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白云山,红叶树,阅尽兴亡,一似朝还暮。多少夕阳芳草渡,潮落潮生,还送人来去。
阮公途,杨子路,九折羊肠,曾把车轮误。记得寒芫嘶马处,翠官银筝,夜夜歌楼曙。
右调 苏幕遮
陈敬济过了两天,五月二十号,正好是他生日。家里摆了酒席,一家子开开心心地过了一天。第二天早上,敬济说:“我还没去过河下,今天没事,去走走,顺便跟管账的算算账,还能避避暑,很快就回来。”春梅嘱咐他:“你坐轿子去吧,别太辛苦。”于是抬轿子的来了,小姜跟着,一行人就往河下的酒楼去了。
路上也没什么特别的,下午到了,下轿进酒楼。两个管账的赶紧出来迎接,问他:“老板身体好些了吗?”敬济说:“谢谢两位伙计关心。”他心里只想着韩爱姐,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吩咐管账的:“查查账,我一会儿来算。”然后就往后边去了。老鸨早就看见他了,赶紧去告诉王六儿夫妇。韩爱姐正在楼上,靠着栏杆盼着他呢,还写诗抒发心情。突然有人报说陈敬济来了,她赶紧轻盈地走下楼,笑盈盈地迎接他,说:“官人,难得一见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敬济跟他们母子见了礼,一起进了屋。一会儿,王六儿端茶上来。喝完茶,爱姐说:“官人,请到我房里坐坐。”敬济上楼去了,两人就像久别重逢的鱼儿,亲密无间,说着悄悄话。爱姐砚台底下露出一张纸条,敬济拿起来看。爱姐说:“这是我等不到你,写来解闷的,别嫌弃粗糙。”敬济念了一遍,诗上写着:
倦倚绣床愁懒动,闲垂锦帐鬓鬟低。玉郎一去无消息,一日相思十二时。
敬济连连称赞。不一会儿,王六儿把酒菜端了上来,摆在梳妆台上。两人一起坐,爱姐斟了一杯酒,双手递给敬济,深深地行了个万福礼,说:“官人好久没来了,妾身日日思念。上次多亏八老送来盘缠,全家都感激不尽。”敬济接过酒,回了个礼,说:“最近身体不适,失约了,姐姐别见怪。”喝完酒,敬济也给爱姐斟了一杯。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王六儿和韩道国也上来陪着喝了几杯,然后就下楼了,留下两人继续叙旧。过了很久,酒喝得差不多了,两人情意浓浓,又回忆起以前的旧情。一番云雨过后,两人穿好衣服,又喝了几杯。酒意朦胧,兴致未尽。这小伙子,在家憋屈,心里又想着爱姐,一直没碰老婆。今天见了情人,哪肯轻易罢休。真是冤家路窄,五百年前就注定要在一起,敬济的心都被她迷住了。过了一会儿,两人又缠绵了一次。最后实在累了,连午饭都没吃,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偏偏祸事就来了,有个叫何官人的丝绵贩子来了,王六儿陪他在楼下喝酒。韩道国出去买菜、酒菜和水果。两人在楼下鬼混。后来韩道国买东西回来了,三个人又喝了几杯。快要日落的时候,酒楼里的一个地痞流氓刘二,喝得醉醺醺的,敞着衣衫,露出浑身的肌肉,摇摇晃晃地走到酒楼下,大喊:“何蛮子出来!”两个管账的看见敬济在楼上睡着了,怕吵醒他,赶紧出来拦住刘二,说:“刘二哥,何官人没来。”刘二哪肯听。他猛地冲进韩道国的房间,一把掀开帘子,看见何官人和王六儿正肩并肩喝酒,顿时大怒,骂道:“狗男女!老子到处找你们,你们却在这里!你们在我店里白吃白住,欠了几个月的房钱,还在这里养老婆!”何官人赶紧出来说:“老二,你别生气,我这就走。”刘二骂道:“滚!”说着就一拳打在何官人脸上,顿时青肿起来。何官人顾不上那么多,赶紧跑了。刘二把王六儿的酒桌踢翻了,把东西都砸了。王六儿骂道:“你个杀千刀的!没事来老娘房间撒野!老娘可不是好惹的!”刘二上前一脚,把王六儿踢了个仰面朝天,骂道:“你这个淫妇!你是什么东西?没经过我同意,就敢在这里做生意?赶紧给我滚!再慢点,老子揍你!”王六儿说:“你个光棍!老娘又不是没人撑腰!你敢欺负老娘?”说着就哭了起来。刘二骂道:“老子连你的肠子都踢断,你还不知道老子是谁!”这边的吵闹声引来了许多围观的人。有人认出刘二是守备老爷府里管事的张虞候的小舅子,外号叫“坐地虎”刘二,专门欺负妓女的恶霸。劝王六儿别惹他。王六儿说:“还有比他更厉害的吗?我才不怕他呢!”陆秉义和谢胖子好说歹说,才把刘二劝走了。
陈敬济睡着觉,楼下突然闹哄哄的,他赶紧起来看看。天都快黑了,他问:“怎么回事?”韩道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就看见王六儿披头散发,一脸脏兮兮地跑上楼来,哭诉说:“来了个杀千刀的混蛋,外号叫‘坐地虎’刘二,住在我店里,说是咱们府里管事张虞候的小舅子。他到处找酒喝,没事儿就踢打我,还骂了我一顿,把店里的酒具都砸碎了!”说着就哭了起来。陈敬济叫了两个主管去问怎么回事。两个主管瞒不住,只好说:“是府里张虞候的小舅子刘二,来这里找何官人要房租,看见何官人在屋里喝酒,二话不说,就把帘子掀开,打了何官人一拳,把何官人吓得跑了。他还跟韩家媳妇吵了起来,还踢了她一脚,把街上的人都吸引来看热闹了。”陈敬济一听,就知道这是以前那个被他打过的道士刘二。他想声张,又怕刘二这个泼皮无赖蛮横,一时半会儿斗不过他。天色已晚,他又问:“刘二现在在哪儿?”主管说:“我们劝他回去了。”陈敬济安慰王六儿:“你母子放心,有我呢,没事儿。你们继续住着,我家会处理这件事的。”主管把欠款结清,给了他们钱,陈敬济上了轿子,家丁跟着。刚进城,天就黑了,他心里很生气。回家见了春梅,把利息钱交给她,然后回房休息。
一夜无话。第二天,陈敬济心里一直想着要告诉春梅这件事,但他又犹豫了,心想:“等等,我先慢慢找张胜的把柄,再让我姐姐告诉老爷,让他死无葬身之地。这混蛋,几次三番欺骗我,还说是我求他帮忙才有的今天,知道我的底细,以为我拿他没办法。”他心里想着:
冤仇还报当如此,机会遭逢莫远图。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有一天,陈敬济来到河下酒店,见了爱姐母子,说:“上次真是吓坏了。”他又问陆主管:“刘二那家伙还来过吗?”陆主管说:“自从那天之后,就没再来了。”他又问韩爱姐:“何官人也没来过?”爱姐说:“没有。”陈敬济吃完饭,结完账,又去了爱姐的楼上。两人叙旧一番,亲热了一番后出来,陈敬济叫过一个叫陈三儿的酒保,悄悄打听府里张胜和刘二的一些事情。这陈三儿也不知道怎么的,竟然说张胜包庇府里出来的雪娥,让她在酒楼里做妓女。刘二则到处放高利贷,仗着老爷的名义干坏事。陈敬济把这些记在心里,又给了爱姐一些盘缠,和主管结了账,拿了利息钱,骑马回家。
不说这些闲话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一是冤家路窄,二是祸事将至。没想到东京朝廷徽宗皇帝,见大金军队入侵边境,打到腹地,情况十分紧急。皇帝慌了神,和大臣们商量,派使者去北方讲和,愿意每年进贡大量的金银财宝和丝绸。同时,他把皇位传给了太子,改元靖康元年,太子称帝为钦宗。徽宗自称太上皇,退居龙德宫。朝廷任命李纲为兵部尚书,统领各路军队;种师道为大将,总督内外军务。
一天,济南府收到圣旨,升周守备为山东都统制,统领一万兵马,前往东昌府驻扎,协助巡抚都御史张叔夜防守,抵御金兵。周守备接到圣旨,不敢怠慢,立刻叫来张胜、李安两个虞候吩咐他们,先把装有行李和财物的两辆车押回家。他在济南做了一年官,积攒了不少金银财宝,都装在箱子里,他委托两人押回家:“要清点清楚,日夜巡逻,小心谨慎。我过几天会和张巡抚一起,调集军队,从清河县出发。”两人当天领了命令,安排好车辆,先行出发。一路上平安无事。到了府上,清点完毕,两人日夜巡逻,一切正常。
陈敬济见张胜押着车回家,守备升了山东都统制,很快就要来了,正想把心里话告诉春梅,等守备来家后揭发张胜。没想到,有一天,他的妻子葛翠屏回娘家住了,他独自一人在西书房休息,春梅突然进来了。丫鬟们都跟着,两人就脱了衣服在屋里行房。不料张胜摇着铃铛巡逻,走到书房门口,听到屋里好像有女人的笑声,他就停下铃声,慢慢走到窗下偷听。原来春梅正在和陈敬济做爱。他听到陈敬济告诉春梅说:“张胜那混蛋,太欺负人了,说我当初亏他帮忙才有的今天,几次在人前败坏我的名声。昨天他看见我在河下开了家酒店,就派他小舅子‘坐地虎’刘二来砸我的店,把酒客都赶跑了。他仗着自己是姐夫手下的,到处放高利贷,还霸占着雪娥在外私通,瞒着姐姐一个人。我几次忍气吞声,不敢告诉姐姐,趁姐夫来家,如果我不早点说,以后我肯定不敢再在河下做生意了。”春梅听了,说:“这混蛋太不像话了。雪娥那贱人,我把她卖了,怎么还让她在外胡来?”陈敬济说:“他不光欺负我,也欺负姐姐。”春梅说:“等他爹来家,一定让他好看。”
话说,俗话说得好,“隔墙有耳,窗外有人”,那张胜就在窗外听得清清楚楚。他心里暗想:“他们现在算计我,还不如我先算计他们呢!” 他放下铃铛,跑到前边的班房,拿了把解腕钢刀,磨了两下,就进了书院。真是天助我也,春梅居然没在他手里丧命。这时,小丫鬟兰花儿慌慌张张地跑来叫春梅,说:“小衙内金哥儿突然晕倒了,快请奶奶过去看看!”春梅一听,赶紧跑去看孩子去了。她刚进去,张胜就提着刀冲进书房,没看见春梅,只看见敬济光着身子睡在被窝里。敬济一见他,大叫:“哎哟,你来干什么?”张胜怒道:“我来杀你!你竟然跟那淫妇一起算计我?我找你算账来了!你竟然恩将仇报!俗话说‘黑头虫儿不可救,救之就要吃人肉’,别跑,吃我一刀!”说着就朝敬济扎去。
敬济赤身裸体,躲都没处躲,只能抱着被子。张胜一刀扎在他肋下,鲜血直流。见敬济还在挣扎,他又补了一刀,扎在胸膛上,敬济动弹不得了。张胜接着割下敬济的头,念道: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可怜敬济年方二九,就这么死了。张胜提着刀,在屋里翻找春梅,没找到,就大步流星地往后厅走。走到仪门,看见李安背着牌铃巡逻。李安看见张胜提着刀凶神恶煞地跑进来,就问:“你去哪儿?”张胜没理他,径直往前走,被李安拦住了。张胜就朝李安刺了一刀。李安冷笑一声,说:“我叔叔是有名的山东夜叉李贵,我的本事不用借谁的。”说着一脚踢飞了张胜手里的刀。张胜急了,两人扭打在一起,李安一脚把张胜绊倒,用腰带把他绑了起来。后厅的春梅听到动静,说:“张胜持刀闯进来了,我把他抓住了!”
春梅刚把金哥儿救醒,听到这事吓坏了。她跑到书房,看见敬济被杀,血流了一地,放声大哭,赶紧派人报信给葛翠屏。葛翠屏慌忙赶回家,看见敬济的尸体,当场昏倒,幸亏春梅救醒了她。他们把敬济的尸体装殓入棺,把张胜关进牢里,等着统制回来处理这件事。
过了几天,军情紧急,兵牌催促周统制调兵。周统制调完兵马,张巡抚先去东昌府等候。统制回家后,春梅把敬济被杀的事说了,李安把凶器呈上,跪下禀报了事情经过。统制大怒,把张胜提出来,也不问青红皂白,下令一百军棍打死他。接着派人去抓捕刘二。孙雪娥见刘二被抓,害怕也被抓,就在房里上吊自杀了。刘二被抓来后,也被打了一百军棍打死。这件事在清河县和临清州闹得沸沸扬扬。
平生作恶欺天,今日上苍报应。
有诗为证:
为人切莫用欺心,举头三尺有神明。若还作恶无报应,天下凶徒人食人。
周统制打死了张胜和刘二,除掉了这两个害人精。他让李安把马头大酒店还给原来的主人,把本钱结算了。他让春梅在家好好照顾孩子,并为敬济守孝。他还交代李安和周义看家,带着周忠和周仁去军营报到。晚上,春梅和孙二娘设宴为周统制饯行,哭着说:“相公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战场凶险,一定要小心啊!”周统制说:“你们在家安心,好好照顾孩子,不用担心。我既然领了朝廷的俸禄,就要尽忠报国,生死荣辱,听天由命吧!”
第二天,军队在城外集结,等待周统制出发。一路平安无事。到了东昌府,周统制派人进城报信。张巡抚和东昌府知府亲自出城迎接。他们商议军情后,在府中住了一夜,第二天继续前往关口防守。
再说韩爱姐母子,他们在谢家楼店里听说陈敬济死了,爱姐日夜哭泣,不吃不喝,一心想去统制府看看敬济的尸体。父母和旁人都劝不住她。韩道国没办法,派八老去统制府打听,得知敬济的灵柩已经下葬在城外永福寺。八老回来后把情况说了,爱姐执意要去坟前烧纸祭奠。父母只好依了她。他们雇了一顶轿子,来到永福寺,问长老敬济葬在哪里。长老让沙弥带他们来到寺后,新坟就在那里。韩爱姐下轿来到坟前,点燃纸钱,哭喊道:“我的亲郎哥哥!我本指望和你白头偕老,谁知你竟然……”说着就昏倒在地,一头撞在地上,死了。韩道国和王六儿吓坏了,赶紧上前扶她,叫她,但她没有反应,他们更加慌乱。
那天,正是埋葬的第三天,春梅和葛翠屏坐轿子,带着祭品,去给死者上坟烧纸。她们看到一个年轻女子,穿着孝服,哭倒在地上。一个男人和一个中年妇女把她扶起来,但她又晕过去了,吓了大家一跳。于是就问那个男人是什么人。韩道国夫妇上前行礼,把事情的经过都说了:“这是我的女儿韩爱姐。”春梅一听“爱姐”这个名字,就想起以前在西门庆家见过她,还认识王六儿。韩道国详细地说了爱姐从东京蔡府出来的事:“我女儿曾经和陈老爷有过一面之交,没想到他死了。她只想来坟前见他一面,烧点纸钱,没想到在这里又晕过去了。” 大家救了她半天,爱姐吐了一口痰,才醒过来,还哽咽着说不出话。哭了一阵之后,她给春梅和翠屏磕了四个头,说:“我和他虽然是短暂的夫妻,但他曾对我海誓山盟,感情很深,我真希望能和他白头偕老,没想到天不遂人愿,他先走了,留下我孤苦伶仃。他活着的时候,曾送给我一方吴绫帕子,上面写着四句诗。我知道您府上有姐姐,我想做个小妾,如果您不信……”她从袖子里拿出那方吴绫帕子,上面写着:
吴绫帕儿织回纹,洒翰挥毫墨迹新。寄与多情韩五姐,永谐鸾凤百年情。
爱姐说:“我也有个小小的鸳鸯锦囊,一直戴在他身上。两面都绣着并蒂莲,每片花瓣上写一个字:寄与情郎陈君膝下。”春梅问翠屏:“怎么没看见这个香囊?”翠屏说:“系在他裤子上,我把他一起装进棺材了。”祭拜完后,她们让爱姐母子在寺庙里吃了些东西。王六儿见天色晚了,催促他们回家,但爱姐却不想走,跪着哭着对春梅和翠屏说:“我不想回父母家,我想和姐姐一起守孝。就算明天死了,也要在他身边,这是我对他的一份情意,就当我是他的妻子。”说着泪如雨下。翠屏没说什么。春梅说:“姐姐,你年纪还小,青春年少,守寡会耽误你的好时光。”爱姐说:“奶奶您说什么呢?为了他,就算剜目断鼻我也要守节,我发誓不再嫁人。”她嘱咐父母:“爹娘你们回去吧,我跟奶奶和姐姐一起回府。”王六儿哭着说:“我指望你养活我们老两口,才把你从虎口救出来,今天却白忙活了。”爱姐只说:“我不走,你们留下我吧,回了家也是等死。”韩道国见女儿坚决不走,和王六儿哭了一场后,洒泪离开了,回了临清店。韩爱姐和春梅、翠屏坐轿子回了府。王六儿一路哭哭啼啼,舍不得女儿,哭了一阵又一阵。韩道国也怕天黑了,雇了两匹快马赶路。
马迟心急路途穷,身似浮萍类转蓬。只有都门楼上月,照人离恨各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