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燕入非傍舍,鸥归只故池。断桥无复板,卧柳自生枝。
遂有山阳作,多惭鲍叔知。素交零落尽,白首泪双垂。
韩道国和来保拿着西门庆给的四千两银子,去江南进货。到了扬州,就住在苗青家里。苗青因为西门庆救过他,对他俩特别好,还特意找了个姑娘,叫楚云,想送给西门庆报恩。韩道国和来保根本没心思做生意,成天花天酒地,寻欢作乐。直到初冬,天气变冷,才开始买布匹,把货都放在苗青家,准备买齐了再走。韩道国找了个扬州的妓女王玉枝,来保就找了林彩虹的小红。有一天,他们请了扬州的盐商王海峰和苗青去宝应湖玩,晚上回来,正好赶上王玉枝的妈妈过生日,韩道国又请了一大堆人摆酒庆祝。他让个叫胡秀的小伙子去请客商汪东桥和钱晴川,结果这俩人早到了,胡秀磨磨蹭蹭才来。韩道国看见胡秀一身酒气,就骂了他一顿,说他喝酒喝到这会儿才来,等明天再算账。
胡秀斜着眼看着韩道国,嘀咕道:“你骂我?你老婆在家累死累活,你却在这里寻欢作乐!你爹还包养着你老婆呢,都那样了,才让你出来做买卖!你在这里快活,你老婆不知道受多少苦呢!你这个人真是没良心!”他对着王玉枝的妈妈也这么说。鸨子赶紧把他拉到屋里,让他去睡觉,说他喝醉了。结果韩道国正和客人们喝酒呢,听见胡秀在那儿大喊大叫,气得不行,走过去踢了他几脚,骂道:“你这混蛋,我花了五分银子请你一天,还找不到人!”然后就想把他赶走。胡秀不肯走,在院子里大吵大闹:“你凭什么赶我?我没犯错!你养着老婆,却赶我走,看我回去怎么说!”来保把韩道国拉住,说:“你这家伙,喝多了酒就发酒疯!”胡秀说:“叔叔,你别管他,我非和他算算账!”来保把他推到屋里去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来保把胡秀打发去睡觉后,韩道国怕客人们笑话,就和来保一起喝酒,林彩虹、小红和王玉枝三个女人唱歌跳舞,热闹非凡,一直玩到半夜才散。第二天,韩道国想打胡秀,胡秀说自己不识字,苗青好说歹说才劝住了韩道国。
货物买齐后,他们准备装船走人。没想到苗青要送给西门庆的楚云突然生病了,走不了。苗青说等她病好了再送。他们打点好了一些礼物,写好账目,就带着胡秀出发了。王玉枝和林彩虹姐妹俩设宴为他们送行。正月初十,他们启程,一路平安。到了临清闸,韩道国站在船头,突然看见街坊严四郎坐船经过,要去临清接官。严四郎看见韩道国,说:“韩西桥,你爹正月里去世了。”说完就走了。韩道国听了这个消息,心里很平静,没告诉来保。
那时候,河南山东大旱,颗粒无收,布价飞涨,每匹布都涨了三成的利息。很多乡下商人都带着银子来临清买布。韩道国和来保商量:“船上的布大概值四千多两,现在涨了三成利息,不如卖掉一半,也方便纳税,到家再卖也差不多。这行情不好卖,太可惜了。”来保说:“虽然是这样,但怕卖了之后,到家让当家的责怪,怎么办?”韩道国说:“要是当家的责怪,我担着。”来保拗不过他,就在码头上卖掉了一千两的布。韩道国说:“双桥,你和胡秀在船上等着纳税,我走陆路,带着这一千两银子先回家告诉老爹。”来保说:“你到家后,跟老爹要封信,交给税务官,好少交点税,快点放船走。”韩道国答应了,就和小郎王汉一起,把银子装好,往清河县老家走去。
那天进城,在瓮城南门,天快黑了,碰上送葬的张安,他推着车,车上装着酒、米、盐,正要出南门。看见韩道国,就喊:“韩大叔,您回家啦?”韩道国见他戴孝,就问怎么回事,张安说:“我爹死了,明天三月初九要断七。我娘让我把这些酒米和纸钱送到坟上,明天给我爹烧纸。”韩道国一听,说:“哎,真可怜!果然是‘路上行人口似碑’,这话一点没错。”说完就进城了。
走到十字街,韩道国心里盘算:“先等等。本来想去西门庆家,可他现在死了,天又晚了,不如先回家住一晚,跟老婆商量商量,明天再去也不迟。”于是他和王汉一起回家。到家后,他们打发了赶脚的人,开门进屋,王汉把行李搬进堂屋。老婆出来迎接,拜了佛祖。王六儿帮他脱衣坐下,丫头上茶。韩道国先把路上遇见的事说了:“路上我碰见严四哥和张安,才知道我爹死了。好好的,怎么就死了?”王六儿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也说不准。”韩道国打开包裹,拿出他在江南置办的许多衣裳、细软和一千两银子,一封一封地放在炕上。老婆打开一看,全是白花花的银子,就问:“这是哪来的?”韩道国说:“路上听说这事,我就先把这一千两银子卖了。”他又拿出两包私房钱,一百两,问老婆:“我走后,他有没有照顾你?”王六儿说:“他在的时候还好,现在你把这银子还送他家?”韩道国说:“我就是想跟你商量,咱们留一些,给他一半怎么样?”老婆说:“呸,你这傻瓜!这次可别再傻了。他现在死了,没人管,咱们和他有什么关系?别傻乎乎地给他一半,让他去告密,打听你的下落。不如咱们狠下心,拿着这钱,雇辆车,去东京投奔咱们儿子。咱们亲家是太师,还怕没地方住?”韩道国说:“丢下这房子,一时半会儿可走不了啊。”老婆说:“你真是没脑子!叫你二弟来守着,留几两银子给他,让他看着房子就行。要是西门庆家人来寻你,就说咱们儿子在东京把咱们接走了。他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去太师府找咱们!就算找来了,咱们也不怕他。”韩道国说:“可是我受了西门庆的恩惠,怎么能过河拆桥呢?这没天理啊!”老婆说:“自古以来,没饭吃的时候哪来的天理?他占了咱们的房子,给他几两银子算什么。想着他家办丧事,我好心还准备了祭品,去他家烧纸。他大老婆那个不贤惠的淫妇,半天不出来,在屋里骂我,气死我了!我进不去也出不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后来他三老婆出来陪我坐,我不坐,直接坐轿子回家了,想着他这点情分,给他几两银子也应该。”韩道国被老婆说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夫妻俩商量好了,第二天五更天,就叫来韩二,让他看着房子,给了他二三十两银子。韩二满口答应:“哥嫂放心去,我看着。”韩道国带着王汉、两个丫头,雇了二十辆车,把东西都装上车,天亮后出了西门,直奔东京去了。
撞碎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韩道国夫妇去东京的事暂且不提。再说吴月娘第二天带着戴孝的儿子,还有孟玉楼、潘金莲、西门大姐、奶妈如意儿、女婿陈敬济,去坟上给西门庆烧纸。张安把昨天看见韩道国回家的事告诉了月娘,月娘说:“他来了,怎么没来我家?他可能今天来。”坟上烧完纸,没坐多久,她就回家了,让陈敬济去韩道国家,“问问韩大叔船到哪了?”第一次没找到人,第二次韩二出来了,说:“我哥嫂去东京了,船在哪儿不知道。”陈敬济回去告诉月娘。月娘不放心,让陈敬济骑马去河下找船。他找了一天,在临清码头上找到了来保的船。来保说:“韩大叔先拿走了一千两银子。”陈敬济说:“谁看见他拿了?张安看见他进城,第二天去坟上,大娘让我来问他,他两口子卷了钱财一起跑东京了。现在爹死了,断七也过了,大娘不放心,让我来寻船。”来保心里暗想:“这杀千刀的,连我也瞒了,一定是路上卖了一千两银子,想发横财。真是人面咫尺,心隔千里。”来保见西门庆死了,也放心了,打算和他们一起走。他带着陈敬济去酒楼、歌馆喝酒玩乐,暗地里把船上的八百两货物搬到店里,封存起来。等缴了税,放船过来,在新河口装车,运到清河县城,卸在东厢房。
西门庆死了以后,他家那家丝绵铺子就关门大吉了。对面段家铺子的伙计甘二和崔本,把卖铺子的钱都分清楚了,各自回家去了。房子也卖了,就剩门头那家当铺和药铺还在开着呢,是敬济和傅伙计开的。来保他老婆惠祥,有个五岁的儿子,叫僧宝儿。韩道国他老婆王六儿有个四岁的侄女,两家结了亲家,这事儿月娘压根儿不知道。来保把货都处理完了,就把责任全推到韩道国身上,说韩道国先卖了两千两银子回家。月娘就几次三番地让他去东京打听韩道国把钱用到哪儿去了。来保直接说:“算了吧!那可是太师府,谁敢去?惹事生非干嘛?只要他们别来找咱们,咱们在家念佛就行了,别没事儿找事儿!”月娘说:“翟家也算咱们帮着他们家结的亲,总该顾点情面吧?”来保说:“他女儿现在在他家过得好好的,他当然只顾着他自己家了,还能顾咱们不成?这话你私下跟我说就行了,要是让外人知道了,传出去就不好了。就当丢了这几个钱吧,别再提了。”月娘没办法,也只好作罢。后来又让他去卖布匹,他带着买主来了,月娘让陈敬济帮忙算账讲价钱,买主都不满意,拿着钱走了。来保硬说:“姐夫,你不懂做买卖的苦处。我在江湖上混了这么久,知道行情,宁可卖了后悔,也别后悔没卖。这价钱已经够高了,别再贪心了。你把弓拉得太满,把买主吓跑了,显得你不会做生意。我不是吹牛,你年轻不懂事。我难道会胳膊肘往外拐?不如赶紧卖了,省得麻烦。”敬济听了,也不管了。他也不等月娘吩咐,直接抢过算盘,把买主请回来,把两千多两银子都清清楚楚地交给敬济过手,再交给月娘收好,然后把货送走了。月娘给了敬济二三十两银子做盘缠,敬济故意装作很大方地不肯收,说:“您老人家还收什么钱?您自己留着养老吧,我的盘缠我自己有,用不着您操心!”晚上,他喝得醉醺醺的,跑到月娘房里,靠在火炕上,跟月娘说:“您年纪轻轻就没了丈夫,独自带着孩子,不容易啊!”月娘一句话也没说。
东京翟家的管家来信,说西门庆死了,还说韩道国告诉他,韩家有四个唱得不错的姑娘,问多少钱,要买几个带回东京给老太太做丫鬟。月娘看到信,慌了神,赶紧叫来保商量,到底要不要把姑娘送去。来保进屋后,也不叫月娘,直接说:“你娘子不懂事,不送去,会惹大麻烦的。这都是那个死鬼惹的祸,就像卖富贵一样,请客吃饭,哪有不传出去的?更何况韩家女儿已经在太师府伺候老太太了,这事儿能瞒得住吗?我早就说过,现在果然出事了。你不送,他们会派人来强要,到时候你求饶也来不及。四个都送去也不太好,不如现在随便送两个过去,先应付一下。”月娘犹豫了半天。孟玉楼房里的兰香和金莲房里的春梅都不好打发,绣春还要照顾孩子,也出不去。于是问了玉箫和迎春,她们都愿意去。于是就让来保雇车把两个姑娘送到东京太师府。没想到这来保在路上把两个姑娘都给糟蹋了。到了东京,见了韩道国夫妇,把事情的前后经过都说了。韩道国感谢来保说:“要不是你帮忙拦着,就算我不怕他们,也得费不少口舌。”翟谦看到迎春和玉箫长得漂亮,一个会弹筝,一个会拉弦子,年纪都不超过十七八岁,就让他们留在府里伺候老太太,赏了他们两锭元宝。来保又私吞了一锭,回家只给了月娘一锭,还吓唬月娘说:“要不是我去,这锭元宝也拿不回来。你不知道,韩家夫妇在府里过得多滋润,住着单独的院子,使唤丫鬟仆人,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翟管家叫韩道国‘老爹’,韩家女儿韩爱姐每天都伺候老太太,寸步不离,好吃好喝好穿的,还学会了写字算账,长得又高又漂亮。前几天她出来见我,打扮得像仙女一样,一口一个‘保叔’地叫我。咱家那两个丫头现在在她那儿,还在给她缝缝补补呢!”月娘听了,还挺感激他的。给他摆酒席,他也不肯收钱,只拿了一匹布给惠祥做衣服。
有一天,来保和他妻弟刘仓去临清马头卖布,卖了八百两银子,偷偷买了一间房子,就在刘仓家隔壁,开了个杂货铺。他每天都去茶馆喝茶。他老婆惠祥就对月娘说要去娘家,然后偷偷跑到新买的房子里,换上新的首饰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王六儿娘家走亲戚,坐轿子去看她侄女。回来之后,又换回朴素的衣服,才去西门庆家,这事儿只有月娘不知道。来保经常喝醉了酒,跑到月娘房里,调戏月娘,好几次了。要不是月娘为人正派,说不定就被他得逞了。还有几个小丫鬟在月娘面前说,惠祥在外边跟王六儿娘家走亲戚,打扮得珠光宝气的。潘金莲也跟月娘说了几次,月娘都不相信。
惠祥一听这话,在厨房里就开始大吵大闹,又骂人又骂自己。来保呢,装出一副傻乎乎的样子,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冲着其他人就说:“你们这些家伙,就只会在家门口的炕头上嚼舌根子!看看我,我可是冒着风险,把家里那么多银子和货物都弄回来的!要不是我,那些钱财早就被韩伙计那个老家伙给偷偷带到东京去了,一声不响,跟扔块石头进水里一样,一点动静都没有。现在倒好,一个个都说我贪污了主子的钱,还编排我,真是岂有此理!这就像割肉的不知道疼,熏香的闻不到味一样,古话说得好,‘信人调,丢了瓢’啊!” 惠祥媳妇儿也跟着大骂:“你这个嚼舌根子的贱人!说我们夫妻俩贪污了多少钱,在外面耀武扬威,摆谱儿!我公公出门,问我家姐姐借了几件首饰衣服,你们就说那是我们用主子给的钱置办的!你们想把我们赶出去,尽管来!我们出去后,饿不死!我等着看你们这些贱人和奴才,在西门庆家里好好待着!”
月娘看着惠祥夫妻俩又吵又闹,还寻衅滋事,甚至闹着要上吊;她丈夫也多次在没人的地方对惠祥无礼,月娘心里窝火,实在忍无可忍,最后只能让他们夫妻俩搬出去了。来保呢,就和他舅子大大方方地开了一家布店,卖各种细布,每天跟亲戚朋友应酬,走动人情,这些都是小事一桩。
势败奴欺主,时衰鬼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