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玉楼和潘金莲送走了磨镜叟,突然看见一个戴着大帽子和眼纱的人骑着骡子飞快地赶了过来,吓得她们俩赶紧往后退。摘下眼纱一看,原来是韩伙计。平安急忙问:“货物到了吗?”韩伙计说:“货车进城了,请问老爷要卸在哪儿?”平安说:“老爷不在家,去周老爷府上喝酒了,就卸在对门楼上吧。您请进。”一会儿,陈敬济出来,带着韩伙计到后院见了月娘,然后回到大厅,打扫干净,让王经把行李送到屋里。月娘赶紧让人准备饭菜给韩伙计吃。没多久,货车到了。敬济打开对门楼上的门,卸货的工人开始搬运,一箱箱货物都堆放在楼上。十辆大车,满满的丝绸,一直卸到掌灯时分才完事。崔本也来帮忙。卸完货后,他们清点数量,锁好门,贴上封条,付了工钱。玳安赶紧去守备府报信给西门庆。
西门庆听说家里卸货了,喝了几杯酒,就打算掌灯后回家。韩伙计等在那里,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详细地告诉了西门庆。西门庆问:“钱老爷的信收到了,有没有少给一些好处费?”韩伙计说:“全靠钱老爷的信,十车货物少交了很多税。我把丝绸箱子,两个算一个,三份只报两份,都当茶叶、檀香木柜子交税了。总共十车货物,只交了三十两五钱银子。钱老爷收了税单,也没人来查验,就放行了。”西门庆听了非常高兴,说:“明天一定好好谢谢他。”然后吩咐陈敬济陪韩伙计和崔本喝酒,留他们吃了一顿饭,才各自回家。
王六儿听说韩道国来了,赶紧吩咐丫头春香、锦儿准备好茶水饭菜。晚上,韩道国回家后,祭拜了祖先,洗漱完毕,夫妻俩叙旧。韩道国把生意做得很顺利的事情告诉了妻子,妻子看见褡裢里沉甸甸的银子,就问他,他还带了一二百两的货物和酒米,放在门外店里,慢慢卖了再把钱带回家。妻子非常高兴地说:“我听说王经又找了一个甘伙计做销售,咱们和崔本一起分红,太好了!到月底就可以开店了。”韩道国说:“这边安排了销售人员,南方还缺一个人负责采购和建库房,老爷肯定还会派我去。”妻子说:“能者多劳嘛,你不会做生意,老爷干嘛要派你?俗话说得好,没有辛苦哪有收获?你出去跑三年了,如果你不愿意去,我跟老爷说,让甘伙计和保镖负责外地业务,你就在家卖货好了。”韩道国说:“外面跑熟了,也习惯了。”妻子说:“可是你上次迷路了,在家也是闲着!”说完,摆上酒,夫妻俩喝了几杯久别重逢酒,然后就休息了。当夜欢愉无限,此处省略……第二天是八月初一,韩道国一大早就去仓库,和崔本、甘伙计一起监督仓库的装修。
西门庆见货物卸完了,家里没事,突然想起要去郑爱月儿家。偷偷地让玳安送了三两银子和一套纱衣给郑家。郑家的鸨子听说西门庆要见他家的姑娘,高兴得不得了,连忙收下礼物,对玳安说:“你替老爷多美言几句,就说他家的两个姑娘都在家里等着老爷,请老爷早点过来。”玳安回到西门庆书房,把话带到。西门庆约好午后,让玳安准备轿子,自己戴着帽子,穿着青色罗缎衣服,粉底黑靴,先去仓库看了看装修情况,然后坐上轿子,放下帘子,琴童和玳安跟随,留下王经在家,只让春鸿背着钱袋,直接去了郑爱月儿家。
诗曰:
天仙机上整香罗,入手先拖雪一窝。不独桃源能问渡,却来月窟伴嫦娥。
郑爱香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看见西门庆来了,笑着迎接他进去。到了客厅,行礼问好。西门庆坐下后,吩咐小厮琴童:“把轿子送回家,晚上骑马来接我。”琴童走了,只留下玳安和春鸿伺候。一会儿,鸨子出来拜见,说:“姑娘们平时在家多有打扰,老爷您大驾光临,随意走动就好,怎么还送礼?还有姑娘的衣服,真是太感谢了!”西门庆说:“那天我叫她,她怎么不去?——只认王皇亲家了!”鸨子说:“我们现在还怪董娇儿和李桂儿呢,不知道是老爷生日要请她们唱戏,她们都有礼物,就我们姑娘没有。早知道这样,决不答应王皇亲家,先去老爷家里了。后来,老爷又派人来,我们怕王家的人,赶紧让姑娘从后门上了轿子。”西门庆说:“前几天我在夏老爷家酒席上,就定下她了。如果那天她不去,我肯定生气。那天她怎么一句话不说,也不高兴,是怎么回事?”鸨子说:“小姑娘家,自从打扮漂亮了,哪里好意思出去唱歌!到了老爷家里,看见人多,吓坏了。她从小就内向,娇生惯养的。你看,现在才起来!我已经催促好几遍了,说老爷今天要来,你早点起来打扮打扮吧。她不听,还睡到这么晚。”
一会儿,丫鬟端来茶,郑爱香儿上前递给西门庆。鸨子说:“请老爷到后面坐吧。”郑爱香儿带西门庆到郑爱月儿的房间外间坐下,西门庆看见上面写着“爱月轩”三个字。坐了一会儿,听到帘子响,郑爱月儿出来了,没戴发髻,头上挽着杭州丝,梳着乌黑亮丽的头发,像乌云一样堆在头上,穿着白色的对襟衫和紫色的裙子,脚上露着红色的绣花鞋,身上佩戴着精美的玉器,显得更加美丽动人。
诗曰:
若非道子观音画,定然延寿美人图。
爱月儿走到西门庆跟前,给他行了个礼,就用扇子遮着脸坐在一边。西门庆盯着她看,觉得比第一次见面更漂亮了,心里怦怦乱跳,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一会儿,丫鬟又端来茶。爱月儿轻轻摇动袖子,露出纤细的手腕,端起一杯茶,双手递给西门庆,然后她和爱香也各喝了一杯。喝完茶,她收了茶杯,邀请西门庆到里屋坐。西门庆叫玳安把披在身上的青纱衣脱下来,搭在椅子上,然后进了里屋。屋里窗明几净,布置华丽,香气扑鼻,非常雅致,简直就像神仙住的地方,一般人根本来不了。两人正说着话开玩笑呢,丫鬟进来摆好桌子,放上很多精致的菜。先上的是荷花细饼,郑爱月儿亲手卷好肉丝放在小碟子里,递给西门庆吃。一会儿,吃完饼,撤了菜,铺上红色的地毯,拿出三十两张牌,跟西门庆打牌。打完牌,又摆上酒菜。各种水果堆成小山,酒杯里酒波光粼粼,看着就让人心情舒畅。姐妹俩倒酒,一边弹奏琵琶和筝,唱了一曲《兜的上心来》。这歌声真是太好听了,简直能让人听得灵魂都飞起来。唱完歌,她们又跟西门庆玩起了骰子。
喝了一会儿酒,郑爱香去换衣服了,只剩下爱月儿陪着西门庆喝酒。西门庆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裹着白布的小盒子。爱月儿以为是茶叶,想打开看看,西门庆说:“不是茶叶,是我平时吃的补药,我的茶叶用纸包着呢。”然后,他又从袖子里拿出包着桂花饼的茶叶给她。爱月儿不信,还伸手去他袖子里掏,又掏出一个紫色的香囊,里面装着精致的牙签。她拿着看了看,觉得很漂亮,说:“我看见桂姐和吴银姐都带着这样的香囊,原来是你给她们的。”西门庆说:“是我在扬州船上买的,不是我给她们的,谁给她们的?你要是喜欢,就给你吧,明天再给你姐姐送一副。”说完,西门庆喝了药,搂着爱月儿喝酒,两人亲密无间,无所顾忌。西门庆又摸爱月儿的胸,感觉非常柔软光滑。他掀开爱月儿的衣服,看到她白皙的肌肤,忍不住起了邪念……西门庆笑着说:“我的好姑娘!你下来陪我吧。”爱月儿说:“别急,以后有的是机会。今天第一次见面,我还不太熟,下次再来陪你。”西门庆想和她亲热,爱月儿说:“你不喝酒了吗?”西门庆说:“不喝了,咱们睡觉吧。”爱月儿叫丫鬟把酒桌搬到一边,帮西门庆脱鞋,然后自己去换衣服洗澡了。西门庆脱鞋的时候,还赏了丫鬟一块银子,让她先上床睡觉。他点上香,放在熏香炉里。过了一会儿,爱月儿进来了,问西门庆:“你要喝茶吗?”西门庆说:“不要了。”他关上门,铺好床,脱了衣服上床。两人拥抱在一起。西门庆看到爱月儿肌肤细腻光滑,洁白无瑕,像白面馒头一样柔软可爱。他搂着她的腰肢……爱月儿皱着眉头,双手撑在枕头上,显得痛苦不堪。她眯着眼睛,低声说:“今天饶了我吧!”西门庆听了这话,更加兴奋,更加卖力……正是:
春点桃花红绽蕊,风欺杨柳绿翻腰。
西门庆和郑爱月儿一直缠绵到三更才回家。第二天,吴月娘让他去衙门,玉楼、金莲、李娇儿都在上房坐着。玳安进来取一个盒子,要去给夏提刑送生日礼物。月娘问玳安:“你爹昨天坐轿子去谁家喝酒,这么晚才回来?肯定又是去韩道国家找他老婆去了。这老贼整天瞒着我,背地里干这些事!”玳安说:“不是,他来家里了,我爹怎么好意思去呢!”月娘说:“不是那里,那是谁家?”玳安不说,只笑。他取了盒子,送礼去了。潘金莲说:“大姐姐,你问这老贼,他怎么会说实话呢?我听说蛮小厮也跟着去了,叫蛮小厮来问吧。”她把春鸿叫来。金莲问:“你昨天跟着你爹的轿子去谁家喝酒了?老实说,不然你大娘就要打你。”春鸿跪下说:“娘别打我,我说就是了。我和玳安、琴童,跟着我爹进了座大门,拐了几条街,到了一户人家,门是半截门,镶着锯齿。门里站着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娘娘’。”金莲听了笑了,说:“老贼,连个半截门都不认识?把妓女叫娘娘。”她又问:“那个娘娘长什么样?你认识吗?”春鸿说:“我不认识她,长得像娘头上戴的头饰。进屋后,一个白发老妇出来,给我爹拜了拜。后来,一个年轻的‘娘娘’出来了,没戴头饰,瓜子脸,涂着红嘴唇,陪着我爹喝酒。”金莲说:“你们都在哪里坐的?”春鸿说:“我和玳安、琴童在老妇的房间,陪着他们喝酒吃肉。”月娘、玉楼都笑得不行了。她们又问:“你认不认识她?”春鸿说:“她好像在我们家唱过戏。”玉楼说:“就是李桂姐。”月娘说:“原来是去了她家。”李娇儿说:“我家没有半截门。”金莲说:“只怕你家新安了一个半截门。”问了一阵,西门庆回家后,就去给夏提刑拜寿去了。
潘金莲屋里养着一只白猫,全身雪白,只有额头有一块黑色,叫“雪里送炭”,也叫“雪狮子”。这猫特聪明,会叼东西,还能叼十来块手帕。西门庆不在家的时候,潘金莲晚上经常抱着它一起睡,它也不在衣服上大小便,叫它来就来,叫它走就走,潘金莲还叫它“雪贼”。它不吃鱼干牛肝,就爱吃生肉,养得膘肥体壮,毛里都能藏个鸡蛋。潘金莲特别宝贝它,每天都用红布包着肉给它玩。
这天,官哥儿身体不舒服,吃了刘婆子好几天的药,才稍微好点儿。李瓶儿给官哥儿穿上红缎子衣服,让他在外屋炕上玩,迎春看着,奶妈在旁边吃饭。没想到,雪狮子正蹲在炕沿上,看见官哥儿穿着红衣服动来动去,以为是平时喂它的肉,猛地一跳,把官哥儿抓伤了。官哥儿“哇”的一声,倒吸一口气,就不说话了,手脚抽搐起来。奶妈吓坏了,扔下饭碗,抱起官哥儿,又是拍又是哄的给他顺气。那猫还想扑过去抓他,被迎春赶出去了。如意(奶妈)以为孩子抽搐一阵就好了,结果一阵接一阵的抽,赶紧让迎春去叫李瓶儿,“哥儿不行了,抽风了,娘快来!”李瓶儿一听,心里慌得不行:
惊损六叶连肝肺,唬坏三毛七孔心。
李瓶儿两步并作一步跑到屋里,看见孩子抽搐得眼睛往上翻,看不见黑眼珠,嘴里流白沫,发出像小鸡一样的叫声,手脚乱动。她心如刀绞,赶紧抱起孩子,脸贴着孩子的嘴,哭着说:“我的哥哥,我出去一会儿,你怎么就抽风了?”迎春和奶妈把潘金莲家的猫吓了孩子的事都说了。李瓶儿哭得更厉害了,“我的哥哥,你可千万别惹得公婆生气,今天这事儿,你算是躲不过去了!”月娘一句话没说,叫来潘金莲问她:“是你屋里的猫吓了孩子?”金莲问:“谁说的?”月娘指着迎春和奶妈,“她们说的。”金莲说:“你看这老婆子,张嘴就来!我的猫好好地在屋里待着呢!你们怎么把孩子吓着了,反倒赖到我头上?猫爪子总是抓软的地方,我们这屋里好欺负是不是?”月娘说:“它怎么跑到这屋里来了?”迎春说:“它经常来这边跑来跑去。”金莲说:“早这么说啊,它平时怎么不抓他?偏偏今天抓?你这丫头也跟着瞎起哄,好好说话不行吗?干嘛把话说死了?我们家运气就是这么不好!”说完生气地回了屋。
各位看官,潘金莲见李瓶儿有了官哥儿,西门庆对她百依百顺,就想方设法地要让西门庆回心转意,所以才养了这只猫,想吓死官哥儿,让李瓶儿失宠,好让西门庆再宠她。就像以前屠岸贾养恶犬害赵盾一样。诗云:
花枝叶底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
大家见孩子一直抽搐,一边给他熬姜汤喝,一边派人快去叫刘婆子。一会儿,刘婆子来了,摸了脉,直跺脚,“这次吓坏了,很难好。快熬灯心薄荷金银汤。”她拿出金箔丸,研碎了,官哥儿牙关紧闭,月娘拔下金簪撬开他的嘴灌了下去。刘婆说:“能好就成。要是不行,得跟奶奶说一声,得灸几下才行。”月娘说:“谁敢耽误?得等他爹回来问了再说。灸了,他回来又要闹。”李瓶儿说:“大娘救救他吧!等他爹回来,就来不及了。要是他爹骂,我来担着。”月娘说:“孩子是你的,你想怎么治就怎么治,我不敢做主。”于是,刘婆子在官哥儿的眉心、脖子、手腕和胸口灸了五处,把他放床上睡下。孩子昏昏沉沉的,一直睡到西门庆回来还没醒。刘婆见西门庆回来了,月娘给了她五钱银子,她就溜走了。
西门庆回到上房,月娘把孩子抽风的事告诉了他,西门庆赶紧去看,见李瓶儿哭得眼睛都红了,问:“孩子怎么抽风了?”李瓶儿哭着不说话。问丫头、奶妈,她们也不敢说。西门庆看见官哥儿手上皮都抓破了,身上还有灸过的痕迹,心里着急,又去问月娘。月娘瞒不住了,只好把潘金莲家的猫吓了孩子的事说了,“刘婆子刚才看过了,说是急惊风,不灸不行,等您回来就来不及了。他娘俩自作主张,给孩子灸了五处,才让他睡下。到现在还没醒呢。”西门庆一听,暴跳如雷,气冲冲地跑到潘金莲屋里,二话不说,抓住雪狮子,走到走廊,往石台上狠狠一摔,只听“啪”的一声,猫脑浆迸裂,满地都是血。诗云:
不在阳间擒鼠耗,却归阴府作狸仙。
潘金莲看见西门庆把猫摔死了,坐在炕上连眼皮都没动一下。西门庆出门后,潘金莲就开始小声嘀咕:“这杀千刀的强盗!把人弄死才算好汉呢!一只猫碍着你吃屎了?跟个疯子似的跑过去摔死它!他到阴间去了,明天还要找你索命呢,你慌什么?该死的没好下场的强盗!”
西门庆去了李瓶儿的房间,对着奶妈和迎春就开骂:“我让你们好好看着孩子,怎么让猫给吓着了,还抓伤了手!还信那老妖精刘婆子的话,白白把孩子灸成那样!要真没事儿还好,要是有事,我就把那老妖婆抓到衙门里,狠狠地教训她!”李瓶儿说:“你看孩子命本来就不好,你又这样,孝顺才是最重要的,她自己也巴不得孩子好起来呢。”李瓶儿一心盼着孩子好,没想到艾灸反而伤了孩子内里,得了慢惊风,孩子肠子抽搐,大小便失禁,大便颜色还五花八门,眼睛一会儿睁一会儿闭,整天昏昏沉沉的,奶也不吃了。李瓶儿急坏了,到处求神问卜算卦,结果都是凶多吉少。月娘瞒着西门庆又请刘婆子来跳大神,又请了小儿科的太医来看。太医用接鼻散试探:如果吹到鼻孔里会打喷嚏,那就还有救;要是不打喷嚏,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结果吹下去,孩子一点反应都没有,连个喷嚏都不打。李瓶儿更是昼夜哭个不停,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眼看着八月十五中秋节快到了,因为孩子病重,李瓶儿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过了,亲戚朋友送礼来也不请。家里只有吴大妗子、杨姑娘和大师父陪着她。薛姑子和王姑子因为在印经处分钱的事儿闹矛盾,互相揭短。十四号,贲四和薛姑子催着要钱,把印好的经卷都拿走了,一共一千五百卷。李瓶儿又给了他们一吊钱买纸钱香烛。十五号,李瓶儿和陈敬济一大早就去岳庙上香,把印好的经卷都施舍出去了,回来跟李瓶儿说了。乔大户家每天都派孔嫂来看,又推荐了个鲍太医来看孩子,说:“这孩子是天吊客忤,治不好了。”给了鲍太医五钱银子打发走了。灌药也不喝,还吐出来了。孩子只是闭着眼睛,嘴里还发出咯咯的响声。李瓶儿衣不解带,昼夜抱着孩子,哭得眼睛都肿了。西门庆也不怎么去,每天下了衙门就来看看孩子。
那会儿正是八月下旬,天气凉爽。李瓶儿抱着孩子睡在床上,桌上点着银灯,丫鬟婆子都睡着了。李瓶儿看着窗外明亮的月光,听着更漏声声,心里愁肠百结,思念万千。诗云:
银河耿耿,玉漏迢迢。穿窗皓月耿寒光,透户凉风吹夜气。樵楼禁鼓,一更未尽一更敲;别院寒砧,千捣将残千捣起。画檐前叮当铁马,敲碎思妇情怀;银台上闪烁灯光,偏照佳人长叹。一心只想孩儿好,谁料愁来睡梦多。
李瓶儿躺在床上,似睡非睡,梦见花子虚从门外走进来,穿着白衣,跟活的时候一模一样。见了李瓶儿,就大声骂道:“你这个泼妇淫荡的女人,你怎么把我的东西都偷给了西门庆?现在我要告你!”李瓶儿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求饶道:“好哥哥,你饶了我吧!”花子虚愣了一下,撒手惊醒,原来是一场梦。醒来一看,手里抓着的却是官哥儿的衣袖。她连着打了好几个嗝,说道:“奇怪!奇怪!”听着更鼓,正是三更三点。李瓶儿吓得浑身冷汗,头发都竖起来了。
第二天,西门庆进屋,把昨晚做的梦全说了。“知道他死哪儿去了!这肯定是梦到以前的事儿了,别放在心上,想开点儿。我让人去请吴银儿来陪你,再叫老冯来伺候你几天。”玳安很快把吴银儿接来了。眼看着日头西斜,孩子在奶妈怀里只喘气了。奶妈急得直喊李瓶儿:“娘,快来看哥哥,他眼珠子往上翻,只出气不进气了!”李瓶儿赶紧过来抱起孩子,一边哭一边叫丫头:“快去叫你爹!孩子好像要断气了!”这当口,常峙节又来了,说房子找到了,两间门面房,两层楼,一共四间,只要三十五两银子。西门庆正听到孩子情况危急,就让常峙节先回去,“我就不送你了,改天我让人把银子给你送过去。”他赶紧跑到李瓶儿屋里。月娘她们都在屋里看着,孩子在他娘怀里一口一口地喘着气。西门庆实在看不下去,坐在明间的椅子上,唉声叹气。不到一会儿,孩子就呜呼哀哉,没了气息。八月廿三日申时,孩子只活了一年零两个月。家里人都放声大哭。李瓶儿抓耳挠腮,一头撞在地上,哭晕了过去。过了一会儿才醒过来,抱着孩子哭喊着:“我的宝贝儿,我的心肝宝贝儿!我宁愿和你一起死,也不想活下去了!我的心都碎了!”奶妈如意儿和迎春在一旁,也哭得泣不成声。西门庆吩咐小厮把西厢房收拾干净,摆上两条宽凳,准备把孩子连同枕席被褥抬出去停放。李瓶儿紧紧抱着孩子,怎么也不肯放手,哭喊着:“我的冤家!我的宝贝儿!你生生剜去了我的心肝!我白费了这么多心思,受了这么多苦,再也见不到你了……”月娘她们在一旁劝她,也劝不住。西门庆走过去,见她脸都抓破了,头发散乱,就说:“你看你!他毕竟不是咱们亲生的,养了他一场,他命短死了,哭几声就算了,哭成这样干嘛!哭也哭不活他,你自己的身子也要紧。现在先抬出去,叫人请个阴阳先生来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月娘说:“申时前后。”玉楼说:“我早说过嘛!他偏偏这个时候走。生辰和死期都是申时,都是廿三日,只差月份。整整一年零两个月。”李瓶儿见小厮要抬孩子,又哭了起来,“急着抬他出去干嘛?大妈妈,你摸摸,他还热着呢!”她又哭喊着:“我的儿啊!叫我怎么割舍你啊!你坑苦了我啊!”一头又撞倒在地上,哭了一阵。小厮们才把孩子抬出去,放在西厢房。
月娘对西门庆说:“还得跟亲家那边和孩子师父庙里说一声。”西门庆说:“师父庙里,明天再说吧。”他一边派玳安去乔大户家报信,一边让人去请徐阴阳先生来批命。他又拿出十两银子给贲四,让他赶紧抬一副杉木板,叫木匠做个小棺材,准备入殓。乔家接到消息,乔大户的妻子立刻坐轿子过来,一进门就哭。月娘她们又陪着哭了一场,把事情的经过又说了一遍。一会儿,徐先生来了,看了看,说:“孩子是正申时去世的。”月娘吩咐把黑书拿出来给他看。徐先生看了看阴阳书,说:“孩子生于政和丙申六月廿三日申时,卒于政和丁酉八月廿三日申时。月令丁酉,日干壬子,犯天地重丧,本家要忌哭声,亲人不忌。入殓的时候,蛇、龙、鼠、兔年生的人要避开,这样才吉利。黑书上还说:壬子日死的人,上应宝瓶宫,下临齐地。他前世在兖州蔡家做过男人,仗势欺人,抢夺财物,酗酒堕落,不敬天地和父母,横事缠身,得了寒症,久卧不起,污秽而死。今生做个孩子,也患有癫痫。十天前被牲畜惊吓,魂魄受损,又犯了土司太岁,被先亡的魂魄摄走,托生到郑州王家做男人,后来做了千户,活到六十八岁才死。”一会儿,徐先生看完黑书,问西门庆什么时候出殡或火化,西门庆说:“明天哪出得去!先搁三天,念完经,再过两天出殡,埋到坟里吧。”徐先生说:“二十七日丙辰,合家本命都不犯,宜正午时掩土。”批完命,就开始入殓,已经三更天了。李瓶儿哭着回屋,找出孩子的几件小衣服、帽子、鞋子袜子,放在棺材里,钉上长命钉,家里人又哭了一场,才送走阴阳先生。
第二天,西门庆乱糟糟的,也没去衙门。夏提刑听说后,衙门散了就来吊唁。他还派人去吴道观报信,说三天后请报恩寺的和尚来家里念经。吴道观和乔大户家都送来了祭品。吴大舅、沈姨夫、韩姨夫、花大舅都送来了祭品烧纸。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常峙节、韩道国、甘出身、贲第传、李智、黄四都捐了钱,晚上都来陪西门庆。送走和尚后,请来唱戏的,先在孩子灵前祭奠,然后,西门庆在大厅设宴招待大家。那天,李桂姐、吴银儿和郑月儿三家都来送了礼。
李瓶儿可想念官哥儿了,整天蔫蔫的,饭都吃不下,就哭,哭得嗓子都哑了。西门庆怕她想孩子,想了个办法,白天让奶妈、丫鬟和吴银儿陪着她,寸步不离。晚上,西门庆连续在她屋里睡了三天,在床上各种劝慰她。薛姑子晚上还给她念《楞严经》和《解冤咒》,劝她说:“别哭了,他不是你的孩子,都是你们前世冤家债主。 《陀罗经》上不是说了吗:从前有个女人,生了三个孩子,都不到两岁就死了,她哭得死去活来,抱着孩子到江边,舍不得扔。感动了观世音菩萨,菩萨化成个和尚,对她说:‘别哭了,这不是你的孩子,是你前世的冤家,三次投胎,都是想杀你。你若不信,我让你看看。’说着指了指,孩子就变成夜叉的样子,站在水里说:‘你前世杀了我,我特来报仇。现在因为你经常念《佛顶心陀罗经》,善神日夜保护你,所以杀不了你。我已经被观世音菩萨度化了,从今以后再也不和你作对了。’说完就沉到水里不见了。我说啊,你儿子,一定是前世冤家,托生到你家,来耗你的钱财,来折磨你。因为你念了《佛顶心陀罗经》一千五百卷,有这个功德,他才害不了你,所以离开了你。明天再生下来的,才是你的孩子。”李瓶儿听了,虽然心里还是放不下,但一想到这事儿,还是忍不住哭。
过了五天,到二十七号早上,雇了八个穿青衣戴白帽的小童,用大红销金棺材,还有幡幢、雪盖、玉梅、雪柳簇拥着,前面是大红铭旌,写着“西门冢男之枢”。吴道观里,又派了十二个穿青衣的小道童来,绕着棺材念《生神玉章》,奏乐送殡。亲朋好友陪着西门庆穿素服,走到大街东口,刚到门口。西门庆怕李瓶儿去坟地伤心,没让她去。只有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大姐,家里五顶轿子,陪着乔亲家母、大妗子和李桂儿、郑月儿、吴舜臣媳妇郑三姐去坟地,留下孙雪娥、吴银儿和两个姑子在家陪李瓶儿。李瓶儿见他不让她去,见棺材起身,送出大门,追着棺材大声哭喊:“我的苦命孩子啊!”哭得声嘶力竭,一头撞在门槛上,额头磕破了,金钗也掉了,吴银儿和孙雪娥赶紧扶她起来,劝她回去。回到屋里,看见床上空空荡荡的,只有她儿子玩过的寿星博浪鼓还挂在床头上,她想拿起来,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又哭个不停。吴银儿在一旁拉着她的手劝道:“娘,少哭点吧,哥哥已经不在了,哭也哭不活他!您要自己想开点,别总这么伤心。”雪娥说:“你还年轻,这么愁下去,身体都垮了!这墙有缝,壁有眼,我们不好明说。他用心不良,反倒害了自己。他害死了你的孩子,让他也尝尝报应,让他偿命。我们都被他害惨了多少次了!只要汉子经常守着他就好,在他屋里睡一夜,他就气得要死。以前你们也知道,汉子很少来我这里,只来过一次,你看他就背地里嘀咕个不停,在他姐姐面前说我长说我短。我们也不理他,每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他。这个淫妇,明天还不知道怎么死呢!”李瓶儿说:“算了,我也病成这样了,不知道哪天就死了,也跟他争执不了了,随他去吧!”
正说着,奶妈如意儿跪下哭道:“小媳妇有句话不敢对娘说——今天哥儿死了,都是小媳妇没福气。只怕以后爹和大娘会打发小媳妇出去,小媳妇男人也没了,去哪儿投奔啊?”李瓶儿见她这么说,心里更难受了,就说:“傻孩子,孩子没了,我还活着呢!就算我明天死了,你在我这儿干了一场,我也不会让你出门。以后你大娘再生下孩子,让你带,就和以前一样了。你慌什么?”如意儿这才不说话了。李瓶儿过了很久又悲痛地哭起来,雪娥和吴银儿又劝道:“你肚子还没吃东西呢,别光哭了!”一边让绣春拿来饭,摆在桌上,陪她吃。李瓶儿怎么也吃不下!只吃了一小碗,就放下了。
西门庆在坟上,请徐先生选好了墓穴,把官哥儿葬在陈氏娘的怀里,抱孙子一起埋了。那天乔大户和亲戚们都在那里祭奠,在新盖的棚子里喝了一天酒。回家后,李瓶儿和月娘、乔大户娘子、大妗子磕头又哭了。对乔大户娘子说:“亲家,谁像我,养的孩子这么短命,死了。死了也就罢了,还累得你家闺女守寡,白费力气,亲家别笑话我。”乔大户娘子说:“亲家怎么这么说?孩子都有自己的寿命,谁又能保证以后的事呢!俗话说:先死后不改。亲家还年轻,以后还愁没孙子吗?要慢慢来,亲家也别太伤心了。”说完,就回家了。
西门庆在前厅让徐先生打扫干净,各处都贴上辟邪的黄符。死者煞气有三丈高,向东北方向而去,如果遇到日游神冲撞回来,就杀掉它,这样就吉利了,家属也不忌讳。西门庆拿出匹大布和二两银子感谢徐先生,送他出门。晚上,西门庆来到李瓶儿的房间陪她睡觉。晚上两人温存了好久。看见官哥儿的玩具还在跟前,怕李瓶儿看见伤心,就让迎春把它们都收起来了。正是:
思想娇儿昼夜啼,寸心如割命悬丝。世间万般哀苦事,除非死别共生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