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西门庆那天,把吴月娘她们都打发去吴大妗子家喝酒了。李智、黄四跟伯爵聊到黄昏,就告辞要走。伯爵把他们送出去,说了:“我已经跟西门庆说了,明天再给你们凑五百两银子。”李智、黄四千恩万谢地走了。伯爵回到厢房,陪西门庆喝酒,正巧看见李铭掀帘进来了。伯爵说:“李日新来了。”李铭赶紧跪下磕头。西门庆问:“吴惠怎么没来?”李铭说:“吴惠今天连官府都没去,在家治眼睛呢。我叫王柱来了。”然后叫王柱:“进来,给老爷磕头。”王柱掀帘进来,磕了头,跟李铭站在一旁。伯爵说:“你家桂姐刚才回家了,你不知道吗?”李铭说:“我回家洗了脸就来了,真不知道。”伯爵对西门庆说:“他俩估计还没吃饭呢,哥,您吩咐给他们弄点吃的吧。”旁边的小书童说:“二爷,让他们等等吧,等乐队的人一起吃,估计饭也快好了。”伯爵让小书童拿个托盘,从桌上拿了两个小菜,一盘烧羊肉,递给李铭:“等饭来了,你们就在这屋里吃两碗。”然后对小书童说:“你这傻小子,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不知道,这些人虽然也是戏班出身,但小优跟乐工不一样,不能一概而论,你这样说,显得咱们不照顾他们。”西门庆敲了伯爵的头,笑着骂道:“怪不得你这小子,只护着自己同行的人,哪懂这些当差人的苦处。”伯爵说:“傻孩子,你知道什么!你空长了这么大,连‘惜玉怜香’四个字都不懂。粉头、小优儿就像鲜花一样,你怜惜他们,他们才更有精神。你要是磋磨他们,那可就真成了 **八声甘州** 里说的那样,恹恹瘦损,活不长了。”西门庆笑道:“还是我儿子懂道理。”
李铭、王柱很快吃完饭,伯爵叫他们过来问:“你们会唱‘雪月风花共裁剪’吗?”李铭说:“这调子我们会。”于是,王柱弹琵琶,李铭弹筝,唱了一段。唱完歌,天色已晚,正是:
金乌渐渐落西山,玉兔看看上画阑;佳人款款来传报,月透纱窗衾枕寒。
西门庆让人撤了火盆,请傅伙计、韩道国、云主管、贲四、陈敬济等人过来,在大门口摆了两桌酒席,挂上两盏羊角灯,摆满各种酒菜点心。西门庆和伯爵、谢希大坐在上首,伙计、主管坐在两旁。大门两边各摆了十二盏金莲花灯,还准备了一座小型烟火,西门庆吩咐等客人来了再放。先是有六个乐工抬着锣鼓在大门口演奏。演奏完之后,又请来细乐队演奏。李铭、王柱两个小优儿弹奏筝、琵琶,演唱灯词。街上围观的人,都不敢抬头看。西门庆戴着忠靖冠,穿着丝绒鹤氅,白绫袄子。玳安和平安两个,轮流放烟花。两名侍卫拦着闲人,不许他们往前挤。不一会儿,天空云开雾散,一轮明月东升,街上游人非常热闹,只见:
户户鸣锣击鼓,家家品竹弹丝。游人队队踏歌声,士女翩翩垂舞调。鳌山结彩,巍峨百尺矗晴云;凤禁褥香,缥缈千层笼绮队。闲庭内外,溶溶宝月光辉;画阁高低,灿灿花灯照耀。三市六街人闹热,凤城佳节赏元宵。
再说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小玉她们,见月娘不在,听见大门外吹吹打打,放烟火,都打扮好出来看热闹,在屏风后偷偷往外看。小书童和画童在屏风后的火盆边筛酒。玉箫和书童以前就有点私情,经常在一起玩闹。他们俩挤在一起抢瓜子吃,不小心把火盆边的酒瓶碰倒了,火苗窜了起来,洒了一地灰。玉箫还笑着,被西门庆听见了,就让玳安去问:“是谁在笑?怎么弄得这么脏?”那天春梅穿着新的白绫袄子,大红比甲,坐在椅子上,看见他们俩把酒打翻了,就大声骂玉箫:“好个浪荡的淫妇!看见男人就不知轻重,把酒打翻了也就罢了,还嘻嘻哈哈的,不知道笑什么!把火也弄灭了,白白弄了一身灰!”玉箫被她骂得不敢说话,往后退了。小书童赶紧过去解释:“是我在火盆边筛酒,不小心把酒瓶碰倒了。”西门庆听了,也就没再追究。
那天,贲四娘子听说月娘不在家,知道春梅、玉箫、迎春、兰香四个是西门庆身边得宠的丫头,就在节日里准备了很多好吃的,派她儿子来请这四个丫头去她家坐坐。
这几个丫头先去了李娇儿那儿。李娇儿说:“我可做不了主,你们还得问问你们爹去。”问雪娥,雪娥也不敢做主。一直等到天黑,贲四娘子又派她儿子来请。兰香推给玉箫,玉箫推给迎春,迎春推给春梅,想一起商量了再跟李娇儿和西门庆说,让他们去。春梅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还骂玉箫她们:“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从来没吃过好东西,就闻点味儿就激动成这样!我就不去,也不求他们。一个个跟鬼似的,不知道忙活什么,我连眼皮子都懒得抬!”迎春、玉箫、兰香都穿戴整齐了,但还是不敢去,春梅还是坐着不动。书童见贲四娘子又派儿子来请,就说:“豁出去了,就算挨爹骂也行,我去跟老爷说说。”他跑到西门庆跟前,悄悄地说:“贲四娘子节日里请各位姐姐去她家坐坐,姐姐们让我来问问老爷,去不去?”西门庆说:“让她们收拾收拾就过去吧,早点来,家里没人。”书童赶紧跑下去说:“谢天谢地,老爷答应了!快收拾收拾,早点过去!”春梅这才慢慢地进屋去梳妆打扮。
不一会儿,四个丫头一起出门了。书童用屏风遮挡着,护送她们过去。到了贲四家,贲四娘子像迎接贵宾一样,把她们迎进屋里。屋里挂着漂亮的灯笼,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贲四娘子让春梅叫大姑,迎春叫二姑,玉箫叫三姑,兰香叫四姑,都互相见礼。又请了韩回子娘子来作陪。春梅、迎春坐在上座,玉箫、兰香坐在对面,贲四娘子和韩回子娘子坐在旁边,她儿子忙着倒酒、上菜。
西门庆叫来乐师,吩咐道:“你们演奏一首‘东风料峭’给我听听。”这时,后边端上了玫瑰元宵,大家一起吃,又香又甜,入口即化,真是应景。李铭、王柱在旁边伴奏,唱着这支曲子,声音悠扬动听,节奏恰到好处。
玳安和陈敬济拿着许多烟花爆竹,还带着两个提着灯笼的兵丁,去吴大妗子家接月娘。众人正在屋里喝酒,看见陈敬济来了,就说:“请二舅和姐夫进屋坐,你大舅今天不在家,卫里在点名造册呢。”一边摆桌子,端上酒菜点心招待陈敬济。玳安走到月娘跟前说:“老爷让我来接您,请您早点回家,怕晚了人多乱,和姐夫一起走吧。”月娘因为之前生气,一句话也没说。吴大妗子就叫来定儿:“拿点东西给玳安吃。”定儿说:“酒肉汤饭,都在前边摆着呢。”吴月娘说:“急什么?刚来就让他吃?让他在那边站着,我们这就起身。”吴大妗子说:“三姑娘,急什么?上门就给人脸色看?节日里,姐妹们一起坐坐。家里有她二娘和她姐姐在,怕什么?非要赶着回家?要是别人家,那可就不一样了。”于是叫郁大姐:“你唱个好听的曲子,招待她们。”孟玉楼说:“他六娘正生他气呢,说你不给他过生日。”郁大姐赶紧下席,给李瓶儿磕了四个头,说:“自从给五娘过完生日,我就一直没好起来。昨天妗奶奶这里叫我过来,我才收拾好过来的。要是我好着呢,怎么会不给您磕头?”金莲说:“郁大姐,你六娘不高兴呢,你唱个好听的给她听,她就不会生气了。”李瓶儿在一旁笑着,没说话。郁大姐说:“没事,拿琵琶来,我唱。”大妗子叫吴舜臣媳妇郑三姐:“你给两位姑娘和各位姐姐斟酒。今天还没喝过钟酒呢。”郁大姐拿起琵琶,用心唱了一曲《一江风》。
正唱着戏呢,月娘就说:“怎么这会儿这么冷清啊?”来安在一旁说:“外面下雪了,天冷得很。”孟玉楼说:“姐姐,你穿得够厚吗?我带了件棉袄,咱们晚上别冻着。”月娘说:“既然下雪了,叫个小厮回家取皮袄来咱们一人一件。”来安赶紧下去,对玳安说:“太太吩咐,叫人去取太太们的皮袄。”玳安就叫琴童:“你去取吧,我在这儿伺候着。”琴童二话不说就回家去了。过了一会儿,月娘想起金莲没皮袄,就问来安:“谁去取皮袄了?”来安说:“琴童去了。”月娘说:“也不问我一声就去了。”玉楼说:“刚才少说了一句话,不该让他拿我们的,五娘(金莲)没皮袄,就只取姐姐你的吧。”月娘说:“她怎么没有?还有当铺里的一件皮袄,拿来给六姐(金莲)穿就行了。”然后问:“玳安那小子怎么不去,却使唤这个小厮去?你把他叫来!”一边把玳安叫到跟前,狠狠地骂了他一顿:“好你个奴才!使唤你你咋不动?还摆谱儿,使唤那个小厮去了。也不问我一声,啥也不知道就去了。怪不得你做大官儿,估计翅膀硬了,就只使唤他去!”玳安说:“太太冤枉我了。刚才太太吩咐,要是叫我我去,我哪敢不去?来安下去后,只说叫个家里人去。”月娘说:“那个来安一个小奴才敢吩咐你?我们这些太太还不敢使唤你呢!如今惯得你们这些奴才无法无天了是吧?就像主家供奉的佛像——挂在墙上,什么施主都有,什么和尚都有。你说你两头讨好,献殷勤,里应外合,好吃懒做,背地里作奸犯科,干的那些坏事我不知道吗!以前你家主子没使唤你送李桂儿回家,你怎么送的?人家拿着毡包,你还抢了过去。留丫头不留丫头不关你的事,使唤你进来,你怎么不进来?你送她,图嘴上吃点好处,却使唤别人进来。要知道,我要骂就骂那个人。你还说你没惯坏!”玳安说:“这事儿没人指使我,就是画童儿说的。老爷看见他抱着毡包,叫我:‘你去送送你桂姨吧’,才让他进来的。太太说留丫头不留丫头不关我的事,我管他什么事!”月娘大怒,骂道:“你这贼奴才,还敢狡辩!我没空在这儿跟你废话!你这奴才,该打!我使唤你你不动,还敢顶嘴,我就不信明天不跟他说,把你这欺主的奴才打个烂羊头!”吴大妗子说:“玳安,还不快去给你太太们取皮袄去。”又说:“姐姐,你吩咐他拿哪件皮袄给五娘穿?”潘金莲接过话茬说:“姐姐,别取了,我不穿皮袄,叫家里捎我的棉袄来吧。当铺里的,好歹也是黄狗皮做的,穿在身上让人笑话,也不耐穿,以后还得赎回来。”月娘说:“这皮袄不是当铺的,是李智少十六两银子抵押的。当铺王招宣府里那件皮袄,李娇儿穿了。”然后吩咐玳安:“皮袄在大橱里,叫玉箫找给你,把大姐的皮袄也一起带来。”
玳安嘴上答应着,走了出去,陈敬济问他:“你去哪儿?”玳安说:“真是让人气死的营生,一天到晚两头跑,这晚上还得再跑一趟家。”径直回了家。西门庆还在大门外喝酒,傅伙计、云主管都走了,还有应伯爵、谢希大、韩道国、贲四等人还在喝酒,便问玳安:“你家太太来了?”玳安说:“没来,叫我取皮袄来了。”说完就往后院走。先头琴童到家,上房里找玉箫要皮袄。小玉坐在炕上正不高兴,说:“四个淫妇今儿都在贲四老婆家喝酒呢。我不知道皮袄放在哪儿,去她家问问她吧。”这琴童一直走到贲四家,没吭声,在窗外悄悄地听着。只见贲四嫂说:“大姑和三姑,怎么这半天酒也不喝,菜也不动筷子?嫌我们家小,菜不好吃吗?”春梅说:“四嫂,我们酒喝够了。”贲四嫂说:“哎哟!不说也罢。怎么这么扫兴啊!”又叫韩回子老婆:“你是我的近邻,就像半个主人一样,你帮着劝劝三姑、四姑喝点酒,怎么跟客人似的,闷闷不乐的?”又叫长姐:“筛酒来,给三姑倒酒,你四姑少倒点儿。”兰香说:“我本来就不爱喝酒。”贲四嫂说:“你们姐妹今儿受委屈了,没什么好菜招待,别见笑。今儿想请先生来,给姑娘们唱唱歌助助兴,又怕老爷听见。我们家小,环境也不好,别笑话我们家穷。”说着话,琴童敲了敲门,大家都安静了。长姐问:“谁呀?”琴童说:“是我,找姐姐说话。”开了门,琴童进去了。玉箫就问:“太太来了?”琴童看着她想笑,半天不说话。玉箫说:“怎么吞吞吐吐的?问你话也不说话。”琴童说:“太太们还在吴大妗子家喝酒呢,见天阴下雪,叫我回家取皮袄,都叫包起来带走。”玉箫说:“皮袄在描金箱子里呢,叫小玉拿给你。”琴童说:“小玉说叫我问你要。”玉箫说:“你信那小荡妇,她啥也不知道!”春梅说:“你们有皮袄的,都给她送去。我们娘没皮袄,我就不动身。”兰香对琴童说:“你三娘的皮袄,问小鸾要。”迎春就从腰里拿出钥匙给琴童:“叫绣春打开里屋门拿给你。”
琴童拿着几件皮袄往外走,碰见玳安,玳安问他来干嘛。琴童说来取六娘的皮袄。玳安说,我也是来取五娘的皮袄的,被大娘骂了一顿,你取了皮袄后等等我,咱一起走,别又惹大娘生气。玳安来到上房,小玉在炕上烤火嗑瓜子,看见玳安就说他也来了。玳安说,受了一肚子气呢,大娘说我没把事办好,因为五娘没皮袄,又让我来取,说是大橱里有一件李三给的皮袄。小玉说,玉箫拿着里屋的钥匙去贲四家喝酒了,让她来拿。玳安说,琴童去六娘那儿取皮袄了,等他回来叫他来拿,我先歇歇,烤烤火。小玉让玳安和她一起烤火,还问玳安要不要喝酒。玳安说好啊,小玉就烧水烫酒,又拿了腊鹅肉出来,两人一边喝酒一边搂搂抱抱亲嘴。
正喝着酒,琴童回来了。玳安让他喝了口酒,就让他去叫玉箫来拿皮袄给五娘穿。琴童放下东西去贲四家找玉箫,玉箫骂他烦人,不愿意来。小玉拿着钥匙去开门,开了半天也没打开。琴童又去找玉箫,玉箫说那不是正确的钥匙,娘的橱柜钥匙在床底下。小玉骂玉箫来回跑,让人使唤。开了柜子,皮袄也没找到。琴童跑来跑去,抱怨说累死了,还碰上这些讨厌的小奶奶,都快把魂都跑没了。他对玳安说,这次回去又要被大娘骂了,不怪屋里人,就怪他们自己。他又去跟玉箫说,里屋的橱柜里没找到皮袄。玉箫这才想起来,皮袄在外屋的大橱里。结果到外屋,又被小玉骂了一顿,说她被野男人迷昏了头,皮袄明明在这儿,却到处找。小玉取了皮袄,连大姐的皮袄一起给了玳安和琴童。
两人拿着皮袄到吴大妗子家,月娘又骂他们是贼奴才,说好了一起去结果没来。玳安不敢说话,琴童说娘的皮袄都有了,还差五娘这件青镶边的皮袄。他们打开包袱,取出了皮袄。吴大妗子在灯下看了看,说这皮袄真不错,问五娘怎么说是黄狗皮,哪有这么黄的狗皮,给她一件穿也行。月娘说皮袄是新的,就是前襟旧了点,明天换个新的前襟就好了。孟玉楼把皮袄拿给金莲,让她试试看。金莲说,有本事明天让汉子给她买一件,穿旧皮袄干嘛。玉楼说,人家好歹有一件皮袄,穿在身上念佛呢。金莲穿上后,见皮袄宽宽大大的,也就没说什么了。
月娘、玉楼、瓶儿都穿着貂鼠皮袄,向吴大妗子和二妗子辞行。月娘给了郁大姐两吊钱。吴银儿辞别了吴大妗子等人,磕了头。吴大妗子给了她一对银花,月娘和李瓶儿每人给了她一两银子,她磕头谢了。吴大妗子等人还想送月娘她们,但见天上下雪,月娘就回去了。琴童说,这雪沾在身上都是水珠子,怕把她们的衣服弄湿了,就向吴二舅要了把伞。琴童打着伞,前面两个人打着灯笼,引着一群人走小巷,到了大街上。陈敬济一路放鞭炮,说送银姐回家。月娘问他家在哪儿,敬济指了路。吴银儿说要辞别了,月娘说地上湿,让她先走,再派小厮送她。月娘叫玳安送吴银儿,敬济说他和玳安一起去。月娘同意了,敬济很高兴,和玳安一起送吴银儿去了。
月娘她们回家路上,金莲说大姐之前说送她们回家,怎么没送。月娘说她哄小孩呢,丽春院在哪儿,她们能送去?金莲说,汉子在院里嫖了,家里老婆不去找?月娘说,等她爹明天去院里找找看,别让人家把汉子拉去做粉头了。她们说着话,走到东街,快到乔大户家门口了。乔大户娘子和外甥媳妇段大姐在门口等着,想请月娘她们进去。月娘再三推辞,但乔大户娘子坚持要请她们进去。月娘她们被请进了乔大户家,屋里挂着灯,摆着酒果,还有两个女儿弹唱,这里就不细说了。
西门庆在门口跟伯爵他们喝酒,都快喝完了。伯爵和希大喝了一整天,都撑得吃不下去了,看到西门庆在椅子上打盹,不小心把果盘都倒自己袖子里了,就和韩道国走了。只留下贲四陪西门庆打发了乐师,给了赏钱。然后吩咐小厮收火灭灯,自己回后院去了。
这时候,平安跑来说:“你们还不起身,老爷进去了!”玉箫、迎春、兰香一听,吓得连招呼都没打,撒腿就跑。只有春梅跟贲四媳妇道了谢,慢慢地走回来。看见兰香后面跑,鞋都跑掉了,就骂道:“你们这是抢着去投胎啊!鞋都跑掉了,像什么样子!” 到后院一打听,西门庆在李娇儿屋里,她们就都去磕头。
大师父看到西门庆进了李娇儿屋,就都躲到上房,和小玉在一起。玉箫进来请安,小玉就埋怨玉箫:“娘派小厮来要皮袄,你都不管,只让我去拿。我又不知道哪把钥匙开衣橱,好不容易开了,又没找到,最后在外边的大橱里翻出来的。你把它放在里面,怎么就不知道呢?姐姐们都占便宜了,什么时候见你们主动给点东西?”玉箫脸都红了,说:“你这小妖精,怎么像狗啃了脸似的?人家没请你,你干嘛跟我们发脾气!”小玉说:“我才不稀罕那妖精请我呢!”大师父在一旁劝道:“姐姐们,少说两句吧,你爹在屋里听着呢。万一你娘来了,赶紧倒点茶伺候着。”正说着,琴童抱着个毡包进来了。玉箫就问:“娘来了?”琴童说:“夫人来了,被乔家太太留着喝酒呢,马上就过来了。”两个人这才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月娘他们从乔大户太太家出来了。到家门口,贲四媳妇迎了出来。陈敬济和贲四拿出几挂小鞭炮,在门口放了一通,才进屋,给李娇儿、大师父请安。雪娥过来给月娘磕头,又跟玉楼她们见了礼。月娘问:“他爹在哪儿?”李娇儿说:“刚才在我屋里,我让他睡了。”月娘没说话。这时,春梅、迎春、玉箫、兰香进来磕头。李娇儿说:“今天贲四媳妇请了她们四个去坐了一会儿就回来了。”月娘听了,半天没说话,然后骂道:“你们这些个妖精,没事去干嘛!谁让你们去的?”李娇儿说:“问过老爷才去的。”月娘说:“问他?好个张狂的!你们家天天都像庙会似的,放出这么多小鬼来!”大师父说:“奶奶,这四个漂亮的小姐,您还说是小鬼呢。”月娘说:“漂亮?只漂亮一半,没事放出去干嘛?给人家看热闹!”孟玉楼见月娘说话不好听,就先走了。金莲见玉楼走了,和李瓶儿、大姐也走了。只剩下大师父和月娘一起睡了。雪一直下到四更才停。
正是:
香消烛冷楼台夜,挑菜烧灯扫雪天。
那天晚上看完夜景,第二天,西门庆去衙门了。快到饭点了,月娘和孟玉楼、李瓶儿一起送完师父回来。她们站在大门里,看到一个乡下算卦的老婆婆,穿着水獭皮袄、蓝布裙子,戴着黑头巾,背着个褡裢,正从街上走过来。月娘让小厮把老婆婆叫进来,在二门里铺好卦帖,摆好灵龟,说:“你给我们算算。”老婆婆跪在地上磕了四个头:“请问奶奶多大年纪?”月娘说:“你算个属龙的女命。”老婆婆说:“如果是大龙,四十二岁;是小龙,三十岁。”月娘说:“是三十岁,八月十五日子时生的。”老婆婆掷出灵龟,龟壳转了一圈停了下来。她揭开一张卦帖,上面画着一个官人和一位女子坐在上面,其余都是侍从,有的坐着,有的站着,守着一库金银财宝。老婆婆说:“这位奶奶是戊辰年生的,戊辰己巳大林木。您一生仁义,性格宽厚,心地善良,乐善好施,广结善缘。您一生操持家务,为家人奔波操劳,替人受气,却从不抱怨。喜怒有常,只是对下人要求严格。就像这句说的:高兴时笑嘻嘻,生气时闹哄哄。别人睡到太阳晒屁股还没起床,您老早就起来在堂前忙活了。您虽然性子急,像梅香洗锅那样风风火火,但很快就没事了。您和人相处融洽,爱说爱笑,只是这疾厄宫上犯了刑星,经常有些小灾小难。还好您心地善良,都挺过来了,能活到七十岁。”
孟玉楼说:“你看这位奶奶命中有孩子吗?”老婆婆说:“别怪我说话直,儿女宫上不太好,以后只能认个出家的儿子送终了。不管生多少,都留不住。”玉楼笑着对李瓶儿说:“就像你家吴应元,将来就去做道士吧。”月娘指着玉楼说:“你也让他给你算算。”玉楼说:“你算个三十四岁的女命,十一月二十七日寅时生的。”老婆婆重新铺好卦帖,卜了一卦,龟壳停在了命宫上。她揭开第二张卦帖,上面画着一个女人,配着三个男人:第一个是小帽商旅打扮;第二个穿红衣是官员;第三个是秀才。也守着一库金银,左右侍从服侍。老婆婆说:“这位奶奶是甲子年生的,甲子乙丑海中金。命犯三刑六害,克夫才能平安。”玉楼说:“我已经克夫了。”老婆婆说:“您为人温柔和气,性格很好。您生气的时候别人也不知道,您喜欢谁别人也不知道,您不显山露水。一生受人敬爱,受丈夫宠爱。只有一点,您太善良,太顾及别人感受,反而得不到人心。您一生替人受气,小人多,吃了亏也不吭声。您心地善良,即使小人作祟也奈何不了您。”玉楼笑着说:“前几天为了小厮要银子和他吵了一架,这回算命的说我替人受气。”月娘说:“你看这位奶奶以后有没有孩子?”老婆婆说:“能平安度过难关,能生个女儿。儿子不敢保证,但寿命还是有的。”月娘说:“你给这位奶奶也算算。李大姐,你告诉她你的生辰八字。”李瓶儿笑着说:“我属羊的。”老婆婆说:“如果是小羊,今年七岁,辛未年生的。几月生的?”李瓶儿说:“正月十五日午时。”老婆婆卜卦,龟壳停在了命宫上。她揭开卦帖,上面画着一个女子,三个官员:第一个穿红,第二个穿绿,第三个穿青。女子怀抱着孩子,守着一库金银财宝,旁边站着一个青面獠牙红发的鬼。老婆婆说:“这位奶奶,庚午辛未路旁土。一生荣华富贵,吃穿不愁,嫁的都是贵人。您心地善良,不计较钱财,别人占了您的便宜您也高兴;不占便宜,您反而生气。只是您容易吃亏,常被别人恩将仇报。就像这句说的:比肩刑害乱扰扰,转眼无情就放刁;宁逢虎摘三生路,休遇人前两面刀。奶奶,别怪我说话直:您虽然锦衣玉食,但好景不长。生气的时候要忍耐些,生孩子也难。”李瓶儿说:“我已经出家做了道士。”老婆婆说:“既然出家了,就没事了。还有一点,您今年计都星照命,会有血光之灾,小心七八月别哭丧才好。”说完,李瓶儿从袖子里拿出五两银子,月娘和玉楼每人给了她五十文钱。
刚送走算卦的老婆婆,潘金莲和大姐从后院出来,笑着说:“我说怎么后院找不到你们,原来你们都跑到前院来了。”月娘说:“我们刚送师父出去,就让人算了一卦。你来得早,也让他给你算算。”金莲摇头说:“我不算。俗话说:算得着命,算不着行。想前几天道士说我短命,怎么着?说的人心里总有点害怕。随它吧,明天死在街上就埋在街上,死在路上就埋在路上,死在沟里就是棺材。”说完,她和月娘一起回后院去了。
正是:
万事不由人算计,一生都是命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