒋竹山赶走了。这妇人一心想着西门庆,听说西门庆家里没事,心里非常后悔,整天茶饭不思,也不打扮了,整天守着门,盼着西门庆来,却一直没等到。

**枕上言犹在,于今恩爱沦。**

**房中人不见,无语自消魂。**

不说蒋竹山老婆怎么想西门庆,只说有一天,玳安骑马路过蒋竹山家,看见他家大门紧闭,药铺也没开,冷冷清清的,回来告诉了西门庆。西门庆说:“估计那矮子(蒋竹山)病重了,在屋里躺着呢,估计得躺个半个月才能出来做买卖。”于是就把这事儿忘了。

有一天,八月十五,吴月娘过生日,家里来了很多客人,都在大厅里坐着。西门庆不想跟月娘说话,直接去了院子里的李桂姐家,吩咐玳安:“一会儿骑马回去,晚上再来接我。”然后邀请应伯爵、谢希大一起玩双陆。那天桂卿也在家,姐妹俩陪着劝酒。过了一会儿,大家一起到院子里玩投壶。

差不多日落的时候,玳安来接西门庆。西门庆正在后面方便,看见玳安就问:“家里没事吧?”玳安说:“家里没事。大厅里的客人都散了,就剩大妗子和姑奶奶她们,大娘邀请她们到后面去了。今天狮子街的花二娘派老冯和大娘送来了生日礼物:四盘羹果、两盘寿桃面、一匹布,还有一双给大娘做的鞋。大娘给了老冯一钱银子,说爹不在家,也没请他们进去。”西门庆见玳安脸红红的,就问:“你去喝酒了?”玳安说:“刚才二娘让冯妈妈叫我过去,让我喝酒。我说不喝,她硬让我喝了两杯,所以脸红了。现在二娘后悔了,哭着求我,前几天我跟爹说这事,爹还不信。从提刑所出来后,就把蒋太医打发走了。二娘非常后悔,一心想嫁给爹,比以前瘦多了,求我无论如何都要请爹过去,听听爹的意思。如果爹答应了,再让我回去告诉她一声。”西门庆说:“那个贱女人,既然嫁人了,又来缠着我干嘛?既然这样,我也没空去。你告诉她,准备点茶点礼物,挑个好日子,把她抬过来吧。”玳安说:“知道了。她正等着我回去给她答复呢,让平安、画童在这里伺候爹就行了。”西门庆说:“去吧,我知道了。”玳安出了院子,直接去了李瓶儿那里,把西门庆的话告诉了她。李瓶儿欣喜若狂,说:“好哥哥,今天多亏你帮我跟爹说,这事儿成了!”然后亲自下厨做菜招待玳安,说:“你二娘那里没人,明天你一定要来帮我照看一下天福,让人把东西搬过去。”第二天雇了五六个搬运工,整整搬运了四五天。西门庆没跟吴月娘说,都堆在新盖的玩花楼上。选定了八月二十,准备了一顶大轿,一匹红布,四对灯笼,派玳安、平安、画童、来兴四个抬轿,下午才把李瓶儿娶进门。李瓶儿让两个丫鬟和冯妈妈先过去,等她们回去后再上轿。把房子交给冯妈妈和天福看守。

那天西门庆没去,在家里的新卷棚里穿着长衫等着李瓶儿进门。李瓶儿的轿子停在大门口,半天没人出来迎接。孟玉楼上楼来,对吴月娘说:“姐姐,你是当家主母,现在她已经到门口了,你不去迎接一下,惹得他生气怎么办?他爹坐在卷棚里,轿子停在门口这么久了,没人出去迎接,怎么好意思进去呢?”吴月娘想出去迎接,心里又生气,又咽不下这口气;不想出去,又怕西门庆发脾气。犹豫了半天,终于轻移莲步,款款走出,出来迎接。李瓶儿抱着宝瓶,直接去了西门庆新房。迎春、绣春两个丫鬟早就把房间布置好了,等着西门庆晚上来。没想到西门庆因为以前的事生气,没去她房间。第二天,让李瓶儿出来,在月娘房间见面,按顺序排为六娘。三天后摆了酒席,请客人和亲戚吃饭,但西门庆始终没去她房间。第一天晚上,先去了潘金莲房间。金莲说:“她是新人,第一天你就空着她的房间?”西门庆说:“你不知道这女人心里有火,等让我收拾她几天,再慢慢地去。”到了第三天,客人散了,西门庆还是没去她房间,去了孟玉楼房间休息。李瓶儿见西门庆连续三天没来她房间,半夜让两个丫鬟睡了,痛哭一场后,绝望地用脚带吊颈自缢身亡。

**连理未谐鸳帐底,冤魂先到九重泉。**

两个丫鬟睡醒了,屋里光线暗淡,她们起来擦灯,结果吓了一大跳,床上太太吊在那里!吓得她们手忙脚乱,赶紧跑到隔壁叫春梅:“我们太太上吊啦!”金莲一听,也赶紧过来看,只见太太穿着大红衣服,直挺挺地吊在床上。她和春梅赶紧把绳子割断,把太太救了下来。过了半天,太太才吐出一口唾沫,醒了过来。她立刻让春梅:“快去请你爹过来!”西门庆这时候正在玉楼的房间喝酒,还没睡呢。玉楼先劝西门庆:“你把她娶进门了,三天都没去她房间,她心里能不生气吗?就像咱们做这事儿一样,得先来后往,不能冷落了她一夜啊。”西门庆说:“过三天再去吧。你不知道,那些骚女人都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想起这事儿来,她肯定心里不痛快。她男人死了之后,咱们一直来往,什么事儿没告诉我?临了还找蒋太医!难道我还比不上那家伙?今天她怎么又找我了?”玉楼说:“你误会了,她也被人骗了。”正说着,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玉楼让兰香去问,说是春梅来请西门庆:“六娘在屋里上吊了!”玉楼一听,赶紧催促西门庆:“我让你去她房里看看,你不去,这下出事儿了吧!”于是,打着灯笼,赶紧去了六娘的房间。吴月娘、李娇儿听说后,也赶紧起来,去了六娘的房间。看到金莲正抱着六娘,就问:“五姐,你给她喝姜汤了吗?”金莲说:“救下来的时候,我就给她喝了。”六娘缓了好一会儿,才哭出声来。月娘她们这才放下心来,好好安慰她,让她睡下,然后各自回房休息。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李瓶儿才喝了点粥。西门庆对李娇儿她们说:“你们别信那骚女人的鬼话,装死吓唬人。我收拾不了她!晚上等我去了她房间,亲眼看着她上吊,不然就狠狠地抽她一顿!这贱女人!把我当谁呢!”大家看他这么说,都替李瓶儿捏了一把汗。到了晚上,西门庆拿着马鞭子去了李瓶儿的房间。玉楼、金莲让春梅把门关上,不许任何人进来,她们几个都站在门口悄悄听着。

西门庆进去看到李瓶儿躺在床上哭,见他进来也不起来,心里有点不痛快。先把两个丫鬟赶到空房间去了。西门庆走到椅子上坐下,指着李瓶儿骂道:“淫妇!你既然心虚,干嘛来我家上吊?你跟那个矮子过去得了,谁请你来!我又没害你,你干嘛哭得跟个泪人似的?我从来没见过人上吊,今天我倒要看看你上吊!”于是,他拿出一根绳子扔在她面前,让她上吊。李瓶儿想起蒋竹山说西门庆是个打老婆的,专门欺负女人的,心想自己这辈子倒霉,今天又掉进火坑里了,越发伤心哭了起来。西门庆大怒,让她下床脱了衣服跪下。李瓶儿磨磨蹭蹭不肯脱,被西门庆一把拉倒在地上,从袖子里抽出鞭子抽了她几下,李瓶儿这才战战兢兢地脱了衣服跪在地上。西门庆坐着,从头到尾问李瓶儿:“我让你等等,我家有点事,你怎么不听我的,急着嫁给蒋太医那家伙?你嫁给别人,我倒也不生气!那矮子有什么好的?你把他带进门,给他钱开铺子,在我眼皮子底下,帮我赚钱!”李瓶儿说:“奴家后悔也晚了。就因为你去了这么久没回来,朝思暮想,奴家的心思就变了。后来乔皇亲花园里总有狐狸精,半夜三更假扮成你,来吸我的精气,天亮鸡叫就走了。你不信可以问老冯和两个丫鬟。后来把我吸得半死,我才找蒋太医来看。我就像掉在黏糊糊的盆子里一样,被那家伙骗了。他说你家有事,去东京了,我没办法才这么做的。谁知道那家伙是个骗子,被人告到官府。我忍气吞声,赔了几两银子,被他赶出来了。”西门庆说:“他说你写状子告我收了你很多东西。你今天怎么又来我家了!”李瓶儿说:“我没有这事儿,要是有,我的身子就烂掉!”西门庆说:“就算有,我也不怕。你说你有钱,赶紧换个男人吧,我容不下你!实话告诉你,之前打太医那两个人,就是用的这种手段。稍微使点小计,让他走投无路,如果稍微动点机关,也要把你一起告到官府,弄个倾家荡产。”李瓶儿说:“我知道是你下的手。还是可怜可怜我吧,要是把我弄到荒郊野外,我就死了。”西门庆的怒气渐渐消了一些。他又问道:“淫妇,你过来,我问你,我和蒋太医谁更好?”李瓶儿说:“他哪能跟你比!你是天,他是砖;你在天上,他在地下。别说你这种人上人,就说你每天吃用的稀奇东西,他活几百年都没见过!他哪能跟你比!别说他了,就是花子虚在世,要是能比得上你,我也不会这么贪恋你了。你就像我的药一样,一经你手,我就日日夜夜想着你。”这句话,勾起了西门庆的旧情,他高兴极了,扔掉鞭子,拉起李瓶儿,给她穿上衣服,搂在怀里,说道:“我的儿,你说得对。果然那家伙根本没法比!”立刻叫春梅:“快摆桌子,去拿酒菜来!”正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有诗为证:

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

感君不羞赧,回身就郎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