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词写得真好!意思是说,美酒千金一斗,更要对花痛饮。这酒杯怎能放下?我要跳舞来酬谢花,虽然花儿不说话,却好像懂得人的情意似的。不醉不归,你看花枝上,已经飘落一片花瓣,月亮也因此失色不少。花落了明年还会再开,可惜的是人的青春容颜。
话说王婆、李瓶儿和吴月娘商量着明天去观音庵做道场。月娘拿了一些祭祀用品给王婆,又叫陈敬济去吩咐说:“明天你丈母娘去观音庵拜佛保佑官人,你早点去拜拜。”敬济推脱说:“我爹明天要去郊外花园喝酒,店里要我看着,让别人去吧。”其实敬济听说应伯爵请了西门庆,就想趁机和潘金莲私会,所以才找借口推辞。月娘见他说要照看生意,也就没勉强他,让他出去了,然后让书童去拜佛。事情都安排好了,就等着明天去庵里做道场。
西门庆和应伯爵、常峙节聊了很久,琴童来回话:“唱戏的都叫来了,吴银儿生病来不了,韩金钏儿答应了,明天一早就来。”西门庆说:“吴银儿病了,那就再叫个董娇儿吧。”常峙节说:“郊外喝酒,有一个就够了,不用再叫了。”说完,大家都各自散了。
第二天一大早,西门庆洗漱完毕,月娘安排好早饭,他就坐轿子去观音庵做道场。书童和玳安跟着一起去了。王婆在庵门外迎接,西门庆进庵后,朝北面拜佛。只见庵里:
金仙建化,启第一之真乘;玉偈演音,集三千之妙利。宝花座上,装成庄严世界;惠日光中,现出欢喜慈悲。香烟缭绕,直透九霄;仙鹤盘旋,飞来秪树。访问缘由,果然稀罕;但思福果,那惜金钱!正是:办个至诚心,何处皇天难感;愿将大佛事,保祈殇子彭篯。
王婆念完经文,西门庆起身换了衣服。王婆端来茶水,又拿出点心饼干之类的放在桌上。西门庆没吃点心,只喝了口茶,就坐轿子回去了,留下书童继续拜佛。诗曰:
愿心酬毕喜匆匆,感谢灵神保佑功。更愿皈依莲座下,却教关煞永亨通。
回到家,太阳才升到半空中,应伯爵和常峙节就来请他出去。西门庆笑着说:“哪有请人吃早饭的?我今天虽然没事,也得下午再去。”应伯爵说:“原来大哥不知道,城外二十里有个内相花园,非常华丽,而且幽深,两三天也玩不遍呢!所以要早点去,才能玩个痛快。”常峙节说:“既然大哥今天没事,应哥又早早地来请,那就去吧。”西门庆说:“既然这样,常二哥和应二哥先走,我坐轿子随后就到。”应伯爵说:“就等着大哥呢!”说完,两人出门,叫轿夫先去了,又回到院里,等着韩金钏儿一起坐轿子去。应伯爵前一天已经派人到花园里准备好了,杀鸡宰鹅,摆好了酒席,还叫了两个戏子一起去。
西门庆见他们三个走了好一会儿,才坐轿子出门,慢慢地靠近花园。抬头一看,只见:
千树浓阴,一湾流水。粉墙藏不谢之花,华屋掩长春之景。武陵桃放,渔人何处识迷津?庾岭梅开,词客此中寻好句。端的是天上蓬莱,人间阆苑。
西门庆赞叹不已:“好景色!”下轿走进园子。应伯爵和常峙节出来迎接,在园亭里坐着。韩金钏儿先磕头,然后是两个戏子磕头。喝了茶,伯爵就要上酒,西门庆说:“等等,你们先陪我去看看景色。”说着起身,拉着韩金钏的手一起走。伯爵领着他们,慢慢地走过回廊,绕过垂柳边的一架荼蘼花,穿过太湖石、松凤亭,来到奇字亭。亭后是绕屋种植的三十棵梅花,中间是探梅阁。阁上有很多名人的题字,西门庆仔细观赏。又经过牡丹台,台上摆着几十种奇异的牡丹。再往北是竹园,园子左边有听竹馆、凤来亭,匾额都是名家的手迹;右边是金鱼池,池上有乐水亭,站在朱红色的栏杆边俯瞰金鱼,就像一片锦缎漂浮在水面上。西门庆看得正高兴,伯爵催促他,又带他登上一个高楼,上面写着“听月楼”。楼上也有名人的题诗对联,都是用名贵的材料镶嵌的。下了楼,往东是一座大山,山上有八仙洞,又深又广阔。洞里有石棋盘,墙壁上有铁笛铜箫,就像仙境一样。出了洞,登上山顶远眺,整个花园的美景都尽收眼底。
西门庆走了半天,常峙节说:“恐怕大哥累了,先到园亭里休息一下,再走也不迟。”西门庆说:“走得再多,也还是走不够,可是实在走不动了。多亏了那些抬轿子的,一天能走一百多里路。”大家都笑了,让到园亭里坐下,西门庆坐在上位,常峙节坐东,应伯爵坐西,韩金钏儿坐在西门庆旁边。大家斟酒劝酒,西门庆说:“今天多有打扰,真是不好意思!”伯爵说:“一杯薄酒,大哥说什么话!”三个人喝了几杯,两个戏子就上场表演了。西门庆看着那戏子,只见她:
粉块捏成白面,胭脂点就朱唇。绿糁糁披几寸青丝,香馥馥着满身罗绮。秋波一转,凭他铁石心肠。檀板轻敲,遮莫金声玉振。正是但得倾城与倾国,不论南方与北方。
两个唱戏的小伙子走过来,拿着鼓和板子,唱了一段时兴的曲子,歌名是《群芳绽锦鲜》。唱得可真好听,声音婉转动听,简直是天籁之音,西门庆听得赞不绝口。常峙节说:“真没想到他是男的,要是女的,那可就更值钱了。”西门庆说:“要是女的,我早就让他坐着了,哪还让他站着唱啊!”伯爵说:“哥,我本来就是个说唱的,说话也比较在行。”大家都笑了起来。三个人又喝了几杯,伯爵拿过酒令盆,斟满一大杯酒,要西门庆行令。西门庆说:“这个就算了吧。”伯爵非要他行令,西门庆说:“我要玩个‘风花雪月’的酒令,第一是我,第二是常二哥,第三是主人,第四是钏姐。能说出来的就只喝这一杯,说不出就罚一杯,还得讲十个笑话。笑话讲得好就算了,讲不好,还得从头再来。现在我先来了。”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云淡风轻近午天。——该常二哥了。”常峙节接过酒喝了,说道:“傍花随柳过前川。——该主人家了。”应伯爵喝了酒,半天说不出话来。西门庆说:“应二哥,你该受罚了。”伯爵说:“让我想想。”他又犹豫了一会儿,被西门庆催得急了,才说:“泄漏春光有几分。”西门庆哈哈大笑:“好家伙,说错字了!说不出话该罚一杯,说错字又该罚一杯,一共两杯!”伯爵笑道:“我不信,有两个‘雪’字,就该罚两杯?”大家都笑了,催他讲笑话。伯爵说道:“有个秀才去京城,船停在长江边。晚上,他叫船夫:‘找个别的地方停吧,这里有贼。’船夫说:‘你怎么知道有贼?’秀才说:‘那碑上写的不是‘江心贼’吗?’船夫笑道:‘那是‘江心赋’,你认错了吧?’秀才说:‘就算它是赋,也像有贼的样子。’”西门庆笑道:“这秀才也认识字?”常峙节说:“应二哥该罚十杯!”伯爵吓了一跳:“怎么要罚十杯?”常峙节说:“你自己想想吧。”原来西门庆是山东首富,却被伯爵说成“贼”,能不生气吗?西门庆一开始没在意,被常峙节这么一说才反应过来。伯爵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罚自己喝了两杯酒,想大事化小。西门庆笑道:“不该罚,一杯也不强求你;该罚的时候,可饶不了你。”伯爵一脸不安。
又喝了几杯,伯爵看着常峙节说:“你话太多了!”西门庆说:“再说一个!”伯爵说:“现在不敢说了。”西门庆说:“随便说说,别顾忌那么多,说来听听。”伯爵这才放心,又说:“孔子西边打猎得到麟,没见到,在家哭个不停。弟子怕他哭坏了,找来一头牛,身上挂满了铜钱哄他。孔子一看就识破了,说:‘这分明是有钱的牛,怎么就成了麟!’”说完,赶紧捂着嘴跪下说:“小人该死,真是无心之过。”西门庆笑着说:“你这傻瓜,还不起来。”金钏儿在一旁笑道:“应花子,你平时说话就爱得罪人,今天又说错了。大爹,别理他。”这话把伯爵惹急了,他站起来打了金钏儿一下,说道:“你这小妖精,还敢插嘴!”没想到这一巴掌打重了,金钏儿疼得不行,又不敢哭,委屈地皱着眉头,想发脾气。西门庆笑着骂道:“你这蠢货,像个人样吗?嘲笑我,还打人,该怎么罚?”伯爵一边笑着,一边搂着金钏儿说:“我的儿,谁把你惯得这么娇气?轻轻一碰就想哭,亏你受得了那些厉害的男人!”金钏儿揉着头,瞪了他一眼,骂道:“你这个坏东西,你懂什么?别胡说!敢情你家妈妈也是被那些厉害的男人欺负的?”伯爵笑着说:“我怎么不懂?大爹他可是有名的‘潘驴邓小闲’,一样不少,你骗不过他的!”他又说:“哥,我还有一个笑话,给大家乐呵乐呵:有个小娘子,因为那里太松了,有人教她:‘你放一块明矾进去,就能紧了。’那小娘子真的照做了。没想到明矾又涩又疼,难受极了,委屈地站在门口。一个路过的人看见了,说:‘这小妖精,像在模仿霸王别姬呢!’那小娘子正生气,听见了,就骂道:‘你这傻瓜,我连樊哙都模仿不了,谁在这里模仿霸王别姬呢!’”说完,大家哈哈大笑,连金钏儿也笑了。
一会儿,伯爵喝完酒,就给西门庆敬酒,让他继续行令。西门庆说:“该钏姐了。”金钏儿不肯。常峙节说:“当然还是哥了。”西门庆喝了酒,说:“月殿云梯拜洞仙。”行完令,西门庆起身换衣服散步。伯爵一边让人添酒加菜,一边回头却不见了韩金钏儿。伯爵四处张望,只见她走到山坡那边蔷薇架下,正蹲着尿尿。伯爵看见了,赶紧折了一枝花枝,轻轻走过去,蹲在她后面,伸手去逗弄她的花心。韩金钏儿吓了一跳,尿还没尿完就站了起来,裤子都湿了。没想到常峙节从后面走过来,用力把伯爵推了一把,伯爵扑通一声向前倒了下去,差点儿溅了一脸尿。伯爵爬起来,笑着骂着追着打,西门庆站在松树荫下看着,笑得不行。连韩金钏儿也笑得直不起腰来,说:“应花子,真是报应啊!”于是大家重新入席喝酒。西门庆说:“你这蠢货,刚才嘲笑我们,现在你也说个你的糗事。”伯爵连忙说:“有有有,有个财主放屁,跟班说:‘不臭。’财主慌忙说:‘屁不臭,那就不好了,快请医生!’跟班说:‘让我闻闻是什么味道。’他假装闻了闻,咂了咂嘴,说:‘回味有点臭,但还可以。’”大家都笑了。常峙节说:“你自己得罪了哥哥,怎么还说我的糗事?”大家又笑了一阵。伯爵又让常峙节和西门庆猜拳喝酒。韩金钏儿又弹唱着敬酒。大家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陈敬济听说西门庆出门了,赶紧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心里痒痒地想跟潘金莲偷情,但又不敢轻举妄动,就在雪洞那儿偷偷看着,盼着潘金莲来后花园。等了半天没见着人,他忍不住直接冲到金莲房间,还好没人看见。走到门口,就听到金莲小声哼着:“莫不你才得些儿便将人忘记。” 他知道金莲心里有他,就赶紧接话:“我哪敢忘记你!” 冲进去一把抱住金莲说:“我的宝贝,昨天丈母娘叫我上观音庵拜佛,我心里牵挂着你,推脱没去。今天爹出门喝酒了,我一大早就守在雪洞里等着你,望眼欲穿都没看到你。所以,我豁出去了才偷偷溜进来的。” 金莲说:“小声点儿,别乱说话!隔墙有耳,这里说话不安全。”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小玉拿着块白绢,慢慢地朝房间走来,又突然转身走了。金莲心想:“这丫头怎么回事,要进来又跑回去,肯定是忘了什么东西。” 她知道小玉还会再来,赶紧对陈敬济说:“你快走吧,这事儿搞砸了。” 陈敬济没办法,赶紧溜了。 原来,是月娘让金莲绣个裙拖送给别人,小玉忘了拿花样,所以又跑回去了。这也算是金莲的运气,没让她出丑。等小玉拿着花样进来的时候,陈敬济早就跑远了。金莲接过绢子,手还在发抖呢。
西门庆那边呢,他和应伯爵、常峙节三个喝得烂醉,才起身。伯爵极力挽留,跪着求他说:“大哥,您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实在留不住您啊!” 西门庆笑着说:“胡说八道,谁还记得你的话!” 伯爵拿了个大碗,满满倒了一碗酒递给西门庆,西门庆喝了。常峙节又端上些水果,西门庆也吃了,然后谢过伯爵起身。给了金钏儿一两银子,又让玳安赏了歌童三钱银子,吩咐道:“我喝完酒,让人叫你们过来。”说完,就上了轿子走了,两个小厮跟着。伯爵让人收拾东西,打发走了歌童,骑马和金钏儿的轿子一起进城去了,这里就不说了。
西门庆回家的时候,天都黑了,直接去李瓶儿的房间休息了。第二天,李瓶儿对西门庆说:“自从生了孩子后,身体一直不舒服。早上照镜子,脸色都黄了,吃不下东西,走路也像腿脚不利索似的。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孩子丢了,谁来照顾?” 西门庆看到她哭,就说:“我去请任大夫来,给你看看脉,吃点药,保证就好了。” 于是叫书童写了张帖子,去请任大夫。书童领命去了。
西门庆回到客厅,看到应伯爵已经来了,在道谢寒暄之后,两人一起坐下聊天。没多久,书童来报说任医官到了,西门庆赶紧出去迎接,跟应伯爵互相介绍后,三人依次坐下。喝过茶后,任医官就问:“府上哪位身体不适?”西门庆说:“是第六个小妾,身子有点不舒服,麻烦老先生仔细看看。”任医官问:“是不是前几天刚生了孩子的那位?”西门庆说是。任医官说:“让我进去看看吧。”
西门庆陪着任医官来到李瓶儿的房间,在床边坐下。让丫鬟轻轻掀开帐子一角,先拿出李瓶儿的右手,用帕子包好放在桌上。任医官说:“先摸摸脉搏。”摸完脉后,又用三根手指按在脉搏上,仔细诊脉,过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手。李瓶儿慢慢地往帐子里缩了缩。一会儿工夫,又把李瓶儿的左手用帕子包好拿出来,放在桌上,任医官也仔细诊了脉。诊完脉后,任医官对西门庆说:“老夫人的脉我已经诊过了,我想再看看她的气色。”西门庆说:“都是熟人,尽管看。”就让丫鬟掀开帐子。任医官一看,只见李瓶儿脸色红润,眉头微蹙,十分好看。
任医官只看了一眼,就对西门庆说:“夫人的气色我已经看到了,看起来问题不大,不过还需要了解一下病因,才能进行望闻问切的全套诊断。”西门庆就叫来了奶妈如意。如意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走过来,向任医官行礼,然后详细地描述了李瓶儿口干舌燥、睡不安稳的症状。任医官起身行礼说:“老先生,如果只是这样,我保证没问题。一般平民百姓,体格粗壮,气血旺盛,用药可以随意些,即使差一点也没关系。但像您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夫人又如此柔弱,怎么能容忍一点差错!用药稍有不慎,就会祸及全身。所以望闻问切,一样都不能少。前几天,王吏部的夫人也有些类似的病症,我给她诊脉、问病因、看气色,心里就明白得很了。回家查阅古方,结合自己的经验,对症下药,虚则补之,实则泻之,不出三四剂药,病就好了。吏部尚书非常感激,赏赐了不少钱财,夫人也额外给了我谢礼,吏部尚书还送给我一个匾额,敲锣打鼓地送来。匾额上写着‘儒医神术’四个大字。最近,也有几个朋友来看,说这是颜体字,字字都写得很好。我小时候也读过一些书,因为家务事耽搁了,就去学习医术。‘儒医’这两个字,我当之无愧!”
西门庆说:“既然没问题,那就太好了。老先生有所不知,家中虽然有好几个妾室,但只有这位最得我心。我年纪大了,最近才得了个儿子,全靠她抚养,可不能出任何差错!全靠老先生的神医妙术,用心为她调理,让她尽快好起来,我一定重谢。就算我们武职不如吏部尚书,也绝不敢怠慢。”任医官说:“老先生这么说,我实在不敢接受您的厚谢,药费我也不能收。”西门庆听了,笑着说:“我不是让你白看病的。最近有个笑话很好笑:有人说,‘猫得了癞子病,买乌药给它吃就好了。’旁边有人问:‘狗要是生病了,吃什么药?’那人回答说:‘吃白药,吃白药。’知道吗,白药是给狗吃的!”任医官拍手大笑:“真不知道是谁写的这个白方子?”又大笑了一阵。任医官说:“老先生既然这么说,那我只要一个匾额就行了。其他的谢礼我实在不敢收。”又笑了一阵,起身,大家一起回到客厅。
正是:
神方得自蓬莱监,脉诀传从少室君。凡为采芝骑白鹤,时缘度世访豪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