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潘金莲在家,仗着西门庆宠她,就有点嚣张跋扈,整天不消停,还特别爱猜疑,总觉得有人在背后说她坏话。春梅这丫头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一天,潘金莲因为点小事训斥了春梅几句,春梅心里窝火,跑到厨房里乱砸东西发泄。孙雪娥看不下去,就假装开玩笑说:“你这丫头咋这么厉害呢?想男人就别处想,干嘛在这儿撒气?”春梅正憋着气呢,一听这话,立马炸了:“谁说我勾引男人了?!”雪娥见她脾气这么大,干脆装作没听见。春梅越想越气,走到潘金莲面前,添油加醋地告状:“她还说你教唆你男人收了我,好让我去勾引男人呢!” 这下潘金莲更不痛快了。
诗曰:
六街箫鼓正喧阗,初月今朝一线添。睡去乌衣惊玉剪,斗来宵烛浑朱帘。
香绡染处红馀白,翠黛攒来苦味甜。阿姐当年曾似此,纵他戏汝不须嫌。
因为要送吴月娘去送葬,潘金莲起得早,有点累,睡了一觉后,来到亭子里。正好碰见孟玉楼走过来,孟玉楼笑着问:“姐姐怎么闷闷不乐的?”潘金莲说:“别提了,今早累坏了。三姐,你刚从哪儿来?”玉楼说:“刚去后厨转了一圈。”潘金莲问:“她跟你说什么了吗?”玉楼说:“没说什么。”潘金莲心里虽然生气,但嘴上没说。两人一起绣了一会儿东西。这时春梅端茶来了,喝完茶,两人觉得无聊,就下棋打发时间。突然,看园的小厮琴童跑来报信:“老爷回来了!”两个女人赶紧收棋子,手忙脚乱的。
西门庆一进门,就看见潘金莲和孟玉楼,两人都梳着银丝髻,露出鬓角,戴着青宝石耳坠,穿着白纱衫、银红比甲和挑线裙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西门庆乐了,打趣道:“你们俩就像一对儿名妓,值好几百两银子呢!”潘金莲说:“我们可不是名妓,你家后院里才是呢!”玉楼赶紧想走,被西门庆一把拉住:“你去哪儿?我回来了,你却要躲?老实交代,我不在家,你们俩在这儿干嘛?”金莲说:“我们俩闷得慌,下几盘棋打发时间,又不是做贼,谁知道你这么快就回来了。”一边帮他脱衣服,一边说:“你今天送葬回来得挺早啊。”西门庆说:“今天斋堂里都是官员,天气又热,我待不住,就先回来了。”玉楼问:“大娘怎么还没回来?”西门庆说:“她的轿子快进城了,我先回来,让两个小厮去接她。”
西门庆坐下后问:“你们下棋赌什么?”金莲说:“我们自己下着玩,没赌什么。”西门庆说:“我来跟你们下,谁输了,拿一两银子请客。”金莲说:“我们没银子。”西门庆说:“没银子,拿簪子当给我,也行。”于是三人就开始下棋,潘金莲输了。西门庆正要数钱,潘金莲把棋子弄乱了,跑去了瑞香花下躲着。西门庆找到她,说:“你这小妖精,输了棋还躲这里?”潘金莲笑着说:“你敢管孟三儿输棋,却来缠着我!”她把花瓣撒西门庆一身,西门庆一把抱住她,两人就在湖边亲热起来。这时,孟玉楼走过来喊:“六姐,大娘回来了,我们快去!”潘金莲赶紧和西门庆分开,说:“哥儿,我一会儿再和你说话。”然后和玉楼一起到后院向吴月娘请安。
吴月娘问她们:“你们笑什么?”玉楼说:“六姐今天和她爹下棋输了一两银子,明天请姐姐玩。”吴月娘笑了。潘金莲只和吴月娘打了个照面,就回到西门庆身边。她吩咐春梅在房间里熏香,准备洗澡水,为晚上和西门庆亲热做准备。 话说这西门家,虽然吴月娘是正房太太,但她经常生病,不管家务事,家里的大小事务,都由李娇儿和孙雪娥负责。孙雪娥主要负责厨房,西门庆在哪儿住,吃什么,都由她安排。
第二天,西门庆答应潘金莲去庙里给她买珠子。一大早,潘金莲要吃荷花饼和银丝鲊汤,让春梅去厨房说。春梅磨磨蹭蹭的不动身。潘金莲说:“别使唤她了,有人说我纵容她,让她勾引男人,你又让她去厨房干嘛?”西门庆问:“是谁说的?告诉我说。”潘金莲说:“别问了,墙都有耳朵,你就别让她去了,让秋菊去好了。”西门庆就叫了秋菊去厨房吩咐孙雪娥。等了好久,饭菜还没做好,西门庆急得跳脚。潘金莲见秋菊还没回来,就让春梅去看看。
春梅有点不高兴,赌气跑到厨房。正好看见秋菊在那儿等着,就骂道:“你这死丫头,我要打断你的腿!你为啥不去?你爹等着吃饼去庙里上香呢,急得你爹在前面直跳脚,叫我把你叫来!”孙雪娥本来不搭理,一听这话火了,骂道:“你这小贱人!马回子拜节——来得正好?铁锅还得慢慢烧呢,熬好的粥不吃,突然又想烙饼喝汤,你这是肚子里的蛔虫作怪!”春梅不服气,说:“别胡说八道!主子没使唤我,谁会来问你要东西。有没有的,咱们到主子面前说一声就得了,哪来那么多废话?”说着,一把拧住秋菊的耳朵,把她拉到前面去了。雪娥说:“主子跟奴才,哪能一直这么硬气,有时候也得服软!”春梅说:“服软不服软的,别把我们娘俩给得罪了!”说完气冲冲地走了。西门庆的妻子看见春梅脸色铁青,拉着秋菊进了门,就问:“怎么回事?”春梅说:“你问她吧。我去的时候,她还在厨房磨磨蹭蹭地和面。我实在忍不住,就说了一句‘你爹在前面等着,你娘问你为啥不去?’结果被那个小厨房里的丫头,骂了一顿。她说我爹马回子拜节——来得正好!就像是我故意支使我爹似的,熬好的粥不吃,突然又想吃饼喝汤。她在厨房里只顾骂人,不肯干活。”西门庆的妻子在一旁说:“我说别让她去了,她自己跟那丫头合不来。说我们娘俩故意拦着她,就想让她受气。”
西门庆一听大怒,跑到后厨,二话不说,对着雪娥就是几脚,骂道:“你这死没良心的!我让她去烙饼,你干嘛骂她?你骂她是奴才,你应该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雪娥被西门庆踢骂了一顿,敢怒不敢言。西门庆刚走出厨房,孙雪娥就对着西门庆的妾潘金莲说:“你看,我今天真倒霉!要你在旁边听着就好了,我又没说什么。他跑过来像个凶神恶煞似的,大喊大叫,把丫头叫走了,还说我在主子面前搬弄是非,平白无故地惹了一场麻烦。我早就看出来了,主子跟奴才长久这样硬气着,迟早要出事!”没想到这话被西门庆听见了,他又跑回来打了她几拳,骂道:“你这死丫头淫妇!你还说没欺负她,我亲耳听见你骂她!”打得雪娥痛得不行,西门庆这才走了。雪娥气得在厨房里哭了起来。吴月娘正在上房梳头,就问小玉:“厨房里吵什么?”小玉回道:“老爷要吃饼去庙里上香,说是姑娘骂了五娘房里的春梅,被老爷听见了,打了姑娘几脚,姑娘哭起来了。”月娘说:“也没见着她,要吃饼赶紧做给他吃就行了,平白无故地骂她房里的丫头干嘛!”于是让小玉去厨房,让雪娥和家人赶紧做汤水,打发西门庆吃了去庙里。
这雪娥气不过,跑到月娘房里告状。没想到潘金莲正好走来,在窗外偷听。她听见雪娥在屋里跟月娘、李娇儿说孙雪娥如何霸占男人,私底下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娘,你还不知道这个淫妇,比养汉子的女人还放荡,一天没男人不行。她私底下干的事,别人想都不敢想,她却都干了。当初在家,她用毒药毒死了自己的丈夫,然后跟了来。现在连我们也快被她害死了。弄得男人见了我们就像见了鬼一样,都不待见我们了。”月娘说:“也没见你,他刚才让丫头去烙饼,你好好打发她去不就行了。平白无故地骂她干嘛?”孙雪娥说:“我骂她秃子瞎子了吗?刚才那丫头在我娘屋里不听话,我没拿刀背打她,娘都没说什么。怎么今天轮到她手里,就变得这么嚣张了。”正说着,小玉进来通报:“五娘在外面。”一会儿,潘金莲进屋,看着雪娥说:“比如我当初毒死亲夫,你就不该让男人娶我回家,省得我霸占着他,抢了你的窝。再说春梅又不是我的丫头,你要是气不过,让她去伺候大娘就是了。别老是跟她合不来,把我扯进去。谁乐意毒死丈夫再嫁人?现在也不是什么难事,等他回家,给我一纸休书,我就走。”月娘说:“我也不懂你们的事。你们都少说几句吧。”孙雪娥说:“娘,你看她嘴像淮河一样,谁也辩不过她。当着男人的面说一套,转眼就不认了。照你这么说,除了你,把我们都赶走,只留下你一个人算了!”吴月娘坐在那儿,任由她们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一句话也不说。后来见她们吵起来了,雪娥说:“你骂我是奴才!你才是真正的奴才!”差点打起来。月娘看不下去了,让小玉把雪娥拉走了。潘金莲回到前面,卸了妆,洗了脸,头发散乱,脸色憔悴,哭得眼睛红肿,躺在床上。
到了傍晚,西门庆从庙里回来,袖子里揣着四两银子,进屋后一看见妻子就问:“怎么回事?”妻子哭着向西门庆要休书,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我当初没图你的钱财,自愿跟你来的。怎么今天让人这么欺负?都说我毒死了丈夫,都说我毒死了丈夫!没丫头就算了,怎么还要别人房里的丫头伺候?让人指着鼻子骂!”西门庆本来不理,一听这话,火冒三丈,气冲冲地跑到后院,揪住雪娥的头发,狠狠地打了她几下。多亏吴月娘拦住了他,说:“别闹了,大家都少说几句!别让你主子生气!”西门庆说:“你这死没良心的,我亲耳听见你在厨房里骂人,你还去告状。我不把你打个半死不算完!”
看官们且听我说:今天打了孙雪娥,也让潘金莲以前干的那些事都暴露了出来。正所谓:
自古感恩并积恨,万年千载不生尘。
西门庆打了雪娥一顿,然后跑去哄金莲,从袖子里掏出在庙里买的四两珠子给她。金莲见西门庆给她撑腰,心里气也消了,当然高兴。从此以后,西门庆对金莲更加宠爱。
话说这天轮到花子虚家摆酒席,花家就住在西门庆隔壁。花家这酒席摆得可丰盛了,兄弟们都去了。西门庆因为有事,说下午才来,大家就等着他,谁也不先坐。过了一会儿,西门庆来了,大家才互相谦让着坐下,主人家把西门庆安排在了首席。席前还有两个妓女弹琵琶和筝,唱着歌。她们真是漂亮极了,又会唱歌又会跳舞,简直就是人间尤物!
罗衣叠雪,宝髻堆云。樱桃口,杏脸桃腮;杨柳腰,兰心蕙性。歌喉宛转,声如枝上流莺;舞态蹁跹,影似花间凤转。腔依古调,音出天然。舞回明月坠秦楼,歌遏行云遮楚馆。高低紧慢按宫商,轻重疾徐依格调,筝排雁柱声声慢,板拍红牙字字新。
酒过三巡,歌也唱了两套,两个妓女放下乐器,上前来磕头。西门庆让玳安从书袋里拿出两封赏钱,每人赏了二钱银子,她们谢过就下去了。西门庆问花子虚:“这位姑娘姓什么?唱得真好!”花子虚还没来得及回答,应伯爵就插嘴说:“大官人您真是健忘,都不认识她们了?弹筝的是花二哥的翠儿,就是勾栏里那个吴银儿。弹琵琶的是我前几天跟您说的李三妈的女儿,李桂卿的妹妹,小名叫桂姐。您家还放着她亲妹妹呢!怎么不认识了?”西门庆笑道:“原来是她啊!六年没见,没想到她长这么大了!”
后来酒席快散了,桂姐过来敬酒,跟西门庆聊得很投机。西门庆问她:“你三妈和你姐姐桂卿在家怎么样?怎么不来我家看看你妹妹?”桂姐说:“我妈去年病了一场,到现在腿脚还不太好,只能拄着拐杖走。我姐姐桂卿被淮安的一个客人包了半年,经常住在店里,两三天才能回家一趟。家里就剩我一个人,我每天出来唱歌养家,真是太辛苦了!我也想回趟家看看我妹妹,可一直没时间。我爹也好久没回家了,什么时候让他回家看看我妈也好。”西门庆见桂姐温柔体贴,说话又伶俐,对她有点动心,就说:“我今天约了两个朋友送你回家,怎么样?”桂姐说:“爹,您别哄我,您真肯赏脸去我家?”西门庆说:“我怎么会哄你呢!”说着,他从袖子里拿出绣着花的汗巾和一个茶叶盒,送给桂姐。桂姐收下了,说:“什么时候去?我现在先派个小厮回家报个信,让他们准备一下。”西门庆说:“等酒席散了,咱们一起走。”
一会儿,酒席散了,西门庆约上应伯爵和谢希大,没回家,直接骑着骡子送桂姐去了勾栏,到李家。
陷人坑,土窖般暗开掘;迷魂洞,囚牢般巧砌叠;检尸场,屠铺般明排列。整一味死温存活打劫。招牌儿大字书者:买俏金,哥哥休扯;缠头锦,婆婆自接;卖花钱,姐姐不赊。
西门庆等人把桂姐送到家门口,李桂卿出来迎接,请西门庆进屋,又请她母亲出来见礼。没一会儿,李桂卿的母亲拄着拐杖出来了,一条胳膊都动不了,见了西门庆,连忙行礼问好,说:“哎呀呀!姐夫您怎么有空来这儿?”西门庆笑着说:“一直太忙了,没时间来,老妈妈别见怪。”李桂卿的母亲又对应伯爵和谢希大说:“你们怎么也不常来走走?”应伯爵说:“实在是太忙了,今天在花家喝茶,碰见桂姐,所以就一起送她回来了。快拿酒来,咱们喝几杯!”李桂卿的母亲请三人坐下,一边让人上茶,一边收拾桌子,准备酒菜。
不一会儿,点上灯,酒菜摆好了。桂姐从屋里打扮好出来,陪着大家一起喝酒。姐妹俩唱歌敬酒,好不热闹!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珍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莫虚度,银缸掩映娇娥语,不到刘伶坟上去。
姐妹俩唱了一曲,大家又喝了几杯。西门庆对李桂卿说:“今天两位都在这儿,听说桂姐能歌善舞,还会唱南曲,不如唱一首给我们听,我们敬你一杯!”应伯爵说:“我可不敢当,借大官人的光,洗耳恭听佳音。”桂姐只是笑着,半天没动。其实西门庆是想占桂姐的便宜,所以故意让她唱歌。李桂卿的母亲很精明,早就看穿了西门庆的心思。李桂卿就先开口说:“我妹妹从小娇生惯养,比较害羞,不敢随便在人前唱歌。”西门庆就让玳安从书袋里拿出五两银子放在桌上,说:“这些就算给桂姐买胭脂水粉,改天再送她几套衣服。”桂姐连忙起身道谢,先让丫鬟收了银子,才下席唱歌。桂姐虽然年纪不大,但长得漂亮,又多才多艺,她不慌不忙地整理衣袖,轻盈地摆动裙子,袖口露出一方绣着落花流水图案的汗巾,唱起了《驻云飞》:
举止从容,压尽勾栏占上风。行动香风送,频使人钦重。嗏!玉杵污泥中,岂凡庸?一曲宫商,满座皆惊动。胜似襄王一梦中,胜似襄王一梦中。
唱完歌,西门庆被迷得神魂颠倒。他让玳安回西门府报信,晚上就留在了李桂卿的房间。西门庆一心想占有桂姐,应伯爵和谢希大也极力怂恿他。第二天,西门庆派小厮回家拿五十两银子,又到布店买四套衣服,准备正式纳桂姐为妾。李娇儿听说西门庆要纳她侄女为妾,非常高兴,连忙拿出一锭大元宝给玳安,让他去置办首饰、衣服,准备酒席,请人唱歌跳舞,大摆三日酒宴。应伯爵、谢希大又约了孙寡嘴、祝实念、常峙节等人,每人出五分钱凑份子,来祝贺。大部分费用都是西门庆出的。每天大吃大喝,在院子里玩乐,好不热闹。
舞裙歌板逐时新,散尽黄金只此身。
寄语富儿休暴殄,俭如良药可医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