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发现西门庆和李瓶儿鬼混,气得一夜没睡。第二天,她听说西门庆去了衙门,就赶紧跑到后院跟月娘告状:“李瓶儿背地里可没少说你坏话!她说你假正经,爱摆架子,别人过生日你还要管。她说‘你男人喝醉了跑到我屋里,我又没招他惹他,平白无故的让我难堪丢脸。我气不过,把他爹赶到后院去了。结果他爹也不在后院待着,又跑到我屋里来!我们俩大半夜说悄悄话,就差没把心掏出来给他看了!’ ”月娘一听,能不生气吗?她赶紧跟大妗子和孟玉楼说:“你们昨天都在场,我根本没说过她什么。小厮提着灯笼进来,我只不过问了一句:‘你爹怎么不进来?’ 小厮说:‘去六娘屋里了。’ 我就说:‘你二娘在这儿等着,你这么没眼色,怎么不进来!’ 我这话也没得罪她啊,她怎么就说我假正经,爱摆架子?我还把她当好人呢,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真是个披着羊皮的狼,背地里不知道在她男人跟前说了我多少坏话!怪不得她昨天那么坚决地跑回去了。傻姐姐,就算你男人整天在你屋里不出来,我的心也受不了啊!一个男人给你们,你们爱咋咋地,守寡的又不是我!想当初,我嫁过来的时候,这贼强盗跟我家门里门外都不相干,怎么就走到一起了?”大妗子在一旁劝道:“姑娘别生气了,看在孩子的份上就算了吧!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当家人就是个破水缸,好的坏的都往心里装。”月娘说:“不管什么时候,我都要和她算账!我要问问她,我到底哪里假正经,哪里爱摆架子?”潘金莲急得直说:“姐姐饶了她吧!俗话说大人不记小人过,哪个小人没犯过错?她在背后挑拨离间,我们几个谁没受过她的气?我和她就隔着一道墙,要是和她一般见识,那还得了!她现在就靠着孩子压人,还装出一副好人的样子!她说等她孩子长大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我们都得饿死——你不知道吧!”吴大妗子说:“我的奶奶,哪有这种说法啊?”月娘一句话也没说。
诗曰:
羞看鸾镜惜朱颜,手托香腮懒去眠。瘦损纤腰宽翠带,泪流粉面落金钿。
薄幸恼人愁切切,芳心缭乱恨绵绵。何时借得东风便,刮得檀郎到枕边。
西门庆的大姐平时和李瓶儿关系最好,经常缺针线鞋面,李瓶儿总是送她好绸缎、手帕,更别说钱了。这天,她听说了这事儿,赶紧跑去告诉李瓶儿。李瓶儿正忙着给孩子做端午节戴的绒线符牌、小粽子还有艾虎。大姐来了,李瓶儿让她坐下,让迎春倒茶。大姐说:“我之前请你喝茶,你怎么不来?”李瓶儿说:“我正忙着给孩子做这些东西呢。”大姐说:“有件事,我也不是故意嚼舌根,我得告诉你:你没得罪五娘吧?她在我娘面前告你的状——说你装正经,爱摆架子。现在我娘要和你对质!你可别怪我告诉了你,你得准备好应对。”李瓶儿一听这话,手里的针都拿不住了,两胳膊都软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对着大姐哭了起来,说:“大姑娘,我哪说过她一句坏话?昨晚我在后院,听见小厮说她爹往我这儿来了,我就跑到前院,催他回后院去了。还有谁说过什么话?你娘怎么这么冤枉我?难道我这么不懂事,敢说这种话吗?就算我说,对着谁说的?总得有个证据吧!”大姐说:“她听见我娘说要和她算账,所以才慌了。要是我,你们俩当面锣对面鼓地吵个明白!”李瓶儿说:“我哪斗得过她的嘴?只能听天由命了。她整天算计的也就是我和你娘,到最后肯定得被她算计一个,才能完事。”说完就哭了。大姐劝了她一会儿,小玉来请六娘和大姑娘吃饭。李瓶儿放下针线,和大姐去了后院,也没吃饭,回屋就睡着了。
西门庆从衙门回来,看见李瓶儿睡着了,问迎春。迎春说:“我娘一天饭都没吃。”西门庆赶紧上前问:“你怎么不吃东西?跟我说说。”看见她哭得眼睛红红的,又问:“你怎么了?跟我说说。”李瓶儿连忙起来,揉了揉眼睛说:“我眼睛疼,没胃口。今天不想吃饭。”她一句话也没提这事儿。正是:满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有诗为证:
莫道佳人总是痴,惺惺伶俐没便宜。只因会尽人间事,惹得闲愁满肚皮。
大姐在后院对月娘说:“刚才五娘说的话,我问过六娘了。她可真是紧张,哭着说你这么照顾她,她哪敢说这种话!”吴大妗子说:“我不信。李大姐那么好的人,她怎么会说这种话!”月娘说:“估计她们俩有点小毛病,哄不住男人,就跑来后院,想让我帮她们说话。我这里还有个影子呢!”大妗子说:“大姑娘,以后你也别亏待人。不是我背后说,潘五姐比她差远了。李瓶儿为人心地好,在我们家住了两三年,也没什么坏毛病。”
正说着,琴童背进来一个蓝布包袱。月娘问那是什么,琴童说:“是三万两盐引的银子。韩伙计和崔本才从关外回来,老爷说请他们吃饭,现在把银子装好。后天二十号是个好日子,咱们送他们三个去扬州。”吴大妗子说:“哎,小心姐夫进来。我们三个还是去李娇儿房间坐坐吧。”话还没说完,西门庆就掀帘进来了,吴大妗子、薛姑子、王姑子赶紧往李娇儿房间跑,还是被西门庆看见了。西门庆问月娘:“那个胖乎乎的秃头女人是谁?她来这儿干嘛?”月娘说:“你少说些废话,干嘛骂她?她招你惹你了?你怎么知道她姓薛?”西门庆说:“你还不知道她干了什么坏事呢!她把陈参政的女儿藏在庵里和一个小伙子私通,她知情不报,还收了三两银子。事发后被抓到衙门,挨了二十板子,让她还俗嫁人。她怎么还不还俗?要不要我再把她抓到衙门,给她多上几拶子?”月娘说:“你少胡说八道,乱说佛家的事儿。她是个佛家弟子,说不定还有善根呢,干嘛让她还俗?你还不知道她道行有多高呢!”西门庆说:“你问问她,一天晚上能接几个男人?”月娘说:“你少来!别再骂我了。”然后问西门庆:“啥时候送他们三个走?”西门庆说:“我刚去乔亲家那儿借了五百两银子,我这边也出五百两。二十号是个好日子,就送他们走。”月娘问:“那线铺子谁来管?”西门庆说:“先让贲四看着吧。”说完,月娘打开箱子,数出银子,交给那三个人,在卷棚里看着他们打包。每人又给了五两银子,让他们回家收拾行李。
应伯爵走到卷棚里,看见他们在打包,就问:“哥,这是干嘛呢?”西门庆把二十号送来保他们去扬州支盐的事儿跟应伯爵说了一遍。应伯爵说:“哥,恭喜!这一趟回来肯定大赚一笔!”西门庆让应伯爵坐下,叫人上了茶。然后问:“李三、黄四的银子啥时候能到?”应伯爵说:“这个月就能到。他昨天跟我说,东平府又派来两万两香料的款子,想跟您借五百两应急。等这批银子到了,一分也不用动,都送到您这儿来。”西门庆说:“你看看,我正要去扬州,连路费都不够,向乔亲家借了五百两,哪还有钱给他?”伯爵说:“他再三拜托我告诉你,别麻烦您两头跑,您不帮他一把,他上哪借去?”西门庆说:“东门外街的徐四铺欠我钱,我就先拿五百两给他吧。”伯爵说:“这样最好。”正说着,平安儿拿进来一张请柬,说:“夏老爹家派夏寿来请老爷明天去坐坐。”西门庆看完请柬,说:“知道了。”伯爵说:“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知道李桂儿的那些事儿吗?她怎么没来?”西门庆说:“她正月就走了,啥时候回来我也不知道,她干了什么我不知道。”伯爵说:“王招宣府里的第三个,是东京六黄太尉的侄女婿。正月去东京拜年,公公赏了一千两银子,给他们两口子过节。你还不知道六黄太尉的侄女长得多漂亮,画画都只画半边脸,没那么俊俏的。你就管好你家里的人吧,老孙、祝麻子、小张闲那几个天天在院子里鬼混,把齐家的小丫头齐香儿勾搭上了,还去李桂儿家鬼混,把李桂儿她媳妇的首饰都当了。气得她媳妇想上吊。没想到前几天公公过生日,她媳妇去东京告状,公公大怒,把那几个人的名字报给了朱太尉,朱太尉批复东平府,让当地抓人。昨天把老孙、祝麻子、小张闲都从李桂儿家抓走了。李桂儿躲在隔壁朱毛头家过了一夜。今天来求你帮忙呢。”西门庆说:“我说正月里他们就鬼混,到处借钱。那祝麻子还跟我装蒜呢。”伯爵说:“我先走了。等会儿李桂儿说不定就来了,你管不管她,她又会说是我让她来的。”西门庆说:“我跟你说,李三,先别答应他,等我从徐四那儿要到钱再说。”伯爵说:“我知道了。”刚走到大门外,就看见李桂儿的轿子停在门口,她已经下轿进去了。伯爵走了。
西门庆正跟陈敬济说,让他去催催徐四还钱呢,就见琴童跑来说:“大娘请您过去,李桂姐来了。”西门庆去了后院,只见李桂姐穿着件茶色的衣服,没化妆,用条白线汗巾子裹着头,头发乱糟糟的,脸色也不好,跟西门庆磕头就哭,“爹,这可咋办啊,我们家这倒霉催的,好好在家坐着,祸从天降!那个王三官,我们又不认识他,偏偏祝麻子、孙寡妇领着他来咱们家喝茶。我姐姐又不在家,我说别理他们,可我妈脾气越来越暴躁了。就是那天来咱家给闺女过生日,你坐轿子来的时候,看见祝麻子磨磨唧唧跟着,又回去了,还跟我说:‘姐姐,你不出去招待他喝茶,这不是故意招惹人吗?’然后他就去找我爹了。我把门插上了,不让出来,没想到外面又撞来一伙人,把他们三个都抓走了。王三官跑了,我就躲到邻居家去了。家里有个牙人,把来保叫来,把他带走了。回家把我妈吓的魂都没了,想寻死。今早县衙的差役又拿着文书来抓人了。现在要我回东京解释。爹,您可怜可怜我,救救我吧!娘,您也帮我求求情!”西门庆笑着说:“起来吧。”然后问她文书上还有谁的名字。李桂姐说:“还有齐香儿的名字。他勾搭了齐香儿,在她家花钱,所以也该抓。我们家要是沾了他一分钱,我就把眼珠子挖出来;要是沾了他身子,我身上每个毛孔都长满天疱疮!”月娘对西门庆说:“行了,别让她说得这么难听了,你帮她说说吧。”西门庆问:“齐香儿抓到了吗?”李桂姐说:“齐香儿躲在王皇亲家里呢。”西门庆说:“这样啊,你先在我这住两天。我派人去县里帮你说说。”然后叫来书童:“你赶紧写个帖子,去见你李老爷,就说桂姐一直在我这儿,看看能不能免了她。”书童答应一声,就去了。不一会儿,拿着李知县的回信来了。书童说:“李老爷说:‘多亏您老人家,别的都好说,但这是东京上头批下来的文书,县里必须抓人。看在您老的面子上,我宽限她两天。要免了,还得去东京上头说。’”西门庆听了,沉思了一会儿,说:“现在来保过两天就要走了,东京没人去。”月娘说:“这样吧,你先派他们两个去,留下他来保,让他去东京说说这事儿,让他们随后赶上去。你看把她吓成什么样了。”李桂姐赶紧给月娘和西门庆磕头。
西门庆让人把来保叫来,吩咐道:“你过二十天才走,先让他们两个去。你明天去东京帮桂姐说说这事儿,见你翟老爷,就说……,想办法让官府那边放人。”李桂姐赶紧给来保行礼。来保忙回礼说:“桂姨,我这就去。”西门庆让书童写了封信,感谢翟管家之前办事很尽心,又封了二十两银子给他,和信一起交给来保。李桂姐很高兴,拿出五两银子给来保做盘缠,说:“回来我妈还要再谢你。”西门庆不肯收,还给了李桂姐,让月娘另拿出五两银子给来保做盘缠。李桂姐说:“这也不合适啊,是我求爹帮忙,还让爹出盘缠。”西门庆说:“你笑话我没这五两银子的盘缠了,要你的银子!”李桂姐这才收了,又给来保拜了拜,说:“保哥,您明天一早就走吧,别耽误了。”来保说:“我明天五更就走。”
来保拿着信,来到狮子街韩道国家。王六儿正在屋里缝小衣服呢,从窗户看见是来保,赶紧说:“您有什么事?请屋里坐。他不在家,去裁缝那儿取衣服去了,一会儿就回来。”然后叫锦儿:“快去对面徐裁家叫你爹过来!告诉他保大爷在这儿。”来保说:“我来跟你们说一声,我明天还得走,又有一件麻烦事,当家的让我去东京替院里李桂姐跑跑关系。他刚才在我爹面前,一再磕头求我帮忙。明天一早就出发。让韩伙计和崔大官儿先去,我回来就赶上他们。”来保又问:“嫂子,你做的是什么?”王六儿说:“是他穿的小衣服。”来保说:“少给他带点衣服。去的地方都是卖绸缎纱罗的地方,怕什么没衣服穿!”正说着,韩道国来了。两人互相行礼,把之前的事又说了一遍,然后说:“我明天去扬州找你们,在哪儿?”韩道国说:“老爹吩咐了,让我们去马头上的经纪人王伯儒店里住。他说过世的老爹和他父亲是朋友,他店里住处宽敞,住的客商多,放东西也放心。你只去那里找我们就行了。”来保又说:“嫂子,我明天去东京,你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捎进府里,给你大姐带去?”王六儿说:“没什么,只有他爹给他做的两对簪子,还有两双鞋,麻烦保叔捎进去给她。”于是把东西包好,交给来保。一边让春香看着菜,准备酒。王六儿赶紧放下手里的活,把酒菜摆上桌。来保说:“嫂子,你别费心了,我不坐了。回家我还得收拾行李,明天一大早就要出发。”王六儿笑着说:“哎哟,您怎么这么客气!既然是伙计家,就该好好送送您,喝几杯。”然后对韩道国说:“你真老实!桌子不稳,你也帮忙扶一下,让保叔坐下。别跟没事人似的。”于是把菜端上来,给来保斟酒,王六儿也陪着坐,三个人一起喝酒。来保喝了几杯,说:“我回家去了。晚了,怕家里关门。”韩道国问:“你铺子的事情都交代好了吗?”来保说:“明天早上就交代好了。铺子的钥匙和账本都交给贲四了,省得你还要去一趟。回家休息休息,也好赶路。”韩道国说:“伙计说得对,我明天就交给他。”王六儿又倒了一杯酒,说:“保叔,您就喝这最后一杯,我也不敢再留您了。”来保说:“嫂子,你既然要我喝,那就再热一下。”王六儿赶紧把酒倒回壶里,让锦儿热了,倒进杯子里,双手递给来保,说:“没什么好菜给保叔下酒。”来保说:“嫂子客气了,家常便饭。”拿起酒杯和王六儿碰杯,一饮而尽,这才告辞起身。王六儿把女儿的鞋子递给他,说:“麻烦保叔了,到府里帮我问问孩子好不好,我好放心些。”夫妻俩一起送他出门。
来保回家收拾了行李,第二天就动身去东京了。再说吴大舅来到西门庆面前说:“东平府下文书来了,派我们本卫两所掌印千户管工修理社仓,圣旨已下,限六月完工,完工后升一级。逾期完工,由巡按御史查办。姐夫能不能借些银子,用于工程。等工程款下来,我会全部还你。”西门庆说:“大舅需要多少,尽管拿去。”吴大舅说:“姐夫赏脸,给我二十两吧。”两人一起进后院,跟月娘说了,让月娘拿二十两出来,给了大舅,又喝了茶。因为后院有客人,就出来了。月娘让西门庆在大厅上留大舅喝酒。正喝酒呢,只见陈敬济进来,给吴大舅行礼,回话说:“门外徐四家来禀报,爹,还要再宽限两天。”西门庆说:“胡说!我正等着钱用呢,照旧去骂那个小子!”敬济答应了。吴大舅让他坐下,一起喝酒。
再说后院的大妗子、杨姑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大姐,都在月娘房里陪着桂姐喝酒。先是郁大姐弹了一曲《张生游宝塔》,放下琵琶。孟玉楼在旁边斟酒递菜给她吃,说:“你磨磨蹭蹭唱了一天了,还说我不疼你。”潘金莲又用筷子夹了一块肉放在她鼻子上,逗她玩。桂姐叫玉箫姐:“你把郁大姐的琵琶递过来,让我唱个曲儿给姑奶奶和大妗子听。”月娘说:“桂姐,你心里还激动呢,不唱了吧。”桂姐说:“没事。知道爹娘去帮我跑关系了,我不着急了。”孟玉楼笑道:“李桂姐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脸皮薄。刚来的时候,愁眉苦脸的,茶都喝不下。现在好了,有说有笑了。”于是桂姐轻轻拨动琴弦,唱了一曲。
正唱着,只见琴童回来。月娘就问:“你大舅走了吗?”琴童说:“大舅走了。”吴大妗子说:“怕姐夫进来,我们赶紧躲起来。”琴童说:“爹去五娘房里了。”潘金莲一听,坐不住了,想走,又不好意思走。月娘不等她动身,就说:“他去你屋里了,你去吧。省得你像个小媳妇似的扭扭捏捏的。”潘金莲叫着:“哎呀!”站起来,嘴硬着,脚却走得飞快。
西门庆吃过壮阳药,让春梅脱了衣服,自己已经躺在床帐里了。潘金莲看见了,笑着说:“我的好相公!今天真够积极的,不等我来就先上床了。我们在后院喝酒,被李桂姐灌了不少好酒。我一个人,在黑咕隆咚的地方,跌跌撞撞地就过来了。”她叫春梅:“给我倒杯茶来。”春梅赶紧给她倒了茶。金莲喝了茶,朝春梅使了个眼色,春梅心领神会。早就有人在旁边屋里给她准备好了热水,还加了檀香和白矾,她洗了澡。在灯下解开头发,只留下一根金簪子,照着镜子重新涂了口红,嘴里含着茶,走到这边来。春梅从床头上拿来睡鞋让她换上,然后关上门出去了。金莲把灯台挪到旁边的桌子上,放下半边纱帐,脱掉红裤子,露出身体……她斜眼看了看西门庆,说:“我猜你肯定吃了和尚的药,弄得这么大,非要来欺负老娘。好酒好肉,王里长都吃腻了。你在谁面前显摆过了,现在才剩点残兵败将,跑到我这儿来了。咱们女人容易吗?你还说不偏心!就说那天我不在家,三儿不知怎么把那玩意儿偷到他屋里去了。原来晚上跟他干这事儿,他还装模作样地跟人撇清关系呢!你这家伙,就是一个没用的东西。想想,一百年不理你才好!”……然后就……灯下一番云雨。没想到旁边蹲着一只白猫,看见动静,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扑了上来,用爪子抓。西门庆在上面,还拿着洒金老鸦扇逗猫玩。金莲抢过扇子,狠狠地打了猫一下,把它赶出帐子外去了。她对西门庆说:“讨厌鬼!你这样让人受不了,还逗猫,万一抓到脸上怎么办?好不好,我不干这事儿了!”西门庆说:“小妖精,还会撒娇了!”金莲说:“你干嘛不叫李瓶儿伺候你?我这屋里就让你折腾。不知吃了什么东西,折腾了一天,还是没完没了。”……西门庆笑着说:“五儿,我给你讲个笑话——是应二哥说的:一个人死了,阎王就给他披上驴皮,让他变成驴。后来判官查户籍,发现他还剩十三年阳寿,又把他放回来了。他老婆看见他全身都变了,只有那玩意儿还是驴的,没变回来,那人说:‘我回阴间去换。’他老婆慌了,说:‘我的哥哥,你这一去,恐怕回不来了吧?让我慢慢熬吧。’”金莲听了,笑着用扇柄打了他一下,说:“怪不得应花子的老婆习惯了驴的玩意儿。臭嘴的家伙,我不理你了,打你一下……”
两人缠绵了一个多时辰……
第二天早上起来洗漱,春梅伺候他穿衣服。韩道国、崔本已经在外面等着了。西门庆烧了纸,准备出门。他交给两人两封信:“一封送到扬州马头,交给王伯儒;一封送到扬州城里,找苗青,问问他的下落,尽快回复我。如果钱不够,我再派人送去。”崔本说:“蔡老爹的信呢?”西门庆说:“蔡老爹的信还没写,等一会儿再派人送去吧。”两人告辞,离开了。
西门庆穿戴整齐,去衙门见夏提刑,感谢他昨天的邀请。夏提刑说:“今天奉了屈长官的命令,来见见你,没有别的客人。”事情办完,大家各自回家。这时,一个穿青衣的衙役骑着快马,夹着包裹,满头大汗地赶来。他到大门前,问:“这是提刑西门老爷家吗?”平安问:“你是哪里来的?”那人下马行礼,说:“我是督催皇木的安老爷派来的,送礼给老爷。安老爷和管砖厂的黄老爷,现在都去东平府胡老爷家喝酒,顺便先来拜访老爷,看看老爷在家不在。”平安说:“有拜帖吗?”那人从包裹里拿出拜帖和礼物交给平安。平安拿进去给西门庆看,拜帖上写着:浙绸两匹,湖绵四斤,香带一条,古镜一面。西门庆吩咐:“包五钱银子,写回帖打发来人,就说在家等候安老爷。”那人赶紧离开了。
西门庆准备好了酒菜,等到了中午,两位官员就来了,轿子张着伞盖,很气派。先让人送上拜帖,一个是“侍生安忱拜”,一个是“侍生黄葆光拜”。两人都穿着青云白鹇补子的官服,戴着乌纱帽,穿着皂靴,下轿后互相谦让着进了门。西门庆出门迎接,到厅堂里行礼,寒暄了一番,然后分宾主坐下:黄主事坐在左边,安主事坐在右边,西门庆坐在主位陪着他们。
一开始,黄主事拱手说道:“久仰大名了,我来晚了。”西门庆说:“哪里哪里!感谢您老先生大驾光临,我应该早点去拜访您才对。请问您尊姓大名?”安主事说:“我这位黄兄的名字叫泰宇,取自‘履泰定而发天光’的意思。”黄主事问道:“请问您尊姓大名?”西门庆说:“我叫四泉,因为我家小庄园里据说有四口井。”安主事说:“昨天我见过蔡兄,他说他和宋松原都在您府上叨扰过。”西门庆说:“承蒙云峰先生吩咐,又是我们县里的老前辈,我哪敢怠慢!我在京城听说凤翁大人荣升了,还没来得及亲自祝贺呢。”他又问:“您是什么时候回京的?”安主事说:“自从去年在您府上告辞后,回家娶亲,过完年,正月就来京城了。在工部任职,担任主事。奉命督运皇木去荆州,路过这里,所以特来拜访!”西门庆说:“太感谢了!”说完,就请他们宽衣休息,让下人摆上酒席。
黄主事正要起身,安主事说:“实话跟您说,我和黄兄还得去东平胡太府赴宴,只是路过您府上,所以特来拜访一下。改日再来叨扰。”西门庆说:“既然要去胡公那里,路还远着呢,就算两位大人不饿,您的随从们总要吃饭吧?我这里备了一顿简单的饭菜,招待一下您的随从们吧。”于是先让人把轿子上的点心分发了。厅上摆好了酒席,珍馐美味,应有尽有,各种汤、饭、点心、海鲜佳肴,都端了上来。西门庆用小金钟斟酒,每人只敬了三杯,然后让下人把酒席撤下去,去招待随从们。一会儿,两位官员告辞起身,安主事对西门庆说:“明天我有个小聚,想请您去我和黄兄的同僚刘老太监庄上叙叙,不知道您赏光吗?”西门庆说:“既然您邀请,我一定去!”说完,送他们出门,直到他们上轿离开。
这时,夏提刑派人来请西门庆。西门庆说:“我这就去。”一边吩咐备马,到后院换了衣服,出来骑上马。玳安、琴童跟随,前呼后拥,直奔夏提刑家。到了厅堂行礼,说道:“刚才工部的安主事和黄主事来拜访,我留他们坐了半天,才刚走。不然,我也能早点来。”说完,被让到大厅,上面摆着两张桌子,西门庆坐在左边,旁边是西宾倪秀才。席间,大家聊天,问道:“老先生尊姓大名?”倪秀才说:“我叫倪鹏,字时远,号桂岩,现在在府学任教,在夏老先生门下教书,教他的公子读书。承蒙您的厚爱,实在愧不敢当。”正说着,两个小优儿上来磕头,然后唱歌、弹奏乐器、喝酒……
再说潘金莲送走了西门庆,一直睡到中午才起床。刚起来,又懒得梳头,怕别人说她,月娘请她吃饭她也不吃,只说身体不舒服。大半天后才出屋,来到后院。因为西门庆不在家,月娘想听薛姑子讲佛法,诵金刚经。在明间摆了一张经桌,点上香。薛姑子与王姑子相对而坐,妙趣、妙凤两个徒弟站在两旁,一起念佛号。大妗子、杨姑娘、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和李桂姐,一个不少,都围坐在她们周围,听她们诵经。首先,薛姑子说道:
盖闻电光易灭,石火难消。落花无返树之期,逝水绝归源之路。画堂绣阁,命尽有若长空;极品高官,禄绝犹如作梦。黄金白玉,空为祸患之资;红粉轻衣,总是尘劳之费。妻孥无百载之欢,黑暗有千重之苦。一朝枕上,命掩黄泉。青史扬虚假之名,黄土埋不坚之骨。田园百顷,其中被儿女争夺;绫锦千箱,死后无寸丝之分。青春未半,而白发来侵;贺者才闻,而吊者随至。苦,苦,苦!气化清风尘归土。点点轮回唤不回,改头换面无遍数。南无尽虚空遍法界,过去未来佛法僧三宝。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王姑子说:“当时释迦牟尼佛,是诸佛之祖,佛教之主,他是怎么出家的?我想听您讲讲。”薛姑子就唱起了五供养:
释迦佛,梵王子,舍了江山雪山去,割肉喂鹰鹊巢顶。只修的九龙吐水混金身,才成南无大乘大觉释迦尊。
王姑子又说:“既然讲到了释迦佛,那么观音菩萨又是怎么修行的,才有了庄严百化的化身,拥有如此大的道力?我想听听……”
薛姑子正要接着唱,突然平安慌慌张张跑来,说:“巡按宋大人派了两个衙役、一个差役送礼来了。”月娘慌了,问:“你爹去夏家喝酒了,谁让他来送礼的?”正说着,玳安骑马回来了,扛着个包裹,说:“没事,我拿着帖子去跟爹说。先让那个差役进来,招待他吃点酒饭。”玳安放下包裹,拿着帖子,骑马飞快地跑到夏提刑家,说明巡按宋老爷送礼来了。西门庆看完帖子,上面写着:“鲜猪一只,好酒两坛,纸四刀,小书一本”,下面署名“侍生宋乔年敬上”。他赶紧吩咐:“叫书童赶紧拿我的官衔证明回去,给差役赏三两银子、两条手帕,抬礼盒的人每人给五钱。”玳安回家找书童,哪找得到?急得团团转。陈敬济也不在家,跟伙计们喝酒去了,玳安只好从后边翻出手帕、银子,因为没人封,自己动手封好,让伙计写了封条,一共三个包裹。然后问平安:“你跑哪去了?”平安说:“刚才姐夫在家的时候,他还在这儿。后来姐夫出门去要银子了,他就不见了。”玳安说:“别废话了,肯定是那小子在外边鬼混,养小老婆去了!”正着急呢,就看见陈敬济和书童骑着一头骡子回来了,玳安骂了他们几句,让他们写了官衔证明,送礼的人去了。玳安说:“这该死的兔崽子,偷偷摸摸地挣钱养小老婆去了。爹不在家,家里没人管,跟着人养小老婆去了!爹也没让你和姐夫出门要银子,你跟着去干嘛!看我不跟爹告状!”书童说:“告状?我怕你?你不说也是我的事。”玳安说:“你这该死的混小子,你敢跟我赌?”上前一脚把书童踹翻在地,两个人滚成一团。玳安打了他一顿,吐了口唾沫才罢休,说:“我去接我爹,回来再跟这淫妇算账!”骑马走了。
月娘在后面,让两个姑子吃了些茶点,又听她们念佛经、诵经文。潘金莲在一旁不停地拉扯玉楼,又拉扯李瓶儿,又怕月娘说。月娘说:“李姐姐,他叫你,你就跟他去吧。省得他在这里着急上火乱嚷嚷的。”李瓶儿这才跟他出去了。月娘瞅了她一眼,说:“拔了萝卜地皮宽。让他走吧,省得他在这里像兔子一样乱窜。本来就不是来听佛法的人。”
潘金莲拉着李瓶儿出了大门,说:“大姐这买卖做得挺好,家里也没出啥事,白白让姑子家闹得鸡飞狗跳的。她们在那儿围着她干嘛?咱们出去走走,看看大姐屋里在干嘛。”她们一起走出大厅。只见厢房里亮着灯,大姐和敬济在里面吵吵嚷嚷,说丢了钱。金莲敲了敲窗户,说:“不去听佛经,两口子在屋里吵什么?”陈敬济出来,看见她们俩,说:“原来是五娘、六娘来了,早知道是你们,我就不用那么生气了。请进。”金莲说:“你胆子不小啊,还敢骂人!”她们进去后,看见大姐在灯下纳鞋,金莲说:“这么晚了,还纳鞋,热不热啊?”然后问:“你们两口子吵啥呢?”陈敬济说:“你问她。我爹让我出门去要钱,给了我三钱银子,让我帮他捎带几块销金汗巾。结果到那儿一看,袖子里的钱没了,没买成。回家后她说我养小老婆,骂了我一天,急得我直发誓。没想到丫头扫地的时候,钱从地下扫出来了。她把钱收起来不给我,还让我明天再买汗巾。两位大姐你说,到底谁不对?”大姐骂道:“你这贼小子,少狡辩!你不养小老婆,白白带着书童去干嘛?刚才让玳安别嚷嚷!肯定你们俩合伙养小老婆去了。这么晚才回来,你讨来的钱呢?”金莲问:“钱呢?”大姐说:“刚才丫头扫地的时候,扫出来了,我拿着呢。”金莲说:“没事儿。我给你点钱,明天也帮我带两块销金汗巾回来。”李瓶儿问:“姐夫,门外也有卖的,也帮我捎几块吧。”敬济说:“门外手帕巷有个王家,专门卖各种样式的销金点翠手帕汗巾,要多少有多少。你们想要什么颜色,什么花样,早点告诉我,明天我一起给你们带回来。”李瓶儿说:“我要一块老黄销金点翠穿花凤的。”敬济说:“六娘,老金黄销金不太显眼。”李瓶儿说:“你别管我。我还想要一块银红绫销江牙海水嵌八宝儿的,还有一块闪色芝麻花销金的。”敬济说:“五娘,您要什么花样?”金莲说:“我没多少钱,只要两块就够了。要一块玉色绫琐子地儿销金的。”敬济说:“你不是长辈,要这玩意儿干嘛?”金莲说:“你管我!戴不了,留着以后孝敬。”敬济说:“那块要什么颜色?”金莲说:“那块,我要娇滴滴紫葡萄颜色四川绫汗巾儿。上面销金间点翠,十样锦,同心结,方胜地儿──一个方胜儿里面一对儿喜相逢,两边栏子儿,都是缨络珍珠碎八宝儿。”敬济听了,说:“我的妈呀!还要别的吗?卖瓜子儿的打开箱子打喷嚏——琐碎一大堆。”金莲说:“你少废话,有钱买了称心货,各人喜欢什么就买什么,你管得着吗!”李瓶儿从荷包里拿出块银子给敬济,说:“五娘的钱也在里面了。”金莲摆摆手说:“我来给他吧。”李瓶儿说:“都交给姐夫捎了,省得麻烦!”敬济说:“就算加上五娘的,钱还多着呢。”他称了称,一两九钱。李瓶儿说:“剩下的就给大姑娘捎两块吧。”大姐赶紧道谢。金莲说:“你六娘帮你买了汗巾,把那三钱银子拿出来,你们两口子玩个牌,赌赌酒钱。不够,就让你六娘贴点,明天你爹不在家,咱们买烧鸭子、白酒吃。”敬济说:“既然五娘说了,拿出来吧。”大姐把钱给了金莲,金莲交给李瓶儿收着。拿出纸牌来,灯下大姐和敬济斗牌。金莲在一旁指点大姐,很快赢了敬济三局。突然听到外面敲门,西门庆回来了,金莲和李瓶儿才回房去了。
敬济出来迎接西门庆,回话说徐四家的钱,后天先送二百五十两,剩下的下个月再还。西门庆骂了几句,酒喝得有点醉了,也没去后院,直接去了金莲的房间。
正是:
自有内事迎郎意,何怕明朝花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