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步花径,阑干狭。防人觑,常惊吓。荆刺抓裙钗,倒闪在荼蘼架。
勾引嫩枝咿哑,讨归路,寻空罅,被旧家巢燕,引入窗纱。
——右调《归洞仙》
西门庆在屋里,被李瓶儿哄得开心了,两人抱在一起卿卿我我,腻歪了好久。李瓶儿让春梅进来摆桌子,去后院拿酒。
金莲和玉楼躲在角门那儿偷听。西门庆屋里门关着,就春梅一个人在院子里伺候。金莲和玉楼从门缝往里看,屋里点着灯,说话声听不见。金莲说:“我还不如下人春梅机灵呢,她听得清清楚楚的。”春梅在窗户底下偷听了一会儿,又走过来。金莲悄悄问她屋里什么情况,春梅就隔着门跟她们俩说:“我爹让她脱衣服跪下,她不脱。我爹生气了,抽了她几鞭子。”金莲问:“打了她,她脱了吗?”春梅说:“我爹生气了,她才慌了,就脱了衣服跪下了。我爹现在正问她话呢。”玉楼怕西门庆听见,说:“五姐,咱们去那边吧。”拉金莲去了西角门。那天是八月初二十,月亮刚升起来。两个人站在暗处说话,等着春梅出来问话。潘金莲对玉楼说:“姐姐,就说喜欢吃水果,一心只想来这儿。还没开始呢,就先吃了几鞭子。我这人脸皮薄,你要是哄哄他还好。他就像那卖糖葫芦的,你买不买都赚钱。想想以前被那些小丫头欺负,我小心翼翼的,还被他哭得没办法。姐姐,你才来几天,还不了解他的脾气呢!”
她们正说着,就听见角门开了,春梅出来了,径直往后院走。她妈站在暗处叫住了她,“小肉儿,去哪儿?”春梅笑着往前走。金莲说:“你这丫头,过来,我问你话。慌慌张张的干嘛?”春梅这才停下来,说:“她哭着跟我爹说了很多话。我爹高兴地把她抱起来,让她穿上衣服,让我摆桌子,现在去后院拿酒。”金莲听了,对玉楼说:“这不要脸的!前面雷声大雨点小,打了一顿又一顿。到后来,也没怎么样。我猜,也没什么大事,估计拿了酒来,让她递。这丫头,她屋里还有俩丫头呢?让她去拿酒!到后院,又跟雪娥那个小丫头鬼混,我还听不见呢。”春梅说:“我爹让我干啥我就干啥!”然后笑着走了。金莲说:“这丫头,正经让她干活,就跟死了似的懒。那些偷偷摸摸的事,她干得多快!她屋里还有两个丫头,让她去,管她腿的事!卖萝卜的跟着卖盐的走——真是个闲不住的小丫头!”玉楼说:“可不是嘛!我大丫头兰香,我让她干活,她就磨磨蹭蹭的。我爹让她干那些偷偷摸摸的事,听人吩咐的事,你看她干得多快!”
正说着,玉箫从后院过来了,“三娘在这儿呢?我来接你。”玉楼说:“你这坏小子,吓我一跳!”然后问:“你妈知道你来不?”玉箫说:“我让我妈睡下了,我来前面看看,刚才看见春梅去后院拿酒菜了。”然后问:“我爹到她屋里,怎么样?”金莲把手伸出来说:“进她屋里,长话短说。”玉箫又问玉楼,玉楼就一样一样地告诉他。玉箫说:“三娘,真的让她脱了衣服跪下,打了五鞭子?”玉楼说:“我爹因为她不跪,才打她。”玉箫说:“穿衣服打还是脱了衣服打?她那白嫩的皮肤怎么受得了?”玉楼笑道:“你这坏小子,你倒替她担心!”正说着,就看见春梅拿着酒,小玉拿着盒子,径直往李瓶儿那边去了。金莲说:“这丫头,不知道怎么的,听见这种事,就像天上老鼠——天生就是个破坏分子。”吩咐道:“快送来,让她屋里的丫头伺候去。你别管她,我要使唤你!”春梅笑着和小玉进去了。把酒菜摆在桌上,就出来了,绣春、迎春在屋里答应着。玉楼、金莲问了她话。玉箫说:“三娘,咱们走吧。”两个人一起走了。金莲叫春梅关上角门,回屋睡觉去了。
可惜团圆今夜月,清光咫尺别人圆。
不说金莲睡觉,单说西门庆和李瓶儿两人相亲相爱,喝酒聊天到半夜,才睡下。灯光照耀,如同镜中鸾凤和鸣;香气缭绕,如同花间蝴蝶对舞。
今宵胜把银缸照,只恐相逢是梦中。
淡画眉儿斜插梳,不忻拈弄倩工夫。
云窗雾阁深深许,蕙性兰心款款呼。
相怜爱,倩人扶,神仙标格世间无。
从今罢却相思调,美满恩情锦不如。
俩人睡到第二天午饭的时候才醒。李瓶儿刚要起床照镜子梳头,迎春就端着饭来了。李瓶儿先漱了漱口,陪西门庆吃了半碗饭,又让迎春把昨天剩下的金华酒拿来。她拿了个小酒杯,和西门庆一人喝了两杯,这才开始洗脸梳妆。然后打开箱子,把细软首饰衣服拿出来给西门庆看。她拿出了一百颗西洋珠子给西门庆看,说是以前梁中书家带来的。又拿出一顶金镶嵌的鸦青色帽子,说是她死去的公公的。称了称,足足有四钱八分重。李瓶儿让西门庆拿去给银匠,打一对坠子。她又拿出一顶金丝做的发髻,重九两。然后问西门庆:“上房他大娘她们,有没有这种发髻?”西门庆说:“她们倒是有两三顶银丝做的发髻,就是没有这种编法的。”李瓶儿说:“我不太好意思戴出去。你帮我拿到银匠那里改了,打个九凤的簪子,每个凤嘴上都衔一颗流苏珠子,剩下的金子再帮我打个像他大娘戴的那款金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样式的头面。”西门庆收了东西,一边梳洗,一边穿衣服出门。
李瓶儿又说:“那边房子没人看着,你好歹安排个人看守,把小厮天福调回来使唤。那老冯婆子,做事磨磨蹭蹭的,一个人在那里,我不放心。”西门庆说:“知道了。”他揣着发髻和帽子,就往外走。没想到潘金莲正蓬着头站在东角门那儿,叫道:“哥,你去哪儿?咱们才刚出来呢!”西门庆说:“我有事出去。”李瓶儿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慌慌张张的?我有话跟你说呢!”西门庆见她叫得紧,只好回去了。李瓶儿把他拉进屋里,坐在椅子上,拉着他的手说:“我不好直接骂你,你这混账东西,哪个用大锅铲把你给铲了!这么慌慌张张往外跑干什么?过来,我问你!”西门庆说:“得了,小妖精,问什么问!我有事要办,回来再说!”说着,又要往外走。李瓶儿摸到他袖子里沉甸甸的,说:“这是什么?拿出来让我看看。”西门庆说:“我的银子包。”李瓶儿不信,伸手进他袖子里掏,掏出一顶金丝发髻来,说:“这是她的发髻,你拿去干什么?”西门庆说:“她问我上房的人有没有这种发髻,说她不好意思戴,让我拿到银匠那里改了,打两件首饰戴。”金莲问:“这发髻多重?她要打什么?”西门庆说:“这发髻九两重,她要打个九凤的簪子,还有一个像上房大娘戴的那款玉观音满池娇分心样式的头面。”金莲说:“九凤簪子,最多用个三两五钱金子就够了。大姐姐那件分心,我称过,才一两六钱重,剩下的金子,你也帮我打个九凤簪子吧!”西门庆说:“满池娇那款要镶嵌实心的枝干的。”金莲说:“就算镶嵌实心的枝干,用三两金子就顶满了。还能剩两三两金子,足够再打个簪子了。”西门庆笑着骂道:“你这小妖精!就知道占小便宜,处处都要算计!”金莲说:“我说的话,你记着点儿。你要是帮我打,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你要是帮我打,咱们以后没完!”西门庆揣着发髻,笑着出门了。金莲笑着说:“哥,你这次可栽了。”西门庆说:“我咋栽了?”金莲说:“你要是没栽,昨天咋还装模作样说要打她,让她去上吊。今天又拿出一顶发髻来,让你油嘴滑舌磨得团团转,我不信你不栽!”西门庆笑着说:“你这小妖精,净胡说!”说着就出去了。
吴月娘、孟玉楼和李娇儿正坐在屋里,突然听见外面小厮们一片喊叫声,都在找来旺。只见平安掀帘进来,月娘问:“找他干什么?”平安说:“老爷急着等着呢。”月娘好一会儿才说:“我让他去办点事去了。”原来月娘早上让来旺去王姑子庵里送香油白米了。平安说:“小的这就回去告诉老爷,就说娘让来旺去办点事去了。”月娘骂道:“你这笨奴才,随便你怎么说!”平安吓得不敢说话,赶紧出去了。月娘对玉楼她们说:“我开口,又说我管的宽。不说话,我又憋得慌。一个人也挺难的,那房子卖了就卖了吧。白费力气,瞎操心,看守什么?反正有冯妈妈在那儿,再派个没老婆的小厮过去就行了,怕丢了那房子又能咋地?非得把来旺两口子叫过去!他媳妇儿这病那病的,万一病倒了,谁照顾她?”玉楼说:“姐姐,不该我说。你是当家作主的,你不和你男人说话,我们也管不了,下面的孩子也没个依靠。他这两天隔三差五的,也真是没意思。姐姐听我的,和他好好说说吧。”月娘说:“孟三姐,你别说这些了。我又没和他吵闹,是他自己耍脾气。就算他摆脸色给我看,休想我正眼看他一眼!他背地里骂我不贤良的淫妇,我哪里不贤良?现在家里一堆人,才知道我不贤良!古话说得好,顺着人说好话,直言相劝惹人嫌。我当初劝你,也是为了你好。你收了他那么多东西,又买了他的房子,现在又想霸占他老婆,还巴结着官府。何况他还在守孝期间,你不该娶他的。谁知道他在背后耍什么阴谋诡计,每天嘘寒问暖,就瞒着我一个人,把我蒙在鼓里。今天说在院子里歇着,明天又说在院子里歇着,谁知道他只是把人带回家歇着,还真在院子里歇着!他自个儿在他那些狐朋狗友面前花言巧语,装腔作势,两面三刀哄他们,就觉得他好得不得了。像我们这种老实人,苦口婆心劝他,他能听进去吗?他不理我,我能求他吗?一天三顿饭少不了我的,我就当没男人,守寡在这里。你们都别管他了。”几句话说得玉楼她们都有些尴尬。
过了好一会儿,李瓶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来了,穿着一件大红遍地金的对襟罗衫,下面是翠绿色的拖地长裙,裙子上绣着漂亮的花纹。迎春抱着银汤瓶,绣春拿着茶盒,一起走到上房,给月娘她们送茶。月娘让小玉给李瓶儿搬个座位。一会儿孙雪娥也来了,大家都喝了茶,坐在一起。潘金莲嘴快,就说:“李大姐,你过来,给大姐姐行个礼。实话跟你说吧,大姐姐和她爹好长时间没说话了,都是因为你!我们刚才替你劝了她一整天呢。你改天摆一桌酒,好好哄哄大姐姐,让他们两个老两口和好吧。”李瓶儿说:“姐姐吩咐的,我知道了。”然后她就对着月娘像插蜡烛一样磕了四个响头。月娘说:“李大姐,她哄你呢!”又说:“五姐,你们别再撺掇了。我已经发誓了,就是一百年也不和他说话了!” 这下大家都识趣地闭嘴了。金莲在一旁用梳子给李瓶儿梳头,看见她戴着一副金玲珑草虫头面,还有金累丝松竹梅岁寒三友的梳背,就说:“李大姐,你不该戴这个碎草虫头面,有点扎头发,不如大姐姐戴的金观音满池娇,那才精致漂亮呢!”李瓶儿老实,就说:“我也要照着这个样子让银匠打一个!” 后来小玉、玉箫来送茶,还故意逗她。玉箫先问:“六娘,你家老公公以前在皇城里哪个衙门当差?”李瓶儿说:“先在惜薪司掌厂。”玉箫笑道:“难怪您老人家昨天挨了顿好打!”小玉又说:“去年好多里长都找你,让你去东京。”李瓶儿一脸懵,说:“他们找我干嘛?”小玉笑道:“说您老人家会预报水灾!”玉箫又说:“你老家妈妈拜千佛,昨天磕头磕够了吧!”小玉又说:“昨天朝廷派了四个夜不收,请你去边境和番,真的假的?”李瓶儿说:“我不知道。”小玉笑道:“说你老人家会叫好听的达达声!” 把玉楼、金莲都笑得不行。月娘骂道:“这些臭丫头,干你们的活去,光顾着取笑她干嘛!” 这下李瓶儿羞得满脸通红,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过了一会儿就回房去了。
过了很久,西门庆回到房间,说他雇的银匠正在打造东西。然后就开始商量发请柬的事,说二十五日请客吃饭,庆祝他娶了李瓶儿,当然少不了请花大官人。李瓶儿说:“他媳妇儿三天两头来催了,好吧,你请他就请吧。”李瓶儿又说:“那边房子有老冯看着,你这里再安排一个人和天福轮流值夜就行了,不用叫旺官去了。上房姐姐说她媳妇儿病了,来不了。”西门庆说:“我不知道。”然后就叫来平安,吩咐道:“你和天福轮流值夜,一天一人,在狮子街的房子里。”这事就这么定了。
转眼就到了二十五日,西门庆家摆酒席,庆祝他娶李瓶儿。席面很丰盛,还有各种杂耍表演。四个戏子,李桂姐、吴银儿、董玉仙、韩金钏儿,从中午就来了。客人们在卷棚里喝了茶,等人都到齐了,才开始入席。第一桌是花大舅、吴大舅;第二桌是吴二舅、沈姨夫;第三桌是应伯爵、谢希大;第四桌是祝实念、孙天化;第五桌是常峙节、吴典恩;第六桌是云里守、白赉光。西门庆坐在主位,其他像傅自新、贲第传、女婿陈敬济都坐在两边。乐人们表演了好几个杂耍节目,还演了几个滑稽戏。表演结束后,李铭、吴惠两个小丑出来弹唱,中间还穿插了清乐演奏。之后,四个戏子出来敬酒。应伯爵先开口说道:“今天是哥的喜酒,兄弟们冒昧了,想请新嫂子出来见见,表示一下兄弟情谊。我们这些粗人倒不打紧,可是花大官人、两位老舅、沈姨夫都在这儿呢,今天这是怎么回事?”西门庆说:“小妾长得不好看,不能见客,就算了吧。”谢希大说:“哥,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当初说好的,要不是为了嫂子,我们怎么会来?何况花大官人也在场,先交朋友,再结亲家,跟别人不一样。请她出来见见怕什么?”西门庆笑着没动。应伯爵说:“哥,你别笑了,我们都带着见面礼呢,可不是白让她出来的。”西门庆说:“你这小子,净胡说。” 被他们逼得没办法了,西门庆叫来玳安,让他去后院说。过了一会儿,玳安出来回话:“六娘说,免了吧。”应伯爵说:“就是你这小兔崽子!你什么时候去后院,就来哄我?”玳安说:“小的哪敢哄应二爹!二爹您进去问不就知道了?”伯爵说:“你觉得我不敢进去?这花园后院我熟得很,我直接进去,把你们家的几位娘子都拉出来!”玳安说:“我们家那条大狗厉害着呢,说不定把应二爹您半截都撕下来!”伯爵故意起身,踢了玳安两脚,笑道:“你这小兔崽子,伤到我了!赶紧去后院请!请不来,就打你二十板子!” 把大家和四个戏子都逗笑了。玳安站在那儿,看着西门庆没动。西门庆没办法,只好把玳安叫过来,吩咐道:“跟六娘说,出来见见吧!”玳安去了半天,又回来请西门庆进去。然后才把下人们赶出去,关上大门。孟玉楼、潘金莲想方设法地打扮李瓶儿,给她梳头,戴花戴首饰,把她打扮好送她出来。厅上铺着锦缎地毯,四个戏子在后边演奏乐器,引导李瓶儿出来。香气扑鼻,丝竹齐鸣。李瓶儿穿着一件大红五彩通袖罗袍,下面是金枝线叶沙绿百花裙,腰间系着碧玉腰带,手腕上戴着金手镯。胸前饰物琳琅满目,裙摆上的环佩叮当作响,头上珠翠堆满,鬓边钗环半掩,粉面贴着翠花钿,红色的裙子更显得她娇艳动人。正是:
恍似姮嫦离月殿,犹如神女到筵前。
这时,四个戏子琵琶筝弦齐奏,簇拥着李瓶儿出来,花枝招展,彩带飘飘,向大家行礼。大家都赶紧起身还礼。
话说孟玉楼、潘金莲、李娇儿和吴月娘几个躲在客厅的屏风后面偷听戏,唱到“喜得功名遂”,唱到“天之配合一对儿,如鸾似凤”,一直唱到“永团圆,世世夫妻”。金莲冲月娘说:“大姐,你听这唱的!这小老婆今儿个唱这出戏,真是不合适啊!她唱得跟鱼水夫妻,世世一双似的,把大姐你搁到哪儿去了?”月娘虽然平时脾气好,听了这两句,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舒服。再看应伯爵、谢希大他们那帮人,李瓶儿出来拜见他们,一个个都恨不得多长几张嘴出来夸她,一个劲儿地拍马屁:“我们这嫂子,真是天下少有,举世无双!不说她品德温良,举止端庄,就这容貌气质,放眼天下,也找不到第二个。哥你真是太有福气了!我们今天能见嫂子一面,明天死了也值了!”然后就喊玳安:“快请你娘回房休息吧,别累着了,太辛苦了。”吴月娘他们听了,心里暗骂这些没轻没重的家伙。过了好一会儿,李瓶儿才下来。那四个戏子见她手里有钱,都围着她献殷勤,又是“娘”又是“娘”的叫,帮她整理花钗、叠衣服,什么都做。
月娘回到房间,心里很不痛快。只见玳安、平安拿回来好多拜礼,有布料、衣服还有各种礼物,装了好几个盒子,都拿到月娘房间来了。月娘连看都没看一眼,就骂道:“这些个没眼色的!送到前面去不就行了,干嘛平白无故拿到我房间来?”玳安说:“是老爷吩咐送到娘房间的。”月娘叫玉箫把东西收了,放到床上去了。没过多久,吴大舅吃完饭,到后院来看月娘。月娘看见哥哥来了,赶紧给哥哥行礼,然后坐下。吴大舅说:“昨天你嫂子来这里打扰你了,还多亏姐夫送了桌子过去。回家后,她跟我说,你和姐夫都不说话了。我特意来劝劝你,没想到姐夫今天又请客了。姐姐,你要是这样,以前那份好情谊可就都没了。自古以来,傻男人怕老婆,贤惠的女人怕丈夫。三从四德,是妇道的常理。以后他做什么事,你就别拦着他,姐夫他也不会做错事的。你做个贤惠的好妻子,才能显出你的贤德来。”月娘说:“贤德?早知道贤德好,就不会让人这么讨厌了。他有了他富贵的姐姐,把我这个穷官家小姐,当作旧账忘了。你也不要管他了,反正我是这样,随他怎么着吧!这个强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薄情寡义了?”说着,月娘就哭了起来。吴大舅说:“姐姐,你可不能这样啊。我们不是那种人家,千万别这样。你们夫妻好好过日子,我们这些做亲戚的也有面子!”劝了月娘一会儿。小玉端茶来了。喝完茶,只见前面的小厮来请,吴大舅就告辞离开了。当天晚上,大家一直吃到点灯才散去。四个戏子,李瓶儿每人赏了一方销金汗巾和五两银子,高兴地回家去了。从此西门庆连续在瓶儿房里住了几晚。其他人都不说什么,只有潘金莲心里很不爽,暗中挑拨吴月娘和李瓶儿的关系。对着李瓶儿,又说月娘容不下人。李瓶儿还不知道中了她的计,一直叫月娘姐姐,和她关系更加亲密。正是: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西门庆自从娶了李瓶儿过门,又发了横财几次,家境越来越好,内外宅院都焕然一新。米粮堆积如山,骡马成群,仆人成队。他把李瓶儿带来的小厮天福改名叫琴童。又买了两个小厮,一个叫来安,一个叫棋童。把金莲房里的春梅、上房的玉箫、李瓶儿房里的迎春、玉楼房里的兰香,这四个丫头,都统一给她们置办了衣服首饰,在前面西厢房,请李娇儿的哥哥李铭来教她们弹唱。春梅学琵琶,玉箫学筝,迎春学弦子,兰香学胡琴。每天好吃好喝地招待李铭,每个月给他五两银子。他又拿出两千两银子,开设了两间铺面,一个当铺,一个药铺,分别交给傅伙计、贲第传和陈敬济打理。陈敬济只管钥匙,进进出出,贲第传只管记账,称重发货。傅伙计则负责药铺和当铺的经营,收银子和买卖。潘金莲那边楼上,堆放药材。李瓶儿那边楼上,摆放着当铺的衣服、首饰、古董、字画、珍玩等物品。每天都有很多当铺的银子进出。
陈敬济每天早起晚睡,拿着钥匙,和伙计一起盘点出入的银钱,收支账目都非常清楚。西门庆见了,非常高兴。有一天,他在前厅和陈敬济一起吃饭,说道:“姐夫,你在我家这么会做买卖,就是你父亲在东京知道,也放心,我也很放心。常言道:有儿子靠儿子,没儿子靠女婿。我以后要是没了,这产业,都是你们两口子的。”陈敬济说:“儿子不幸,家里出了官司,父母不在身边,投靠在爹娘这里。蒙受爹娘的恩惠,大恩大德,没齿难报。只是儿子年幼,不懂事,希望爹娘多多包涵,不敢奢求更多。”西门庆见他说话聪明懂事,更加高兴。家里的大小事务、出入的信件、请柬,都让他来写。只要有客人来,一定请他陪在身边。吃茶吃饭,都少不了他。谁知道这小子表面温顺,内心却另有打算。
常向绣帘窥贾玉,每从绮阁窃韩香。
转眼间,十一月下旬了。西门庆在常峙节家喝完茶,天还没黑就起身了,和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一起骑马回家。刚出门,就看见天上乌云密布,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应伯爵说:“哥,咱们现在回家吧,家里也没什么事。我好久没去看桂姐了,今天下雪,就当是孟浩然踏雪寻梅,去看看她。”祝实念说:“应二哥说得对。你每个月风雨无阻地给她二十两银子,你不去,她一个人也挺自在的。”西门庆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不知不觉就骑马拐到东街的勾栏院去了。
到了李桂姐家,天已经快黑了。屋里点着灯,丫鬟在扫地。老鸨和李桂姐出来迎接,寒暄过后,摆了四张椅子,四个人坐下。老鸨说:“前些日子桂姐来晚了,多有打扰。还要谢谢六娘赏的汗巾和翠玉。”西门庆说:“那天我怕晚了,客人散了,就让她先回去了。”老鸨一边喝茶,丫鬟一边摆桌子,上酒菜。西门庆问:“桂姐呢?”老鸨说:“桂姐这几天在家照顾她姐夫,没见她姐夫来。今天是她五姨妈生日,她被接去给她五姨妈祝寿了。”其实李桂姐根本没去她五姨妈家祝寿。最近她见西门庆不来,就接了从杭州贩绸缎的丁相公的儿子丁二官,外号丁双桥,他带了一千两银子的绸缎,瞒着他爹来勾栏院寻欢作乐。他给了李桂姐十两银子和两套杭州的精美绸缎,连续住了两晚。刚才他和李桂姐还在屋里喝酒,没想到西门庆来了。老鸨赶紧让李桂姐去后院第三层一间僻静的房间躲起来了。
西门庆信以为真,说:“既然桂姐不在,老鸨快上酒菜,咱们慢慢等她。”老鸨在一旁极力撺掇,酒菜很快就上齐了,满满一桌子。李桂姐出来弹筝唱歌,大家一起喝酒行令。正喝着呢,西门庆起身去后院更衣。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突然听到东厢房里有人笑。西门庆穿好衣服,走到窗边偷看,正好看见李桂姐在屋里和一个戴方巾的外国人喝酒。西门庆顿时火冒三丈,冲到前面,一把掀翻了酒桌,杯盘狼藉。他大声喊来平安、玳安、画童、琴童四个小厮,把李家门窗、墙壁、床帐都砸了个稀巴烂。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上前劝架,也拦不住。西门庆一定要把那个外国人揪出来,和李桂姐一起锁在门房里。丁二官胆子小,看见外面闹成这样,吓得躲在床底下,直喊:“桂姐救命!”桂姐说:“呸!怕什么,还有老鸨呢!这在我们院子里很常见,没事,让他闹吧,你千万别出来。”老鸨见西门庆打得不像话,还想解释几句,西门庆根本不听,只是气冲冲地指挥小厮乱打,差点把老鸨也打了。多亏了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三人拼命劝阻,才把西门庆拉开。西门庆闹了一场,发誓再也不来这里了,冒着大雪骑马回家。
正是:
宿尽闲花万万千,不如归家伴妻眠。
虽然枕上无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