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娟娟游冶童,结束类妖姬。

扬歌倚筝瑟,艳舞逞媚姿。

贵人一蛊惑,飞骑争相追。

婉娈邀恩宠,百态随所施。

西门庆到衙门,先跟夏提刑说:“车淡那几个,一直托人来说情,想让他们放了。”夏提刑说:“我也有人来求情,不好直接跟上司说。既然这样,那就提出来吧,训斥他们一顿,放了吧。”西门庆说:“大人说得对。”然后上堂,让手下把车淡他们提出来跪下。车淡他们怕被打,一个劲儿磕头。西门庆不等夏提刑说话,就说:“你们这帮混蛋,竟然还托这么多人来说情!按理应该严惩,这次就算了,要是再犯到我手里,都得关到死!滚!”吓得韩二都跑出去了,跟丢了魂儿似的。这事儿就这样处理完了。

应伯爵拿着五两银子,偷偷塞给书童,让他帮忙说说情。平安在门口看着呢。书童就说:“昨天我替他爹说了,今天去衙门处理了。”伯爵说:“他那几个兄弟一直求情,怕他又挨罚。”书童说:“您放心,绝对不会打他。”伯爵听到这消息,赶紧回去告诉他们。早饭的时候,四家人都回到家,抱着父母家人哭。每家都花了上百两银子,还落下了腿疮,再也不敢胡作非为了。

祸患每从勉强得,烦恼皆因不忍生。

那天西门庆没回家,书童在书房,叫安儿扫地,还给了他一些桌上的糖吃。安儿不知怎么的,就说:“书童哥,我跟你说件事儿。昨天平安哥接五娘的轿子,路上一直在说您的坏话。”书童问:“他说我什么?”安儿说:“他说您收了好几两银子,买了酒肉,送到六娘屋里吃了半天。还在外面铺子里吃,不给他吃。还说您在书房里跟老爷鬼混。”书童记在心里,没说什么。第二天,西门庆有约会,没去衙门,去了永福寺,跟朋友们喝酒送行,直到下午才回家。下马就吩咐平安:“有人来,就说我没在家。”然后进厅,书童接过他的衣服。西门庆问:“今天没人来吧?”书童说:“没有。管屯的徐老爹送了两包螃蟹、十斤鱼,我回了个帖子,给了他一钱银子。吴大舅送了六张请柬,明天请娘们吃三天。”原来吴大舅吴舜臣娶了乔大户的侄女郑三姐,西门庆送过茶,所以来请。

西门庆到后院,月娘把请柬给他看,西门庆说:“明天你们都收着点儿。”说完,出来到书房坐下。书童赶紧烧甜香饼,端茶给他。西门庆拿着茶,书童慢慢靠近,西门庆努努嘴,让他关门,搂着他,捧着他的脸。西门庆吐吐舌头,书童把香饼递给他,又给他弄玉茎。西门庆问:“孩子,外面没人欺负你吧?”书童就说:“我有件事,如果不是您问,我不敢说。”西门庆说:“说吧。”书童就把平安的事说了:“前几天老爷叫我在屋里,他和画童在窗外偷听,我出来打水给老爷洗手,亲眼看见了。他还在外边骂我是个坏奴才,处处欺负我。”西门庆一听,大怒:“我要是不打断他的腿,不算完!”书房里的对话就到这儿了。

平安这孩子正打听这事呢,赶紧跑去告诉金莲。金莲就让春梅去请西门庆。春梅刚转过松树墙,看见画童在那边玩松鼠,就问:“姐姐来干嘛?爹在书房呢。”春梅直接给了她脑瓜崩一下。西门庆在书房里听见裙子响,知道有人来了,赶紧推开小厮,装睡。那书童在桌上摆弄笔墨纸砚,春梅推门进来,看见西门庆,撇撇嘴说:“你们俩偷偷摸摸的关着门,这是干啥呢!我娘让你过去说话。”西门庆躺在枕头上,说:“这小嘴儿,她让我去说啥?你先去吧,我缓一会儿再过去!”春梅哪容他磨蹭,说:“你不去,我就拉你去!”西门庆哪拦得住她,被她硬拉到金莲屋里。金莲问:“他在书房干啥呢?”春梅说:“他和一个小厮在书房里,门还插上了,跟捂着苍蝇似的,鬼鬼祟祟的,跟偷偷约会似的。我进去的时候,小厮在写字,他躺在床上,怎么拉都不肯过来。”潘金莲说:“他敢进我屋里,看我不收拾他!这不要脸的东西,要是有脸,大白天的跟那小厮关着门干嘛?肯定是那小厮臭不要脸,钻营到晚上还进屋,跟我睡觉,真脏!”西门庆说:“你信这小丫头片子胡说八道,我哪有这回事!我看着他写请柬呢,我就靠床上歇会儿。”金莲说:“关着门写请柬?写啥秘密呢?什么三条腿的金刚、两根象牙的大象,怕人看见?明天吴大娘家办喜事,要送帖子,长长短短的,还得准备点礼钱。你不给,莫非让我跟野男人要!大姐送了一套衣服、五两银子,别人还有簪子、花的,就我没有,我不去了!”西门庆说:“前边厨柜里拿匹红纱给你做礼钱吧。”金莲说:“不去就不去,那破红纱片子,拿出去让人笑话!”西门庆说:“别闹了,我去楼上找件东西给你。现在送礼去东京,也得几匹布料,我去找找。”于是他走到李瓶儿楼上,找了两匹黑色织金麒麟补子的布料、两匹南京色缎、一匹大红斗牛纻丝、一匹翠蓝色云缎。他对李瓶儿说:“想找件云锦衫给金莲做礼钱,没有的话,就去布店买吧。”李瓶儿说:“别去布店了,我有一件织金云锦衣服!大红衫子、蓝色裙子,留着也没用,咱们俩一人一件做礼钱得了,省事。”说着就从箱子里拿出来。李瓶儿亲自拿给金莲看:“姐姐随便挑,衫子也行,裙子也行,咱们俩一人一件做礼钱多好,省得再取了。”金莲说:“你的,我怎么好意思要?”李瓶儿说:“好姐姐,你怎么这么说!”推让半天,金莲才肯要。又出去让陈敬济换了腰封,写了俩人的名字在上面,没署名。

平安正在大门口呢,看见白赉光来了,问道:“大官人在家吗?”平安说:“我爹不在家。”白赉光不信,直接进到厅里,看见隔扇关着,说:“果然不在家。去哪儿了?”平安说:“今天送人出城去了,还没回来。”白赉光说:“送行,这会儿也该回来了吧。”平安说:“白大叔有什么事,等爹回来,我告诉他。”白赉光说:“没什么事,就是好久没见了,来看看。既然不在,我等等吧。”平安说:“恐怕回来晚了,您老人家等不及。”白赉光不走,把隔扇推开,进了厅里,就坐下了。小厮们也不理他,由着他坐着。没想到,西门庆让迎春抱着布料,从后面过来,刚转过屏风,就撞见白赉光坐在厅里。迎春扔下布料,赶紧往后退。白赉光说:“这不是哥在家吗!”说着走下来行礼。西门庆看见了,推辞不了,只好让他坐下。西门庆一看,白赉光戴着一顶洗得发白的旧帽子,穿着一件破旧的白布衫,脚上穿着一双破旧的皂靴,里面还穿着双破袜子。坐下后,也不叫茶,看见琴童在旁边伺候,就吩咐:“把布料抱到客房里,让你姐夫封起来。”琴童答应着,抱着布料往厢房去了。白赉光说:“一直没来拜访,真是失礼了。”西门庆说:“多谢挂念。我也常不在家,衙门里每天都有事。”白赉光说:“哥每天都去衙门吗?”西门庆说:“每天去两次,每天在厅里审理案件。初一十五还要祭拜,画公座,发放俸禄,地方保甲番役点卯。回家还有很多琐事,没一刻空闲。今天出门,是送南溪新升的营官,刚到家。明天去薛公公家喝酒,路远去不了。后天还要打听新任巡按的事。还有东京太师老爷的四公子选了驸马,童太尉的侄子童天㣧新升了指挥使,都要送礼。这几天忙得要命。”说了半天,来安才端来茶。白赉光刚喝了一口,只见玳安拿着大红帖子飞奔进来,说:“掌刑的夏老爷来了!在门外下马了。”西门庆赶紧往后边换衣服去了。白赉光躲在西厢房里,偷偷往外看。

好半天,夏提刑才来到大厅,西门庆穿着官服迎了上去。两人互相行礼后,分主宾落座。一会儿,小厮端来了茶。夏提刑说:“昨天说的大巡查的事,我今天派人打听了,是姓曾的,乙未年的进士,任命文书已经送到东昌了。你们大家明天一早就出发去迎接。咱们虽然是武官,但管着提点刑狱的衙门,跟普通的军卫不一样。咱们后天出发,离城十里找个地方,准备一顿饭,在那里迎接他吧!”西门庆说:“大人想得周到,不用大人费心,我这就让人找个庵堂寺院,或者人家庄园也行,让厨子早点过去准备。”夏提刑道谢说:“又让您费心了。”说完,又喝了口茶,夏提刑就起身离开了。

西门庆送走了夏提刑,脱下官服。白赉光还没走,又在大厅里坐下了。他对西门庆说:“哥,你这两个月没去咱们那个会,把会都搞散了。老孙年纪大了,管不了事;应二哥也不管。昨天七月里,玉皇庙做中元节法事,就我们三四个去了,都没人拿钱出来,都撒手不管了。亏了吴道官,晚上还设宴款待,还请了说书的,真是破费他了。虽然他没说什么,但大家心里都不舒服。不像你当会首的时候,还有个主心骨。过不久还得请你回会里来。”西门庆说:“散了就散了吧,哪有工夫管这事儿?闲的时候,在吴先生那儿一年做个法事,祭拜天地就行了。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不用跟我说。”几句话把白赉光给堵回去了。又坐了一会儿,西门庆见他还坐着不动,只好叫琴童在厢房里摆张桌子,拿了四个小菜,荤素都有,煎面筋、烧肉什么的。西门庆陪他吃了饭。酒上来后,西门庆又拿了个银镶大钟,给他斟酒。喝了几杯,白赉光才起身。西门庆把他送到二门,说:“你别怪我没送你,我戴着小帽,不好出去。”白赉光告辞离开了。

西门庆回到大厅,拉了张椅子坐下,就大声叫平安。平安过来后,西门庆骂道:“你这贼奴才,还站着?”旁边还有三四个家丁伺候着呢。平安不知道怎么回事,吓得脸色惨白,跪下了。西门庆说:“我进门就吩咐你,有人来要你回话,你为什么不听?”平安说:“白大叔来的时候,我说爹出门送客去了,还没回来。他不信,硬闯进来了。我就跟他说:‘有事您留下话,等爹回来,我禀报。’他又不说话,自己推开厅门坐下了。后来,他出来的时候,正好撞见我了。”西门庆骂道:“你这奴才,别狡辩!你胆子真小!有人来了,你在那里喝酒吃菜,不去大门守着!”他对家丁们说:“闻闻他嘴里有没有酒气。”家丁闻了闻,禀报道:“没有酒气。”西门庆吩咐道:“叫两个会用刑的上来,给我好好拶这奴才!”当下两人按住平安,给他戴上拶指,用力往上拉。拶得平安痛得受不了,喊道:“小的确实说爹不在,是他硬闯进来的。”家丁拶着,把绳子绑好,跪下禀报道:“拶上了。”西门庆说:“再给我敲五十下!”旁边有人数着,敲到五十下才停手。西门庆吩咐道:“打二十棍!”一会儿就打了二十棍,打得皮开肉绽,满腿是血。西门庆喝令:“放了他!”两个家丁上前解开拶子,解开时平安疼得直叫唤。西门庆骂道:“你这贼奴才!你说你在大门守着,是想骗人家钱,在外边坏我的事,别让我再听到,不然就把你的腿卸下来!”平安磕头起来,提着裤子出去了。西门庆看见一个小厮在旁边,说:“把这小奴才也抓下去,也给他拶拶!”一边一个小厮被拶得像杀猪一样惨叫。西门庆在大厅里拶人的事暂且不提。

潘金莲从屋里出来,走到大厅门口,看见孟玉楼一个人躲在墙后偷听。金莲就问:“你在听什么呢?”玉楼说:“我在听她爹教训平安,连小厮都被打了,不知道为什么。”这时一个下棋的小厮走过来,玉楼叫住他问:“为什么打平安?”小厮说:“老爷生气他放白赉光进来了。”金莲插嘴说:“可不是因为放白赉光进来,肯定是平安弄坏了象牙!没弄坏象牙,平白无故打小厮这么狠干嘛!那老东西真没脸没皮的,都当家做主了,还一点廉耻都没有!真是岂有此理!”那小厮走了。玉楼就问金莲:“怎么弄坏象牙了?”金莲说:“我正要告诉你呢。前几天我去我妈家过生日了,不在家,那个小厮偷偷摸摸地收了人家几两银子,买了饭菜和酒,拿到李瓶儿屋里,和小厮一起喝了半天酒,然后才出来。那没脸没皮的东西回来也不吭声,还跟小厮关在花园书房里,门都插上了,两人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干嘛。平安这小厮拿着人家的帖子进去,看见门关着,就在窗下等着。那小厮开门看见他了,大概是学着那个没脸没皮的家伙,今天就报复打他,打得他鼻青脸肿的。就算明天把全家都抓起来,关我什么事!”玉楼笑着说:“说得对,就算是一家人,也有好有坏,难道个个都坏透顶了吗?”金莲说:“不是这么回事,我慢慢告诉你。现在这家里,他最喜欢的就两个人,一个在家里,一个在外头,整天魂不守舍的,好像魂都丢在他身上了似的,见了面就说笑。我们这些就没好运气,整天像个受气包一样。那个没良心的家伙!完全被狐狸精迷住了,现在就巴结她!三姐你听着,明天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今天为了拜年,又和他和好了。一回家就在书房里。今天我让春梅叫他来,谁知道大白天和那个小厮关着门!春梅推门进去,把他们俩吓了一跳,眼睛都瞪大了。进屋后,我狠狠地骂了他几句。他只是左躲右闪的。先拿一块红纱给我当赔礼,我不要。后来跑到李瓶儿那边楼上去了。那家伙胆子小,自知理亏,拿了他箱子里的一套织金衣服来讨好我,我还是不要。他急了,说:‘姐姐,你怎么这么较真!姐姐你挑衣服也行,挑裙子也行。挑好了,拿到前面去,让陈老爷写封信。’磨蹭了半天,我才算消气。他让我拿了件衣服。”玉楼说:“这也行吧,也算他尽心了。”金莲说:“你不知道,不能轻易放过他。现在这世道,就怕睁着眼睛的坏人,不怕闭着眼睛的佛!夫妻之间,你要是对他太宽容,那些官兵差役——还不得把你当软柿子捏!”玉楼开玩笑说:“六丫头,你真是个犟脾气,还真有点厉害。”说着,两人都笑了。这时小玉来请:“三娘、五娘,后院吃螃蟹了!我去请六娘和大姑娘去。”

两人手拉着手进去,月娘和李娇儿正在上房走廊上坐着,问道:“你们俩笑什么?”金莲说:“我笑他爹打平安。”月娘说:“因为他乱喊乱叫的,我还以为打的是谁呢?原来是他。为什么打他?”金莲说:“因为他弄坏了象牙。”月娘很老实,就问:“象牙放在哪里,怎么弄坏的?”潘金莲和孟玉楼两人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月娘说:“不知道你们笑什么,也不告诉我。”玉楼说:“姐姐你不知道,老爷打平安是因为他放白赉光进来了。”月娘说:“放白赉光进来就算了,怎么还说弄坏了象牙?真是没轻没重的,在家好好坐着,平白无故去招惹人家干嘛!”来安说:“他是来看老爷的。”月娘说:“谁从床上掉下来了?看,别胡说八道了,不说就赶紧吃饭吧。”过了一会儿,李瓶儿和大姐来了,大家都围着吃螃蟹。月娘吩咐小玉:“屋里还有点葡萄酒,拿来给大家喝。”金莲嘴快,说:“吃螃蟹得配点金华酒才好!”又说:“就吃螃蟹配酒,再来点烧鸭子下酒就更好了。”月娘说:“这会儿上哪去买烧鸭子去!”李瓶儿听了,脸红了。正是:**话头儿包含着深意,题目儿哩暗蓄着留心。**那月娘是个诚实的人,哪知道话里有话。这里吃螃蟹就不细说了。

平安被西门庆打了一顿,跑到外面,贲四、来兴等人赶紧围上来问他怎么回事。“我爹为啥打我?我自己知道!”平安哭着说。来兴说:“你爹生气是因为你放白赉光进来了。”平安说:“早先你们都看着呢,我拦了他,可他硬要进来。没想到我爹后来出来了,撞见了。他也没说什么,喝了茶,半天不起身。后来夏老爹来了,我说是夏老爹来了,他还躲在厢房里不肯走,直到喝了酒才走。结果就打了我一顿,你说我是不是命不好!说我没拦他,又说我没拦他。他硬闯进来,关我什么事!打我!就为了那个该死的强盗,吃了我们家的东西,还该死!”来兴说:“烂了他的脊梁骨才好呢!”平安说:“最好让他噎死,烂掉喉咙!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不像这狗东西,没脸没皮,跑到我家来,连狗都不咬他!吃白食的家伙,最好烂了他的屁股!”大家都笑了。平安又说:“他家里大概没米做饭了,他老婆肯定饿坏了。没事干,就来我家蹭吃蹭喝。图省一顿饭,可不是长久之计。不如让他老婆养个小白脸,当个忘八,说不定还硬朗些,不至于让人骂。”

玳安在铺子里给顾客篦头,收了钱出来,说:“平安,我憋得慌,不说不行。你答应老爷的事,老爷的脾气,你还不清楚吗?你怪谁呢?常言道,养儿不是为了花钱,而是要让他懂事。不像应二叔和谢叔,答应在家还是不在家,他们彼此心里都有数。下人们,老爷吩咐你答应说不在家,你怎么能放人进来呢?不打你打谁?”贲四开玩笑说:“平安又变回小孩子了,整天就知道玩,成天踢球。”大家又笑了一回。贲四说:“就算是因为放人进来,那画童为什么也被打了?有什么好吃的果子,一起吃?喝酒吃肉都有陪客,十个手指头套在拶子上,也有个陪的啊?”画童揉着手哭个不停。玳安说:“别哭了,你娘把你养得太娇气了,用绳子绑着馓子给你,你都不吃。”店里其他小厮乱作一团,这里暂且不提。

西门庆在厢房里看着陈敬济封好礼物和信,第二天一早就派人送去东京给蔡驸马和童堂,这事暂且不表。第二天,西门庆去了衙门。吴月娘和其他的妾室,一共五顶轿子,戴着珠翠,穿着锦绣,来兴媳妇也跟着一辆小轿,去吴大妗家住了三天。只留下孙雪娥和西门大姐在家看家。早上韩道国送来礼物道谢:一坛金华酒,一只水晶鹅,一副猪蹄,四只烧鸭,四尾鲥鱼。帖子写着“晚生韩道国顿首拜”。书童因为没人在家,不敢收,把东西都放在门口,等西门庆回来再给他看。西门庆让琴童去铺子里叫韩道国来,生气地说:“你糊涂啊,买这些东西来做什么!我绝对不收!”韩道国拜道:“小人蒙受老爷的大恩,感激不尽,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请老爷笑纳。”西门庆说:“这使不得。你是我的伙计,跟自己人一样,我怎么能收你的礼!把东西抬回去吧。”韩道国慌了,央求了半天。西门庆吩咐手下,只收了鹅和酒,其他的都抬回去了。他让小厮拿帖子,请应二叔和谢叔来,对韩道国说:“你下午让来保看着铺子,你来我家坐坐。”韩道国说:“礼物不受,还劳烦老爷费心。”答应一声就走了。

西门庆又买了许多菜蔬,下午在翡翠轩的卷棚里摆了一张八仙桌。应伯爵、谢希大先到了。西门庆对他们说:“韩伙计费心,送礼来谢我,我再三不收,他死活要送,只留下了鹅和酒。我不好独享,请两位陪他坐坐。”伯爵说:“他跟我说过这事,要送礼谢你。我说你官那么大,用不着他的,让他送来,你肯定不会收。怎么样?我好像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果然没收。”说完,喝了茶,两人玩起了双陆。一会儿,韩道国来了,两人见礼后坐下。应伯爵、谢希大坐在上面,西门庆坐在旁边,韩道国坐在对面。很快上了四盘四碗,桌上摆满了菜,金华酒分给来安,他用铜甑子温了酒,让书童倒酒。伯爵吩咐书童:“去你大娘房里说说,怎么不拿螃蟹给应二叔吃?你去说我要吃螃蟹!”西门庆说:“傻瓜,哪有螃蟹!实话告诉你,管屯的徐大人送了我两包螃蟹,现在娘们都吃完了,只腌了几个。”吩咐小厮:“把腌螃蟹拿几个来。今天娘们都去吴妗子家住了三天。”一会儿,画童端来了两盘腌螃蟹。应伯爵和谢希大抢着吃,吃了个精光。看到书童倒酒,伯爵说:“我应二叔一辈子不吃闷酒,听说你会唱南曲,我还没听过。今天你唱个,我才喝酒。”书童正要拍手唱歌,伯爵说:“这样唱一万遍也不算。你要像龙一样,像虎一样,打扮起来,像个旦角的样子才好。”书童坐在席上,眼睛只看着西门庆的脸色。西门庆笑着骂伯爵:“你这狗东西,专门爱刁难人!”对书童说:“既然他要求你,让玳安去你姐姐那里要件衣服,打扮一下。”玳安先去金莲房里问春梅要,春梅不肯给。然后去上房问玉萧要了四根银簪子,一个梳背,一件仙衣,一对金镶假青石头坠子,一件大红对襟绢衫,一件绿重绢裙,紫销金箍。又拿了些脂粉,在书房里打扮起来,俨然一个女子,打扮得十分漂亮。走到席边,先双手递了一杯酒给应伯爵,然后开嗓唱歌,唱的是《玉芙蓉》:

残花瓣在水上飘,梅子在枝头还小。这阵子,我的眉毛都淡了,谁还帮我描画?都是春天带来的愁绪,春天走了,愁却怎么还不散?人分别后,山高水远。我替你数着归期,却把小扇子画坏了。

伯爵夸个不停,说:“像那些大官,不在乎他们能不能吃饱饭。你看他这嗓音,就像一支箫。那些院子里小姑娘唱的歌,他都听熟了。哪有他唱的这么好听!兄弟,不是我夸你,有这样的人在你身边,你肯定喜欢!”西门庆笑了。伯爵说:“哥,你笑什么?我说的是实话。你可别亏待了这孩子,在穿戴方面,要格外留心。李大人费心把他送来,也是一片好意。”西门庆说:“正是。现在我不在家,书房里的大小事情,都由他和小女婿负责。小女婿还要兼顾铺子里的事情。”伯爵喝完酒,又斟了两杯。伯爵说:“你替我喝点。”书童说:“小的不敢,不会喝。”伯爵说:“你不喝,我就生气了。我赏你,你还不乐意?”书童只顾看着西门庆。西门庆说:“好吧,应二爹赏你,你就喝吧。”那小厮行了个礼,慢慢地低着头,喝了一口。剩下的半杯酒,用手托着,和伯爵一起喝了。然后转过身来,感谢希大,又唱了一支曲子。谢希大问西门庆:“哥,书童多大?”西门庆说:“他今年刚十六岁。”又问:“你会唱南曲吗?”书童说:“小的只会几支曲子,随便应付各位老爷罢了。”希大说:“好个机灵的孩子!”也像刚才一样递了酒过去。接下来轮到韩道国。道国说:“老爹在上,小的哪敢造次。”西门庆说:“今天你是客人。”韩道国说:“哪有这个道理!还是先敬老爹,然后才是小人喝酒。”书童起身给西门庆敬酒,又唱了一支曲子。西门庆喝完酒,走到韩道国面前。韩道国急忙站起来接酒。伯爵说:“你坐着,让他好好唱。”韩道国这才坐下。书童又唱了一支曲子。韩道国还没等歌声结束,赶紧喝干了酒。

正喝着酒,玳安来说:“贲四叔来了,请老爷说话。”西门庆说:“叫他来这里说吧。”一会儿,贲四进来了,上前行礼,在旁边坐下。玳安又拿了一双筷子放好。西门庆让玳安去后面取菜。西门庆问他:“庄子上收成怎么样了?”贲四说:“前院才盖瓦,后院卷棚昨天才打地基,两边的厢房和后院住房的材料,都还没齐全。卷棚需要一千二百块方砖,还得五百块,旧的都用不了了。砌墙的大城砖也缺了。埝地脚从山上取土,也才运来了百多车。还需要二十两银子的灰。”西门庆说:“灰不要紧,我明天衙门里跟灰户说一声,让他们送过去。昨天砖厂刘公公说送我一些砖。你算个数,封几两银子送给他,得一半人情回去。就缺木材了。”贲四说:“昨天老爷吩咐,让我去看看那庄子,今早我和张安去看过了,原来是向皇亲家的庄子。大皇亲死了,现在向五想卖掉。咱们不需要他全部的,跟他商量好,只拆他三间正厅、六间厢房、一层群房就够了。他开口就要五百两。到时候拿着银子跟他谈,三百五十两,应该能拆下来。别说木材了,光砖瓦和土也值一二百两银子。”伯爵说:“我道是谁呢!是向五的庄子。向五被人争地,告到屯田兵备道那里,打官司花了好多银子。还在院子里包了罗存儿。现在手里没钱了。你要是想要,给他三百两银子,他就同意了。空手套白狼。”西门庆吩咐贲四:“你明天拿两锭大银子,和张安一起去跟他谈,如果三百两银子肯卖,就拆了吧。”贲四说:“小人明白。”过了一会儿,后面端上来一碗汤、一盘蒸饼,贲四吃了。又斟了酒,陪大家一起喝。书童唱了一曲,下去了。

伯爵说:“这么喝没意思。拿个骰子来,咱们行令喝酒才好玩。”西门庆让玳安:“去六娘屋里拿个骰子来。”不一会儿,玳安拿来了,放在伯爵面前,悄悄走到西门庆耳边说:“六娘屋里,哥在哭呢。迎春姐让老爷派个人去看看六娘。”西门庆说:“你放下酒壶,快叫个小厮拿着灯笼去接她!”又问:“那两个小厮在哪儿?”玳安说:“琴童和棋童拿着灯笼先去了。”伯爵看见盆里放着六个骰子,拿起一个说:“我掷的点数,大家都要用骨牌名词说一句话,要是点数对不上,罚一大杯酒。下家唱曲,不会唱就说笑话,两样都不会,就罚一大杯。”西门庆说:“真会玩儿,太厉害了!”伯爵说:“老爷放个屁,也得照办。你管我干嘛!”叫来玳安:“你先斟一杯,罚了老爷,然后咱们行令。”西门庆笑着喝了。伯爵说:“大家听着,我先来!说错了也罚一杯。”说道:“张生醉倒在西厢。喝了多少酒?一大壶,两小壶,”果然对上了。西门庆叫书童上来斟酒,轮到谢希大唱了。希大拍着手说:“我唱个《折桂令》你们听。”唱道:

可人心二八娇娃,百件风流,所事撑达。眉蹙春山,眼横秋水,鬓绾着乌鸦。干相思,撇不下一时半霎;咫尺间,如隔着海角天涯。瘦也因他,病也因他。谁与做个成就了姻缘,便是那救苦难的菩萨。

伯爵他们喝酒,玩骰子游戏。谢希大摇了个四,伯爵说他该喝四杯酒。谢希大说喝两杯就行了,喝不了那么多。小厮给他满上两杯,谢希大先喝了一杯,然后该他唱歌。伯爵和谢希大把一碟子荸荠都吃完了。西门庆说自己不会唱歌,就讲了个笑话:“一个人去买榧子,一边问一边吃,卖果子的说:‘你不买光吃啥?’那人说:‘我润肺。’卖果子的说:‘你润肺,我心疼!’”大家都笑了。伯爵又说:“你心疼?再拿两碟子来!我媒人婆十马粪——越发越晒!”谢希大接着喝。

轮到西门庆掷骰子了,他摇了个五,小厮给他斟了酒。谢希大说:“哥,你也喝两杯吧,别这么小气,喝四杯,就算我们孝敬你一杯。”该韩伙计唱歌了,韩道国说贲四哥年纪大,该他先来。贲四说不会唱歌,也讲了个笑话:“有个官问犯人奸情,问:‘你怎么奸的?’犯人说:‘头朝东,脚也朝东。’官说:‘胡说,哪有这奸法?’旁边一人跪下说:‘大人,缺什么我补上!’”伯爵说:“贲四哥,你真行!你年纪也不大,别的还好说,连行房的事你也补? ”贲四脸都红了,说自己无心之语。伯爵又说:“什么话?檀木靶,没了刀儿,只有刀鞘儿了。”贲四坐立不安,想走又不好走。

西门庆喝完酒,该贲四掷骰子了。贲四刚要拿骰子,来安儿来喊他,说是窑子里的人找他。贲四一听,立马溜了。西门庆说:“他走了,韩伙计你掷吧。”韩道国掷了个八九十,说该伯爵唱歌。伯爵说他不唱,也讲个笑话:一个道士和徒弟给人送疏,徒弟的绦子松了,道士说:“你看那像什么!像没屁股的!”徒弟说:“我没屁股,师父你一天也成不了!”西门庆骂道:“你这歪狗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然后继续喝酒。

玳安先去接李瓶儿,路上还叫了画童打着灯笼。瓶儿听说家里孩子哭,想赶紧回家,留了拜钱就走了。吴大妗子、二妗子想留她,月娘说家里没人,孩子正哭着找她呢,让瓶儿先回家。李瓶儿这才走了。玳安和琴童先回家了,画童随后。拜堂后,月娘他们坐轿子回家,路上只有一个灯笼,月娘问灯笼呢,棋童说玳安拿了一个去六娘家了。潘金莲问了棋童,才知道玳安拿走了两个灯笼。

金莲说玳安太会献殷勤了,等回去再和他算账。月娘说算了,孩子在家等着呢。金莲说不行,四顶轿子就一个灯笼,太不像话了。轿子到家了,月娘和李娇儿先走了,金莲和孟玉楼下轿,问玳安在哪儿。平安说在后面伺候呢。玳安出来,被金莲骂了一顿,说他太会献殷勤,一个灯笼不够,还抢了别人的,他一顶轿子用两个灯笼,她们四顶轿子才一个,是不是把她当外人?玳安解释说,是老爷让他先接六娘回家,怕孩子哭坏了。金莲说他狡辩,又说他只拣旺处飞,冷灶热灶都去凑热闹,她们天生就没时运。玳安说自己尽心尽力,金莲说看他以后还敢不敢。然后金莲和玉楼走了,玳安抱怨自己倒霉,好心办坏事。

玉楼和金莲到了仪门,碰见来安,就问他爹在哪儿。来安说他爹和应伯爵、谢希大、韩大叔还在棚子里喝酒,有个书童在那边唱戏,他娘正看着呢。

两个人走到棚子外面往里看,只见应伯爵坐在上首,帽子歪戴着,醉得跟线牵的一样。谢希也醉得睁不开眼了。书童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在旁边倒酒唱南曲。西门庆偷偷地让琴童给伯爵脸上抹了粉,又悄悄地在他头上戴了个草圈子,逗他玩儿。金莲和玉楼在外面忍不住哈哈大笑,骂道:“这老小子,明天死了都没罪了,把丑都出尽了!”西门庆听见外面有人笑,就让小厮出去看看是谁,两个人这才赶紧走开了。酒席散了,已经过了子时了。西门庆那天晚上去李瓶儿屋里睡了。金莲回屋后,问春梅李瓶儿来家里说了什么。春梅说没说什么。金莲又问:“那个不要脸的,西门庆进她屋里去了没有?”春梅说:“六娘来的时候,老爷还去了她屋里两趟呢。”金莲说:“真的因为孩子哭才接她去的?”春梅说:“孩子下午哭得厉害,抱着哭,放下也哭,没办法。跟老爷说了,老爷才让小厮去接的。”金莲说:“要是这样也就罢了。我还以为又是那个不要脸的货,使了各种手段让老爷接她去呢。”她又问:“那个书童,穿的是谁的衣服?”春梅说:“他先来问我借,我骂了他一顿,让他去问玳安。后来,他跟玉箫借的。”金莲说:“下次再要,别让他这小子穿。”说完,见西门庆还没回来,就生气地关门睡觉了。

应伯爵见贲四在庄子上管工赚钱,第二天又拿钱去买向五皇亲的房子,少说也有几两银子进账。酒席上正行酒令呢,贲四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把这事儿说了出来。伯爵故意装作不知道,想看看贲四的反应。贲四果然害怕了,第二天送了三两银子,亲自到伯爵家磕头赔罪。伯爵却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说:“我对你一向不错,你这是做什么?”贲四说:“小人一向不懂规矩,一直盼着二叔能在老爷面前多多帮忙,感激不尽!”伯爵就收了银子,留他喝了会儿茶,才把他打发走了。伯爵拿着银子回到屋里,对老婆说:“我不发狠,你连布裙都买不起。贲四这小子,我帮了他一把,他发了财,自己赚钱了,就不再需要我了。大官人让他在庄子上管工,明天又让他去买向五家的庄子,他赚的钱也够多了。我昨天在酒席上,故意试探了他一下,他慌了,我就知道他今天一定会来求我。他送了我三两银子,我正好买几匹布,给孩子们做冬衣。”

只恨闲愁成懊恼,岂知伶俐不如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