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雅集无兼客,高情洽二难。一尊倾智海,八斗擅吟坛。

话到如生旭,霜来恐不寒。为行王舍乞,玄屑带云餐。

夏寿回家报了信儿,夏提刑立马就来感谢西门庆,说:“大人救命的大恩,要不是托您的福,哪能行啊!”西门庆笑着说:“长官放心,咱们俩都没啥事儿,爱咋说咋说,老爷那儿自有公道。”然后就在厅里摆了桌子留他吃饭,一直聊到晚上才送他回家。第二天,夏提刑照常去衙门上班,这事儿就过去了。

巡按御史曾公见奏章没啥效果,就知道那俩官儿使了手段,心里那个气啊!蔡太师上呈的七件事儿,好多都是颠倒黑白,故意夸大其词,损下益上。曾公直接进京面圣,上了一道奏章,强烈抗议:“国家的钱财应该合理流通,把老百姓的钱都弄到京城来,这可不是太平盛世的做法啊!民间粮食的调节办法行不通,十文钱的铜钱不能用,盐钞法也不能反复更改。臣听说老百姓已经穷困不堪了,谁来保卫国家呢?”蔡京一听就火了,赶紧向徽宗皇帝告状,说曾公乱说话,阻挠国事。然后把曾公发配到吏部考察,最后贬到陕西庆州当知州。陕西巡按御史宋盘,是蔡攸(蔡太师的儿子)的妻兄。蔡太师暗中指使宋盘弹劾曾公的私事,抓了他的家人,罗织罪名,把曾公革职,发配到岭南,以此报复。这些都是后来的事儿,咱们先不提了。

西门庆在家,一面让韩道国和乔大户的外甥崔本拿着仓钞赶紧去高阳关户部韩爷那儿登记。然后在家准备水果点心,预备大桌子酒席,等着蔡御史的船到。有一天,来保打听到蔡御史和巡按宋御史的船一起从京城出发,已经到了东昌府,赶紧派人来报信儿。西门庆立刻跟夏提刑一起出发。来保先在东昌府的船上见了蔡御史,送了他一些路上用的东西。然后,西门庆和夏提刑出城五十里,在新河口(地名百家村)迎接他们。先到蔡御史的船上拜见,顺便提到了邀请宋御史的事儿。蔡御史说:“我知道了,一定带他一起到府上。”当时,东平府知府胡大人,以及各个州县的官员、军官、文人、僧道、算命先生等等,都拿着拜帖来迎接。帅府的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都带兵护卫,一路鸣锣开道,鸡犬都躲了起来。浩浩荡荡地把宋巡按迎进了东平府察院,各级官员都见过宋御史,呈递了文书,然后安排宋御史休息了一夜。

第二天,门吏来报:“巡盐蔡大人来拜访。”宋御史赶紧出来迎接。寒暄过后,分宾主坐下。茶水奉上后,宋御史就问:“蔡大人您什么时候动身?”蔡御史说:“我还得待一两天。”然后说道:“清河县有个熟人西门庆,是当地的大户,为人清廉,有钱又好客,也是蔡老先生的门生,我跟他也见过一面。他盛情邀请,我想去他家拜访一下。”宋御史问:“是哪个西门庆?”蔡御史说:“他现在是这里的提刑千户,昨天他已经拜见过您了。”宋御史让手下拿来名册查看,看到西门庆和夏提刑的名字,说道:“他莫非跟翟云峰有关系?”蔡御史说:“就是他。他现在在外面候着呢,想请我们一起到他家吃顿饭,您看怎么样?”宋御史说:“我刚到这儿,不太方便吧。”蔡御史说:“怕什么?既然是翟云峰的关系,咱们一起走走有什么关系?”于是吩咐抬轿子,两人一起出发,并派人去通报。

西门庆得到消息后,带着来保、贲四骑快马回家,准备酒席。门口搭起了彩棚,院子里乐队演奏,还有海盐戏和杂耍表演。宋御史把所有随从都打发走了,只带了几个清道官吏,和蔡御史坐两顶大轿,打着双檐伞,一起去了西门庆家。当时东平府和清河县都炸开了锅,都说:“巡按大人也认识西门大官人,去他家喝酒了!”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都带兵把守街道。西门庆穿着青衣官服,远远地迎接。两边锣鼓喧天,到了大门下了轿。宋御史和蔡御史都穿着大红的獬豸绣服,乌纱帽,皂靴,鹤顶红腰带,随从拿着两把大扇。只见五间厅堂里,湘帘高卷,锦屏罗列。正中摆着两张酒席,糖果点心,摆设十分精美。两位大人进了厅堂,和西门庆寒暄。蔡御史让家人送上礼物:两匹湖绸、一套文集、四包芽茶、一块端溪砚。宋御史只送了一张红色的拜帖,上面写着“侍生宋乔年拜”。他对西门庆说:“久闻大名,我刚到这儿,还没好好游览,就不应该打扰您。要不是蔡大人邀请,我怎么会有幸见到您呢?”西门庆赶紧下拜,说:“我只不过是个武官,受您管辖。今天能得到您的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啊!”然后恭敬地行礼,态度十分谦逊。宋御史也回礼,两人寒暄了一番。蔡御史让宋御史坐在左边,自己坐在右边,西门庆则陪坐在下首。茶水奉上后,乐声响起,鼓乐齐鸣。西门庆敬酒后,开始上菜。各种美味佳肴,琳琅满目,歌舞升平,好不热闹!两位大人的随从,每人领了五十瓶酒、五百个点心、一百斤熟肉。家人、官吏、门卫等,也在厢房里另设宴席,这里就不细说了。西门庆这顿酒席,花了至少一千两银子。

宋御史是南昌人,性子急,没坐多久就听了一出戏,要走。西门庆好说歹说留他,蔡御史在一旁劝道:“老兄别急,再坐一会儿嘛,干嘛走这么快?”宋御史说:“两位先坐,我还得去察院处理点公务呢。”西门庆赶紧吩咐手下,把准备好的两桌席面,连金银器皿都装进食盒里,一共二十抬,叫人抬着。宋御史那一桌,就包括一张大桌子、两坛酒、两只羊、两盒金丝花、两匹段红绸、一个金托盘、两个银酒壶、十个银酒杯、两个银盆、一双象牙筷子。蔡御史那桌也是差不多的。都送上了请柬。宋御史推辞说:“这,我哪敢收啊?”还看了看蔡御史。蔡御史说:“老兄您是巡按,这是礼数,我哪敢当啊!”西门庆说:“这点小意思,就是意思意思,您别客气。”两人推让了几下,东西已经抬出去了。宋御史没办法,只好让手下收了请柬,谢过西门庆:“今天初次见面,就叨扰您这么盛大的宴席,又受了您这么大的恩惠,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以后一定报答!”然后跟蔡御史说:“老兄您再坐会儿,我先告辞了。”说完就起身告辞。西门庆还要送他,宋御史不肯,赶紧让西门庆回去,上了轿子走了。

西门庆回来陪蔡御史,帮他脱了帽子,请他到后院的卷棚里坐下。吩咐把乐队都打发走,只留下戏子。西门庆又让人重新摆好酒席,上了些珍贵的水果点心,两人喝酒。蔡御史说:“今天陪宋老兄,已经很失礼了,还又吃了您这么好的席面,这么多酒具,实在过意不去。”西门庆笑着说:“都是些小东西,意思意思而已!”然后问道:“宋御史在家排行老几?”蔡御史说:“排行老二,字松原。松树的松,泉水的原。”接着又说:“他之前一直不肯来,是我夸赞了您四泉的盛名,说他和您老先生那边熟,他才来的。他也知道您府上和云峰有亲戚。”西门庆说:“想必是翟亲家在中间说合的。我看宋御史这个人有点古怪。”蔡御史说:“他虽然是江西人,也没什么古怪的。只是今天初次见面,怎么也不做做样子!”说完笑了。西门庆说:“今天晚了,老先生不如就在这儿住一晚吧。”蔡御史说:“我明天一早就得启程。”西门庆说:“别嫌弃寒舍,留宿一晚,明天我送您到长亭。”蔡御史说:“承蒙厚爱。”然后吩咐手下:“都到门外去,明天再来接我。”大家都答应着走了,只留下两个家人伺候。

西门庆见手下人都走了,下了座位,叫玳安儿过来耳语了几句:“去院子里把董娇儿、韩金钏儿叫来,从后门抬轿子送来,别让别人知道。”玳安答应着去了。西门庆又回到座位上,陪蔡御史喝酒。海盐来的戏子在旁边唱歌。西门庆问道:“老先生到家多久了?令堂身体可好?”蔡御史说:“老母亲身体还好。我在家呆了半年,回来上任,没想到被曹禾弹劾,我和在史馆的十四个同科,都被贬到外地。我选了西台,新任两淮巡盐御史。宋老兄在您这儿巡按,也是蔡老先生的学生。”西门庆问道:“安老先生现在在哪儿?”蔡御史说:“安凤山升了工部主事,去荆州催运皇木去了。过些日子应该回来。”说完,西门庆让海盐来的戏子过来敬酒。蔡御史吩咐:“你唱个《渔家傲》给我听。”戏子拍着手正唱着,只见玳安进来请西门庆到旁边说话。玳安说:“董娇儿、韩金钏儿从后门进来了,在您内室坐着呢。”西门庆说:“你吩咐把轿子抬到一边去。”玳安说:“已经抬到一边去了。”

西门庆来到上房,两个戏子上前磕头。西门庆说:“今天请你们来,晚上在山庄里伺候蔡老爹。他现在是巡按御史,你们可不能怠慢,用心伺候他,我会另外给你们赏钱。”韩金钏儿笑着说:“不用老爷吩咐,我们知道该怎么做。”西门庆开玩笑说:“他们南方人做事,喜欢南风,你们可别扭扭捏捏的。”董娇儿说:“娘在这儿听着呢,爹,您越老越辣了。王府门口磕过头,我们可不吃这井里的水了?”

西门庆笑着往前走。走到仪门,只见来保和陈敬济拿着请柬过来,给西门庆看,说道:“乔亲家说,趁着蔡老爹现在有空,您把这事跟蔡老爹说说吧,怕明天他就忙了。让我们俩的名字写在这上面。”西门庆说:“你们跟我来。”来保跟到卷棚外边站着。西门庆喝酒的时候,说:“有一件事,不敢冒犯您。”蔡御史说:“四泉,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一定照办。”西门庆说:“去年我一个亲戚在那边纳过些粮草,得到了一些盐引,正派在扬州支盐。希望您到那里的时候,能多多关照,早点放行,那就太感谢了。”然后把请柬递上去,蔡御史看了。上面写着:“商人来保、崔本,原先批淮盐三万引,请求早日放行。”蔡御史看完笑着说:“这有什么难的。”一面把来保叫到跟前跪下,吩咐:“给你蔡爷磕头。”蔡御史说:“我到扬州,你们直接去察院找我。我会比别的商人早一个月放行。”西门庆说:“老先生您关照一下,早十天就够了。”蔡御史把请柬收了起来。书童在一旁斟酒,戏子又唱了起来。

唱完,天已经黑了,蔡御史说:“叨扰了一天,酒也喝够了,告辞了。”起身要走,手下要点灯,西门庆说:“别点灯,请老先生到后面更衣。”于是带他到花园里游玩了一阵,来到翡翠轩,那里已经垂下窗帘,烛光闪闪,摆好了酒席。海盐来的戏子,西门庆已经打发走了。书童把卷棚里的东西收拾好,关上门,只见两个戏子盛装打扮,站在台阶下,插着蜡烛似的磕了四个头。只见:

绰约容颜金缕衣,香尘不动下阶墀。时来水溅罗裙湿,好似巫山行雨归。

蔡御史想进去,又进不去;想走,却又舍不得走。他说道:“四泉,你对我这么热情,我怕承受不起啊!”西门庆笑着说:“这跟以前咱们在东山游玩,有什么不一样呢?”蔡御史说:“我恐怕没有苏轼那样的才华,而您却有王羲之那样的高雅情趣啊!”于是,他们就在月光下和两个妓女手挽着手,感觉就像刘阮入天台山一样。

进了屋,看到屋里的摆设还是原来的样子,蔡御史就想要题字留念。西门庆立刻叫书童准备好浓墨和上好的纸。蔡御史毕竟是状元出身,拿起笔来,一气呵成,字迹流畅洒脱,很快就写好了一首诗:

不到君家半载馀,轩中文物尚依稀。雨过书童开药圃,风回仙子步花台。饮将醉处钟何急,诗到成时漏更催。此去又添新怅望,不知何日是重来。

写完后,他让书童把诗粘在墙上,留作纪念。然后问两个妓女的名字。“小的姓董,名叫娇儿,她叫韩金钏儿。”一个回答道。蔡御史又问她们有没有艺名。董娇儿说:“我们只是普通的妓女,哪有什么艺名啊?”蔡御史说:“别太谦虚了。”问了好几次,韩金钏才说:“我的艺名叫玉卿。”董娇儿说:“我的贱名是薇仙。”蔡御史一听“薇仙”二字,心里特别高兴,对她格外关注。

他让书童搬来棋盘,和董娇儿下棋。西门庆在一旁陪着,韩金钏儿则在旁边斟酒,书童唱歌助兴。蔡御史赢了一局,董娇儿赶紧敬他一杯酒;韩金钏也给西门庆敬了一杯。喝完酒,他们又继续下棋。这次董娇儿赢了,也赶紧敬了蔡御史一杯,西门庆又陪着喝了一杯。喝完酒,蔡御史说:“四泉,夜深了,我酒量不行了。”于是走到外面,站在花下。

那时正是四月中旬,月亮刚刚升起。西门庆说:“老先生,时间还早呢!韩金钏还没敬您酒呢。”蔡御史说:“对对对,你叫她来,我就在这花下和她喝一杯。”于是韩金钏拿了一个大金杯,斟满一杯酒,用纤细的手递给蔡御史。董娇儿在一旁端着水果。蔡御史喝完后,又斟了一杯赏给韩金钏。然后告辞说:“四泉,今天酒喝得太多了,你的盛情我领了。”他与西门庆握手道别,说:“贤弟的盛情厚谊,让我铭记于心。如果不是因为我们彼此惺惺相惜,怎么会如此?以前你借我的钱,我一直记着呢,我在京城已经跟云峰说了。如果以后我有所成就,绝对不会辜负你的恩情。”西门庆说:“老先生您说什么呢?不用放在心上。”

韩金钏看到蔡御史拉着董娇儿的手,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回去了。回到房间,月娘问她:“你怎么没陪他睡就回来了?”韩金钏笑着说:“他留下了董娇儿,我留在那儿干嘛?”过了一会儿,西门庆也回来了,叫来兴儿吩咐道:“明天五更天,准备些饭食点心,派厨子跟着去永福寺送蔡老爹。再叫两个小优陪着,别误了时辰。”来兴儿说:“家里二娘要过生日,没人帮忙。”西门庆说:“留下棋童买东西,让厨子在后院灶房做就行了。”

不一会儿,书童和玳安收拾好东西,又泡了一壶好茶,去花园里让蔡御史漱口。翡翠轩书房的床上,被褥枕头都准备好了。蔡御史看到董娇儿手里拿着一把湘妃竹泥金面的扇子,上面画着水墨画的湘兰和溪流。董娇儿说:“敢请老爹在上面题诗一首。”蔡御史说:“那就以你的艺名‘薇仙’为题吧。”于是他提笔在扇子上写了四句诗:

小院闲庭寂不哗,一池月上浸窗纱。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对紫薇花。

写完后,董娇儿连忙道谢。两人收拾好,上床睡觉。书童和玳安和家人睡在外间。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蔡御史给了董娇儿一两银子,用红纸包好,拿给西门庆看。西门庆笑着说:“文职的收入,哪有那么多钱给你!这可是上上签啊!”然后又给了月娘一些钱,让她们从后门离开。书童打来洗脸水,伺候蔡御史洗漱穿衣。西门庆出来,在厅上陪他吃了早饭。轿子也准备好了,蔡御史跟西门庆道别,一再感谢。西门庆又说:“前几天我跟您说的事,您到了那里,我会写信给您,请您多加留意,这对我非常重要。”蔡御史说:“别说您亲自去,就算只来一封信,我也会全力以赴。”说完,两人一起上马,随从护送。出了城,到了永福寺,借用寺里的场地摆酒饯行。来兴儿和厨子已经把酒席准备好了。李铭、吴惠两个小优在弹唱助兴。

喝了几杯酒后,蔡御史起身告辞,马匹和轿子已经在三门外等候。临走前,西门庆提起了苗青的事:“他是我的朋友,因为牵涉到旧大巡曾公案,被通缉到扬州。这件事已经查清楚了。如果您见到宋大人,请您帮忙说句话,我会非常感激。”蔡御史说:“这没问题,我见到宋年兄就说,就算把他抓来了,放了他就是了。”西门庆再次道谢。各位看官且听下回分解:后来宋御史去济南,在河道上又碰到了蔡御史。扬州官府把苗青抓来了,蔡御史说:“这是曾大人案子之外的事,你们管他干嘛?”于是就把苗青放了。到了东平府,只审问了两个船家,很快就把他们放了。诗云:

公道人情两是非,人情公道最难为。若依公道人情失,顺了人情公道亏。

西门庆想送他到船上,蔡御史不肯,说:“贤弟不用远送了,就此告别吧。”西门庆说:“请您一路保重,日后我会派人问候您的。”说完,蔡御史坐轿离开了。

西门庆回到方丈的座位上,老和尚走过来合掌问好,递上茶,西门庆也回礼。看到老和尚眉毛雪白,西门庆问:“长老多大年纪了?”老和尚说:“小僧七十四岁。”西门庆说:“这年纪还这么健康啊!”接着问法号,老和尚说:“小僧法名道坚。”西门庆又问:“有几个徒弟?”老和尚说:“只有两个小徒弟,寺里还有三十多个僧人。”西门庆说:“这寺院挺大的,就是有点破旧需要修缮。”老和尚说:“实不相瞒,这座寺庙是周秀老爷建造的,长期以来缺乏钱粮修缮,所以才这样破败。”西门庆说:“原来是周守备老爷的香火院啊,我看他家庄子离这儿也不远。这样吧,你跟周老爷禀报一下,写个募捐的簿子,四处再化些缘,我也资助一些。”道坚连忙又合掌道谢。西门庆吩咐玳安:“拿一两银子谢了长老,今天打扰了。”道坚说:“小僧不知道老爷要来,没准备斋饭。”西门庆说:“我要到后面去换身衣服。”道坚连忙叫小沙弥开门。西门庆换好衣服后,看到方丈后面有五间大禅堂,许多云游和尚在那里敲着木鱼念经。西门庆闲逛着走进去看。

他看到一个和尚长得奇形怪状,相貌粗犷,豹头凹眼,脸色紫红,戴着鸡蜡箍,穿着一件红直裰。下巴的胡子乱糟糟的,头上光秃秃的,简直就是一个古怪的罗汉,一看就是个火气十足的独眼龙。这个和尚盘腿坐在禅床上,低着头,脖子缩进肩膀里,鼻孔里还流着鼻涕。西门庆心里暗想:“这和尚肯定是个有道行的僧人,不然怎么会长成这样?我得叫醒他问问。”于是大声喊道:“这位僧人,你是什么地方人,是什么高僧?”喊了一声没反应,又喊了一声还是没反应,第三声,只见这个和尚在禅床上翻了个身,伸了个懒腰,睁开一只眼睛,跳起来,朝西门庆点了点头,粗声粗气地说:“你叫我干嘛?贫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是西域天竺国密松林齐腰峰寒庭寺来的胡僧,云游至此,施药济人。官人,你喊我有什么事?”西门庆说:“既然你施药济人,我想求你一些滋补的药,你有吗?”胡僧说:“我有,我有。”又说:“我现在请你去我家,你去不去?”西门庆说:“去,去。”胡僧说:“你去不去?”西门庆说:“去,去。”西门庆说:“既然你说去,那就现在走吧。”胡僧立刻站起来,从床头拿起他的铁杖,背上他的皮褡裢——褡裢里装着两个药葫芦,下了禅堂,就往外走。西门庆吩咐玳安:“叫两头驴子,跟师父先回家等着,我随后就来。”胡僧说:“官人不用这么麻烦,你骑马先走,贫僧不骑,保证比你先到。”西门庆心想:“这肯定是个有道行的僧人,不然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怕他走了,吩咐玳安:“一定要跟着他。”于是西门庆跟长老告辞,骑上马,仆人跟随,径直进城回家。

四月十七日,正好是王六儿的生日,家里又是李娇儿祝寿,有客人来喝酒。下午的时候,王六儿家里没人来使唤,就派他兄弟王经来请西门庆。王经被吩咐只找玳安说话,可是玳安不在门口,他就在那里站着。大概站了一个时辰,正巧月娘和李娇儿送院里的李妈妈上轿,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小厮,就问他是谁家的人。那小厮走到跟前,给月娘磕了个头,说:“我是韩家,找安哥说话。”月娘问:“哪个安哥?”平安在旁边,怕他知道是王六儿那边来的,怕他说错话,赶紧把他拉到一边,对月娘说:“他是韩家伙计派来寻玳安的,问韩家伙计什么时候来。”就这样糊弄过去了。月娘没说什么,回去了。

一会儿,玳安和胡僧先到了门口,两人都累得腿酸汗流浃背,不停地抱怨。而那胡僧却从容不迫,连气都不喘。平安把王六儿派王经来请西门庆的事,跟玳安说了,说:“幸好大娘没看见,是我在旁边帮他圆过去了,不然就要露馅了。等会儿娘要是问起来,你就这么说。”玳安累得直喘气,不停地扇扇子:“今天怎么这么倒霉?白白让老爷让我带这个秃驴回来,这路这么近!从寺庙门口一直走到家,路上都没休息,累得我上气不接下气。老爷还让他骑驴,他又不骑。他没事,可苦了我这两条腿!鞋底都磨破了,脚也磨破了!真够呛的!”平安问:“老爷请他回来干嘛?”玳安说:“谁知道!他说要向他讨药。”正说着,就听到西门庆的声音。西门庆到家,看见胡僧在门口,说:“大师果然神速,先到了!”一边请他进大厅坐下。西门庆叫书童拿来衣服,换了帽子,陪他坐下。喝了茶,胡僧环顾四周,看见大厅宽敞明亮,院子幽深,门上挂着龟背纹虾须织的绿色珠帘,地上铺着狮子滚绣球的绒毛地毯。正中央放着一张造型独特的桌子,桌子上放着大理石屏风。周围摆放着精美的家具,两壁挂着名贵的字画。正是:

鼍皮画鼓振庭堂,乌木春台盛酒器。

和尚看完之后,西门庆问他:“大师您喝酒吗?”和尚说:“贫僧酒肉都吃。”西门庆立刻吩咐小厮:“后面那些素菜不用了,上酒菜!”那天正好是李娇儿生日,厨房里各种菜肴都准备好了,摆好桌子,赶紧端上来。先摆了四碟果子、四碟小菜,还有四碟下酒菜:一碟头鱼、一碟糟鸭、一碟乌皮鸡、一碟鲈鱼。又上了四样下饭菜:一碟羊角葱炒核桃肉、一碟切碎的肉丝、一碟肥肥的羊肠、一碟滑溜溜的黄鳝。接着又端上来一道汤饭:一个碗里两个肉丸子,夹着一卷花肠肉,叫“一龙戏二珠汤”;还有一大盘肉包子。西门庆让和尚吃了,叫琴童拿来酒壶,打开腰州产的红泥酒壶,一股股地倒出好酒,倒进高脚酒杯里,递给和尚。和尚接过酒杯,一口气喝了下去。随后又上了两样菜:一碟切碎的香肠,一碟腌腊鹅脖子。还有两样水果给和尚下酒:一碟葡萄,一碟李子。最后又端上来一大碗鳝鱼面和菜卷,一起给和尚吃。和尚吃得眼睛都直了,说:“贫僧酒足饭饱,足够了。”

西门庆让人把酒桌撤了,就问他壮阳药的事。和尚说:“我有一种药,是老君炼制的,王母娘娘传下来的方子。不是有缘人,我不给,也不传。既然官人如此盛情款待,我就给你几粒吧。”于是从包裹里拿出葫芦,倒出百十粒药丸,吩咐道:“每次只吃一粒,不能多吃,用烧酒送服。”又拿出一个小葫芦,倒出两钱粉红色的膏药,吩咐道:“每次只用一点点,不能多用。如果胀得难受,用手捏着,两腿用力拍打,百十下才能通畅。你得节制着用,别轻易告诉别人。”西门庆双手接过药,问道:“请问这药有什么功效?”和尚念道:

形如鸡卵,色似鹅黄。三次老君炮炼,王母亲手传方。外视轻如粪土,内觑贵乎玕琅。比金金岂换,比玉玉何偿!任你腰金衣紫,任你大厦高堂,任你轻裘肥马,任你才俊栋梁,此药用托掌内,飘然身人洞房。洞中春不老,物外景长芳;玉山无颓败,丹田夜有光。一战精神爽,再战气血刚。不拘娇艳宠,十二美红妆,交接从吾好,彻夜硬如枪。服久宽脾胃,滋肾又扶阳。百日须发黑,千朝体自强。固齿能明目,阳生姤始藏。恐君如不信,拌饭与猫尝:三日淫无度,四日热难当;白猫变为黑,尿粪俱停亡;夏月当风卧,冬天水里藏。若还不解泄,毛脱尽精光。每服一厘半,阳兴愈健强。一夜歇十女,其精永不伤。老妇颦眉蹙,淫娼不可当。有时心倦怠,收兵罢战场。冷水吞一口,阳回精不伤。快美终宵乐,春色满兰房。赠与知音客,永作保身方。

西门庆听完后,想问他要方子,说道:“请医生就得请好医生,传药就得传方子。大师您不把方子给我,万一以后用完了,上哪去找您啊?您想要什么,尽管说,我都给您。”于是吩咐玳安:“去后面拿二十两黄金来。”递给和尚,想问他要药方。和尚笑道:“贫僧是出家人,四处云游,要这些钱财做什么?官人还是收回去吧。”说着就要起身。西门庆见他不肯传方,说道:“大师,您不要钱财,我有一匹五丈长的布,给您做件衣服吧。”立刻让人取来,双手递给和尚。和尚这才道谢。临出门又嘱咐道:“别多吃,记住!记住!”说完,背上包裹,拄着拐杖,扬长而去。正是:

柱杖挑擎双日月,芒鞋踏遍九军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