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朔风天,琼瑶地。冻色连波,波上寒烟砌。山隐彤云云接水,衰草无情,想在彤云内。

黯香魂,追苦意。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残月高楼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西门庆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来兴儿来报说搭彩的匠人在外面等候,问要不要拆棚子。西门庆骂了他几句,说让他拆就拆呗,还问我干啥!那些搭彩匠人就开始拆棚子,把席子绳子木头都搬到对门去了。玉箫进来跟他说天阴沉沉的。西门庆让他去暖炕上拿衣服,准备起床。月娘说:“你昨天晚上辛苦了一夜,天又阴,多睡会儿吧,急着起干嘛?就算今天不去衙门也没关系。”西门庆说:“不去衙门,我怕翟亲家来要书。”月娘说:“这么说你得起来了,我去让丫鬟熬点粥等你吃。”西门庆没梳头洗脸,就披着绒衣戴着毡帽去了花园书房。

自从书童走了,西门庆就让王经管花园书房,春鸿管前厅书房。冬天,西门庆只在藏春阁书房里待着。那儿有地炉暖炕,还有黄铜火盆,放下油单绢暖帘。屋里摆着夹竹桃、各种菊花、修竹、兰草,还有笔墨纸砚、花瓶、古琴,书画摆设得很雅致。西门庆一进门,王经赶紧点上龙涎香。西门庆让王经去叫来安儿请应伯爵过来。王经出去吩咐来安儿去了。平安进来跟王经说小周儿在外面候着。王经进书房告诉了西门庆,西门庆就把小周儿叫了进来。小周儿磕了个头,说:“您找我来了,让我给您梳梳头,捏捏肩吧。”西门庆问他怎么这么久没来,小周儿说六娘去世了,他忙着呢,没顾上来。西门庆坐在醉翁椅上,打开头发让小周儿给他梳头。这时,来安儿把应伯爵请来了。伯爵戴着毡帽,穿着绿绒袄子,脚上蹬着一双旧皂靴,掀帘子进来行礼。西门庆正在梳头,说:“不用行礼了,请坐。”伯爵拉了张椅子,坐在火盆边。西门庆问他怎么穿成这样,伯爵说外面下雪了,冷得很。昨天回家,鸡都叫了,今天早上起不来,要不是官府的人来催,他还得睡呢。西门庆说他可真能睡,自己是因为心里不踏实才起这么早。自从送走了那个,又忙着接待黄太尉,念经超度,一直忙到现在。今天月娘让他多睡会儿,可他还惦记着翟亲家来要书的事儿,还有拆棚子,二十四号还要送韩伙计和小价出门。丧事费了不少钱,亲朋好友不说,那些官员士大夫,上门道谢是少不了的。

伯爵说他正愁着这事儿呢,得挑几个重要的去谢,其他的,见了面打个招呼就行了。谁不知道西门府上事多,大家心里都明白。正说着,画童儿端来两盏用酥油白糖熬的牛奶。伯爵拿起一盏,看见白花花的酥油像鹅油一样漂在上面,说:“好东西,真烫!”喝了一口,香甜可口,几口就喝完了。西门庆梳完头,让小周儿给他掏耳朵,牛奶放在桌上没动。伯爵说:“哥,你也喝点吧,放凉了就可惜了。你早上喝一碗,滋补身子。”西门庆说:“我不喝,你先喝,一会儿我喝粥。”伯爵也不客气,一口气喝完了。西门庆掏完耳朵,又让小周儿用木磙子给他按摩。伯爵问他按摩舒服吗?西门庆说:“说实话,我晚上经常觉得浑身酸痛,腰背疼,不按按还真不行!”伯爵说:“你这么胖,天天吃这么好的东西,能不得痰火吗?”西门庆说:“任后溪常说我虽然身体壮实,但内里虚弱,送了我一罐百补延龄丹,说是林真人给皇上配的,让我用人乳每天早上服用。这几天我心烦,还没吃呢。你们都说我身边人多,天天都有这些事,自从她死了,谁还有心思管这些!”

这时,韩道国进来了,行礼后坐下,说:“刚才都跟各家联系好了,船也雇好了,二十四号准能出发。”西门庆吩咐说:“把帐目结一下,把银子兑了,明天打包。”又问:“两家铺子一共卖了多少钱?”韩道国说:“一共六千多两。”西门庆说:“兑两千两一包,让崔本去湖州买绸子。剩下的四千两,你给来保,让他去松江贩布,赶过年回来。你们每人先拿五两银子,家里收拾十件行李。”韩道国说:“还有一件事,我祖上是郓王府的役人,正经的差事,不用交官税,这怎么办?”西门庆说:“怎么不用交?像来保也是郓王差事,他每月只交三钱银子。”韩道国说:“来保是因为太师府的文书上注销了,所以没人敢找他麻烦。我是祖传的差事,还要管着那些剩下的丁役。”西门庆说:“这样吧,你写个揭帖,我去求任后溪,让他去府里跟王奉承说,把你的名字注销了,以后就不用交官税了。你每月就派人去打点米粮就行了。”韩道国谢过。伯爵说:“哥,你帮他解决了这事,他也能放心走了。”一会儿,小周儿按摩完了,西门庆去后面梳头,吩咐给小周儿准备点心。

过了好一会儿,西门庆出来了,戴着白色的绒线帽子,穿着绒面的长袍,赏了小周三两银子。然后叫王经去请温秀才。不一会儿,温秀才就来了,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寒暄过后,旁边的人摆上了桌子,端来了粥。伯爵和温秀才坐在上首,西门庆坐在旁边,韩道国斜坐着。西门庆吩咐来安:“再拿一碗粥、一双筷子,请姐夫过来一起吃粥。”没多久,陈敬济来了,戴着孝帽,穿着白色的绸缎道袍,跟伯爵他们拱拱手,斜着身子坐下了。一会儿粥吃完了,家里的伙计撤了东西,韩道国就起身离开了。西门庆就问温秀才:“信写好了吗?”温秀才说:“学生已经写好了,请老先生过目,再誊抄正式的。”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信,递给西门庆看。信上写着:

清河县西门庆敬呈大德高望的柱国云峰老大人先生:自从在京城相识以来,不免失礼冒犯,转眼就过去半年了。家父不幸丧偶,承蒙老大人远道送来赙仪,并给予教诲,足见您对我的深厚情谊。感激之情难以言表,终身难忘。只是担心自己因为官职的原因,有所疏忽之处,希望您能提携一二,也仰仗您在老爷面前多多美言。我的一切恩惠,都源于您的帮助。特此致信,问候您的起居,万分想念,盼您垂念。另附扬州绉纱汗巾十方、色绫汗巾十方、拣金挑牙二十付、乌金酒钟十个,聊表寸心,敬请笑纳。

西门庆看完信后,立刻让陈敬济从书房里拿出信纸笔墨,和温秀才一起封好信,把信誊抄到锦缎信笺上,仔细封好,盖上印章。另外又给了送信的王玉五两银子,这事儿就办完了。

这天雪下得很大,西门庆让温秀才留在书房里赏雪。他擦干净桌子,拿来酒菜。这时有人在暖帘外面探头探脑,西门庆问是谁,王经说:“是郑春。”西门庆叫他进来。郑春手里拿着两个盒子,高高举着,跪在西门庆面前,上面还放着一个描金的小盒子。西门庆问是什么,郑春说:“小的姐姐月姐知道昨天爹和六娘念经很辛苦,没什么好东西,就送来这两盒茶点,给爹和大家一起尝尝。”他打开盒子,一个是果馅酥皮点心,一个是酥油泡螺。郑春说:“这是月姐亲手挑的,知道爹爱吃这个,特意来孝敬爹。”西门庆说:“昨天谢谢你们家送茶,今天你月姐又费心送来这些。”伯爵说:“好呀!拿过来,我正想尝尝!我死了个女儿会挑泡螺,现在又有个女儿会挑了。”他先捏了一个放进嘴里,又拿了一个递给温秀才,说:“老先生,你也尝尝。吃了它,牙齿重新长出来,脱胎换骨。这等稀罕物,能多活十年呢!”温秀才尝了一口,入口即化,说道:“这东西产自西域,人间少有。润肺养心,真是上等的美味。”西门庆又问:“那个小盒子里是什么?”郑春悄悄跪在西门庆面前,递上盒子,说:“这是月姐给爹捎的。”西门庆把盒子放在膝盖上,刚打开要看,伯爵一把抢过去,打开一看,是一方回纹锦同心方胜桃红绫汗巾,里面包着一包亲手剥的瓜子仁儿。伯爵把汗巾给了西门庆,把瓜子仁一把抓到嘴里全吃了。等西门庆伸手去抢时,只剩下没几颗了,就骂道:“你这馋鬼,你害得我馋得慌!留几颗让我尝尝,也是个人情。”伯爵说:“我女儿送来的,不孝敬我孝敬谁?我儿,你平时吃的够多了。”西门庆说:“温先生在这儿,我不好骂你,你这家伙,太不像话了!”说着把汗巾收进袖子里,吩咐王经把盒子拿走。

不一会儿,酒菜摆好了,斟上了酒。刚喝了一轮酒,玳安来说:“李智、黄四把银子送来了。”西门庆问有多少,玳安说:“他说一千两,剩下的下次再送。”伯爵说:“你看这两个杀千刀的,连我也瞒着不说。还生气他们昨天你念经他们没来,原来是去东平府送银子去了。你收了银子,也要少发些银子出去。这两个光棍,揽的别人的债多了,只怕以后收不回来。昨天,北边的徐内相生气了,要亲自去东平府收银子。只怕他把他们逼急了,到时候哥你的本钱可就麻烦了!”西门庆说:“我不怕他。我不管什么徐内相李内相,大不了把他们的小厮抓起来关着,就不怕他不给我银子。”说着对陈敬济说:“你去拿着秤收他们的银子就行了。我不去了。”

过了好久,陈敬济回来跟西门庆说:“一千两银子已经兑好了,我交给大娘了。黄四说,还得请您出去说句话。”西门庆说:“你就说我正陪着客人坐着呢。反正他只要盖合同,就让他二十四号再来吧。”陈敬济说:“不是,他说有件事想拜托您。”西门庆说:“什么事?我去看看。” 西门庆走到大厅,黄四跪下磕头:“一千两银子,姐夫收到了。剩下的我以后再还。我有一件事想求您帮忙。”说着就哭了起来。西门庆把他扶起来:“到底什么事,快说。” 黄四说:“我的岳父孙清,跟个伙计冯二合伙在东昌府贩卖棉花。冯二有个儿子冯淮,不务正业,偷偷溜出去宿娼。那天棉花丢了两大包,被我岳父说了几句,冯二打了儿子几下。他儿子就和我的小舅子孙文相打了起来,把孙文相的牙打掉了一颗,自己也磕伤了头。后来被其他人劝开了。没想到他儿子回家后,过了半个月,得了破伤风死了。他岳父是河西有名的土豪白五,外号白千金,专门跟强盗勾结,唆使冯二到巡按衙门告状,把事情说得很严重。案子先被雷兵备大人受理,但雷大人正忙着伺候皇船,没空处理,就转交给本府的童推官。白家在童推官那儿行贿,收买邻居作伪证,说我岳父也在旁边起哄。现在童推官要抓我岳父。求您一定要可怜可怜我们,写封信给雷兵备大人,就算关押几天,把案情写清楚再呈给雷大人过目,这样我岳父还有活路。他俩打架,跟我岳父真没关系,而且是冯淮自己后来才死的,根本不应该只怪孙文相一人。”

西门庆看了状子,上面写着:“东昌府见监犯人孙清、孙文相,乞青目。”西门庆说:“雷兵备前几天在我这儿喝酒,只是见过一面,也不太熟,我怎么好意思给他写信?” 黄四跪下哭着求情:“老爹您要是不帮忙,我岳父和外甥就都要死了。现在孙文相已经跑了,只要能把岳父放出来,就是您的大恩大德了。我岳父今年六十岁,家里没人,要是冬天再关在牢里,肯定活不了了。”西门庆沉吟片刻,说:“好吧,我去找钞关钱大人帮忙说说——他和雷大人是同年的进士。”黄四又磕头,从袖子里拿出“一百石白米”的礼单递给西门庆,还从腰里拿出两封银子。西门庆没接:“我哪要你的钱!”黄四说:“您要是不收,给钱大人也是一样。”西门庆说:“没关系,事成之后我再送礼感谢他。”

正说着,应伯爵从角门出来:“哥,别帮黄四说话。他平时不烧香,急了才抱佛脚。昨天您念经,他连杯茶都不送,也不来拜访,今天就来求您帮忙!” 黄四向伯爵行礼:“二叔,您可别这么说!因为这事,我忙了半个月,哪有空来?昨天去府里领银子,今天来交银子,顺便求您帮忙救救我岳父。您再三不肯收礼,我们实在没办法。” 伯爵看见一百两雪花银放在面前,问:“哥,您帮他说话不?”西门庆说:“我和雷兵备不熟,得找钞关钱大人帮忙。明天我再送礼感谢钱大人,干嘛收他的礼?”伯爵说:“哥,您这样就不对了。人家来求您帮忙,您倒要送礼感谢?这哪有道理。你不收,好像嫌少似的。听我的,收下吧。就算您不稀罕,明天谢钱大人也是一样的。黄四,听着:看你岳父和小舅子的造化,这次要是求得赦免,真是万幸。你老爹他向来不稀罕你的钱,你在院里摆一桌酒,请我们乐呵一天就行了。” 黄四说:“二叔,您费心了,摆酒的事不用说,我岳父也会送礼感谢您。说实话,为了他爷俩的事,我这些天四处奔波,都没找到门路。您要是不帮忙,可怎么办啊!”伯爵说:“傻瓜,你搂着他女儿,你不帮他谁帮他?” 黄四说:“他女儿在家哭呢。” 西门庆被伯爵说服了,收下了礼单,但让黄四把礼物拿回去。黄四说:“您真是个好人,怎么这么计较!”就要走。伯爵说:“过来,我告诉你:你什么时候需要状子?” 黄四说:“现在急需救命,希望您今天写好状子,派人送去,明天早上我儿子和他们一起去。不知道派哪位大人去送,我会打点。”西门庆说:“我帮你写。”就叫来玳安吩咐:“你明天和黄大人一起去。”

黄四谢过西门庆就走了。走到门口,问玳安要装银子的褡裢。玳安进到后院,月娘房间里玉箫和小玉正帮月娘裁衣服。看见玳安等着褡裢,玉箫说:“我正忙着呢,没空。让他明天再来拿吧。”玳安说:“黄四明天一大早就去东昌府,没时间再来,您给他装好吧。”月娘说:“你直接给他吧,别让人家等。”玉箫说:“银子还在床上呢?”走到里屋,把银子往床上一倒,拿起褡裢说:“拿去!烦死人了,谁要了他的褡裢,就好像粘上蚂蟥一样!”玳安说:“人家不要,谁爱拿谁拿!”于是拿了出去,走到仪门,又抖出三两碎银子。原来纸包破了,玉箫那么一倒,漏了一些在褡裢底部。玳安说:“还好我捡了十几个铜钱。”于是偷偷藏进袖子里。然后把褡裢交给黄四,约定明天一早出发。

西门庆回到书房,让温秀才写完信,交给玳安。他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像柳絮飞舞,梨花飘落。西门庆打开一坛好酒,让春鸿温酒,郑春在一旁弹琴唱歌,唱的是“柳底风微”。正唱着,琴童进来,说韩大叔让他拿个帖子给西门庆看。西门庆看完后,吩咐琴童把帖子交给任医官,请他明天到府里帮忙注销差事。琴童说太晚了,明天再去。西门庆同意了。一会儿,来安儿端来八碗饭和两大盘玫瑰鹅油烫面蒸饼,西门庆、陈敬济和另外两人一起吃。西门庆又让王经给郑春送去两碗饭、一盘点心和两杯酒,郑春推辞不吃,西门庆硬要他喝一杯。王经也推辞,西门庆坚持让他喝一点。西门庆说这俩孩子真傻,好东西不吃。剩下半杯酒,西门庆让春鸿喝了,然后要他唱南曲。

西门庆提议和温秀才行令喝酒,喝酒时再让春鸿唱歌。他们开始行令,规则是掷骰子决定点数,然后根据点数作诗词歌赋,主题是“雪”,说对了喝一杯,说错了喝一大盏。温秀才先掷了个一点,说:“雪残鸂𪄠亦多时。”轮到西门庆,他掷了个五点,想了半天,憋出一句:“雪里梅花雪里开。”温秀才说他错了,用了两个“雪”字。西门庆狡辩说这是小雪和大雪。西门庆让王经斟酒,春鸿唱了南曲《驻马听》:

寒夜无茶,走向前村觅店家。这雪轻飘僧舍,密洒歌楼,遥阻归槎。

江边乘兴探梅花,庭中欢赏烧银蜡。一望无涯,有似灞桥柳絮满天飞下。

西门庆正要喝酒,来安儿又端来几碟果食,其中有一碟酥油泡螺和一碟用桔叶包着的黑色小团子。西门庆让大家猜是什么,大家都猜不出。西门庆揭晓答案,说是从杭州船上带来的“衣梅”,是用各种药材和蜂蜜炼制,裹在杨梅上,再用薄荷和桔叶包裹,吃了生津补肺,解酒去痰。西门庆让王经包几颗衣梅给温秀才带回去给他妻子。他还问郑春,泡螺是不是他姐姐月姐亲手挑的,郑春说是的。西门庆感慨说只有他已故的六娘会挑这种泡螺,现在家里没人会了。西门庆又打趣说,现在又冒出来个会挑泡螺的女儿。西门庆笑着打西门庆,说他胡说。温秀才在一旁笑着说两位老先生真是厚道。西门庆说温秀才是他家二十年的老朋友。陈敬济见他们说话有点过火,就起身离开了。温秀才掩嘴而笑。

一会儿工夫,伯爵喝完了一大杯酒,轮到西门庆掷骰子了。西门庆摇出了个七点,琢磨半天说:“我说‘香罗带’上一句是:‘东君去意切,梨花似雪。’”伯爵说:“你错了,这句在第九个字呢,该罚一杯!”于是,流沿儿倒了一大杯酒,放在西门庆面前,让春鸿唱个小曲儿,说:“我的小哥儿,你肚子里是不是藏着枣核呢——能唱几句?”春鸿又唱了一段。

酒过三巡,天色已晚,点上了蜡烛。西门庆喝完酒,伯爵说:“姐夫不在,温老先生你该继续游戏了。”温秀才拿起骰子,摇出了个一点,想了想,看到墙上挂着一幅对联:“风飘弱柳平桥晚;雪点寒梅小院春。”就说了对联的下句。伯爵说:“不算,不算,这不是你心里想出来的,该罚一杯!”春鸿又倒了一杯酒,温秀才酒量不行了,坐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起身告辞。伯爵还想留他,西门庆说:“算了吧!温老先生是读书人,酒量不行。”就吩咐小厮说:“你好好送温先生回去休息。”温秀才道了谢,就走了。伯爵说:“今天这酒喝得真不少,都喝醉了。”又喝了一会儿,伯爵起身说:“地上滑,我也喝够了。”然后说:“哥,明天你让玳安给他送封信去。”西门庆说:“不用你操心,我明天一早就送去。”伯爵掀开帘子,见天阴路滑,要了个灯笼,和郑春一起走了。西门庆又给了郑春五钱银子,还装了一罐梅子,让他带给他姐姐郑月儿吃。出门前,西门庆笑着对伯爵说:“你们俩路上小心点。”伯爵说:“少废话,各人自扫门前雪,管好自己就行了。我这就去找郑月儿那个小妖精去了!”说完,琴童送他们出门了。

西门庆收拾好东西,扶着来安,打着灯笼进了角门。路过潘金莲房门口,见门关着,悄悄去了李瓶儿房里。轻轻敲了敲门,绣春开了门,来安就出去了。西门庆进了屋,看到李瓶儿的影子,就问:“饭菜准备好了吗?”如意儿出来答道:“刚才我和姐姐一起准备好了。”西门庆坐下,迎春端来茶水让他喝。西门庆让她解开衣带,如意儿知道他要在这儿歇下,赶紧铺好床,用汤婆子暖好被窝,让他休息。绣春关上了角门,她们都在外间的地上铺了铺盖睡觉。西门庆要喝茶,两个丫头知道他的意思,赶紧把李瓶儿推进去和他一起睡。李瓶儿脱了衣服钻进被窝,西门庆借着酒劲服了药,一番云雨之后,李瓶儿仰卧在床上,双腿高高抬起,卖力地配合着西门庆。 两人翻云覆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西门庆觉得李瓶儿的身体像软绵绵的瓜一样,搂着她……李瓶儿完全顺从。西门庆说:“我儿,你原来皮肤也和你娘一样白净,搂着你,就像和她睡一样。你一定要用心伺候我,我会好好照顾你。”李瓶儿说:“爹,您真是太好了!奴婢早就没了丈夫,您不嫌弃我,能每天见我一面我就知足了!”西门庆问:“你多大年纪了?”李瓶儿说:“我今年属兔的,三十一岁了。”西门庆说:“你比我小一岁。”见她会说话,床上又风情万种,心里很高兴。第二天早上,李瓶儿伺候他穿衣洗漱,非常殷勤,把迎春、绣春都晾在一边。又向西门庆要葱白绸子:“做件披风,给娘穿孝。”西门庆都答应了。就让小厮从铺子里拿三匹葱白绸来:“你们每家做一件。”瞒着潘金莲,暗地里给李瓶儿钱财、衣服、首饰,什么都给她!

第二天,潘金莲打听到这事,跑到后面对潘金莲说:“大姐,你还不教训他几句!这不要脸的东西,昨天偷偷摸摸跑到那边屋里,和李瓶儿睡了一夜。见到什么女人都往身上扑,好坏不分。万一弄出个孩子来,算谁的?到时候就像来旺媳妇那样,让他戴绿帽子,以后还怎么抬得起头!”月娘说:“你们就只会让我去说,他睡了死了的媳妇,你们背地里都装好人,就拿我当傻子。我现在也懒得管了!你们自己去和他理论,我不管这些闲事。”金莲见月娘这样说,一句话也没说,回房去了。

西门庆一大早就见天晴了,让玳安去钱主事家送信。回衙门后,平安来禀报:“翟爹的人来取信。”西门庆把信给他,问那人:“你怎么昨天没来取?”那人说:“我去巡抚那里送信耽搁了两天。”说完,拿着信走了。西门庆吃完饭就去了对门的房子,看着结算银两、打包货物、记账。二十四日烧纸,让韩伙计、崔本还有荣海、胡秀五个人去南方。写了一封信给苗小湖,感谢他的厚礼。

转眼过了二十五六,西门庆祭奠完父母,一日早晨,在上房吃完饭坐着。月娘说:“月初一那天是乔亲家大姐的生日,我们也送份礼物过去吧。俗话说,亲戚朋友要常走动,难道我们家孩子没了,就不送礼了吗?”西门庆说:“当然要送!”于是吩咐来兴买四盒礼品,还有一套妆花缎子衣服、两方销金汗巾、一盒花翠。写了帖子,让王经送过去。西门庆吩咐完后,去了花园藏春阁书房。只见玳安送完信回来回报说:“钱老爹收到您的帖子后,立刻写信派了一个差役,和我和黄四儿子一起去了东昌府兵备道那里见雷老爹。雷老爹立刻发了牌子问童推官催促文书,重新审理此案。连他儿子的孙文相也放出来了,只追讨了十两丧葬费,判了个无罪,杖责七十下,罚款。又去钞关向钱老爹复命,取回了回信,这才回来。”西门庆见玳安办事得力,非常高兴。打开回信一看,原来是雷兵备给钱主事的回信。信上写道:

收到你的信了,我已经处理好了。不过冯二之前就因为这事责备过他儿子,更何况他和孙文还打架,两人都受伤了,后来冯二儿子死了,这又不在保辜期限内,要追究他的责任,让他偿命,不太公平。我决定给冯二十两银子作为安葬费,这事就这么定了。回复完毕。

信末写道:“侍奉您多年的雷启元再拜。”

西门庆看完信很高兴,就问:“黄四的妹夫在哪儿?”玳安说:“他出来后就回家了。明天他和黄四一起来给您磕头。黄四丈人给了我一两银子。”西门庆吩咐拿鞋来穿,玳安磕头退下了。西门庆就歪在床上睡着了。王经在桌上点上香,悄悄出去了。过了一会儿,突然听到有人掀帘子的声音,只见李瓶儿猛地走了进来,穿着紫红色的衫子,白绢裙子,头发乱蓬蓬的,脸色憔悴,走到床前叫道:“哥哥,你睡在这儿呢,我来见你一面。我被那家伙告了一状,关在牢里,浑身是血,又脏又臭,受了好久的苦。昨天多亏你在衙门里说情,我的罪减轻了三等。那家伙不肯罢休,还恨恨地说要告你,把我抓起来。我怕来不及告诉你,担心你哪天突然遭了毒手。我现在要找个安全的地方住,你一定要小心提防他。没事少在外面喝酒,早点回家。千万记住我的话,别忘了!”说完,两个人抱头痛哭。西门庆问:“姐姐,你要去哪儿?告诉我。”李瓶儿突然松开手,原来是一场梦。西门庆哭着从梦中醒来,看见阳光照进帘子,已经是中午了,心里难受极了。诗云:

残雪初晴照纸窗,地炉灰烬冷侵床。个中邂逅相思梦,风扑梅花斗帐香。

没想到早上刚送完乔亲家的礼,乔大户的太太就派乔通送来请帖,邀请月娘和众姐妹。小厮说:“老爷在书房里睡着呢。”都不敢去问。月娘在后面招待乔通,潘金莲说:“拿着帖子,我去问问他。”于是猛地推开书房门,看见西门庆歪着身子睡着,她就一屁股坐在他旁边,说:“我的儿,一个人在这儿嘀咕什么呢?我还以为你不见了,原来在这儿睡大觉呢!”一边说着,一边看着西门庆,问道:“你的眼睛怎么这么红?”西门庆说:“大概是压着头睡的。”金莲说:“看起来像哭过似的。”西门庆说:“胡说,我干嘛哭?”金莲说:“说不定你心里想起了什么心上人呢。”西门庆说:“别胡说,哪有什么心上人!”金莲说:“李瓶儿是心上人,奶妈是心里的,我们都是心外的人,不算数。”西门庆说:“你这小妖精,又开始胡说八道了。”然后问:“我跟你说正经事——前天李大姐下葬,你给她穿了什么衣服?”金莲说:“你问这个干嘛?”西门庆说:“没什么,随便问问。”金莲说:“你问肯定有原因。上面穿了两套遍地金缎子衣服,下面是白绫袄、黄绸裙,贴身的是紫绫小袄、白绢裙、大红小衣。”西门庆点了点头。金莲说:“我当兽医二十年,还能猜不透驴肚子里的病?你心里想她,还问我干嘛?”西门庆说:“我刚才做梦梦到她了。”金莲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死了,你还这么想她。像我们这样的人,你根本没放在心上,将来死了,也没人想念!”西门庆搂住她的脖子,亲了她一口,说:“你这小嘴儿,真会说话。”金莲说:“我的儿,你那鬼心思,瞒不过我!”两个人又亲热了一阵,感觉甜蜜无比,香气扑鼻。西门庆淫心顿起,搂着她……西门庆见她头上戴着金赤虎分心,香云上围着翠梅花钿儿,后鬓上珠钗错落有致,兴奋不已。正高兴的时候,忽听来安儿隔着帘子说:“应伯爵来了。”西门庆说:“请他进来。”潘金莲慌忙说:“来安儿,别让他进来,等我出去。”来安儿说:“他已经进来了,在小院里。”潘金莲说:“快让他躲躲!”来安儿出去对应伯爵说:“二爷,您先躲躲,屋里有人。”应伯爵走到松树墙边,看雪压竹子。王经掀开帘子,只听裙子响,金莲赶紧跑了出去。诗云: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伯爵进屋,跟西门庆打了个招呼就坐下。西门庆问他:“你最近怎么没来?”伯爵一脸苦相地说:“哥,烦死我了!”西门庆追问:“又怎么了?快跟我说说。”伯爵无奈地说:“家里没钱,昨天我小妾又生了个孩子。白天还好应付,半夜里孩子哭闹不止,我得爬起来找纸尿布和被子,还得叫老娘帮忙。偏偏我大哥还派应保去庄子上运草去了,家里忙得团团转,找不到人帮忙。我只好自己打着灯笼,把巷口的邓老娘请来帮忙照顾孩子。”西门庆问:“照顾什么?”伯爵说:“照顾个小厮。”西门庆骂道:“你个傻瓜,儿子都生了还不好,怎么还愁眉苦脸的?是春花生的?”伯爵笑着说:“是你春姨。”西门庆说:“那个小妖精,谁让你要她的?叫你老娘还抱怨呢!”伯爵解释道:“哥,你不知道,冬天冷啊,不像你们有钱人,有前程,生个儿子锦上添花,高兴得很。我们连温饱都成问题,要这孩子干嘛!家里一大堆人要吃饭穿衣,愁得我魂都没了。应保每天忙着干活,大哥那边也不管。女儿们都嫁出去了,多亏了你啊!这第二个孩子也大了,明年就十三了,昨天媒婆来提亲。我说:‘还早呢,你等等吧。’我正愁着呢,半夜里又冒出来个‘业障’。这大半夜的,上哪弄钱去?小妾见我愁眉苦脸的,没办法,我给了她一两银子。明天要洗三,人家都知道了,满月酒怎么办?那天我干脆躲到寺庙里住几天算了。”西门庆笑道:“你走了,和尚就来占你的便宜了。你个傻瓜,就知道占小便宜。”他笑了一阵,伯爵故意闭嘴不说话。西门庆说:“我的兄弟,别着急,你需要多少钱,跟我说,我帮你解决。”伯爵说:“要不了多少。”西门庆说:“够你应付的。不够了,再拿衣服当了。”伯爵说:“哥你肯帮忙,二十两银子就够了,我写个欠条给你。麻烦你太多了,不好意思开口,也不敢多要,全凭哥你做主。”西门庆没接他的欠条,说:“别扯这些没用的,咱们是朋友,要什么欠条!”

正说着,来安端茶进来。西门庆叫小厮:“把茶放下,去叫王经来。”一会儿,王经来了。西门庆吩咐道:“你去后院告诉你大娘,我里屋床上的阁子里,有前几天巡按宋大人送的两封银子,拿一封来。”王经答应着去了,很快拿了银子来。西门庆把银子递给应伯爵,说:“这五十两你拿着用。原封未动,你打开看看。”伯爵说:“太多了。”西门庆说:“多就拿着,你两个女儿不都大了?也该给他们做些鞋袜衣服,满月的时候也体面些。”伯爵说:“哥说的对。”他打开银子,都是成色极好的银锭,心里乐开了花,连连道谢,说:“哥你真是太好了,真的不用欠条吗?”西门庆说:“傻孩子,谁跟你计较这些?反正我是你长辈,不然你没事就来缠我?这孩子也不是你的孩子,咱们一起养。实话告诉你,满月后,把春花叫来,答应我一段时间,就当是利息了。”伯爵说:“你春姨这几天瘦得像你娘一样了!”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伯爵问:“黄四的事怎么样了?”西门庆说:“钱龙的状子到了,雷兵备马上提审了犯人,重新审理,把孙文相父子都放出来了,只判了十两银子的丧葬费。”伯爵说:“真是命大!他点着灯笼也找不到这种人情!你没收他的,就别收。虽然你不稀罕,给送钱大人送点也好。别轻易放过他,让他摆一桌酒席,请咱们坐坐。你不说,我去跟他说。饶了他小舅一条命,其他的小事就算了!”

话说月娘在上房,孟玉楼走来说她弟弟孟锐:“过几天又要起身去川广贩货了。他现在来跟他爹辞行,在我屋里坐着呢。他在哪?姐姐派个小厮去跟他说一声。”月娘说:“他在花园书房和应二坐着呢。又说要请他爹,头里潘六姐来请的时候多好!乔通送帖子来,等着回话,明天咱们去不去。我把乔通留下来,让他喝茶,等了半天不见人来,乔通也走了。半天后,他从前边走过来,问我:‘你跟他说了吗?’他没话回,只哼了一声:‘我忘了。’帖子还揣在袖子里。原来是这么个没担当的家伙!不知道他前头干什么去了,半天后才进来,正好还没说。我数落了他几句,他就走了。”一会儿,来安进来,月娘让他去请西门庆,说孟二舅来了。西门庆起身,对伯爵说:“你先别走,我马上回来。”走到后院,月娘先说了乔家送帖子来请的事。西门庆说:“那天就你一个人去吧。正在守孝,别全家都出去了!”月娘说:“他孟二舅来跟你辞行,一两天就要去川广了。在三姐屋里坐着呢。”又问:“刚才你要那封银子给谁?”西门庆说:“应二哥家春花,昨晚生了个儿子,问我借点钱用。他说他第二个女儿也大了,愁得很。”月娘说:“好,好。他这么大年纪了,才得这个孩子,应二嫂真不知道怎么想的!明天,咱们也送点米粥给他。”西门庆说:“这个不用说。满月的时候,别忘了发帖子,请你们去他家走走,看看春花什么样。”月娘笑道:“反正跟你家差不多,都有鼻子有眼睛的,能差多少!”一面让来安去请孟二舅。

不一会儿,孟玉楼和他兄弟来拜访西门庆。寒暄过后,西门庆跟他们聊了一会儿,然后带他们去书房见伯爵。他吩咐小厮准备菜和酒,三个人一起喝酒。西门庆又让再拿一双筷子,说:“对面请温师父陪你二舅坐。”过了一会儿,来安回来报告说:“温师父不在,去望倪师父那儿了。”西门庆说:“那就请你姐夫来坐坐吧。”过了很久,陈敬济来了,跟孟二舅见了礼,然后就坐下了。西门庆问:“二舅你什么时候动身,要走多久啊?”孟锐说:“初二动身,具体时间还没定,还得去荆州买纸,去四川和广东贩卖香蜡,忙活个一两年不止。货卖完了就回家。这次要经过河南、陕西、汉州,回来的时候走水路,从峡江、荆州这条路回来,来回七八千里呢。”伯爵问:“二舅你今年多大?”孟锐说:“我虚岁二十六。”伯爵说:“你年纪轻轻的,就懂这么多走江湖的门道,我们这些老家伙,就只能在家坐着啦。”

没多久,菜又上来了,摆满了桌子,孟二舅一直吃到傍晚才告辞离开。西门庆送他出去,回来后又和伯爵喝了一会儿。他们买了两座仓库,西门庆让陈敬济负责整理仓库。他让月娘找出李瓶儿两套锦衣,还有金银钱纸,都放进仓库里。然后他对伯爵说:“今天是李瓶儿的六七,不念经,就烧些库房纸钱吧。”伯爵说:“时间过得真快,嫂子去世也快半个月了。”西门庆说:“初五是她断七,少不得要给她念经。”伯爵说:“这次就念佛经吧。”西门庆说:“大房那边说,李瓶儿在世的时候,因为生了孩子,许下了一些血盆经忏,还许下家中两个女尼做首座,请一些尼姑来为她诵经超度。”伯爵一看天晚了,就说:“我该走了,怕耽误你和你嫂子烧纸。”他又深深地鞠了一躬说:“承蒙你厚爱,感激不尽!”西门庆说:“不用客气,我儿,别推辞,你家孩子满月那天,记得来送礼。”伯爵说:“还要送礼?我这就给你磕头了,到时候一定带家人来拜访。”西门庆说:“到时候,把春花那丫头也带过来,让我瞧瞧。”伯爵笑着走了。

西门庆吩咐小厮收拾东西,然后去了李瓶儿的房间。陈敬济和玳安已经把仓库整理完毕,封好了。那天玉皇庙、永福寺、报恩寺都送来了祭祀的疏文。西门庆看着迎春把羹饭摆好,摆上了供品,点上香烛,让绣春把吴月娘她们请来。西门庆和李瓶儿烧了纸钱,把仓库里的东西抬出来,让敬济看着,在大门口焚烧。正是:

芳魂料不随灰死,再结来生未了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