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蹴罢秋千,起来整顿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熘。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右调《点绛唇》
清明节快到了,西门庆接到伯爵的邀请,说是孙寡妇请大家去郊外玩。
话说,吴月娘在花园里搭了个秋千。这天西门庆不在家,月娘就带着姐妹们玩秋千,解解春困。先是她和孟玉楼玩了一会,然后让李娇儿和潘金莲玩。李娇儿说自己身子重,玩不了,就让李瓶儿和潘金莲玩。玩了一阵,玉楼喊六姐(潘金莲)过来,和她一起玩立秋千,还叮嘱她们别笑。两个人挽着彩绳,站在秋千板上。月娘让蕙莲和春梅在旁边看着。这场景真美啊:
红粉面对红粉面,玉酥肩并玉酥肩。两双玉腕挽复挽,四只金莲颠倒颠。
潘金莲在上面笑个不停,月娘说:“六姐你笑没关系,就是怕你一个不小心摔下来,那可不好玩了。”说着,秋千板一滑,潘金莲穿着高底鞋站不稳,只听“哗”的一声,她差点摔下来,还好抓住了秋千架子,不然连玉楼都要一起摔下来了。月娘说:“我就说让你别笑,你看,果然摔下来了。”然后跟李娇儿她们说:“这打秋千啊,最忌讳笑了,笑多了腿软,容易摔。以前咱们在家的时候,隔壁周台官家花园里也搭了个秋千,三月的时候,周小姐和我们几个女孩一起玩,也是笑个不停,结果周小姐摔下来了,还骑在秋千板上,吓得够呛。后来嫁人后,人家说她不是个好姑娘,把她休了。所以以后打秋千,千万别笑。”潘金莲说:“孟三儿(孟玉楼)不行,我和李大姐(李瓶儿)玩立秋千。”月娘说:“你们俩小心点。”让玉箫和春梅在旁边帮忙推。正要开始,陈敬济来了,说:“你们在这儿玩秋千呢?”月娘说:“姐夫来得好,您来帮我们推秋千吧,丫头们力气小。”陈敬济二话不说,赶紧过去帮忙,先扶着潘金莲,说:“五娘站稳了,我来了。”秋千飞起来,像飞仙一样。李瓶儿一看秋千飞起来了,吓了一跳,在上面喊:“不好啦,姐夫也帮我推!”陈敬济说:“您老人家别急,慢慢来,您这儿喊那儿喊的,把我手脚都弄乱了。”然后他撩起李瓶儿的裙子,露出她大红色的底裤,轻轻一推。李瓶儿说:“姐夫,慢点!我腿软了!”陈敬济说:“您老人家原来是酒量不行啊!”潘金莲又说:“李大姐,我的裙子又缠住了!”两个人玩了一会就下来了。接着,春梅和西门庆的大姐玩了一会,然后玉箫和蕙莲玩立秋千。蕙莲稳稳地站在秋千板上,不用人推,秋千飞得很高,就像飞仙一样,真漂亮!月娘对玉楼和李瓶儿说:“你们看蕙莲,她多会玩啊!” 月娘她们玩秋千的事儿暂且不提。
来旺从杭州给蔡太师送生日衣服回来,船上装满了箱笼。他回到家,卸完行李,进了后院。看到雪娥在堂屋门口,他赶紧行礼。雪娥笑着说:“你回来了!一路辛苦了吧?好久不见,你都胖了。”来旺问爹娘在哪儿,雪娥说:“你爹被应伯爵他们请去郊外玩了,你娘和大姐在花园里玩秋千呢。”来旺说:“哦,他们玩秋千啊?”雪娥给他倒了杯茶,又问他媳妇呢。雪娥冷笑一声说:“你媳妇?还是老样子!她整天跟娘们一起下棋、打牌,哪有时间做家务!”正说着,小玉跑去花园告诉月娘。月娘出来了,来旺给她磕了头,说了些路上的情况,月娘赏了他两瓶酒。喝完酒,他媳妇宋蕙莲来了。月娘说:“你也辛苦了,去房间洗洗,好好休息一下,等你爹回来,再跟你爹说话。”来旺回房休息。蕙莲开了门,给他打水洗脸,收拾行李,说:“哎呀,你黑了,胖了!”又给他换了衣服,做饭给他吃。睡了一觉起来,已经是傍晚了。
西门庆回家了,来旺上前行礼,说:“蔡太师生日的布料和家里的衣服都准备好了,装了四箱,坐官船运回来了,就差雇人搬运了。”西门庆很高兴,给了他路费,让他明天把东西运进城,又赏了他五两银子做零花钱,还让他负责买东西。来旺私下里带了一些礼物,偷偷给了孙雪娥两条绫汗巾,两条绣花裤子,四盒杭州粉,二十个胭脂。雪娥悄悄告诉来旺:“你走这四个月,你媳妇和你家姐夫勾搭上了,玉箫牵线,金莲在屋里给他们做窝点,先是在山坡下,后来就在屋里,白天黑夜地鬼混,收受他的衣服、首饰、金银财宝,还让小厮出去买东西,一天花两三两银子。”来旺说:“怪不得箱子里有衣服首饰!我还以为是你娘给她的呢!”雪娥说:“你娘给的?那是你姐夫给的!”来旺把这些记在了心里。
天黑了,喝了几杯酒,回屋了。俗话说酒后吐真言,我打开箱子,看见一匹蓝缎子,花色真特别,就问我老婆:“这是哪儿来的缎子?谁给你的?老实交代!”老婆不知道怎么回事,故意笑着说:“你这坏家伙,问这个干嘛?后院见我没袄子穿,就给了我匹缎子,放在箱子里,还没来得及做呢。到底是谁给我的啊?”我骂道:“你这个淫妇!还装蒜!到底是谁给你的?”我又问:“这些首饰哪儿来的?”老婆说:“呸!你这坏东西,谁还没个爹妈啊,就算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也得有个窝吧?谁还没个亲戚朋友?这是我姨娘家借来的钗梳,谁给我的!”我给了她一拳,差点把她打倒,说:“你这个淫妇,还狡辩!有人亲眼看见你和那个没羞没臊的家伙鬼混!玉箫那丫头怎么牵线搭桥,送缎子给你,在前面花园里暗地里干,后来又跑到潘金莲那淫妇屋里明目张胆地干,整天没个正经!你这个淫妇,你还想让我戴绿帽子!”老婆哭了起来,说:“你这该死的坏东西!你干嘛回家打我?我做错什么了?你说话没个准儿,丢块砖头瓦块都要追根究底。是谁嚼舌根子,没事找事,唆使你来欺负我?我不是那种没靠山的人!就算要欺负死我,也得找个干净的地方。你去问问宋家的丫头,要是把她的脚稍微歪一点,把‘宋’字倒过来写!你这坏东西,没风就下雨。什么事都要讲证据!叫你杀谁你就杀谁?”我被她几句话问得说不出话来了。老婆又说:“这匹蓝缎子,我再跟你说一遍,是去年十一月三娘过生日,娘见我上身穿紫袄,下身穿着玉箫借我的裙子,说:‘媳妇打扮得这么不伦不类,像什么样子?’才给了我这匹缎子。谁有闲工夫做这个?谁不知道!你非要把我逼急了。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个好欺负的。明天我好好骂她一顿。就算豁出这条命,也要找出个说法!”我说:“既然没这回事,干嘛平白无故和人置气?快铺床睡觉。”老婆一边铺床一边说:“你这混蛋,喝了酒就胡来!平白无故让我受气。”把我推倒在床上,我鼾声如雷。各位看官听我说:世上那些养汉的婆娘,就算男人再精明,被她们几句花言巧语一哄,十个有九个都会上当。正所谓:东净里的砖头——又臭又硬。
宋蕙莲和来旺儿睡了一夜。第二天,她去后院问玉箫,是谁泄露了这事,却怎么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干生气。一天,月娘派小玉去找雪娥,到处都找不到。走到前面,看见雪娥从来旺儿房里出来,估计是和他老婆说话,没想到走到厨房,蕙莲正在切肉,过了很久,西门庆在前面陪着乔大户说话,因为扬州盐商王四峰被按抚使关进了监狱,许了二千两银子,请西门庆托蔡太师帮忙释放。刚送走大户,西门庆叫来旺,来旺就从他屋里跑出来了。诗云:
雪隐鹭莺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由此可见雪娥和来旺儿有染。
一天,来旺儿喝醉了,和几个家丁小厮在前面骂西门庆,说:“我都不在家,他竟然让玉箫那丫头拿了一匹蓝缎子,哄骗我老婆,在花园里和她鬼混,后来潘金莲还帮着他们!随便他们,别让我抓住把柄。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干脆把潘金莲也杀了算了,反正都是死。看我怎么收拾他们!潘金莲,当初在家毒死了她丈夫武大郎,她小叔武松来告状,多亏了谁替她在东京打点,把武松发配充军了?现在她逍遥自在,还挑拨我老婆养汉。我跟她有不共戴天之仇!俗话说,一不做二不休,到时候再说。豁出这条命,也要杀了他们!”来旺儿自己说话没注意,不知道草丛里有人,没想到被同行的家丁来兴听见了。来兴在家是西门庆派来采买东西管钱的,因为和来旺老婆勾搭,把采买的事抢了过去,让来旺管事。来兴和来旺关系不好,听见他这么说,就悄悄走到潘金莲房里告诉她。
金莲正和孟玉楼坐在一起,见来兴掀帘子进来,金莲问他:“你来干嘛?你爹今天去谁家喝酒了?”来兴说:“我爹今天和应二爹出门送殡去了。有件事得告诉您,心里装着就行,别说是小的说的。”金莲说:“什么事,尽管说,没事!”来兴说:“没什么大事,就是来旺儿,昨天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在前面大喊大叫,骂了一天。还找小厮打架,我躲到一边不管他,他还骂家里所有人,还骂我爹和五娘(指潘金莲)。”潘金莲问:“那混蛋骂我什么?”来兴说:“小的不敢说。三娘(指潘金莲)在这儿,也不是别人。那家伙说我爹趁他不在家,和他老婆鬼混,说五娘帮着他们,和他老婆明着睡,还说要杀我爹和五娘,说要血债血偿。还说五娘当初毒死了丈夫,多亏他去东京打点才救了五娘一命,说五娘恩将仇报,挑拨他老婆养汉。我赶紧来告诉五娘一声,小心别被他暗算。”玉楼听了,像掉进冰水里一样,吓了一跳。金莲听了,脸涨得通红,咬碎了银牙,骂道:“这该死的奴才!我和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主人要了他老婆,他怎么缠着我?我要让他在西门庆家一辈子当个没老婆的!我亏欠他什么救命之恩?”于是吩咐来兴:“你快走吧,你爹回来问你的时候,你就这么说。”来兴说:“五娘您说什么呢!我没说谎,一句一句都是真的。不管您爹怎么问,我都这么说。”说完,就走了。
玉楼问金莲:“他爹和那媳妇,真的有那事儿?”金莲说:“你问那不要脸的东西!什么好媳妇,居然被个奴才这样欺负!她在蔡通判家当丫鬟的时候,就和她大老婆一起偷汉子,事情败露才被赶出来,嫁给了蒋聪。她见过的男人多了去了,什么事儿不知道!那来旺,偷偷摸摸的,还用玉箫送缎子给他做衣服呢。整个冬天,我都知道,但没告诉你。那天,大姐去乔大户家喝酒,咱们都在院子里下棋,对吧?丫头说她爹回来了,咱们才散的。后来我走到后院,看见小玉在走廊那儿,我问她,她冲我摇头。我刚走到花园门口,就看见玉箫那家伙在角门那儿站着,原来是给他放风呢。我当时还不知道,就径直往花园里走。玉箫拦着我不让我进去,说她爹在里面。我骂了他几句。我怀疑他们俩有猫腻,进去一看,果然,他们在山洞里鬼混呢!媳妇儿看见我,脸都红了,赶紧跑出来了。她爹看见我,一脸尴尬,被我骂了几句不要脸。后来,媳妇儿跑到屋里,跪着求我,让我别告诉她婆婆。后来大年初一,她爹还想把那女人塞我屋里过夜,我和春梅一起骂了他几句,以后再也不许他靠近她一步!那不要脸的奴才,差点把我牵扯进去!这么个狐媚子,我还让她在我屋里胡来?就算是我自己,春梅那小姑娘,他也不敢碰!”玉楼说:“我还纳闷儿呢,那家伙整天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扭扭捏捏的,原来背地里干了这事儿!说起来,他爹也不该要他。那么多女人,非要找个在外边乱搞的?”金莲说:“反正咱们谁也别笑话谁,你要我的老公,我暗地里偷你的小老婆,咱们扯平!那小贱人,整天嚼舌根,今天教训了她,看她还敢不敢乱说!”玉楼对金莲说:“这事儿,咱们要不要告诉他爹?大姐也不管。万一那家伙真老实了,咱们不说,他爹也不知道,要是哪天被他暗算怎么办?六姐,你得想想办法。”金莲说:“除非他把我杀了,我才能放过他!”
平生不作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西门庆晚上回家,看见金莲头发凌乱,睡眼惺忪,哭得眼睛都肿了。问她怎么回事,金莲就把来旺喝醉酒,扬言要杀主子的事说了一遍:“来兴亲耳听见的,想想看,你背着我偷他老婆,他当然也背着你偷你家小老婆。你俩半斤八两!他杀你活该,关我什么事?还想连累我一起死!赶紧想个办法,夜长梦多,小心被他暗算!”西门庆问:“谁和他有染?”金莲说:“别问我,问小玉就知道了。”又说:“这奴才欺负我,不是一次两次了。说我以前怎么用药迷晕男人,你娶了我,亏他费尽心机救了我。他在外面到处乱说。要是我没生孩子,他这么说也就算了,要是我有了孩子,让他这么造谣,多难听?他敢说:‘你家娘以前不得志的时候,亏我救了她。’这话传到你脸上也丢人!就算你没脸没皮,我可不能忍,要这命干嘛?”西门庆听了金莲的话,走到前院,把来兴叫到没人的地方,问他事情的来龙去脉。这小厮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他又到后院,问了小玉,小玉说的和金莲一样:确实那天,亲眼看见雪娥从来旺的屋里出来,他媳妇不在家。西门庆大怒,把孙雪娥打了一顿,后来被月娘劝住了,没收了她的首饰衣服,让她去厨房帮忙,不许她见人。这事儿暂且不提。
西门庆在后院,让玉箫把宋蕙莲叫来,私下问她。蕙莲说:“哎呀,老爷,你别听他们胡说,他绝对没这回事。我敢发誓。他也就是喝了两杯酒,哪敢这么大胆,背地里骂你?还说纣王无道!他哪来的胆子?老爷,你别听信谣言。我问你,是谁说的?”西门庆被蕙莲说得哑口无言。追问之下,他说:“是来兴告诉我的。”蕙莲说:“来兴因为老爷让你当这个采购,说我们抢了他的生意,赚不到钱,所以怀恨在心,故意污蔑他,老爷你就信了?要是他真做了这事,我也饶不了他。老爷,听我的,别让他在家了,给他几两银子,让他远走他乡,做买卖去吧。他走了,咱们说话也方便些。”西门庆听了很高兴,说:“我的好娘子,你说得对。我正想让他去东京,托盐商王四峰,走蔡太师的路子,回来再让他押送寿礼,只是他刚从杭州回来,不好再派他做事。既然你这么说,我明天就把他打发走。回来后,我给他一千两银子,让他和管事一起去杭州经商,买卖绸缎丝线。你觉得怎么样?”蕙莲心里很高兴,说:“老爷这么做最好不过了。”正说着,西门庆见没人,就搂着她亲嘴。蕙莲主动吻他,两人热吻起来。蕙莲说:“老爷,你答应帮我编头发,怎么还不帮我编?这发髻什么时候才能戴上?总戴着头套算怎么回事?”西门庆说:“没事,明天我给你八两银子,去银匠那儿买根发簪。”西门庆又说:“你大娘问起来,怎么回答?”蕙莲说:“没事,我有办法应付她,就说是我姨娘家借来戴戴的,怕什么?”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各自散了。
第二天,西门庆坐在客厅里,叫来旺儿:“你收拾十套衣服行李,后天三月二十八动身,去东京给蔡太师送礼。回来后,我再派你去杭州做生意。”来旺一听,高兴坏了,答应一声,回房收拾行李,还去外面置办了一些送礼用的东西。
来兴儿打听到这事儿,赶紧跑去告诉潘金莲。金莲听说后,就去找西门庆,她知道西门庆在花园的卷棚里,过去一看,没见着西门庆,只看到陈敬济在那里包礼物。金莲就问:“你爹呢?你在包什么?”敬济说:“我爹刚才在这儿,去大娘那边给盐商王四峰送银子去了。我包的是去东京给蔡太师送的礼。”金莲又问:“打发谁去的?”敬济说:“我听我爹昨天吩咐来旺儿去的。”
金莲正要走,在花园小路上碰上了拿着银子回来的西门庆。金莲把西门庆叫进屋,问他:“明天打发谁去东京?”西门庆说:“来旺儿和吴主管两个人一起去。因为有盐商王四峰一千两银子的事,所以多派两个人去。”
潘金莲说:“随你吧,我说的话你都不听,却去听那些奴才和狐狸精的话。他们随便问问怎么回事,你就护着他们。那奴才早就图谋不轨了,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反正你把老婆丢给我,坑了你的银子,拐着弯儿去鬼混,看你还剩什么!你白丢了钱也就罢了,人家一千两银子,你怕赔不起他。我说这些话,你爱听不听。你老婆总是为他着想。就算你不贪图他的老婆,你留他在家里也不好,你打发他出去做买卖也不好。你留他在家里,整天提心吊胆的防着他。你打发他出去,他拿着你的本钱,首先你就管不了他。如果你真想要他这个奴才的老婆,不如先把这个奴才打发走,远远的。常言道:‘除恶务尽,斩草除根’。这样你也不用担心,你老婆也会死心塌地。”
潘金莲这一番话,说得西门庆醍醐灌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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