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与君形影分吴越,玉枕经年对离别。登台北望烟雨深,回身哭向天边月。

又:

夜深闷到戟门边,却绕行廊又独眠。闺中只是空相忆,魂归漠漠魄归泉。

西门庆听了潘金莲的话,又改变主意了。第二天,来旺儿收拾好行李等候差遣,可是到中午还没动静。西门庆出来了,把来旺儿叫到跟前说:“我晚上仔细想了想,你才从杭州回来没多久,又要让你去东京,太辛苦了,不如让来保替你去吧。你在家休息几天,我明天就帮你找个营生。”来旺儿哪敢说什么,只能答应了。西门庆把银子和信交给来保和吴主管,三月初八那天,他们就动身去东京了。

来旺儿回到房间,心里很生气,喝醉了酒,在房间里胡言乱语,还骂潘金莲,说要杀了西门庆。潘金莲骂了他几句:“你这个人,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小心隔墙有耳!喝醉了酒,还胡说八道!”把他打发去睡觉。第二天,来旺儿走到后院,跑到玉箫房间,把西门庆叫了出来。两人在厨房后墙下僻静的地方说话,玉箫在后门看着有没有人来。潘金莲埋怨地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你明明答应让他去的,怎么又变卦了?你这个人心肠太坏了,一会一个主意,跟个没主见的灯草拐棒似的,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你简直就是个骗子!我以后再也不相信你说的了!”西门庆笑着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本来是想让他去的,但是担心他在东京蔡太师府里不熟,所以让来保去了。把他留下来,在家找个营生给他做。”潘金莲问:“你给他找什么营生?”西门庆说:“我让他当个主管,在家门口开个酒店。”潘金莲听了很高兴,回到屋里把这事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来旺儿,就等着西门庆发话了。

有一天,西门庆坐在前厅,让人把来旺儿叫来,桌上放了六包银子,说:“孩子,你从杭州回来也很辛苦。让你去东京,我怕你在蔡府不熟,所以让来保去了。今天这六百两银子,你拿去当个主管,在家门口开个酒店,每个月赚点钱孝敬我,也好。”来旺儿连忙跪下磕头,接了银子。回到房间,告诉老婆说:“他倒给我安排了个买卖,给了我三百两银子,让我当主管,开酒店做生意。”老婆说:“你这傻瓜!还怪老婆说你。别急着干,慢慢来。没想到今天就做上买卖了!你安分点,别再喝酒胡说了!”来旺儿让老婆把银子收起来,“我去街上找伙计去!”于是他走到街上找伙计,一直到晚上,也没找到合适的,又喝得大醉回家了。老婆把他打发去睡觉,玉箫就来了,把他叫到后院去了。

来旺睡了一觉,大概后半夜吧,酒还没醒,迷迷糊糊的睡着,突然听到窗外有人喊他:“来旺哥!还不快起来看看,你媳妇被个不要脸的勾引到后花园去了,干那事儿呢!你倒是睡得挺安稳!”来旺吓醒了,睁开眼一看,老婆不在屋里,以为是雪娥发现什么动静来告诉他,顿时火冒三丈,骂道:“大半夜的闹鬼呢!”赶紧跳起来,打开房门,直奔花园。刚到厢房角门,突然黑暗中飞过来一把凳子,把他绊了个跟头,只听“当”的一声,一把刀掉地上了。周围几个小厮冲出来,大喊:“抓贼!”一起上前,把来旺抓住了。来旺说:“我是来旺,进来找媳妇,怎么把我当贼抓?”那些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顿棍棒,把他打到大厅。大厅灯火通明,西门庆坐在上面,大喊:“给我拿下!”来旺跪在地上,说:“我睡醒了,没看见媳妇,就进来找她,怎么把我当贼抓?”来兴把刀子呈给西门庆看。

西门庆大怒,骂道:“这小子真是个杀人犯!我让你去杭州做买卖,给了你三百两银子,你大半夜的闯进来要杀我?这刀子是干嘛的?”命令手下:“把他押回房间,把我的三百两银子拿来!”小厮们立刻把他押回房间。蕙莲正在后院和玉箫说话,听到动静,赶紧跑到屋里。看见了来旺,放声大哭,说:“你喝完酒睡着不就得了,白白又来烦我干嘛?这是故意让人抓你的把柄啊!”一边打开箱子,拿出六包银子,拿到大厅。西门庆在灯下打开一看,只有一包是银子,其他的都是铅块。西门庆大怒,问:“怎么回事?我的银子去哪儿了?赶紧说实话!”来旺哭着说:“老爷让我做买卖,我怎么敢贪污银子?”西门庆说:“你还拿着刀子要杀我,证据确凿,你还狡辩什么?”于是叫来来兴,让他跪下作证:“你有没有说过要杀我,怪我不同意你做买卖?”来旺只是叹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西门庆说:“证据确凿,把他关进门房。明天写个状子,送到提刑所!”

宋蕙莲头发散乱,衣服凌乱,跑到大厅跪在西门庆面前,说:“爹,这是你搞的鬼!他好好地进来找我,怎么把他当贼抓了?你的六包银子我收着呢,原封不动,怎么会变成这样?就算要杀了他,也要讲道理吧?他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对他?打他一顿就算了,现在还要把他送去哪里?”西门庆看见她,气消了一点,说:“媳妇,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你起来。他胆大妄为不是一天两天了,拿着刀子要杀我,你不知道。你安心,不用管这事。”然后对来安说:“扶你嫂子回屋,别吓着她。”蕙莲跪着不起,说:“爹,你太狠心了!看在我的面上,你也该饶了他吧?他虽然喝酒了,但没干这事儿。”缠得西门庆没办法,让来安把她扶回房间去了。

第二天早上,西门庆写了状子,让来兴作证,押着来旺去提刑院,说他酒醉持刀深夜行凶,还贪污银两。刚要出门,吴月娘走到前厅,劝西门庆说:“他不懂事,家里教训他一顿就行了,还拉出去干嘛,惊动官府?”西门庆瞪着眼睛,吼道:“你个妇道人家,不懂事!这小子要杀我,你还让我饶了他!”根本不听月娘的话,命令手下把来旺押送提刑院去了。月娘羞愧地退下,回到后院,对玉楼的人说:“这家里现在乱成一锅粥了,不知道听信了谁的话,平白无故把小厮送出去了。就算说他是贼,也要证据确凿,这样乱抓人,成什么体统?这昏君!”宋蕙莲跪在地上哭泣。月娘说:“孩子,别哭了。你男人不会有死罪的。他这是中了迷魂汤了,我们说的话他听不进去,白费力气了。”玉楼对蕙莲说:“你爹现在正生气,过几天我们再劝他。你安心回屋吧。”

来旺被押到提刑院,西门庆先派玳安送了一百石白米给夏提刑和贺千户。两人收了礼物,就开始审案。来兴递上状子,看完后,知道来旺是因为领了银子做买卖,见财起意,贪污了银子,怕东窗事发,就深夜持刀闯入后院,企图谋杀主人。他们很生气,把来旺叫到厅堂跪下。来旺说:“请大人明察!让我说,我就说;不让我说,我就不说。”夏提刑说:“你小子!赃证确凿,别狡辩,老实交代,免得受刑。”来旺把西门庆怎么让别人用蓝缎子调戏宋氏,现在又栽赃陷害他,想霸占他妻子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夏提刑大喝一声,命令手下打他嘴巴,说:“你这奴才,欺主背主!你媳妇是你主子娶的,还给你本钱做买卖,你不思报恩,却酒后深夜闯入卧室,持刀行凶。天下人都像你这样,还怎么使唤人!”来旺喊冤,夏提刑叫来来兴作证。来旺哑口无言。

会施天上计,难免目前灾。

夏提刑命令手下拿来夹棍,夹了来旺一下,打了二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血流不止。吩咐狱卒把他关起来。来兴、玳安回家把情况告诉了西门庆。西门庆很高兴,吩咐家里的仆人:“铺盖、饭菜,一样都不能给他送进去。打了之后,别告诉你嫂子,就说衙门里没怎么打他,关几天就放出来。”仆人们答应了。

宋蕙莲自从带走了来旺儿,就整天闷在屋里哭,饭也不吃,觉也不睡,脸色都黄了。西门庆急坏了,让玉箫和贲四娘子好说歹说劝她,说:“你放心,你爹就是酒后胡说八道,关他几天,让他消停消停,过几天就放出来了。”蕙莲不信,还让小厮来安儿给来旺儿送饭,回来打听情况,来安儿也这么说:“我哥被抓了,一点没挨打,一两天就能回家,嫂子你就安心等着吧。”蕙莲这才不哭了,每天打扮打扮,出门走动。西门庆一回来就敲蕙莲的房门,蕙莲在檐下喊:“屋里没人,爹进来坐坐吧!”西门庆进屋后,跟蕙莲说话哄她:“我的儿,你放心,我已经跟官府打过招呼了,一点没打他,关他几天,让他老实点儿,很快就能放他出来,让他继续做买卖。”蕙莲抱着西门庆的脖子说:“我的亲达达!你一定要看在我的面上,尽快放了他。让他做买卖也好,不做也罢,这次出来,我一定让他戒酒,你让他往东往西,他敢不听?实在不行,你给他找个老婆,这事儿就算了,以后我跟他再没啥关系了。”西门庆说:“我的心肝儿,你说的对。明天我买下对面乔家的房子,十三间,给你住,咱们搬过去,自在快活。”蕙莲说:“好,听你的!”说完,两人关上门。原来蕙莲夏天经常不穿裤子,就穿两条裙子,西门庆一来,她就掀开裙子……嘴里还含着香茶饼。两人就……蕙莲把身上带着的白银条纱挑线香袋——里面装着松柏和排草,绣着“娇香美爱”四个字——送给西门庆。西门庆高兴坏了,恨不得跟蕙莲同生共死,立刻掏出几两银子给她买果子吃,再三安慰她:“别担心,别担心坏了身子。明天我写信给夏大人,就能放他出来。”说了半天,西门庆怕有人来,赶紧出去了。

蕙莲得了西门庆的保证,在丫鬟媳妇面前就有点得意忘形了。孟玉楼早就看在眼里,跑去告诉潘金莲,说西门庆打算很快放了来旺儿,还要给他另娶一个老婆;还要买对面乔家的房子,把蕙莲安置过去,给她三间房住,再给她配个丫鬟伺候;还给她梳理头发,戴首饰。孟玉楼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潘金莲:“跟咱们一样,什么张致!大姐姐也不管管!”潘金莲听了,

忿气满怀无处着,双腮红上更添红。

她说:“真由着他这样?我不信!我今天跟你说的话,如果让这贼奴才淫妇,跟西门庆成了第七个老婆,我就不说话,就把‘潘’字倒过来写!”玉楼说:“男人没个正经的,大姐姐也不管,咱们又能怎么办呢?”金莲说:“你也太没出息了,要这命做什么?活一百岁杀猪吃!他要是不听我的,我就豁出去了,在他手里死也无所谓!”玉楼笑道:“我胆子小,不敢惹他,看你有没有本事跟他对着干。”

晚上,西门庆在花园翡翠轩书房里坐着,正要让陈敬济写信给夏提刑,要放来旺儿。金莲突然走到他跟前,趴在书桌上问:“你让陈姐夫写什么信?”西门庆瞒不住,说:“我想把来旺儿打一顿,再放了他。”金莲拦住小厮:“别叫陈姐夫来了。”她坐在西门庆旁边说:“你白白担着个男人的名声,原来是个见风使舵的家伙!我跟你说的你都不听,却听那贼奴才淫妇的话。你就算天天给他吃糖拌蜜,他还是疼他的男人。你要是放了那个奴才,你也别想再要这个老婆了,给他个借口,你在家里不伦不类,像什么样子?想把他当小老婆,奴才又看着;想把他当老婆,你看把他惯得没个样子,在人前抬不起头!就算你给他另娶个老婆,留着这个老婆,以后你们要是坐在一起,那奴才来回话,或者做什么,见了不生气?老婆见了那奴才,站起来还是不站起来?先还是后,光这一点就难看。传出去,不说街坊邻居笑话,就是家里人,也不会把你放在眼里。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要干这事儿,不如干脆点,把那奴才杀了,你就安心搂着他老婆了。”金莲几句话把西门庆说服了,他反悔了,又写信给夏提刑,让夏提刑三天内把来旺儿提出来,狠狠打一顿,打得不成人形。提刑官和监狱里的人,都收了西门庆的钱,所以下手都很狠。

其中有个孔目,叫阴骘,是山西孝义县人,是个正直仁慈的人。他见西门庆要陷害来旺儿,霸占他的妻子,几次不肯写文书,还跟提刑官当面对质。两位提刑官被阴骘掣肘,拖延了好几天,最后没办法,当堂责打了阴骘四十大板,把他发配回老家徐州。查抄了来旺儿的赃款十七两银子,铅锡五包,让西门庆家人来兴儿领回。差人写信告诉西门庆,来旺儿当天就要押送。提刑官当场写了公文,派人把来旺儿提了出来,他已经被打得不成样子了,上了镣铐,准备立即送往徐州。

来旺在牢里关了半个月,没钱,整个人都邋遢得很,衣服破烂不堪,又没地方求助。他可怜巴巴地求那两个狱卒:“两位大哥,我打了个冤枉官司,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想给你们点辛苦钱,求你们可怜可怜我,把我押到我家主人那儿去,我媳妇那儿还有我的衣服箱笼,变卖了给你们,感谢你们的辛苦费和路费,也好让我松口气。”那两个狱卒说:“你真是不懂事!你家主都把你弄进来了,他会把媳妇和箱笼给你?你还有啥亲戚朋友?看在咱们上司的面子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带你去,随便弄点钱米,够你路费就行了,谁指望你给辛苦钱!”来旺说:“两位大哥,求你们先把我带到我家主人家门口,我求求邻居们,帮我美言几句,多少要点钱。”那两个狱卒说:“好吧,我们押你去。”

来旺先去了应伯爵家,伯爵不在家。他又求邻居贾仁清、伊勉慈去西门庆家,帮他跟西门庆说,让他把媳妇的箱笼给他。西门庆根本不出来,派了五六个小厮,一顿棍棒把他们赶走,不准他们在门口纠缠。贾仁清、伊勉慈被羞辱得不行。西门庆的媳妇宋蕙莲在屋里,根本不知道这事儿。西门庆还吩咐:“哪个小厮走漏了消息,就打二十板子!”两个狱卒又带他去了他岳父——卖棺材的宋仁家。来旺哭诉了一番,宋仁给了他一两银子,给了两个狱卒一吊钱、一斗米当路费。他哭哭啼啼地,四月初离开了清河县,往徐州去了。

正是:

若得苟全痴性命,也甘饥饿过平生。

不说来旺被押解去徐州了。再说宋蕙莲在家,每天盼着来旺出来。小厮们给她送饭,到外面都吃了,回来她问,小厮们就说:“哥吃了,监里没事。就算没放出来,提刑老爷这几天也没来衙门问事,一两天就能回家。”西门庆还哄她说:“我让人说了,很快就能出来。”宋蕙莲信以为真。一天,她无意中听到别人说,来旺被押出来,在门口要衣服箱笼,然后不知去哪了。她几次问小厮,都没人说。突然看见钺安骑着西门庆的马回来,她赶紧问:“你旺哥在牢里好吗?什么时候出来?”钺安说:“嫂子,我告诉你吧,我哥早就到流沙河了。”宋蕙莲问怎么回事,钺安就说:“打了四十板子,押解回徐州老家了。别声张,我告诉你就行了。”宋蕙莲听了这话,关上门,放声大哭:“我的男人啊!你在他们家干了什么坏事?被人暗算害死了!你做奴才一场,连件好衣服都没攒下。如今把你发配到远方去了,害苦我了!你在路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就像掉进缸底一样,怎么活啊!”哭了一阵,她拿条长手巾绑在卧室门框上,上吊自杀了。

没想到来旺的妻子一丈青,住的房间和她相连,听见她屋里哭了一阵,没动静了,过半天只听见喘息声。她敲门没反应,吓坏了,让小厮平安撬开窗户进去。看见宋蕙莲穿着衣服,正吊在门框上。赶紧把她救下来,关上门,喂她姜汤。一会儿,后院的人都知道了。吴月娘带着李娇儿、孟玉楼、西门大姐、李瓶儿、玉箫、小玉都来看,贲四娘子也来了。一丈青扶她坐下,只是哽咽,哭不出声。吴月娘叫她,她低着头,吐着口水,没反应。吴月娘说:“原来是个傻孩子!有话就说,干嘛寻死?”又让玉箫扶着她,劝道:“蕙莲,有什么心事,老实说出来,没事的。”问了半天,宋蕙莲哽咽一阵,放声大哭起来。吴月娘让玉箫扶她上床,她不肯。吴月娘等人劝了半天,回去了。只有贲四嫂和玉箫陪着她。

西门庆掀帘子进来,看见她坐在冷地上哭,让玉箫:“扶她上床。”玉箫说:“刚才娘让她上,她不肯。”西门庆说:“犟孩子,地上冷着你。有话跟我说,干嘛这么傻?”宋蕙莲摇头说:“爹,你好人啊,你瞒着我干的好事!还说什么孩子!你就是个杀人凶手,惯会活埋人,害死人还装模作样!你天天哄我,今天说放出来,明天说放出来,我以为真的能出来。你把他发配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偷偷摸摸地把他送走了。你也该讲点天理!你相信别人,干出这等绝户计,设下圈套,还瞒着我。你把两个人都发配了,留下我做什么?”西门庆笑道:“孩子,不关你的事。那家伙犯了事,所以把他发配了。你放心,我有办法。”又让玉箫:“你陪贲四娘子陪她一晚上,我让人送酒来给你们喝。”说完出去了。贲四嫂好半天把她扶上床,和玉箫劝她。

西门庆从铺子里买了点心和酒,让来安送去给蕙莲,说是他爹让他送的。蕙莲一听就火了,骂来安是坏东西,让他赶紧拿走,别让她给摔了。来安说嫂子你就收下吧,拿回去他爹又要打他。没办法,来安只好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就走了。蕙莲刚想把酒摔了,被一丈青拦住了。贲四嫂在一旁看着一丈青在那咬手指头。这时,贲四嫂的儿子跑来喊他妈,说他爹在门外要吃饭。贲四嫂和一丈青就出去了。

她们走到一丈青家门口,看到西门大姐在和来保儿的媳妇惠祥说话。西门大姐问贲四嫂去哪儿,贲四嫂说她家男人回来了要吃饭,她去看看就回来。其实,她只是想来看看西门庆,结果被缠住了。惠祥问贲四嫂西门庆刚才在屋里说什么了,贲四嫂笑着说,没想到西门庆的老婆也是个厉害角色,和西门庆那叫一个般配啊!惠祥说,这儿媳妇可跟别的媳妇不一样,是从公公那儿“继承”来的,谁也比不上她。说完惠祥就走了。一丈青催贲四嫂赶紧回家。贲四嫂说,要是不回去,她公公又要生气了。

白天西门庆让贲四嫂和一丈青陪他,晚上又让玉箫陪他睡觉。西门庆劝蕙莲说:“宋大姐,你这么聪明漂亮,正值妙龄,主子喜欢你,也是缘分。你现在虽然比不上那些富贵人家,但比一般人强多了。跟着主子,比跟着个奴才强。你丈夫已经死了,别再伤心难过了,哭坏了身子可划不来啊!俗话说得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贞节烈妇这种事,以后也轮不到你身上了。”蕙莲听了,还是哭个不停,整天不吃不喝。玉箫把情况告诉了西门庆,西门庆又让潘金莲去劝,可蕙莲还是不同意。潘金莲火了,对西门庆说:“这淫妇!她心里只有她那个死鬼丈夫,说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说什么相濡以沫,这么贞洁的女人,拿什么能拴住她的心?”西门庆笑着说:“别听她瞎说,要真是贞洁,当初怎么会嫁给来旺,而不是嫁给蒋聪呢?”

西门庆把小厮们都叫来问话,想知道是谁告诉来旺蕙莲的事。他威胁说,要是自己查出来,每人三十板子。这时,一个画童跪下说,他那天听到钺安在路上跟人说了这事儿。西门庆一听大怒,立刻让人去找钺安。钺安早就知道要出事,躲到了潘金莲房里。潘金莲正在洗脸,小厮哭着求她救救自己。潘金莲骂他吓了她一跳,问他干了什么坏事。钺安说,西门庆要因为他告了蕙莲的事打他,求潘金莲救救他。潘金莲骂他是个胆小鬼,然后让他躲在她屋里别出去。

西门庆找不到钺安,在前厅大喊大叫,派了好几拨人去潘金莲屋里找,都被潘金莲骂走了。最后西门庆亲自冲过来,手里拿着马鞭子要打钺安。潘金莲抢过马鞭子,扔到床上,骂西门庆没廉耻,说蕙莲想她死去的丈夫,羞愧难当,才拿小厮出气,关小厮什么事!西门庆气得瞪眼,潘金莲让钺安赶紧走,说要是西门庆再打他,她会保护他。钺安逃走了。

正是:

两手噼开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门。

潘金莲见西门庆对蕙莲有意思,就使坏,唆使孙雪娥去跟蕙莲说,是她告密说蕙莲跟来旺的事,害得来旺被打了。孙雪娥信以为真,跑去跟蕙莲吵了一架,把蕙莲骂了个狗血淋头,说蕙莲是吃里扒外的奴才,说蕙莲勾引主子,害得她丈夫离家出走。这下,两人彻底结仇了。

话说有一天,正好赶上李娇儿过生日,四月十八。李妈妈和李桂姐都来给她祝寿。吴月娘留着李娇儿和其他客人一起在后厅喝酒,西门庆因为去别人家赴宴,不在家。宋蕙莲吃完饭,从早上就在屋里睡到傍晚,好几个人叫她,她都不出来。雪娥找不到理由,就亲自去她房间叫她,说:“嫂子都成‘玉美人’了,怎么这么难请?”蕙莲根本不理她,继续睡着。雪娥又说:“嫂子,你想想你家旺官儿啊!早点想开!就算没有他,你也不能死啊,你还住在西门庆家里呢!”蕙莲听了这话,想起潘金莲说过的事,一下子翻身跳起来,冲雪娥说:“你没事来这里瞎嚷嚷什么!都是因为他把我气成这样,你来干嘛?我打你一顿,赶你走!别人不说出来就算了,干嘛非要来寻我的晦气!”雪娥一听火了,骂道:“你这贱人,养汉的淫妇!竟敢骂我!”蕙莲回道:“我是贱人淫妇,你就是个下贱的小妇人!我养的是主子,比你养的奴才强多了!你背地里偷我的男人,还来兴风作浪!”这番话把雪娥气坏了,宋蕙莲没防备,被雪娥冲上前来,一巴掌打在脸上,打得通红。蕙莲叫道:“你敢打我?”说着就冲上去,两人扭打在一起。来旺的妻子一丈青赶紧过来劝架,把雪娥拉开,但两人还在骂个不停。吴月娘过来骂道:“你们一点规矩都没有!不管家里有没有人,都这样乱来!等你们主子回来,看我不告诉他!”雪娥这才走了。吴月娘见蕙莲头发都乱了,说:“还不快梳梳头,到后面去!”蕙莲没理她。吴月娘走后,蕙莲回到房间,反锁上门,哭个不停。哭到点灯的时候,大家都在忙着,后院的客人们还在喝酒,可怜这个女人实在忍无可忍,找来两根绳子,绑在门框上,自缢身亡,年仅二十五岁。

正是: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后来,吴月娘送李妈妈和李桂姐出门,路过蕙莲的房间,见门关着,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心里很疑惑。送走了李妈妈她们,回来叫门,门不开,大家都慌了神。赶紧让小厮从窗户跳进去,割断绳子,把她救下来,忙活了半天,可惜已经晚了,蕙莲死了。只见:

四肢冰冷,一气灯残。香魂眇眇,已赴望乡台;星眼瞑瞑,尸犹横地下。不知精爽逝何处,疑是行云秋水中。

吴月娘见救不活了,慌了神,赶紧派小厮来兴儿骑马出去请西门庆回来。雪娥害怕西门庆回来追究责任,就跑到上房,跪在吴月娘面前,求她别把这事说出去。吴月娘见她吓得那样,心里也于心不忍,说道:“你这时候害怕,当初少说几句话不就好了。”晚上,西门庆回来,只说蕙莲是因为想念他,哭了一天,后来又跟别人吵了架,一时想不开自杀了。西门庆说:“她这么个蠢女人,本来就没福气。”然后就让家人写了状子,报给了县令李知县,说是蕙莲因为家里请客,她负责保管银器,丢了一件银钟,怕主人责怪,所以自杀了。他还给了知县三十两银子。知县看在钱的份上,随便派了个衙役带了几个仵作来看了一下。西门庆自己买了口棺材,办了丧事,贲四、来兴儿把棺材送到地藏寺。给了火葬的人五钱银子,多加了些柴火。正准备火化,没想到蕙莲的父亲宋仁打听到消息,赶来阻止,说女儿死得不明不白,说是西门庆强迫她:“我女儿贞洁不从,被他逼死了。我要去告官,谁敢烧她的尸体!”那些负责火化的人吓得都跑了。贲四、来兴儿只好把棺材留在寺里,等着回话。

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