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香烟袅袅,罗帏锦帐,好风光!好风光!金钗斜倚,凤冠歪斜。恍惚间,仿佛置身蓬莱仙岛,这相遇,真是缘分不浅啊!缘分不浅!最是令人开心之处,那淡淡的蛾眉。

玳安和文嫂一起回家,玳安对西门庆说:“爹在对门书房里呢。” 进屋禀报后,西门庆正和温秀才在书房坐着,看到玳安就出来了,让玳安在小客位坐下。玳安说:“文嫂让我来叫您,她在外面等着呢。” 西门庆立刻说:“让她进来。” 文嫂轻轻掀开暖帘,走了进去,给西门庆磕了个头。西门庆说:“文嫂,好久不见了。” 文嫂说:“是呢。” 西门庆问:“你现在搬到哪儿住了?” 文嫂说:“因为一场官司,把老房子给弃了,现在住在大南首王家巷。” 西门庆说:“起来说话吧。” 文嫂就站在旁边。西门庆让大家都出去,平安和画童躲在门外伺候,玳安则在帘子外面听着。

西门庆问文嫂:“你经常去哪些达官贵人家里走动?” 文嫂说:“就是大街上的皇亲国戚家,守备府周家,乔家、张二老爹家、夏老爹家,都挺熟的。” 西门庆问:“王招宣府你也认识?” 文嫂说:“那是我的老主顾了,太太和三娘经常照顾我的生意。” 西门庆说:“既然你熟,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千万别推辞。” 西门庆从袖子里拿出一锭五两重的银子给她,悄悄地说:“是这样的……你找个机会把王招宣太太约到你那儿去,我到时候会去找她,事成之后,我再谢你。” 文嫂听了哈哈大笑:“是谁跟您说的?您是怎么知道的?” 西门庆说:“常言道:人怕出名猪怕壮,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文嫂说:“要说这王太太,今年属猪,三十五岁,长得可漂亮了,看着也就跟三十岁差不多。她虽然做这行,却非常谨慎小心!出门总是有好多人跟着,来去都有固定的路线。三老爹在外人面前做事都得小心谨慎,她怎么可能轻易在别人家落脚?——那些传言都是假的。她家宅院深,要是三老爹不在家,偷偷藏起来,别人还真发现不了。可我那儿不行啊,门小户窄的,哪敢惹这种事?就算您给的银子,我也不能收。我还是直接跟太太说您的话吧。”

西门庆说:“你不收就是推辞,我会生气的。事成之后,我再另外赏你几件绸缎。” 文嫂说:“您还愁没有机会吗?贵人看上你,那就是福星高照啊!” 她磕了个头,收下了银子,说:“我去悄悄跟太太说说,回头再跟您汇报。” 西门庆说:“你好好办,我在这儿等着。你来的时候,直接来这里就行了,不用让小厮通报。” 文嫂说:“我知道了。不用等到明天,后天,早晚都可以,办妥了就来。” 说完就出去了。玳安说:“文嫂,随便你,只要给我一两银子就行,我也算是帮你跑了一趟。你可别独吞了!” 文嫂说:“猴子偷筛子,还不知道自己漏不漏呢!”说完,骑上驴子,儿子跟在后面,走了。西门庆和温秀才坐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夏提刑来了,他们一起去了罗同知(罗万象)家喝酒,直到掌灯才回家。

话说文嫂拿着西门庆给的五两银子,回到家高兴坏了,赶紧打发送茶的人走了。到了下午,她来到王招宣府,见了林太太,行了个礼。林太太说:“这两天怎么没来看我?”文嫂就把家里忙着送茶,赶着腊月要上庙里进香的事告诉了林太太。林太太说:“你儿子去,你不去也行啊。”文嫂说:“我怎么能去呢?就让文堂哥代我去进香吧。”林太太说:“到时候,我给你些盘缠。”文嫂说:“谢谢太太赏赐。”说完,林太太让她坐近些烤火,丫鬟赶紧上了茶。文嫂喝着茶,问道:“三老爷不在家吗?”林太太说:“他这两天都没回来,一直在外面鬼混呢。整天跟那些狐朋狗友混在一起,沉迷酒色,把漂亮媳妇儿扔在家里不管,这可怎么办啊?”文嫂又问:“三娘呢?怎么没见着?”林太太说:“还在屋里没出来呢。”文嫂见没别人,就说:“没事,太太别担心。我有办法,保证能把这些人赶走,让三老爷收心,再也不往那些地方去了。太太要是信得过我,我就说;信不过就算了。”林太太说:“你说话我一向信得过,有什么话尽管说。”文嫂这才说道:“县衙门前的西门大官人,现在提刑院当掌刑千户,家里放高利贷,开了好几家铺子:缎子铺、药铺、绸缎铺、绒线铺,外面还做着海运生意,扬州贩卖盐引,东平府上进贡香蜡,手下管事伙计几十个。东京蔡太师是他干爹,朱太尉是他上司,翟管家是他亲家,巡抚巡按都和他来往,知府知县更不用说了。家里田地多得连成一片,米都堆满了仓库,除了大娘子——清河左卫吴千户的女儿,是西门庆的继室——光那些姨太太,穿戴体面的就有好几个。还有歌女舞女,受宠的侍妾,不下几十个。简直是天天过着富贵的生活。西门庆不到三十岁,正是壮年,长得高大英俊,人又风流倜傥;下棋、踢球样样精通,读书识字更不在话下,真是个风流人物。听说咱们家是世代书香门第,根基深厚,又知道三老爷在武学读书,就想和咱们家交好,只是还没见过面,所以一直没来。昨天听说太太快过生日了,又听说太太广交贤士,他就想来给太太祝寿。我说:‘初次见面,不太好直接登门拜访。我先跟老太太您说一声,征求您的意见,再请西门大官人来。’老太太不仅同意和他交往,还希望他能帮着把那些狐朋狗友都打发走,别玷污了咱们家的名声。”林太太被文嫂这番话说的心里七上八下,芳心暗许,便问文嫂:“我俩素不相识,怎么好突然见面?”文嫂说:“没事,我来跟西门大官人说。就说太太先请他去提刑院告状,告那些勾引三老爷的人,先私下见一面,这样行不行?”林太太一听高兴坏了,约定第二天晚上等候。

文嫂得了林太太的允诺回家,第二天饭后,来到西门庆家。西门庆正在书房坐着,玳安来报:“文嫂来了。”西门庆一听,赶紧出来,吩咐下人放下帘子。一会儿,文嫂进来,磕了个头,玳安识趣地出去了。文嫂就把林太太怎么夸奖西门庆人品家世,怎么结交权贵,怎么仗义疏财,风流倜傥的事,说得西门庆心花怒放,约定明天晚上,等三老爷不在家,林太太设宴等候。说是人情往来,暗中相会。西门庆听了,高兴极了,又赏了文嫂两匹绸缎。文嫂说:“爹明天要去,别太早。等到天黑,街上安静了,从后门扁食巷——他家后门旁边有个段妈妈住在那儿,我在她家等着。爹您只要敲段妈妈的门,我就出来接您进去,别让邻居看见。”西门庆说:“我知道了。你明天先去,别离开,我也准时到。”说完,文嫂告辞出门,回去向林太太复命去了。

西门庆那天,在李娇儿房里过夜,一夜无话。第二天,他精神抖擞,中午,戴着帽子,和应伯爵骑马去谢希大家吃生日酒。席上有两个唱戏的。西门庆喝了几杯酒,等到天黑,就偷偷溜走了。骑上马,玳安、琴童两个小厮跟着。那天是十九,月色朦胧,他戴着面纱从大街上走,直接来到王招宣府后门扁食巷。这时刚点灯,街上开始安静下来。西门庆在后门不远处勒住马,让玳安先去敲段妈妈家的门。原来这个段妈妈就住在王招宣家后房,也是文嫂介绍的,平时负责看守后门,开门闭门。只要有人来,都在她家暂住。文嫂在屋里听见敲门声,赶紧开门。看见西门庆来了,西门庆下马,摘下面纱,文嫂把他带进去,吩咐琴童牵着马,到对面人家西边屋檐下等着,玳安就在段妈妈屋里待着。文嫂把西门庆带进去,关上后门,上了锁,从侧门进去。穿过几间房子,就是林太太住的五间正房,旁边有个小门关着。文嫂轻轻敲了敲门环,原来有个门铃。一会儿,一个丫鬟出来开了门。文嫂引着西门庆到后堂,掀开帘子,只见里面灯火通明,正中供奉着林太太祖上太原节度使颁阳郡王王景崇的画像:穿着大红袍子,蟒袍玉带,坐在虎皮交椅上看兵书。就像关羽的画像,只是胡子短一些。迎门朱红匾额上写着“节义堂”三个字,两边墙上写着一副对联:“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西门庆正看着,只听见门帘上的铃铛响了,文嫂从里面端出一杯茶给西门庆。西门庆说:“请老太太出来见见。”文嫂说:“请老爷先喝茶,我已经告诉太太了。”没想到林太太悄悄地从房门帘里往外看,见西门庆身材高大,相貌英俊,戴着白色帽子,穿着貂皮衣,紫色的羊绒大氅,脚下是粉底皂靴,简直就是一个……

那些有钱的家伙,个个都是奸诈邪恶之辈,欺压善良百姓,沉迷酒色。

林氏见到西门庆后,心里特别高兴,悄悄把文嫂叫过来,问她戴孝的是谁。文嫂说:“是她第六个丈夫,九月刚去世没多久。她丈夫死的早,家里现在就剩那么几个人。您看她,就像刚出笼的鹌鹑,特别精明强干。”林氏听了,更高兴了。文嫂催促她出去见西门庆,林氏说:“我不好意思出去,还是请他进来吧。”文嫂出去后,对西门庆说:“太太请您进屋里见她。”她掀开门帘,西门庆进了屋,只见屋里红帘垂挂,地上铺着厚厚的毡子,空气中弥漫着麝香,温暖舒适。绣花的床帐像云一样飘荡,锦屏上倒映着月亮的光辉。林氏头上戴着金丝翠叶冠,穿着白色绸缎袄子,外面罩着沉香色遍地金的妆花缎鹤氅,下身是红色宫锦宽襕裙,脚上穿的是白色绫面高底鞋。她就像个富贵人家娇艳的姑娘,深闺里优雅的菩萨。有诗为证:

云浓脂腻黛痕长,莲步轻移兰麝香。醉后情深归绣帐,始知太太不寻常。

西门庆一进去就鞠躬行礼,说:“请太太安,我来拜见您。”林氏说:“大人不必多礼。”西门庆还是坚持要行礼,侧身磕了两个头。林氏也回了个礼。行完礼,西门庆坐在正面的椅子上,林氏斜坐在靠背的炕沿上陪着他。文嫂把前门的仪门关上了,屋里再没有其他仆人。西门庆那边的小角门也关上了。一个叫芙蓉的小丫鬟端来茶,林氏陪着西门庆喝茶。文嫂在一旁说:“太太久仰大人的名号,想请大人帮忙解决一件事,不知道大人是否愿意?”西门庆说:“不知道老太太有什么吩咐?”林氏说:“实不相瞒,我们家世代都是招宣官,不幸的是我丈夫去世多年,家里没什么积蓄。儿子年纪小,还没参加科举考试,现在虽然进了武学,但年纪太小,学业也耽误了。外面有些奸诈的人,天天引诱他在外面喝酒,家里的事情都荒废了。几次想告到官府,但又怕丢了先夫的名声。今天请大人来,是想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您,就像递状子一样。希望大人能帮忙处理这些人,让我的儿子改过自新,专心学习功名,继承祖业。这真是再造之恩,我感激不尽,一定重谢大人。”西门庆说:“老太太您这么说就见外了。您家世代都是名门望族,祖上出过将相。令郎既然进了武学,就应该努力学习功名,继承祖上的功业,不应该听信那些游手好闲之人的话,沉迷酒色,这都是年轻人容易犯的错。既然老太太您这么吩咐,我就去衙门里,把那些人处理了,以免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情。”林氏听了,赶紧起身,给西门庆行了个礼,说:“改天我再好好谢谢大人。”西门庆说:“咱们是一家人,何必说这些。”

两人说话间,眉目传情。不一会儿,文嫂摆上了酒菜。西门庆故意推辞说:“我初次登门拜访,也没带什么礼物,怎么反倒承蒙老太太盛情款待呢!”林氏说:“不知道大人要来,也没准备什么。天冷,就备了点酒菜,表示一下心意。”丫鬟倒上了酒,用金壶斟美酒,玉盏盛佳肴。林氏起身敬酒,西门庆也起身说:“我先敬老太太一杯。”文嫂在一旁插嘴说:“大人不必急着敬太太酒。十一月十五是太太的生日,那天您来祝寿送礼就行了。”西门庆说:“哎呀,早这么说啊!今天是初九,还有六天。我一定来给太太祝寿。”林氏笑着说:“不敢劳烦大人!”不一会儿,摆上了满满一桌子好菜,旁边点着高高的蜡烛,下面还有金炉烧着香,两人交杯换盏,玩起了猜枚行令,欢声笑语不断。

酒壮色胆。等到漏壶里的水快漏完了,窗外月亮也倒映在窗上时,两人情意已浓。文嫂已经走到一边去了,叫了好几次酒也没人来倒。西门庆见左右无人,渐渐地靠了过去,言语暧昧,开始动手动脚。先是搂着林氏的脖子,林氏笑着不说话;后来西门庆吻了林氏,发出声响,两人笑语连连。林氏主动关上门,解开衣衫,掀开床帐,铺开被子,两人搂抱在一起。原来西门庆知道林氏风流,所以带了淫具,还服了僧人给的壮阳药……两人欢欣鼓舞,情欲高涨。真是:

纵横惯使风流阵,那管床头堕玉钗。

西门庆使出了浑身解数,与林氏尽情欢好了一番。直到深夜……林氏头发散乱,疲惫不堪。两人搂抱了一会儿,起来穿衣。林氏点亮银灯,打开房门,照镜子梳妆,叫丫鬟端水洗手。又喝了几杯酒,西门庆告辞起身,林氏极力挽留,千叮咛万嘱咐。西门庆躬身道谢,告辞出门。林氏送他到角门才回去。文嫂开了后门,叫玳安、琴童牵来马,西门庆骑马回家。街上已经有人开始巡夜,夜深人静,寒气逼人,万籁俱寂。西门庆回到家,一夜无话。

第二天,西门庆办完衙门的事,在后堂把当地负责缉捕的差役叫来,吩咐道:“王招宣府的三公子,查查是谁勾引的他,平时都去哪些人家,查出来名字立刻告诉我。”然后,他又对夏提刑说:“王三公子实在不成器,昨天他母亲一再托人来求情,说这事不怪她儿子,都是那些混混把他带坏的。现在不狠狠地惩治他们,以后还不知道要带坏多少人家孩子呢!”夏提刑说:“大人说的对,必须严惩!” 差役领了西门庆的命令,当天就查清了所有人的名字,写了报告,下午送到西门庆家。西门庆看到报告上写着孙寡嘴、祝实念、小张闲、聂钺儿、向三、于宽、白回子,还有李桂姐和秦玉芝儿。西门庆拿起笔,把李桂姐、秦玉芝儿、孙寡嘴和祝实念的名字都划掉了,吩咐道:“把小张闲这五个混混给我抓起来,明天早上带到衙门来!”差役们答应着去了。晚上,他们打听到王三公子和那伙人都在李桂姐家喝酒玩乐,于是就埋伏在房门口。深夜,众人刚出来,差役们就把小张闲、聂钺儿、于宽、白回子、向三五个人都抓起来了。孙寡嘴和祝实念躲进了李桂姐的后房,王三公子则藏在李桂姐的床底下,不敢出来。李桂姐一家吓得冷汗直冒,不知道是什么人来了,慌忙打听消息。王三公子躲了一夜不敢出来。李家老鸨又怕东京那边派人来抓人,到五更天的时候,就让李铭换了衣服,把王三公子送回家。

差役们把小张闲他们关在听事房里吊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西门庆和夏提刑升堂,两边摆着刑杖,把人带了上来。每人二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声音震耳欲聋,哭喊声一片。西门庆嘱咐道:“我把你们这帮混混,专门勾引人家孩子,不务正业,理应重罚,现在看在轻饶你们的份上,只打几下。要是再犯到我手里,就枷号示众!”然后喝令道:“拖下去!”众人哭喊着被拖了出去。

两位官员办完事,退堂喝茶。夏提刑说起:“昨天京城里亲戚崔中书来信说,衙门里的考察报告还没下来呢。今天正好和大人一起,咱们派个人去怀庆府问问林苍峰,他那里离京城近。”西门庆说:“长官想得周到。”立刻叫了个差役来吩咐道:“给你五两银子做盘缠,拿着我的拜帖,去怀庆府找提刑林千户大人,打听一下京城考察报告下来了没有,经历司有没有发文下来。一定要打听清楚了,回来告诉我。”那差役领了银子、拜帖,去司房收拾行李,要了一匹马,就出发了。两位官员这才起身回家。

再说小张闲他们被打出来后,走在路上,心里都在琢磨这事是怎么发生的,互相埋怨。小张闲说:“是不是京城那边出了什么事?”白回子说:“不是,如果是京城的事,怎么会轻易放过我们?”俗话说得好:“乖不过唱戏的,贼不过银匠,能人不过架子工。”聂钺儿一口断定道:“你们都不知道,只有我猜到了,一定是西门庆和王三公子闹矛盾了,王三公子得罪了西门庆的表妹,所以才拿我们出气。真是:龙争虎斗,苦了小虾米!”小张闲说:“你们还好,最惨的是我,孙寡嘴、祝麻子都跟着去了,就拿我们当替罪羊!”于宽说:“你胡说什么?那两个人是王三公子的朋友,要是把他们也抓了,王三公子坐在上面,怎么相处?”小张闲说:“怎么不抓他老婆?”聂钺儿说:“那两个女人都是王三公子的心上人,李桂姐还是他的表妹,他怎么会抓她们?也别怪别人,是我们倒霉,正好撞到枪口上了。刚才夏提刑怎么不说话,就西门庆说话?这事儿明显有问题。现在去李桂姐家找王三公子去!白为他挨了这顿打不成?算了,就向他要几两银子做盘缠,也好在家裡老婆面前有个交代。”于是他们径直来到勾栏,只见李桂姐家的门关得紧紧的。叫了半天,丫鬟隔着门问是谁,小张闲说:“是我们,找三公子有事。”丫鬟说:“他从半夜就回家了,不在這裡。家里没人,不敢开门。”这些人只好回来,到了王招宣府,径直来到他的客房坐下。王三公子听见他们来找他,吓得躲在屋里不敢出来。过了一会儿,王三公子的小厮永定出来说:“我爹不在家。”众人说:“好个自在的家伙!不在家,去哪儿了?叫他出来!”于宽说:“实话告诉你吧,别再推脱了。刚才提刑院把我们打了一顿,押了出来,现在还要他亲自去见官呢!”于宽撩起裤腿给永定看,让他进去告诉王三公子:“因为你,我们挨了打,这可是大事!”一个个都躺在凳子上喊疼。

王三公子更加不敢出来了,只叫道:“娘,怎么办?怎么救我?”林氏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去求人救你?”求了半天,见外面的人等得不耐烦了,要请老太太说话。林氏也不出来,只隔着屏风说:“你们等等,他确实在庄子上,不在家。我这就派小厮去叫他。”小张闲说:“老太太,快派人把他叫来!这脓包迟早要溃烂,一直捂着也不是办法。我们为了他挨了这一顿打。刚才大人吩咐把我们押出来,要找他。他要是再不出来,大家都不得安宁,事情就麻烦了。”

林太太一听,赶紧让小厮端茶给大伙儿喝。王三官吓得跟见了鬼似的,逼着他娘赶紧找人帮忙。 情急之下,林太太才说:“文嫂只认识提刑西门官府的人,以前帮他女儿提过亲,在他家走动比较熟。”王三官说:“就算认识西门提刑也行啊!快让小厮去请她来!”林太太说:“自从你上次得罪了她,她就一直没来往了,怎么好意思再去请她?她也不会来的。”王三官说:“好娘,现在情况紧急,请她来,我亲自赔个礼就完了。”林太太就让永定悄悄从后门出去,把文嫂请来了。王三官再三恳求她,一口一个“文妈”,说:“文妈,你认识西门大官府,无论如何帮我说个情,救救我!”文嫂故意推脱了一番,说:“以前虽然帮他家大姑娘提过亲,但这几年谁还去他家?大人家深宅大院的,可不能随便去打扰。”王三官连忙跪下说:“文妈,您救救我,我以后一定报答您的大恩大德,绝不会忘记。那些人现在逼着我上衙门,我可怎么办啊?”文嫂看了看他娘,他娘说:“好吧,你就去说说吧。”文嫂说:“我一个人去不行。三叔,你打扮一下,我带你亲自去西门老爷家,你亲自去求他,我在旁边帮忙,保证一天就能把事办妥。”王三官说:“现在那些人在外面催得很急,万一被他们看见了怎么办?”文嫂说:“有什么难的?我去安抚他们,再准备些酒肉点心茶水哄他们吃,我悄悄带你从后门出去,办完事回来,他们根本就不知道。”

文嫂走到前厅,给众人行了两礼,说:“太太让我出来跟各位大哥说一声:我们三叔去庄上了,不在家,让人去请了,一会儿就来。各位先稍坐一会儿,吃点东西。这件事连累各位了,谁不吃盐米呢?等三叔回来,让他好好感谢你们。你们大老远跑来帮忙,都是看在咱们的面子上,主要还是想把事情办好。上面派的任务,也不是我们自己能决定的。等三叔出来了,一天就能把事情解决了。”大家听了,一起说:“还是文妈见识多,您老人家早点出来说几句,我们也不至于这么着急。一直说不在家,难道是我们自己惹出来的祸?您这样连累我们挨官棍,上面要找您,您就假装不在家。吃酒吃肉,让人替您受罪不成?文妈,您是明白人,您出来,我们也好有个说法——赔点东西,找个台阶下,大家一起把事解决了。您要是不出来见我们,这件事也得解决,一个缉捕问刑衙门,平白无故的也受不了啊?”文嫂说:“大哥们说得对。你们先稍坐一会儿,我去跟太太说一声,安排些酒饭招待各位。你们来了半天也饿了吧。”大家都说:“还是文妈了解我们的苦处。不瞒文妈说,我们从衙门里跑出来,连口热汤都没喝上呢!”文嫂走到后面,赶紧拿出二两银子的酒,买了一两银子的点心,猪羊牛肉各切了几大盘,拿出去,一边哄着那些人在前面吃酒吃肉。

王三官穿着儒衫,写好了状子,文嫂带着他,给他蒙上眼纱,悄悄地从后门出来,步行去西门庆家。到了大门,平安认出了文嫂,说:“老爷现在在大厅里,您进去吧。文妈有什么事要说?”文嫂递给他拜帖,说:“哥哥,麻烦你进去禀报一声。”赶紧向王三官要了二两银子给他,平安才进去禀报西门庆。西门庆看到拜帖,上面写着:“晚生王采顿首百拜。”先叫文嫂进来,问清楚情况,然后才打开大厅的门,让小厮请王三官进来。西门庆戴着帽子,穿着便服出来迎接,看到王三官进来,故意说:“文嫂怎么不早说?我的衣服还没换呢。”就吩咐左右:“把我的衣服拿来。”王三官赶紧上前拦住说:“伯父您别忙,侄儿冒昧来拜访,怎么敢劳您大驾!”到了大厅,王三官非要给西门庆行礼。西门庆笑着说:“这是我家。”再三不肯受礼。西门庆先拜了下去,王三官说:“侄儿有罪在身,久仰大名,失礼了。”西门庆说:“咱们之间不必客气。”王三官又请西门庆受礼,说:“小子家小,老伯您应该受礼,以弥补我拜访迟到的罪过。”再三推让,西门庆才受了礼。西门庆让王三官坐下,王三官又谦让了一番,才斜着身子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喝了茶,王三官对西门庆说:“侄儿有事相求,不敢打扰您。”从袖子里拿出状子递给他,随即起身跪下。西门庆一把拉住他,说:“贤侄有什么话,尽管说,别客气!”王三官说:“侄儿不才,犯了错,希望老伯念在先父是武弁一殿之臣的份上,宽恕侄儿无知的罪过,让我保全名声,免去上衙门,那样的话,侄儿就算死而复生了。以后一定报答您的恩情,惶恐,惶恐!”西门庆打开状子,上面有小张闲等五人的名字,说:“这几个无赖,我在衙门里已经重罚了他们,饶恕了他们,怎么又来求你?”王三官说:“他们说老伯在衙门里责罚了他们,放了他们,还要我去见官。他们在家里百般辱骂、敲诈勒索,我不得安生,无处申诉,特来求老伯帮忙。”又把礼帖递上。西门庆一看,说:“岂有此理!这几个无赖太可恶了。我饶了他们,他们居然还敢去闹事!”把礼帖还给王三官,说:“贤侄请回吧,我不留你坐了。我现在就派人去抓这几个无赖。改日再请你。”王三官说:“不敢,感谢老伯不弃,我应该好好感谢您。”千恩万谢地出门。西门庆送他到二门,说:“我穿着便服不方便送你。”王三官出门后,仍然蒙着眼纱,小厮跟着他走了。文嫂还跟西门庆说了几句话。西门庆吩咐说:“别惊动他们,我这里派人去抓他们。”

文嫂和王三官偷偷摸摸回了家,没想到西门庆立刻派了个小头目带着四个衙役,直奔王招宣家。那帮人正喝酒闹呢,衙役们冲进去,二话不说把人都抓了,还给戴上手铐。吓得大家脸色都白了,说:“王三官这混蛋,把我们骗回家,结果自己却反过来害我们!”那个小头目骂道:“你小子还敢胡说八道?老实点!赶紧去你爹面前求饶,保住你的小命才是正经!”小张闲赶紧说:“大爷教训的是。”

不一会儿,人都被带到了西门庆家门口,门上的衙役和平安儿都伸手要钱,才肯通报。那些被抓的人没办法,都脱下外套,摘下头上的簪子首饰,打发他们进去。过了一会儿,西门庆出来了,坐在厅堂里,那个小头目带着人跪下。西门庆骂道:“我让你们好过,你们却跑到我家说我讹诈人家!老实交代,讹诈了多少钱?不说实话,就给我上拶子!”他话还没说完,衙役们就拿出五、六个新的拶子。小张闲他们拼命磕头求饶:“小的们真的没讹诈一分钱,只是说衙门里办案,然后他们家拿出酒菜招待我们,我们也没主动要钱。”西门庆说:“你们也不该去他家!你们这帮无赖,欺骗良家子弟,白手套白狼,真是可恨!既然不肯说实话,都给我带到衙门里关起来,明天严审,再枷号示众!”大家一起求饶,哭道:“老爷,饶了我们吧,我们再也不敢去缠着他们了。别说枷号了,要是送到大牢里,这冬天,我们都得冻死!”西门庆说:“我饶了你们,都给我改过自新!不许你们再在附近晃悠,引诱人家子弟,骗钱!要是再被我抓到,就活活打死!”他吼道:“拖出去!”众人捡回一条命,赶紧跑了。

敲碎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西门庆把那些人打发走了,回到后院,月娘问:“这是怎么回事,那个王三官?”西门庆说:“那是王招宣家的三公子,李桂儿那件事就是他干的。这小子和那淫妇不知悔改,继续鬼混,每个月给那小子三十两银子。那淫妇还骗我说一直瞒着我!结果有人告密,我派人把那帮人都抓了,带到衙门里狠狠教训了一顿。没想到那帮人又跑到王家去闹,想讹诈点钱,说是衙门要钱。王家没见过官司,吓坏了,让文嫂送来五十两银子求我帮忙。我刚把那帮人又抓来,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替他解决了这事。那家人真倒霉,摊上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你家祖上是什么样的地位,你爹是招宣,你又考上了武学,有这么好的名声不去好好做官,家里有那么漂亮的老婆也不管,整天跟这帮无赖混在一起。今年才不到二十岁,这么小年纪,一点出息都没有!”月娘说:“你个老乌鸦笑话猪脚,自己灯下黑!你自己又多干净?你也干那些事,还管别人!”几句话把西门庆说得哑口无言了。

吃饭的时候,来安来报说应伯爵来了。西门庆说:“请他到书房坐,我这就来。”王经赶紧把书房门打开,伯爵进屋坐下。过了一会儿,西门庆出来了。互相问候之后,西门庆在炕上坐下,两人开始聊天。

伯爵问:“哥,你前两天去谢二哥家,怎么那么早就走了?”西门庆说:“我最近事情比较多,一直在忙,还派人去东京打听消息呢。我比你们这些闲人忙多了吧?”伯爵又问:“哥,最近衙门里有什么事吗?”西门庆说:“什么事都没有!”伯爵说:“王三官说,哥在衙门里抓了小张他们五个,初八晚上在李桂姐家里抓的,只有老孙和祝麻子跑了。今早送到衙门,都挨打了,大家都去招宣府找王三官闹去了。你怎么瞒着我不说?”西门庆说:“傻瓜,谁告诉你的?你肯定是听错了。那不是我们衙门抓的,可能是周守备府抓的。”伯爵说:“守备府管这个闲事干嘛?”西门庆说:“估计是京城派人来抓的。”伯爵说:“也不是。今早李铭跟我说,那天晚上把他全家都吓坏了,李桂儿到现在还吓的睡不着,一直没下床。估计是东京派人来抓人,今早打听才知道是提刑院抓的人。”西门庆说:“我最近没去衙门,所以不知道。李桂儿既然发过誓不再和他们来往,就让他们随便抓去好了,她害怕睡不着觉,那又怎么样呢?”

伯爵看到西门庆脸上带着笑,说:“哥,你是个厉害人物,竟然连我也瞒着。今天他跟我说了,我就知道是哥你干的。怎么祝麻子和老孙跑了?一个缉捕衙门,竟然还能让人跑了?这是哥你用绵羊驹做诱饵,让李桂儿家里害怕,让他们知道哥你的手段。如果都抓到衙门,彼此之间就没情义了,都没意思了。事情只能做一次,不能做第二次。现在老孙和祝麻子看到哥你,心里也有点惭愧了。这是哥你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策。别怪我这么说,哥你这一招太绝了。这叫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要是明目张胆地显摆,就不是聪明人了。还是哥你智谋高,见多识广。”西门庆被伯爵的话逗乐了,说:“我有什么大智谋?”伯爵说:“我猜肯定还有其他人跟哥你说过,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真是神机妙算!”西门庆说:“傻瓜,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伯爵说:“哥,现在衙门里不用王三官了。”西门庆说:“谁要他?当初办案的时候,我就把王三官、祝麻子、老孙还有李桂儿、秦玉芝的名字都抹掉了,只抓了几个光棍来顶罪。”伯爵说:“他现在怎么还纠缠?”西门庆说:“实话告诉你吧,他指望敲诈点钱。没想到王三官刚才亲自上门来赔罪,还给我磕头了。我又派人把那几个光棍抓起来,要上枷号,他们再三求饶说以后不敢再来纠缠了。王三官一口一个老伯地叫我,还送了五十两银子的拜帖,我没收。明天他还想来我家谢罪。”伯爵惊讶地说:“他真的来赔罪了?”西门庆说:“我骗你干嘛?”于是叫王经:“把王三官的拜帖拿给应二爹看看。”王经从屋里拿出拜帖,上面写着:“晚生王采顿首百拜。”伯爵看完后,连连称赞:“哥你的计谋,真是神妙莫测。”西门庆对伯爵说:“你要是看见他们,就说我不知道。”伯爵说:“我知道,机密不能泄露,我怎么敢跟他们说!”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喝了茶,伯爵说:“哥,我走了,怕老孙和祝麻子一会儿找来。就说我没来过。”西门庆说:“他们来了,我也不见他们。”一边叫门房来,吩咐说:“如果他们两人来了,就说我不在家。”从此西门庆不再去李桂姐家,家里摆酒也不再请李铭唱曲,和他们疏远了。

正是:

昨夜浣花溪上雨,绿杨芳草为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