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旧日豪华事已空,银屏金屋梦魂中。黄芦晚日空残垒,碧草寒烟锁故宫。

隧道鱼灯油欲尽,妆台鸾镜匣长封。凭谁话尽兴亡事,一衲闲云两袖风。

韩道国和王六儿回到谢家酒店,没女儿,日子过不下去,就让陈三儿帮忙,又把何官人拉来帮忙。何官人见刘二不在了,少了个竞争对手,又开始去王六儿家走动,跟韩道国商量:“你女儿爱姐还在府里守孝,出不来,等我把货卖完,收了欠款,咱们一家三口一起去湖州吧,别在这儿这么辛苦了。”韩道国说:“您肯帮忙,太好了。” 等货卖完,欠款收齐了,他们就雇了船,带着王六儿一起去了湖州。

韩爱姐和葛翠屏在府里守孝,姐妹俩相依为命,感情很好,白天就和春梅一起玩。金哥儿已经六岁了,孙二娘生的玉姐比她大十岁,两个孩子一起玩,日子倒也平静。

自从陈敬济死了,守备又去打仗了。春梅每天锦衣玉食,珠光宝气,就是晚上一个人睡,心里空落落的,寂寞难耐。她看李安是个好汉,又因为打死了张胜,巡逻很小心。

一天冬天,李安在值班房里睡觉,突然有人敲后门,他问:“谁啊?” 只听有人喊:“开门!”李安赶紧开门,一个人冲了进来,躲在灯光后面。李安认出来是他的养娘金匮。李安说:“养娘,这么晚来有什么事?”金匮说:“不是我私自来的,是奶奶让我来的。”李安问:“奶奶叫你来干嘛?”金匮笑着说:“你猜猜看。看你睡没睡着,让我把东西给你送来。”她从背上取下一包衣服,“给你,里面还有几件妇女的衣服给你娘。前几天你帮忙押送老爷的行李,又救了奶奶一命,不然就被张胜杀了。”说完,留下衣服走了几步,又回头说:“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又拿出一锭五十两的大元宝给李安,然后就走了。

李安当晚心里很纠结。第二天早上,他把衣服拿回家给了他娘。他娘问:“这些东西哪儿来的?”李安把昨晚的事说了一遍。他娘一听就哭了起来:“当初张胜做坏事被打了死,他今天把东西给你,是什么意思?我六十多岁了,你爹死了后,就指望着你,你要出事,我怎么办?明天别去了!”李安说:“我不去,他派人来叫,我怎么回答?”他娘说:“你就说你感冒了。”李安说:“总不能不去吧,老爷会不会生气?”他娘说:“你去投奔你叔叔,山东的李贵那儿住几个月,再看看情况。”李安很孝顺,就听了他娘的话,收拾了行李,去青州投奔他叔叔李贵去了。春梅见李安不来,好几次派小厮去叫他。他娘一开始说是家里人生病了,后来见有人来查看,才说他回老家要盘缠去了。春梅心里很生气。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腊月底,正月初。统制带着一万三千兵马,在东昌府驻扎很久了,派家人周忠回家送信,让把春梅、孙二娘、金哥、玉姐和家小接过来。只留下周忠:“去东庄上请你二爷看守宅子。”原来统制有个族弟周宣住在庄上。周忠在府里,和周宣、葛翠屏、韩爱姐一起看守宅子。周仁带着军队护送车辆,去东昌府。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四方盗起如屯峰,狼烟烈焰熏天红。将军一怒天下安,腥膻扫尽夷从风。

公事忘私愿已久,此身许国不知有。金戈抑日酬战征,麒麟图画功为首。

雁门关外秋风烈,铁衣披张卧寒月。汗马卒勤二十年,赢得斑斑鬓如雪。

天子明见万里馀,几番劳勣来旌书。肘悬金印大如斗,无负堂堂七尺躯。

有一天,周仁押着家眷和车辆到了东昌。统制看到春梅、孙二娘、金哥、玉姐和丫鬟家小都平安到了,很高兴,就在统制府衙后厅安顿下来。周仁把“东庄请了二爷来宅子里,和小的老子周忠一起看守宅子”的事说了一遍。周统制又问:“李安怎么没来?”春梅说:“提他干嘛?因为他抓住了张胜,我就赏了他两件衣服,给他娘穿。他晚上巡逻,进了后厅,偷走了二爷在东庄收的五十两银子。几次派人叫他,他都说病了,后来又派人去叫,他躲回老家青州去了。”统制说:“我看他这个人,原来这么忘恩负义!我慢慢派人抓他。”春梅没提韩爱姐的事。

过了几天,春梅见统制每天处理军务和国事,非常操劳,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房事。她就看上了统制的老家人周忠的儿子周义,十九岁,长得眉清目秀,两人暗中私通,瞒着统制。他们每天一起下棋喝酒,就瞒着统制一个人。

一天,金国灭了辽国。东京的钦宗皇帝登基,金兵大举南下,分两路入侵中原。大元帅粘没喝率领十万大军,从山西太原府井陉道进攻东京;副帅斡离不从檀州进攻高阳关。边防部队抵挡不住,兵部尚书李纲和名将种师道急调山东、山西、河南、河北、关东、陕西六路兵马,分别驻守要地,抵御金兵。那时陕西刘延庆率领延绥兵,关东王禀率领汾绛兵,河北王焕率领魏博兵,河南辛兴宗率领彰德兵,山西杨惟忠率领泽潞兵,山东周秀率领青兖兵。

周统制发现金兵来犯边境,兵部紧急文书像星星之火般迅速送达,他立刻整军出发,全副武装,日夜兼程。等斥候骑兵赶到高阳关时,金兵已经冲进关内,杀死了无数人马。那时正是五月初,黄沙漫天,大风遮眼。周统制率兵追击,没想到被金兵反包围,一箭射中咽喉,当场战死。金兵想用绳索钩走周统制的尸体,我方将士拼死抢回,金兵这才撤走,我方损失惨重。可惜周统制就这样战死了,年仅四十七岁。真是:

于家为国忠良将,不辩贤愚血染沙。

古人感叹不已,作诗一首:

胜败兵家不可期,安危端自命为之。出师未捷身先丧,落日江流不胜悲。

巡抚张叔夜见周统制阵亡,赶紧鸣金收兵,清点伤亡,退守东昌,并火速上报朝廷。士兵们抬着周统制的尸体回到东昌府。春梅一家老小悲痛欲绝,号啕大哭,将周统制的遗体安葬,并交接了兵符印信。之后,春梅家人将灵柩送回清河县,这里暂且不提。

话说葛翠屏和韩爱姐,自从春梅离开后,两人在家过着简朴的生活,守节持贞。春末夏初,天气晴朗,景色宜人,白天很长。姐妹俩在院子里慢慢散步,来到西书院的花亭。看到百花盛开,鸟语花香,她们不禁伤感起来。葛翠屏虽然心里难过,但还算平静,韩爱姐却一直思念陈敬济,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睹物思人,忍不住泪流满面。姐妹俩正伤心难过的时候,周宣跑来劝慰她们:“两位嫂子别太伤心了,要振作起来。我最近做了些不好的梦,梦见旗竿上的弓断了,不知道是吉是凶?”韩爱姐说:“恐怕老爷那边出事了。”她们正犹豫不决,忽见家人周仁披麻戴孝,慌慌张张跑来报丧:“出大事了!老爷在五月初七日边关阵亡了!大奶奶、二奶奶,灵车已经来了!”周宣慌忙打扫前厅,安置灵柩,摆好祭祀用品,全家老小哭成一片,同时举行七天法事,僧道念经超度。金哥、玉姐也披麻戴孝,前来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择日出殡,将周统制安葬在祖坟。这些细节就不多说了。

周宣带着六岁的金哥,上书朝廷请求朝廷赐予祭葬,并继承祖业。朝廷批准了请求,兵部复奏:已故统制周秀,为国捐躯,忠勇可嘉,特遣官祭祀,追封都督之职,其子按例抚养,并可继承祖业。

春梅在家休养期间,却更加放纵淫欲,经常把周义留在香闺里,整日厮混。日夜寻欢作乐,过度纵欲,最终得了痨病。她天天吃药,减少饮食,精神萎靡,身体消瘦如柴,却依然沉迷于淫乐。一天,过了她的生日,正是六月酷暑,她早上睡到很晚才起,没想到搂着周义在床上行房事后,突然鼻口冒凉气,淫液流了一地,便呜呼哀哉,死在了周义身上,年仅二十九岁。周义见春梅死了,吓得魂飞魄散,偷偷从箱子里偷了一些金银细软,逃跑了。丫鬟和奶妈不敢隐瞒,将此事告诉了周宣。周宣把老家人周忠关了起来,派人追捕周义。巧的是,周义刚到他情妇家投宿,就被抓住了。周宣知道事情的真相后,担心此事败露,会影响金哥日后继承官职,便把他拉到前厅,不由分说,打了四十大棍,当场打死。金哥和孙二娘看着这一切。之后,周宣将春梅葬在了祖坟,与周统制合葬。房里的两个奶妈和海棠、月桂都被打发出去另寻出路了。只有葛翠屏和韩爱姐,再三劝说,也不肯离开。

一天,金兵攻破东京汴梁,太上皇和靖康帝都被俘虏到北方去了。中原地区群龙无首,到处一片混乱,战火连绵,百姓逃亡。黎民百姓遭受涂炭之苦,家破人亡。金兵已经杀到了山东,老百姓四处逃散,哭声震天,父子分离。葛翠屏被娘家人接走,各自逃命去了。只剩下韩爱姐孤身一人,无处依靠,收拾好简单的行李,穿着破旧的衣服,离开了清河县,前往临清寻找父母。到了临清谢家店,店已经关门,主人也逃走了。没想到她碰到了陈三儿,陈三儿说:“你父母去年跟着何老爷去江南湖州了。”

韩爱姐一路抱着月琴,唱着小曲,寻找父母。她沿途饥一顿饱一顿,晚上睡觉白天赶路,像丧家之犬一样慌忙,像漏网之鱼一样仓皇。她的鞋子又小,一路饱经风霜。走了几天,到了徐州,天色已晚,她投宿在一个偏僻的村子里。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婆婆正在灶上舂米做饭。韩爱姐上前行礼,说道:“我来自清河县,因为战乱,去江南投奔亲戚,天色已晚,想借宿您家一晚,明天就走,住宿费不会少您的。”老婆婆见这个女子不像一般的贫苦人家,举止优雅,容貌不俗,便说:“既然要投宿,姑娘请上炕坐,等老身做饭,一会儿还有几个挑河的汉子来吃饭。”老婆婆在土炕上生火做饭,很快就做了一大锅糙米饭,又切了两大盘生菜,撒上盐。只见几个蓬头垢面的汉子,穿着破烂的衣服,脚上沾满泥土,进来放下工具,问道:“老娘,饭做好了吗?”老婆婆说:“你们自己盛着吃吧。”

大家各自盛饭吃了起来。这时,一个大概四十四五岁的男人,紫红色的脸,头发泛黄,走到婆婆跟前问道:“炕上坐的是什么人?”婆婆回答说:“这位女士是清河县人,要去江南找父母,天晚了就在这儿借宿。” 那人又问:“娘子,你贵姓?”韩爱姐答道:“奴家姓韩,我父亲叫韩道国。” 那人走上前拉住她问道:“姐姐,你不是我的侄女韩爱姐吗?”韩爱姐说:“您看起来倒像我叔叔韩二。” 两人抱头痛哭起来。然后,那人问:“你父母在哪里?你在东京,怎么跑到这儿来了?”韩爱姐就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讲了一遍,从头到尾,没有遗漏。“我嫁给了守备府的人,丈夫去世后,我就守寡至今。我父母跟着何官人去了湖州。我想去找他们,可是路上太乱了,没有人带我,我就只能自己一路乞讨,想办法活下去,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叔叔。”韩二说:“自从你父母去东京后,我就没啥营生了,把房子都卖了,在这里挑河做夫子,每天就为了混口饭吃。既然这样,我跟你一起去湖州,找你父母。”韩爱姐说:“要是叔叔能一起去,那就太好了!” 韩二也给自己盛了一碗饭,和韩爱姐一起吃。韩爱姐尝了一口,发现是粗饭,咽不下去,只吃了一半就停了。 晚上,大家休息了。

第二天早上,夫子们都走了,韩二付了婆婆的房钱,带着韩爱姐离开了,踏上了前往江南的路。韩爱姐本来就娇嫩,鞋子又小,身上只带着一些首饰和梳子,这些东西也成了她路上的盘缠。他们到了淮安,上了船,一路向江南湖州驶去,这可不是一两天就能到的。好不容易找到了湖州何官人家,见到了父母,一家团聚了。没想到何官人已经去世了,家里也没有妻子儿女,只有王六儿一个人,带着一个六岁的女儿,还有几亩水田。没过多久,韩道国也去世了。王六儿和韩二以前就认识,于是两人结为夫妻,一起种田过日子。湖州有一些富家子弟,见韩爱姐长得漂亮,都来求亲。韩二再三劝她嫁人,但韩爱姐却剪掉头发,弄瞎眼睛,出家做了尼姑,发誓不再嫁人。后来,她在三十一岁的时候,无疾而终。

正是:

贞骨未归三尺土,怨魂先彻九重天。

后来,韩二和王六儿成了夫妻,继承了何官人的家业和田地。

金兵攻破东昌府后,很快逼近清河县。官吏们纷纷逃亡,城门紧闭,百姓四处逃窜,父子分离,到处都是逃难的人。到处都是浓烟,黄沙遮天蔽日,强盗土匪互相残杀,各方势力争斗不休,到处都是战旗,哭喊声震天动地,金兵像蚂蚁和蜜蜂一样涌来,刀枪林立,到处都是死尸,刀剑残骸,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十室九空,哪里还有往日的景象。

正是:得多少宫人红袖哭,王子白衣行。

吴月娘看到金兵来了,家家户户都关门逃窜,她也收拾了一些金银珠宝,带在身边。吴大舅已经去世了,她带着吴三舅、玳安、小玉和十五岁的孝哥儿,把家门锁好,准备前往济南府投奔云理守,一来躲避战乱,二来为孝哥儿完婚。一路上,到处都是慌乱逃窜的人群,个个惊恐万分。可怜的吴月娘,穿着简单的衣服,和吴三舅、玳安、小玉、孝哥儿五个人,混在人群中,逃出了城门,来到郊外,继续逃亡。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他们遇到一个和尚,穿着紫褐色的袈裟,手里拿着九环锡杖,脚上穿着芒鞋,肩上背着一个布袋,袋子里装着经书,他大步流星地迎上来,向吴月娘问好,大声喊道:“吴氏娘子,你去哪里?你还欠我一个徒弟呢!”吴月娘吓了一跳,说道:“师父,您要我做什么徒弟?”和尚又说:“娘子,别装糊涂,你还记得十年前,在岱岳东峰,被殷天锡赶到我的山洞里借宿吗?我就是那个雪洞里的老和尚,法号普静。你答应过给我做徒弟,怎么不给我?”吴三舅说:“师父是出家人,怎么能这样?现在战乱四起,大家都在逃命,她还有孩子,将来还要传宗接代,她怎么可能出家?”和尚说:“你真不让我带走她?”吴三舅说:“师父,别说了,耽误了我们的逃命。后面金兵可能就要追来了,我们一刻都不能耽误。”和尚说:“既然你不给我徒弟,天色已晚,你们也走不出去了。金兵来了也不会到这儿,你们先跟我到寺里住一晚,明天再走吧。”吴月娘问:“师父,是哪座寺庙?”和尚指着路边说:“那就是。”和尚带着他们来到永福寺。吴月娘认出这是永福寺,她以前来过这里。

到了寺里,大部分僧人都已经离开了,只有几个和尚在后面打坐。佛前点着一盏琉璃灯,香炉里还燃着香。天色已经晚了,当晚,吴月娘、吴三舅、玳安、小玉和孝哥儿五个人,住在寺庙方丈的房间里。小和尚安排了一些饭菜给他们吃。普静和尚在禅堂里打坐念经。月娘、孝哥儿和小玉睡在床上,吴三舅和玳安睡在一起。大家都累了,很快就睡着了,只有小玉没睡着,起来透过门缝看普静和尚念经。大约到了三更天,只见风声瑟瑟,月光朦胧,万籁俱寂。佛前的灯火昏暗不明。普静和尚看到天下战乱,百姓遭难,死伤无数,心中悲悯,于是诵经超度亡灵,化解冤仇。念了几十遍解冤经咒后,阴风阵阵,寒气袭人。几十个面目焦黑、蓬头垢面的人,有的断手断臂,有的腹破心掏,有的无头跛足,有的戴着枷锁,都来聆听禅师的经咒,列在两旁。禅师说:“你们这些众生,冤冤相报,不肯解脱,何时才能了结?你们应该仔细听我的话,随缘而去吧。偈曰:

劝尔莫结冤,冤深难解结。一日结成冤,千日解不彻。

若将冤解冤,如汤去泼雪。我见结冤人,尽被冤磨折。

我今此忏悔,各把性悟彻。照见本来心,冤愆自然雪。

那和尚念完经,说:“靠着这经文的功德,能超度你们的罪业。你们各自去投胎吧,别再结冤仇了!”

那些鬼魂都谢过他,然后离开了。小玉偷偷地看,一个都不认识。过了一会儿,一个高大的汉子走了进来,足足七尺高,长得非常魁梧,穿着全套盔甲,胸前插着一支箭。他自称是“统制周秀,因为和敌军作战,战死了,现在托法师的功德,要去东京投胎,做沈镜的次子,名字叫沈守善。” 还没说完,又进来一个人,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说是清河县富户西门庆,“我因为溺水而死,现在托法师的功德,要去东京城里投胎,做富户沈通的次子沈越。” 小玉认出那是她爹,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接着又进来一个人,提着自己的头,浑身是血,说是陈敬济,“我被张胜杀了,托法师的经文功德,要去东京城里,做王家的儿子。” 然后又进来一个女人,也提着自己的头,胸前全是血,她说:“我是武大郎的妻子,西门庆的小妾潘金莲。我被仇人武松杀了,托法师的功德,要去东京城里黎家投胎做女儿。” 接下来又是一个矮个子男人,脸色青紫,说是武植,“我被王婆唆使潘金莲下毒害死了,托法师的功德,要去徐州乡下范家投胎做儿子。” 然后又是一个脸色蜡黄,浑身血淋淋的女人,她说:“我叫李桂兰,是花子虚的妻子,西门庆的小妾,因为血崩而死。托法师的功德,要去东京城里袁指挥家投胎做女儿。” 接下来是一个男人,说是花子虚,“我被妻子气死了,托法师的功德,要去东京郑千户家投胎做儿子。” 然后又是一个女人,脖子上缠着脚带,说是西门庆家仆人来旺的妻子宋氏,“我上吊自杀了,托法师的功德,要去东京朱家投胎做女儿。” 接下来是一个脸色蜡黄的女人,说是周统制妻子庞春梅,“我因为肺痨死了,托法师的功德,要去东京孔家投胎做女儿。” 然后又是一个赤裸着上身,披头散发,浑身伤痕累累的男人,说是被打死的张胜,“托法师的功德,要去东京大兴卫贫民高家投胎做儿子。” 然后又是一个女人,脖子上缠着绳子,说是西门庆的小妾孙雪娥,不幸上吊自杀了,“托法师的功德,要去东京城外贫民姚家投胎做女儿。” 然后又是一个年纪小的女孩,脖子上缠着脚带,说是“西门庆的女儿,陈敬济的妻子,西门大姐,不幸也上吊自杀了,托法师的功德,要去东京城外,做番役钟贵的女儿。” 然后又是一个小男孩,说是周义,“也被打死了,托法师的功德,要去东京城外高家投胎做儿子,名字叫高留住。” 说完这些话,他们就都消失了。小玉吓得浑身发抖。原来这个和尚,只是在跟这些鬼说话。

小玉正想回床上告诉吴月娘,却发现月娘睡得很熟。吴月娘带着吴二舅,还有其他家人,带着一百颗胡珠和一把宝石绦环,前往济南府投奔亲家云理守。他们一路来到济南府,找到云参将的营寨,通报进去。云参将听说月娘来投奔他了,非常高兴。寒暄过后,原来云参将最近死了妻子,便请邻居王婆来陪着月娘。后堂摆了丰盛的酒席款待月娘,吴二舅和玳安则在另一处被招待。谈到避难投奔亲戚的事,月娘把带来的胡珠和宝石绦环交给云理守,算是见面礼。云理守收下了,却没提投奔的事。晚上,云理守又让王婆陪着月娘休息。王婆受云理守指使,试探月娘的意思,说:“云理守虽然是武官,但他也是个读书人,从你丈夫去世时,他就对你留心了。他妻子去世后一直独居至今。现在他守着这座山城,虽然官职不大,但管着军队和百姓,生杀予夺都在他掌握之中。如果你不嫌弃,愿意和他结为夫妻,从此过上好日子,你的儿子也能找到好人家。等到天下太平了,再回家也不迟。” 月娘听了,大吃一惊,半天说不出话来。王婆把这些话都告诉了云理守。

第二天晚上,云理守在后堂设宴款待月娘。月娘只知道他是来为孝哥儿完婚的,连忙来到席前坐下。云理守说道:“嫂嫂有所不知,我虽然在山城,但管着很多人马,有很多钱财、衣服和金银珠宝,只是缺少一个女主人。我一直想着你,就像口渴的人想喝水,就像热的人想凉快一样。没想到今天你来了,这是天赐良缘,我们俩正好成一对,在这里快活一辈子,有什么不好的呢?” 月娘听了,心里非常生气,骂道:“云理守,你真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我丈夫待你不薄,你竟然说出这种下流话!” 云理守笑着走上前,搂住月娘,央求道:“娘子,你为什么跑到我这里来?自古以来上门买卖好做,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见到你,魂都被你勾走了。不管怎样,我们成亲吧。” 说着,拿过酒来和月娘一起喝。月娘说:“你让我先见见我弟弟,我跟他说几句话。” 云理守笑道:“你弟弟和玳安已经被我杀了。” 立刻吩咐手下:“把那东西拿来,给娘子看看。” 不一会儿,在灯光下,血淋淋地提来了吴二舅和玳安的头颅。月娘吓得脸色惨白,哭倒在地上。云理守上前把她抱起:“娘子别伤心,你弟弟已经死了,你就做我的妻子吧。我可是个总兵官,也不会委屈了你。” 月娘心想:“这个贼人害死了我的兄弟家人,我要是不从,我的命也保不住了。”于是强忍悲痛,说道:“你必须答应我的条件,我才会嫁给你。” 云理守说:“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月娘说:“你先让我儿子和你女儿完婚,我再嫁给你。” 云理守说:“没问题。” 立刻叫来云小姐,和孝哥儿拜堂成亲,喝交杯酒,结同心结,正式成为夫妻。然后云理守就强迫月娘和他同房。月娘坚决反抗,云理守勃然大怒,骂道:“贱妇!你骗我和你儿子成亲,还敢说我杀不了你儿子吗?” 他拿起床头的剑,一剑刺下去,鲜血溅了数步远。

三尺利刀着项上,满腔鲜血湿模煳。

月娘做了个噩梦,梦到孝哥儿死了,吓得一身冷汗,直呼“怪哉”。小玉问她怎么了,月娘把梦说了。小玉说她没睡,从门缝看到和尚跟鬼说话了一夜,还说她爹、五娘、六娘、陈姐夫、周守备、孙雪娥、来旺媳妇儿和大姐都来过,后来各自散去了。月娘说,寺后埋着那些人,夜深人静的时候,冤死的鬼魂当然会来啊!

天快亮了,月娘洗漱后去禅堂拜佛。普静师傅突然大喊:“吴太太,你开悟了吗?”月娘跪下说自己梦里已经开悟了。师傅说既然开悟了,那就不用再执着了,儿子出家也没什么不好,省得全家都死。这孩子有缘遇到自己,都是她平时积德行善的结果,不然早就骨肉分离了。当初她丈夫西门庆作恶多端,这孩子转世投胎到她家,本来是要败光西门庆的家产,临死还要被杀头。现在自己度化了他,让他做了和尚。“一子出家,九祖升天”,她丈夫的罪孽也能抵消,得以超生。

师傅带月娘进屋,只见孝哥儿还在睡觉。师傅用禅杖点了孝哥儿一下,孝哥儿翻了个身,变成了戴着枷锁的西门庆!师傅又点了一下,孝哥儿又变回来了。月娘哭着明白了,孝哥儿就是西门庆转世。

孝哥儿醒了,月娘问他怎么出家了。在佛前,给他剃度。月娘抱着儿子痛哭,好不容易养大儿子,十五岁了,却要出家。吴二舅、小玉、玳安也很伤心。普静师傅给孝哥儿取法名“明悟”,然后准备离开,告诉月娘不用再等了,金兵快退了,天下很快就会太平,她们可以回家了。月娘问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儿子,哭着问师傅。师傅说:“别哭了,那边又来一位师傅了!”说完,就化成一阵清风消失了。 诗曰:三降尘寰人不识,倏然飞过岱东峰。

普静师傅走了,月娘和其他人留在永福寺住了十天。果然,张邦昌在东京称帝,徽宗、钦宗被俘,康王在建康登基,成了高宗皇帝。宗泽被任命为大将,收复了山东、河北。天下分为两朝,但最终太平了。月娘回家后,发现家产都没丢。她把玳安改名为西门庆,继承家业,人称“西门小员外”,孝顺地供养月娘直到她七十岁寿终正寝。这都是她平时行善积德的结果。诗曰:

阀阅遗书思惘然,谁知天道有循环。西门豪横难存嗣,敬济颠狂定被歼。

楼月善良终有寿,瓶梅淫佚早归泉。可怪金莲遭恶报,遗臭千年作话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