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玉钗重合两无缘,鱼在深潭鹤在天。得意紫鸾休舞镜,传言青鸟罢衔笺。金盆已覆难收水,玉轸长笼不续弦。若向蘼芜山下过,遥将红泪洒穷泉。
西门庆发现李瓶儿吃药不管用,就求神问卜算卦,结果全是凶兆,一点好消息都没有,急得他团团转。一开始,李瓶儿还能勉强梳洗打扮,下床去方便,后来就越来越吃不下东西,人也瘦得不成样子了。以前那漂亮的花朵似的美人儿,现在跟枯黄的树叶似的,一点精神都没有,整天躺在床上,连床都下不了了。怕别人觉得脏,就让丫头在屋里一直点着香。西门庆看着她胳膊瘦得像银条一样,心里难受得不得了,就在屋里哭,隔几天才去衙门走一趟。李瓶儿劝他说:“哥,你还去衙门,别耽误了正事。我没事的,就是下边不舒服,要是能止住,再吃点东西就好了。你是个男人,老在我屋里干嘛!”西门庆哭着说:“姐姐,我见你这样,心里舍不得你啊!”李瓶儿说:“傻瓜,只要不死,死了你又能拦着什么!”又说:“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要屋里没人,我就害怕,好像隐隐约约有人在我跟前似的。晚上做梦还梦到他,拿刀弄棍的跟我打架,孩子还在他怀里。我去抢,反而被他推了我一下,说他又买了房子,来缠了好几遍,非要让我跟他走。这事儿不好跟你说。”西门庆一听,说:“人死了就像灯灭了,这几年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这是你病得太久,身体虚弱了,哪有什么妖魔鬼怪!我现在去吴道观庙里,求几张符回来,贴在房门上,看看有没有邪祟。”
说完,他就让玳安去玉皇庙求符。玳安出门,碰上了应伯爵和谢希大,赶紧行礼。伯爵问他去哪儿,他爹在家吗?玳安说他爹在家,自己去玉皇庙求符。伯爵和谢希大就一起去了西门庆家,说谢希大听说李瓶儿病了,很担心,特意来探望。西门庆说:“这两天她瘦得不成样子,我真是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伯爵问:“哥,你让玳安去庙里干嘛?”西门庆就把李瓶儿害怕的事儿详细说了遍:“怕是有什么邪祟,让小厮去求几张符镇镇邪。”谢希大说:“哥,这是嫂子身体虚弱,哪有什么邪祟!”伯爵说:“哥,你要驱邪也不难,门外五岳观有个潘道士,他擅长五雷法,驱邪很厉害,人称潘捉鬼,经常用符水救人。哥,你派人请他来,看看嫂子屋里有没有邪祟,他一看就知道。让他治病,他也治得好。”西门庆说:“等先看看吴道观求来的符管不管用,要是没用,那就麻烦你了,你带个小厮,去请他来。”伯爵说:“没事,我去。只要嫂子能好起来,我就算磕头走路也愿意。”说了会话,伯爵和谢希大就走了。
玳安求了符回来,贴在屋里。晚上李瓶儿还是害怕,跟西门庆说:“死了的那个,刚才和两个人来抓我,见你进来,就躲出去了。”西门庆说:“你别信邪,没事的。昨天应二哥说,这是你身体太虚弱了。他说门外五岳观有个潘道士,符水治病很厉害,又擅长驱邪,我明天早上让应伯爵去请他来看看你,有什么邪祟,让他来驱驱。”李瓶儿说:“哥哥,你赶紧请他来,那家伙刚才恨恨地走了,明天还会来抓我!你快派人去请!”西门庆说:“你要是害怕,我让人抬轿子把吴银儿接来,陪你两天。”李瓶儿摇头说:“别叫她,怕耽误她家里的事。”西门庆说:“叫老冯来伺候你两天怎么样?”李瓶儿点点头。西门庆一面派人去叫冯妈妈,又不在,门锁着出去了。他就跟潘金莲说:“等她回来,让她赶紧回来,六娘叫她呢。”西门庆又派玳安:“明天一早,你和应二哥去门外五岳观请潘道士。”
第二天,王姑子提着一盒粳米、二十块大乳饼、一小盒十香瓜茄来看李瓶儿。李瓶儿看见她来了,赶紧让迎春扶她坐下。王姑子问候完,李瓶儿请她坐下,说:“王师父,自从你印经去了,就没见着你。我病成这样,你也不来看我?”王姑子说:“奶奶,我真不知道你病了,昨天大娘派人到庵里说了,我才晓得。她说印经的事儿,你不知道,我和薛姑子那个老虔婆合伙做了一笔生意。帮你印经,帮她赶网。暗地里和印经的人结算了五两银子,我一个钱没拿到。你老人家积德行善,那个老虔婆明天就要下地狱!她气得我够呛,连大娘的寿辰都耽误了,都没来。”李瓶儿说:“她自己做的事,随她去吧,你别跟她计较了。”王姑子说:“我才不跟她计较呢。”李瓶儿说:“大娘可生气了,说你耽误了她受生经。”王姑子说:“菩萨保佑,我虽然不好,怎么敢耽误她的经?在家念了一个月,昨天才念完,今天才来。先去后边见了她,把我的委屈跟她说了。我说不知道六娘病了,没什么,这盒粳米和些十香瓜、几块乳饼,给你老人家熬粥吃。大娘才让小玉领我来看看你。”小玉打开盒子,李瓶儿说:“谢谢你费心了。”王姑子说:“迎春姐,你把乳饼蒸两块儿,我看着你娘吃点粥。”迎春去收了。李瓶儿吩咐迎春:“摆茶给王师父喝。”王姑子说:“我刚才在大娘屋里喝了茶,煎点粥,我看着你吃点。”
一会儿工夫,迎春就摆好了桌子,放了四样点心,让王姑子先吃。然后端来了李瓶儿的粥,还有一碟十香甜酱瓜茄、一碟蒸的黄澄澄的乳饼、两碗粳米粥,还有一双小筷子。迎春拿着碗,奶妈如意在旁边拿着茶杯,喂了她半天,李瓶儿只喝了两三口粥,吃了几块乳饼,就摇头不想吃了,说:“拿走吧。”王姑子说:“人靠水米活着,这么好的粥,你再吃点儿不行吗?”李瓶儿说:“我也得吃得下去才行啊!”迎春就把茶几挪开了。王姑子掀开被子,看了看李瓶儿,她瘦得不成样子,吓了一跳,说:“我的奶奶,我上次来的时候你好些了,怎么又不好啦?瘦成这样了!”如意说:“好是好了一些!娘是因为生气才生病的,爹请了太医来看,每天吃药,已经好了七八分了。可是八月里,哥儿受惊吓病了,娘白天黑夜都着急,累坏了,根本睡不着觉,就盼着哥儿好起来,没想到哥儿却没了。娘成天哭,又憋着气,心里难受,就算铁石心肠也受不了啊,所以病又犯了!要是跟别人说说心里话还好些,娘什么也不说,你问她也不说。”王姑子说:“她生谁的气呢?你爹那么疼她,你大娘也敬她,家里五六个姨娘,到底是谁惹着她了?”奶妈说:“王爷,您不知道……”她先让绣春出去看看门外有没有人,“……俺娘都是因为五娘那边的一口气。五娘家的猫抓了哥儿的手,把哥儿吓坏了。爹回来问,娘一句话不说。后来大娘说了,才把那猫摔死了。五娘还不承认,还拿我们出气。八月里,哥儿死了,她每天在那儿拐弯抹角地骂人,幸灾乐祸。俺娘这屋里听得清清楚楚,能不生气吗!她心里憋屈,只是默默流泪。就是因为这样一直憋着气,才病成这样的。天知道啊!娘人好,心里好,坏也在心里,姐妹之间,从没红过脸。有好衣服,不等别人有了,她自己都不穿。这一大家子,谁不顺着娘?可是说啊,就算顺着娘的,背后也不说好话。”王姑子说:“怎么说不好话呢?”如意说:“比如五娘那边的潘姥姥,来一次,碰上爹在她那屋歇着,就过来陪娘说话。走的时候,娘给她鞋面、衣服、银子,什么都给她,五娘还说不好话。”李瓶儿听见了,就嗔怪如意:“你这丫头,干嘛老说她?我已经是个死人了,随她去吧。天不言自高,地不言自厚。”王姑子说:“我的佛爷,谁有您老人家这么好心!天也有眼,看着呢。您老人家以后还有好日子过呢。”李瓶儿说:“王师父,还有什么好日子!一个孩子也留不住,没了。我现在又命不久矣,还得了这种病,就算做鬼,也走一步都不得安宁。我还想给王师父些银子,希望你明天我去世后,能帮我请几位师父,多念些《血盆经》,超度我的罪孽。”王姑子说:“我的菩萨,您老人家想太多了。您是好人,龙天自然会保佑您的。”正说着,只见琴童进来对迎春说:“爹吩咐把屋里收拾收拾,花大舅来看娘,现在在前厅坐着呢。”王姑子就起身说:“我先到后院去走走。”李瓶儿说:“王师父,您别去了,陪我两天,我还想跟您说话呢。”王姑子说:“我的奶奶,我不能不去。”
过了会儿,西门庆陪着花大舅进来探望,见李瓶儿躺在床上不说话,花子由说:“我不知道,昨天听大官儿说的,才知道。明天你嫂子来看你。”李瓶儿只说了句:“谢谢关心。”就侧过身去了。花子由坐了一会儿,起身到前厅,对西门庆说:“我过世的公公在广南镇守,带的三七药,吃过没有?不管什么妇女崩漏的病,用酒调五分药末,喝下去就能止住。大姐手里收着这药,怎么不吃?”西门庆说:“这药也吃过了。昨天县里的胡大尹来拜访,我跟他说了这事,他也说了一个方子:棕炭和白鸡冠花煎酒喝。只止住了一天,第二天,流得比以前更多了。”花子由说:“这可就难办了。姐夫,你赶紧给她找个好大夫,给她预备着吧。明天让她嫂子来看她。”说完,起身离开了。
奶妈和迎春正给李瓶儿铺草纸,只见冯妈妈来了,上前行礼。如意说:“冯妈妈贵人,怎么不来看看娘?昨天爹派安儿叫你去,说你锁着门,去哪儿了?”冯妈妈说:“说也说不完我的苦。成天往庙里做法事,早上出去,不是到晚上才回来,就是到半夜才回来,偏偏还总遇到那些张和尚、李和尚、王和尚。”如意说:“您老人家怎么老遇到这些和尚?以前王师父在这儿的时候没这情况啊?”李瓶儿听了,微微一笑,说:“这老妈妈,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如意说:“冯妈妈,叫你来你不来!娘这几天,粥也不吃,心里烦躁,您一来,就逗得娘笑了。您老人家伺候娘两天,保准娘的病就好了。”冯妈妈说:“我是你娘的灾星克星!”又笑了一回。她伸手摸了摸李瓶儿的被窝,说:“我的娘,你好些了就好!”又问:“能下床吗?”迎春说:“能下床就好了!前两次,娘还晕倒了,我们几个人扶着她下床。这两天一直躺在床上铺草纸,一天两三次。”
西门庆进来了,看见冯妈妈,就说:“老冯,你最近怎么不来了?”冯妈妈说:“哎哟我的爷,我怎么会不来?这两天我腌菜挣点钱,腌些菜放在家里,要是有人来帮忙,也好给他吃点。不然,我哪有钱买菜请他吃啊?”西门庆说:“你干嘛不跟我说?我庄子上收菜了,分你几畦也够你吃的了。”冯妈妈说:“哪敢麻烦您老人家啊!”说完就去了里屋。
西门庆坐在炕沿上,迎春在一旁熏香。西门庆问李瓶儿:“你今天感觉怎么样?”又问迎春:“你娘早上喝粥了吗?”迎春说:“喝了,王师父送了乳饼,蒸了,娘只吃了几口,喝了两口粥汤就不吃了。”西门庆说:“应二哥刚才请潘道士了,现在又不见了。明天我让来保再去请。”李瓶儿说:“你赶紧让人去请,那家伙,只要一闭上眼,就缠着我。”西门庆说:“这是你身体虚弱,你只要把心放正,别胡思乱想。请他来给你驱驱邪气,再吃点药,保证你就会好起来的。”李瓶儿说:“哥哥,我已经病成这样了,哪都好不了!我盼着在你身边过几年好日子,做一场夫妻,谁知道我二十七岁就……我命不好,要离开你了。除非在鬼门关上,才能再见到你了。”说着,拉住西门庆的手,哭得哽咽,说不出话来。西门庆也很伤心,哭着说:“姐姐,有什么话,你就说吧。”两人正在屋里哭,琴童进来说:“老爷,明天十五,衙门里要拜祭,举行大规模的祭祀活动,老爷去不去?班头已经准备好了。”西门庆说:“我明天去不了,你帮我跟夏老爹说一声,我自己去祭拜就行了。”琴童答应着走了。李瓶儿说:“哥哥,你还是去衙门吧,别耽误公务。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还早着呢!”西门庆说:“我在家陪你两天,安心!你放宽心,别多想了。花大舅刚才跟我说,让我早点给你准备副棺材,冲冲晦气,你就会好起来的。”李瓶儿点点头,说:“也好,你别花太多钱,就买个十来两银子的熟料木头,把我埋在你大娘坟旁边,别把我火化了,也算夫妻一场。早晚我都能去那边,也方便些。你家这么多人,以后还要过日子呢!”西门庆听了这话,心里像刀绞一样难受,哭着说:“姐姐,你这话说的什么呀!我西门庆就算穷死了,也不会亏待你!”
正说着,月娘端着一盒鲜苹果进来,说:“李大姐,你大妗子送苹果来给你吃。”然后对迎春说:“你洗干净了,切块给你娘吃。”李瓶儿说:“多谢你大妗子挂念。”一会儿,迎春削了皮,切好,放在小碗里,拿了一块给李瓶儿,李瓶儿只嚼了几下就吐出来了。月娘怕她累着,让她侧着身子睡了。
西门庆和月娘出去商量。月娘说:“李大姐我看她情况不太好,你得赶紧给她准备一副棺材,别到时候临时抱佛脚,找不到合适的。”西门庆说:“花大哥今天也是这么说的。我刚才跟她稍微提了一下,她说:‘别花太多钱,随便抬副熟料木头就行,你家这么多人,以后还要过日子呢。’这把我伤心坏了。我说等请潘道士来看过再说吧。”月娘说:“你看不明白,人已经不行了,连水都喝不下去了,还指望她好!咱们一边敲锣打鼓,一边磨旗杆。幸好她好了,棺材送给别人也不值什么钱。”西门庆说:“既然这样……”就出去叫贲四来,问:“谁家有好的棺材板,你和姐夫拿钱去买一副。”贲四说:“大街上陈千户家新到几副好板。”西门庆说:“既然有好板……”就让陈敬济:“你去跟娘要五两银子,你们俩去看看。”陈敬济赶紧进去拿了五锭银子出来,和贲四走了。直到下午才回来汇报说:“去陈千户家看了几副棺材板,都一般,价钱也不合适。路上碰见乔亲家,他说尚举人家有一副好板——原来是尚举人父亲在四川成都府做推官时带来的,他父亲老夫人用的,剩下这一副——板材、底座、盖子都齐全,一共五块,要三百七十两银子。乔亲家和我们一起去看过,板材非常好。乔亲家跟尚举人说了半天,才降价五十两。要不是明年他要去京城参加考试要用这钱,他也不舍得卖。”西门庆说:“既然是乔亲家推荐的,那就三百二十两买下来吧,别磨蹭了。”陈敬济说:“他们收二百五十两,再给他们七十两找补就行了。”一面又问月娘要七十两银子,两人就去了。
傍晚,几个壮汉抬着一副用红毡裹着的棺材进来,放在前厅天井里。打开一看,西门庆觉得果然是好板材。立刻叫木匠来锯开,里面散发着香味。每块五寸厚,二尺五寸宽,七尺五寸长。西门庆看了很高兴。又叫伯爵来看,说:“这棺材板你看怎么样?”伯爵连连称赞,说:“果然是姻缘板,一物必有一主。嫂子嫁给你一场,这副棺材板也算是足够了。”然后吩咐木匠:“你用心做好,我赏你五两银子。”木匠说:“知道了。”于是大家七手八脚地连夜赶工。伯爵嘱咐来保:“明天五更天就去请潘道士,他来了就立刻让他过来,别耽误时间。”说完,陪西门庆看着做棺材,到深夜才回家。西门庆说:“明天早点来,恐怕潘道士来得很早。”伯爵说:“我知道了。”告辞走了。
老冯和王妈妈晚上都在李瓶儿屋里陪着她。西门庆散步回来,想在李瓶儿屋里睡觉。李瓶儿不愿意,说:“这屋里人多乱糟糟的,他们老在这儿也不方便,你去别的地方睡吧。”西门庆看到王妈妈也在,就去了潘金莲的房间。
李瓶儿让迎春把角门关上,插好门栓,叫迎春点上灯,打开箱子,拿出几件衣服和银首饰放在旁边。她先把王妈妈叫过来,给了她五两银子一锭,还有一匹绸子:“我死后,你帮我请几个和尚念《血盆经忏》。”王妈妈说:“奶奶,您想太多了吧,老天保佑,您一定会好起来的。”李瓶儿说:“你收着吧,别跟大娘说我给你钱,就说我给了你匹绸子做经费。”王妈妈说:“我知道了。”于是收下了银子和绸子。李瓶儿又叫来冯妈妈,从枕头边拿出四两银子、一件白绫袄、黄绫裙和一根银簪子给她,说:“老冯,你是我的老家人了,从小跟着我到现在。我死了也没什么值钱的,这套衣服和首饰给你留个念想。这银子你收着,明天做棺材用。你放心,那边的房子,我会跟你说你爹,你就继续住着,就当帮他看房子,他总不能赶你走吧!”冯妈妈接过银子和衣服,跪下磕头,哭着说:“我命不好啊,有您在一天,我就有主儿撑腰一天。您要是有什么不测,我可怎么办啊?”
李瓶儿又叫来奶妈如意,给了她一件紫绸袄、蓝绸裙、一件旧绫披袄、两根金簪子、一个银满冠,说:“也是你奶孩子一场,哥儿死了,我本来想让你不用再做奶妈了,想着我活着一天,你就占用我一天,没想到我却要死了。我还跟你说你爹娘,我死了以后,你大娘生了孩子,就让你继续做奶妈。这些衣服,给你留个念想,别怨我。”奶妈跪在地上磕头哭道:“我真希望能一直侍奉您到老,您从来没大声呵斥过我。是我命不好,孩子死了,您又病成这样。您跟大娘说说,我男人没了,我只能指望爹娘,出去投奔谁去呢?”说完,接过衣服首饰,磕了头起来,站在旁边擦眼泪。李瓶儿又叫来迎春和绣春跪下,嘱咐道:“你们两个,从小在我跟前长大,我死了也顾不上你们了。你们都有衣服,不用给你们了。我每人给你们一对金裹头簪和两枝金钗做个念想。迎春,你已经被你爹用过了,出不去,我让你去大娘房里伺候她。绣春,我让你大娘给你找个好人家,你嫁出去吧,别再在这屋里让人骂没主子的丫头。我死了,事情就清楚了。你们伺候别人,还像在我跟前那样撒娇,行也罢,不行也罢,谁会惯着你们?”绣春跪在地上哭道:“娘,我死也不出门。”李瓶儿说:“你这傻丫头,我死了,你在这屋里伺候谁?”绣春说:“我守着您的灵位。”李瓶儿说:“就是我的灵位,供奉不了多久,总有烧掉的一天,你也总得出去。”绣春说:“我和迎春都听大娘的。”李瓶儿说:“这也行吧。”绣春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迎春听到李瓶儿嘱咐她,接过首饰,哭得说不出话来。
正是: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当晚,李瓶儿把每个人都嘱咐完了。第二天早上,西门庆进屋来。李瓶儿问:“我的棺材买来了吗?”西门庆说:“昨天就抬了木板来,前面正在做呢。——先别着急,你要是好了,愿意送给谁就送给谁吧。”李瓶儿又问:“花了多少钱买的?别乱花钱。”西门庆说:“不多,就一百多两银子。”李瓶儿说:“也还多了,准备好,给我留着。”西门庆说完就出去了,去前面看着做棺材。吴月娘和李娇儿进屋来,看到她脸色很不好,就问:“李姐姐,你心里怎么想的?”李瓶儿拉着月娘的手哭道:“大娘,我不行了。”月娘也哭道:“李姐姐,你有什么话,二娘也在,你跟我们说说。”李瓶儿说:“我有什么话呢……我跟你做姐妹这些年,也没亏待我,我真希望和你相守到老,没想到我命苦,先没了丈夫,现在又得了这病要死了。我死后,屋里这两个丫头没人管。大丫头已经被她爹用过了,让她去大娘房里伺候你。小丫头,你要是想用,就留下;不然,找个老实人,让她嫁人吧,别让人骂没主子的丫头。她也伺候了我一场,我死了,也就闭眼了。奶妈如意,再三不肯走,大娘也看在我份上,她也伺候过我的孩子,明天你生了孩子,就让她继续做奶妈吧。”月娘说:“李姐姐,你放心,都在我们身上。说凶得吉,就算有点困难,迎春让她伺候我,绣春让她伺候二娘吧。现在二娘房里丫头不老实,早晚要打发出去,让绣春伺候她吧。奶妈如意,既然你说她没地方去,咱家难道还留不下她?就算我有孩子没孩子,明天给她配个小厮,让她做个房家人媳妇也行。”李娇儿在一旁说:“李姐姐,你别担心,一切都在我们身上。绣春过了你的事,我收她到我屋里伺候我,以后我再提拔她就是了。”李瓶儿叫奶妈和两个丫头过来,让她们给月娘和李娇儿磕头。月娘忍不住流泪了。
一会儿工夫,盂玉楼、潘金莲、孙雪娥都来看西门庆了,李瓶儿还说了几句姐妹情深的话。后来李娇儿、玉楼、金莲她们都出去了,就剩月娘在屋里照顾他。李瓶儿悄悄地跟月娘哭着说:“娘,明天可得好好照顾他,让他好好活下去,别像我这么粗心,被人算计了。”月娘说:“姐姐,我知道了。” 读者朋友们,你们想想,就这一句话,就触动了月娘的心。后来西门庆死了,金莲在家里待不住,就是因为一直记着李瓶儿临死前说的这句话。诗曰:
惟有感恩并积恨,千年万载不生尘。
正说着呢,只见琴童说请来了潘法官,要给屋里焚香。月娘一边看着,一边让丫头打扫房间,准备茶水,烧上百合香。月娘和其他的女人都躲在旁边的卧室里听着。不一会儿,西门庆领着潘道士进来了。这潘道士长什么样呢?你看:
头戴云霞五岳冠,身穿皂布短褐袍,腰系杂色彩丝绦,背插横纹古铜剑。两只脚穿双耳麻鞋,手执五明降鬼扇。八字眉,两个杏子眼;四方口,一道落腮胡。威仪凛凛,相貌堂堂。若非霞外云游客,定是蓬莱玉府人。
潘道士进了院子,刚转过影壁,走到李瓶儿房间的走廊台阶下,就往后退了两步,好像在呵斥什么,说了几句话,才掀开帘子进了房间,走到床边。他仔细地观察李瓶儿,掐指念咒,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然后走出里屋,在外面摆了个香案。西门庆上香,潘道士烧符,大喊:“值日神将,还不快来!”他喷了口法水,突然刮起一阵狂风,好像真有神将出现似的。潘道士说:“西门家,李氏阴魂不安,来向我告状。你得让我去问问土地神和家神,看看有什么邪祟,赶紧捉拿归案!”过了好一会儿,潘道士闭上眼睛,坐在那儿,敲着令牌,像是在询问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停下来。出来后,西门庆把他请到前面的凉棚里,问他怎么回事。潘道士说:“这位夫人,是前世冤孽找上门来了,不是邪祟,抓不住。”西门庆问:“道长能化解吗?”潘道士说:“冤家债主,得本人亲自解决,阴间的官也管不了。” 因为看到西门庆很恭敬,就问:“夫人多大年纪?”西门庆说:“属羊的,二十七岁。”潘道士说:“好吧,我给她祭祀一下本命星,看看她的命灯怎么样。”西门庆问:“什么时候祭?用什么香纸祭品?”潘道士说:“今晚三更子时,用白灰画个祭坛,用黄布围起来,放上生辰八字,用五谷和枣汤祭祀,不用酒肉,只用二十七盏本命灯,上面加个华盖,其他的就不用了,你要斋戒沐浴,穿青衣,在祭坛前跪拜,我替她祭祀,鸡犬都不能进出打扰。”西门庆赶紧吩咐人准备。他不敢进屋,就在书房里沐浴更衣。应伯爵也没回家,陪着潘道士吃斋饭。
到了三更天,祭坛准备好了,潘道士坐在上面。下面是灯坛,按照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方位摆放,上面是三台华盖;周围是十二宫辰,最下面是二十七盏本命灯。先念了祭文。西门庆穿青衣跪在地上,左右的人都屏退了。灯火通明,一起点亮了。潘道士坐在法座上披散着头发,拿着剑,念念有词。他仰望天空,吸取真气,踏着步罡,站在祭坛上。诗曰:三信焚香三界合,一声令下一声雷。只见晴空朗月,突然间天昏地暗,刮起一阵怪风。诗曰:非干虎啸,岂是龙吟?仿佛入户穿帘,定是催花落叶。推云出岫,送雨归川。雁迷失伴作哀鸣,鸥鹭惊群寻树杪。姮娥急把蟾宫闭,列子空中叫救人。
大风刮过三次,突然一阵冷风吹来,把李瓶儿的二十七盏本命灯都吹灭了。潘道士在法座上清楚地看到一个白衣人领着两个青衣人进来,手里拿着一张文书,呈到祭坛下。潘道士一看,是地府的批文,上面有三个印章,吓得赶紧下了法座,叫醒西门庆,说道:“官人,请起来吧!夫人已经犯了天条,没法救了!本命灯都灭了,还能救吗?只在旦夕之间了!”西门庆听了,低着头不说话,眼泪汪汪地哀求道:“求法师救救她!”潘道士说:“天命难违,救不了了。”就要告辞。西门庆再三挽留:“等天亮再走吧!”潘道士说:“出家人四处奔波,哪里都能住。”西门庆也不再强留。就让人拿出一匹布和三两白银作酬谢。潘道士说:“我奉行天道,不敢贪财。”推辞了几次,只让小童收了布匹,说是做道袍穿,就告辞走了。嘱咐西门庆:“今晚,官人千万别去病人房里,小心祸及自身。小心!小心!”说完,就走了。
西门庆回到凉棚,看着祭坛。见没法救了,心里很难过,看着应伯爵,忍不住哭了。伯爵说:“这是各人自己的命,到了这个地步,强求不来。哥也别太伤心了。”到了四更天,伯爵说:“哥,你也累了,休息休息吧。我先回家,明天再来。”西门庆说:“让小厮拿着灯笼送你。”就让人拿了灯笼送伯爵出去,关上门进来了。
西门庆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书房里,点着一根蜡烛,心里难受得要命,只顾唉声叹气,心里琢磨着:“法官不让我去她房间,我哪受得了!死了算了!非得去见她一面,说几句话。” 于是,他就进了李瓶儿的房间。看见李瓶儿侧身睡着,听见西门庆进来,她翻了个身说:“我的哥哥,你怎么才进来呀?”然后又问:“那个道士点的灯,怎么说?” 西门庆说:“放心吧,灯没事。”李瓶儿说:“哥哥,你还骗我呢!刚才那道士又带了两个人来,在我跟前闹了一场,说:‘你请法师来赶我走,我已经在阴司报备过了,绝不放过你!’说完就恨恨地走了,说明天再来抓我。”
西门庆听了,眼泪哗哗地流,放声大哭道:“我的姐姐,你放心,别理他。我本来盼着跟你多相处几天,没想到你又要离开我了。我西门庆宁愿死了,也不想这么肝肠寸断!”李瓶儿搂着西门庆的脖子,哭得呜呜咽咽的,好半天哭不出声了,才说道:“我的哥哥,我本来盼着和你白头偕老,没想到我今天就要死了。趁我还睁着眼,我跟你说几句话:你家事多,孤身一人,又没帮手,凡事要考虑清楚,别冲动。大娘她们,你也别亏待了她们。大娘身体不好,早晚能给你生个孩子,这样你家才能延续下去。你又当官的,以后少去喝酒,早点回家,家里的事更重要。以前我在,还能劝劝你,我死了,谁还会苦口婆心地劝你呢?”
西门庆听了,感觉像刀子剜心一样难受,哭着说:“我的姐姐,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别担心我。我西门庆这辈子命不好,这辈子跟你做夫妻做不成。疼死我了!老天爷要害死我!”李瓶儿又交代迎春、绣春的事:“我已经跟她们大娘说好了,我死后,迎春伺候大娘;小丫头,她二娘已经答应了。她房间里没人,就让她伺候二娘吧。”西门庆说:“我的姐姐,你放心,你死了,谁敢把你的丫头打散了!奶妈也不用打发走,都让她给你守灵。”李瓶儿说:“什么灵!弄个神主牌位,过了五七烧了就行。”西门庆说:“我的姐姐,你别管这些,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供奉你一天。”两人正说着话,李瓶儿催促道:“你睡吧,太晚了。”西门庆说:“我不睡,我就在这屋里守着你。”李瓶儿说:“我还死不了呢,这屋子又脏又臭,熏着你,她们伺候我也不方便。”
西门庆没办法,吩咐丫头:“仔细看着你娘。”然后去了后边的上房,把灯不够的事跟月娘说了:“我刚才去她房间,看她说话还利索。老天保佑,说不定还能撑过去。”月娘说:“眼眶都凹进去了,嘴唇也干了,耳朵也焦了,还能好什么!估计也就是早晚的事了。她这病就是这么厉害,临死前还能说话。”西门庆说:“她在咱们家住了这些年,大大小小的事都没惹过一个人,性格又好,又不爱说话,我怎么舍得她啊!”说着又哭了起来。月娘也忍不住流泪。
不说西门庆和月娘说话的事,只说李瓶儿叫来迎春和奶妈:“扶我躺下,侧着身子。”然后问:“现在几点啦?”奶妈说:“鸡还没叫呢,大概四更天。”她让迎春在她身下垫上草纸,让她侧躺着,盖好被子,睡下了。大家都熬了一夜没睡,老冯和王姑子已经先睡了。迎春和绣春在地上铺着睡,刚睡了不到半个时辰,迷迷糊糊的时候,梦见李瓶儿下床了,推了迎春一下,嘱咐道:“你们看好家,我走了。”她猛地惊醒,看见桌上的灯还没灭。赶紧去看床上的李瓶儿,她还是侧躺着,摸摸她,已经没气了。不知什么时候死的,可怜一个漂亮的女人,都化作一场春梦。正是:
阎王教你三更死,怎敢留人到五更!
迎春慌忙叫醒大家,点灯一看,果然没气了,身下流了一滩血,都吓坏了,赶紧跑到后边,告诉西门庆。西门庆听说李瓶儿死了,和吴月娘飞奔到前面,掀开被子一看,李瓶儿面容安详,身体还有些温热,悄无声息地走了,身上只穿着一件红绫抹胸。西门庆顾不上身下的血,双手捧着李瓶儿的香腮亲着,不住地叫着:“我的好姐姐,我的好姐姐!你怎么就丢下我走了?我西门庆宁愿死了!我也活不了多久了,白活这世上做什么!”他在屋里跳得老高,放声大哭。吴月娘也哭个不停。后来,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家里大小丫头奶妈都哭了起来,哭声震天动地。月娘对大家说:“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死的,连衣服都没穿一件。”玉楼说:“我摸她身上还温乎着呢,应该没死多久。趁热赶紧给她穿上衣服吧,还等什么?”月娘看见西门庆趴在她身上,哭得捶胸顿足的,只叫:“老天爷要害死我西门庆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一天好日子都没过,都是我害了你!”月娘听了,心里有点不耐烦,说:“你看你哭成什么样!哭几声就行了,别哭了。死人身上,也要注意忌讳,脸贴着脸哭,要是被她的怨气冲到怎么办!她没过好日子,谁过好日子了?每个人的寿命都有定数,谁也留不住!谁不是这么走的?”然后吩咐李娇儿、孟玉楼:“你们两个拿钥匙,去那边屋里找几件她的衣服出来,给她穿上。”又说:“六姐,咱们两个来帮她整理一下。”西门庆又对月娘说:“多找几套她喜欢的好衣服,给她穿上。”月娘吩咐李娇儿、玉楼:“你们去拿她新做的红色遍地锦袄子、黄色遍地锦裙子,还有她今年去乔家穿的那套丁香色云绸衫、翠蓝色宽裙子,还有新做的白色袄子和黄色裙子出来吧。”
迎春拿着灯,孟玉楼拿着钥匙,一起去了隔壁房间。打开箱子,翻了好久,才找到三套衣服,还有一件紫色的夹袄、一件白绸裙子、一件大红色的坎肩,还有白绫袜子和绣花的护膝。李娇儿抱着这些衣服到这边屋子给月娘看。月娘正和金莲在灯下给李瓶儿梳头,用四根金簪子把一块大块的深蓝色手帕盘在头上。李娇儿问:“要找一双什么颜色的鞋子给她穿?”潘金莲说:“姐姐,她最喜欢穿那双大红遍地金的高底鞋,才穿过几次,就找出来给她穿吧。”吴月娘说:“不行,不能让她穿着到阴间去,让她下火坑受罪。你把前几天她去她嫂子家穿的那双紫罗遍地金的高底鞋给她穿上吧。”李娇儿听了,赶紧叫迎春找出来。大家一起忙活,很快就把东西都收拾好了。
西门庆带着几个小厮,在大厅里收好字画,挂上帷幔,用抬板把李瓶儿的遗体抬出来,放在正屋里。铺上锦缎褥子,盖上纸被,摆上香案,点上一盏灯。专门安排了两个小厮在旁边侍候:一个打磬,一个烧纸,同时让玳安去请阴阳先生徐先生来写祭文。月娘把收拾好的衣服送过去,然后锁上了李瓶儿的卧室门,只留下炕屋,交给丫头和奶妈看管。冯妈妈见没了主子,哭得死去活来,王姑子则在一旁念念有词,为李瓶儿念诵《心经》、《药师经》、《解冤经》、《楞严经》和《大悲咒》,祈求引路菩萨接引她前往阴间。西门庆在前厅,拍着胸口,痛哭失声,哭得嗓子都哑了,不停地喊着:“我的好姐姐!”
等大家忙乱完,鸡就叫了。玳安请来了徐先生,向西门庆行礼,问道:“老爷,夫人去世是什么时候?”西门庆说:“时间不太确定,睡下的时候大约是四更天,屋里的人都睡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去世的。”徐先生说:“没关系。”于是叫人点亮灯,掀开纸被查看,掐指一算,说:“是五更二点,属于丑时断气。”西门庆立刻让人拿来笔墨纸砚,请徐先生写祭文。徐先生在灯下问了李瓶儿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写道:“故西门夫人李氏之丧。生于元祐辛未正月十五日午时,卒于政和丁酉九月十六日丑时。今日丙子,月令戊戌,犯天地往亡,煞高一丈,本家忌哭声,成服后无妨。入殓之时,忌龙、虎、鸡、蛇四生人,亲人不避。”吴月娘让玳安去问徐先生:“看看那本阴阳书,说她去了哪里?”徐先生打开阴阳书查看,说道:“今天是丙子日,丑时,死者上应宝瓶宫,下临齐地。前生曾在滨州王家做过男人,打死了一只怀孕的母羊,今世为女人,属羊。虽然嫁了个有钱的丈夫,但总是生病,与妯娌不合,生的孩子夭折,最终因病去世。九天前魂魄离开,投胎到河南汴梁开封府袁家做女儿,生活艰难。后来耽搁到二十岁才嫁入富家,老少不配,终年享福,活到四十二岁,寿终正寝。”看完阴阳书,众妇女都叹息不已。西门庆就请徐先生看下何时破土安葬。徐先生问道:“老爷,要停放多久?”西门庆哭着说:“这么突然就走了,一定要等到五七之后再办。”徐先生说:“五七内没有合适的安葬日子,四七内倒是可以,宜择十月初八日丁酉午时破土,十二日辛丑未时安葬,合家六位本命都不犯。”西门庆说:“好吧,就十月十二日发丧,别再改了。”徐先生写好了殃榜,盖在死者身上,对西门庆说:“十九日辰时大殓,所有东西,老爷这边准备好。”
刚送走徐先生,天就亮了。西门庆让琴童骑马出门去请花大舅,然后派人分别通知各家亲戚报丧。又派人去衙门请假,又让玳安去狮子街取二十桶漂白的纱布和三十桶生绢,叫赵裁缝雇了很多裁缝,在西厢房先做帷幕、帐子、桌围,还有殓衣、裹尸布、各屋里女人的衣衫裙子,外边小厮也都是白头巾,一件白色直裰。又拿出了一百两银子,让贲四去门外店里买了三十桶粗麻布、二百匹黄丝孝绢,同时又叫人搭彩棚,在天井里搭了五间大棚。西门庆想着李瓶儿的容貌,突然想起忘了给她画像,叫来保问:“哪里有好的画师?找一个来画画像。这事我居然忘了。”来保说:“以前给咱家画屏风的韩先儿,他原来是宣和殿上的画师,后来退休回家了,他画得特别像。”西门庆说:“他住在哪里?快去请他来。”来保答应着出去了。
西门庆一夜没睡,折腾了半天,心里难受得很,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没好气,一会儿骂丫头,一会儿踢小厮,守着李瓶儿的尸体,忍不住放声大哭。玳安在一旁也哭得说不出话来。吴月娘跟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在帐子后面,正忙着给各房丫头和家人媳妇分发孝服呢,看见西门庆哭得嗓子都哑了,连茶水都不喝,就问他怎么了。月娘说:“你看你这样折腾!人已经死了,你哭也哭不活她啊!哭哭啼啼个没完没了的。三两夜没睡了,头发也不梳,脸也不洗,乱糟糟的,啥也没吃,就算铁人也受不了啊!先把头发梳梳,出来吃点东西,有点精神再说。这么小的身子骨,万一再累倒了,可怎么办啊!”玉楼说:“原来他还连头都没梳脸都没洗呢!”月娘说:“洗了脸也好啊!我先前让小厮去请他去后面洗洗脸,结果被他一脚踢了进来,谁还敢再劝他!”金莲说:“你们还没看见呢,我之前好心劝他,说人已经死了,你别这样,把自己也累垮了。先在屋里吃点东西,等缓过来再出去哭也不迟。结果他眼睛都红了,骂我:‘你这个臭婊子,管你什么事!’我现在一天到晚不跟人乱搞,那还跟谁乱搞啊!——真是个没道理的家伙,净说些气人的话。”月娘说:“人死得那么突然,能不难受吗?就算难受,也该放在心里,干嘛这样表现出来?人已经死了,不管有没有怨气,就那样哭喊个没完没了的,不知道像什么样子。他这三年来哪一天过得好日子?天天让他干这干那的!”孟玉楼说:“李姐姐也就算了,还被她爹那样欺负。”
正说着,陈敬济拿着九匹水光绢进来了,说:“爹让我娘几个每家剪些手帕,剩下的做裙子。”月娘收了绢,说:“姐夫,你去请你爹进来吃点东西吧。这都过了好几个时辰了,他连茶水都没喝一口。”敬济说:“我不敢去请他。之前小厮请他吃饭,差点被他一脚踢死,我哪敢再惹他啊?”月娘说:“你不请,那我让人去请。”过了一会儿,月娘叫来玳安说:“你爹还没吃饭呢,哭了一天了。你拿些饭菜给他送去,温先生也在呢,让他陪着你爹吃点。”玳安说:“我已经去请应二爹和谢爹了。等他们来了,娘再让人送饭上去,保证说几句话,爹就会吃的。”吴月娘说:“你这小兔崽子,你是你爹肚子里的蛔虫吗?我们几个当老婆的还不如你呢。你怎么知道他俩来了你爹才会吃饭?”玳安说:“娘你们不知道,爹的好朋友,大大小小的酒席,哪次少了他俩?爹喝三杯,他俩也喝三杯;爹喝两杯,他俩也喝两杯。只要爹一发愁,他俩一来,说几句话,爹马上就眉开眼笑了。”
说了会儿话,棋童儿请来了应伯爵和谢希大。他们进门后扑通一声跪在灵前,哭了好半天,只哭着喊“我那仁义的嫂子”,被金莲和玉楼骂道:“你这油嘴滑舌的家伙,我们几个难道就不仁义吗?”两人哭完后站起来,西门庆回了个礼,两人又哭了起来,说:“哥,您别太伤心了,太伤心了。”然后被请到厢房,跟温秀才一起坐下。伯爵先问道:“嫂子是什么时候去世的?”西门庆说:“丑时死的。”伯爵说:“我到家的时候都四更了,家里人问我,我说在看阴骘,嫂子这病已经很严重了。没想到刚睡下就做了个梦,梦见哥派大官来请我,说家里摆庆功宴,让我赶紧过来。梦见哥穿着大红衣服,从袖子里拿出两根玉簪子给我看,说一根断了。我看了半天,对哥说:‘可惜了,这根断的是真的玉,完好无损的那根是玻璃做的。’哥说两根都是玉的。我醒了,就知道这个梦不吉利。家里人见我一直在咂嘴,就问我:‘你在跟谁说话?’我说:‘别问了,等天亮再告诉你。’等到天亮,果然来了个穿白衣的大官,让我赶紧过去。果然哥家要办丧事。”西门庆说:“我昨晚也做了个这样的梦,跟你的一样。梦见东京翟家送来了六根簪子,其中一根断了。我说,可惜了。醒来刚告诉家里人,那边就断气了。这真是个倒霉的日子,把我害苦了!我宁愿西门庆死了,眼不见心不烦。可一想到她,我心里就难受!平时我也没亏欠过谁啊,老天爷为什么偏偏要夺走我最爱的人!——先是一个孩子没了,现在她又走了。我还活着干嘛?就算我有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呢?”伯爵说:“哥,你这话说得不对。你跟嫂子感情那么好,她突然死了,你当然会难受。可你家事那么多,前程也那么重要,一家老小都靠着你呢。你要是垮了,可怎么办!这些嫂子们,都没主心骨。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死了,全家都跟着遭殃。哥,你这么聪明,还用我们兄弟说吗?就算嫂子年轻貌美,你再疼爱也比不上她的感情,办完丧事,请僧道念几卷经,好好送她最后一程,你心里也就尽责了,嫂子那边也了结了,还要怎样?哥,你把心放宽点吧。”伯爵的一番话,让西门庆豁然开朗,也不哭了。过了一会儿,他喝了点茶,就叫玳安:“去后面看看饭好了没有,我和应二爹、温师父、谢爹一起吃。”伯爵说:“哥,你原来还没吃饭呢?”西门庆说:“自从你走后,我乱了一夜,到现在谁还顾得上吃饭啊。”伯爵说:“哥,你还不吃饭,这可不行,俗话说:‘宁可赔钱,别饿坏了身子。’孝经上说:‘教化百姓,不让他们因死亡而伤害生命,不毁坏人的天性。’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得过日子。哥,你得振作起来。”
数语拨开君子路,片言题醒梦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