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道国回家睡到半夜,他老婆王六儿跟他商量:“咱俩靠西门庆发财了,也该摆个酒席请他吃顿饭,顺便让他高兴高兴,他孩子没了,这顿饭算安慰他。就算让那些小伙计看看,咱跟财主关系好,跟别人不一样。”韩道国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初五是月忌,不好,初六吧,摆酒席,请俩唱戏的,写个请柬,我亲自去请西门庆。”王六儿说:“请什么唱戏的啊?万一他喝多了来咱家,不方便。隔壁乐三嫂家有个女儿申二姐,年纪小,会唱歌,还是个盲人,请她来唱就行,打发她走也容易。”韩道国说:“行。”
第二天,韩道国去铺子里,让温秀才写了请柬,亲自给西门庆送去,说:“明天我家摆个小酒席,请您赏光来坐坐。”西门庆说:“不用这么客气,我明天没事,衙门一散就来。”韩道国谢了就走了。第二天早上,韩道国花钱让小伙计胡秀买菜,又叫厨子准备,还派人去接了申二姐。王六儿和丫鬟伺候着,等着西门庆。
到了下午,只见西门庆的琴童先送来一坛葡萄酒,然后西门庆坐凉轿来了,玳安、王经跟着,下了轿,西门庆戴着帽子,穿着青色衣服,粉底皂靴,真精神。韩道国迎接进去,一番客套后,说:“又谢谢您送酒来了。”西门庆坐在正中间的交椅上。
一会儿,王六儿打扮好出来,给西门庆磕了头,回后边去了。王经端茶来,韩道国先敬了西门庆一盏,然后自己喝。喝完茶,韩道国说:“承蒙您大恩,我在外边做事,我家婆娘一直受您照顾,王经也承蒙您提携,感激不尽。前几天您孩子没了,我们因为有点事,没去吊唁,您别见怪。今天一是请您高兴高兴,二是赔个不是。”西门庆说:“不用这么客气。”这时王六儿也坐下了。西门庆问韩道国:“你跟老爹说了没?”韩道国说:“还没呢。”西门庆问:“什么事?”王六儿说:“他想请俩姑娘伺候您,我觉得不方便,所以没请。隔壁乐家有个女儿申二姐,会唱各种曲子,我前几天在家听过,比郁大姐唱得好多了。我想请她来唱给您听,您看行不行?要是行,明天再请她来,给您娘子她们也唱唱。”西门庆说:“有姑娘更好,把她请出来我看看。”
韩道国叫玳安给西门庆宽衣,摆好酒席,胡秀端上菜,王六儿打开酒,烫热了,在旁边倒酒,韩道国给西门庆斟酒,然后叫申二姐出来。西门庆一看,申二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给西门庆磕头。西门庆问她年龄和会唱多少曲子。申二姐说她二十一岁,会唱一百多套曲子。西门庆让韩道国给她安排个座位。申二姐行礼后坐下,先弹筝唱了一套《秋香亭》,然后吃了饭,又唱了一套《半万贼兵》。酒过三巡,西门庆说:“把筝拿走,给她拿琵琶,让她唱小曲儿。”申二姐弹唱了一曲《四不应•山坡羊》。韩道国让王六儿给西门庆满上酒。王六儿说:“申二姐,你还会唱《锁南枝》,唱两首给老爹听。”申二姐就唱了《锁南枝》:
初相会,可意人,年少青春,不上二旬。黑鬖鬖两朵乌云,红馥馥一点朱唇,脸赛夭桃如嫩笋。若生在画阁兰堂,端的也有个夫人分。可惜在章台,出落做下品。但能够改嫁从良,胜强似弃旧迎新。
初相会,可意娇,月貌花容,风尘中最少。瘦腰肢一捻堪描,俏心肠百事难学,恨只恨和他相逢不早。常则怨席上樽前,浅斟低唱相偎抱。一觑一个真,一看一个饱。虽然是半霎欢娱,权且将闷解愁消。
西门庆听着这《锁南枝》,想起他刚纳郑月儿的事,很高兴。王六儿又给他满上酒,说:“爹,您慢慢喝,申二姐还会唱很多小曲呢。明天闲了,再请她来,给您娘子她们唱,肯定比郁大姐唱得好。”西门庆说:“申二姐,重阳节我派人来接你,你来不来?”申二姐说:“您吩咐,哪敢不来!”西门庆见她伶俐,很高兴。
一会儿工夫,大家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的,王六儿觉得这时候说话不方便,就让西门庆唱了几段曲儿。然后,王六儿悄悄跟韩道国说:“让小厮招弟把乐三嫂送回家休息吧。”临走的时候,西门庆从袖子里掏出一包三钱银子,赏给招弟买琴弦。申二姐连忙磕头道谢。西门庆还约她:“初八那天我让人请你去。”王六儿说:“老爷只让我跟王经说一声,到时候我让小厮去请他。”说完,申二姐就去了隔壁。韩道国跟老婆说了这事,就回铺子里睡觉去了。只留下他老婆在席上陪西门庆喝酒掷骰子。吃了一会儿,两人都有些情动,西门庆起身换了衣服,就进了韩妻的房间,两人在屋里私会。王经则把灯烛拿出来,在前屋和玳安、琴童一起喝酒。
那个小伙子胡秀,在厨房偷喝了几碗酒,打发走了厨子,就跑到王六儿隔壁供奉佛祖的堂屋里,在地上铺了张席子睡着了。睡了一觉起来,忽然听见妇人房里传来声音,又看见板壁缝里透出灯光,心想一定是西门庆去了,韩道国应该在屋里睡觉呢。他就偷偷用头上的簪子戳破了板壁缝里的糊纸,往那边偷看。只见屋里灯火通明,西门庆和韩妻正在屋里……韩妻各种娇嗔的声音都传了出来。过了好一会儿,只听韩妻说:“我的亲爱!你要烧死淫妇,随便你烧哪块,淫妇不敢拦你。反正淫妇的身子都是你的了,还怕什么!”西门庆说:“就怕你家里的人生气。”韩妻说:“那忘八东西哪有那个胆子!他靠什么过日子?”西门庆说:“你既然一心一意跟着我,等这次把他和来保打发走后,就让他长远留在南方,做个采购吧。”韩妻说:“等过段时间再说让他走。省得他在家闲着没事干!他说在外边走惯了,就想一直在外边。你要是照顾他,那就太好了!等他回来,我再给他找个,我也不要他了,一心一意扑在你身上,你让我在哪儿就在哪儿。要是我说一句假话,就让我这身烂掉!”西门庆说:“我的儿,你快别发毒誓了!” 这两人一举一动,都被胡秀听得清清楚楚。
韩道国回家没看见胡秀,以为他去铺子里睡觉了。他走到缎子铺,问王显、荣海,都说胡秀没来。韩道国又回家,开门四处找胡秀,怎么也找不到,只看见王经陪着玳安、琴童三个在前屋喝酒。胡秀听见韩道国的声音回来了,赶紧装睡。不一会儿,韩道国点着灯找到了佛堂,看见胡秀呼呼大睡,就用脚把他踢醒,骂道:“你这懒鬼,还不起来!我还以为你睡铺子里呢,原来你在这里睡得正香!还不快起来跟我走!”胡秀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跟着韩道国去了铺子。
西门庆和韩妻一直折腾了一个时辰才完事。然后烧了王六儿心口、肚脐和尾椎骨三处香。韩妻穿好衣服,让丫头打水洗手,又重新温酒,上了好菜,两人继续甜言蜜语。又吃了一会儿,才起身骑马回家,玳安、王经、琴童三个跟着。到家已经过了二更天了,西门庆来到李瓶儿的房间。李瓶儿睡在床上,看见他醉醺醺地进来,说道:“你今天在哪家喝酒来的?”西门庆说:“韩道国请我喝酒。见我为孩子的事烦恼,就帮我解闷。他还请了个年轻的女先生申二姐来,唱得真好!明天重阳节,我让小厮抬轿子把她接到家里,让她唱两天,给你解解闷。别总想着那些不开心的事了。”说着,就要叫迎春来给他脱衣服,和李瓶儿一起睡。李瓶儿说:“别说了!我最近身体不好,丫头还给我煎药呢。你去别人屋里睡吧。你看着我整天好端端的,其实我心里难受得很,你还来缠着我。”西门庆说:“我的心肝!我舍不得你。就想和你睡,怎么办呢?”李瓶儿瞟了他一眼,笑了笑:“谁信你那些花言巧语。我明天死了,你才舍不得我呢!”又说:“等我身体好些,你再进来和我睡也不迟。”西门庆坐了一会儿,说:“好吧,好吧。你不留我,那我到潘六儿那儿睡去。”李瓶儿说:“你去吧,省得委屈了你。她正等着你呢,你不去,却来我这儿缠着我。”西门庆说:“你这么说,我又不去了。”李瓶儿微笑着说:“我骗你呢,你去吧。”于是西门庆走了。李瓶儿起来,坐在床上,迎春伺候她吃药。拿起药,忍不住泪流满面,长叹了一口气,才喝了药。正是:
心中无限伤心事,付与黄鹂叫几声。
西门庆回到家,潘金莲正要睡觉。西门庆一进门就说:“老婆,睡这么早啊?”金莲说:“哎哟,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然后问他:“今天去谁家喝酒了?”西门庆说:“韩老弟从南方来,见我没孩子,就请我喝酒解闷,顺便也让他在外面走一趟有个照应。”金莲说:“他在外面,你还照顾他老婆?”西门庆说:“哪有这道理,他可是伙计!”金莲说:“伙计怎么了?伙计也一样!就怕你越界了!你还骗我,我都知道!你生日那天,那狐狸精李瓶儿不在?你偷偷把李瓶儿寿字簪子送给她戴,大娘、孟三儿,谁没看见?问他们,脸都红了,他们没告诉你吗?今天又去哪鬼混了?不要脸的东西!那水灵灵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跟个妖精似的!什么好老婆,就是一个骚货!我不管你喜欢她什么!连你那窝囊姐夫都勾搭上了,成天让他给你传话!”西门庆死不承认,笑着说:“瞎说,哪有这事?今天他陪我喝酒,又没出去。”金莲说:“你还骗我?谁不知道他男人是个窝囊废,放羊又赌博,把老婆扔给你,图你赚钱!你个傻瓜,就知道听别人瞎说!”西门庆脱了衣服,坐在床边,金莲摸着他的家伙,说:“又来了!你就像煮烂的鸭子,嘴还硬!跟那狐狸精鬼混到这么晚才回来,嘴还硬!你发个誓,我让春梅给你倒杯凉水,你喝了,我就相信你。要我说啊,盐咸醋酸,秃子戴帽子——多此一举!如果你真这样,天下老婆都被你玩遍了!不要脸的东西!一个色鬼!要你是个男人,要是你是个女人,你都能把整条街都勾搭遍!”西门庆只是傻笑。
上了床,金莲让春梅端来热酒,吃了药丸,躺下,对金莲说:“老婆,你下去伺候我一下,就看你的造化了。”金莲假装生气地说:“这么脏!你在那狐狸精身上钻来钻去,让我伺候你,不把我恶心死!”西门庆说:“瞎说,哪有这事?”金莲说:“哪有这事?你发誓!”一番云雨之后,西门庆要去洗手,他不肯……两人翻云覆雨,折腾了大半夜才睡。
转眼到了重阳节。西门庆对吴月娘说:“韩老弟前天请我喝酒,认识个唱戏的申二姐,长得漂亮,唱得好。我让人把她接来,让她唱两天,给你们听听。”他还吩咐厨房准备丰盛的酒菜,在花园里摆宴席,全家人一起过重阳节。
一会儿,王经接来了申二姐。申二姐给月娘等人行了礼。月娘见她年轻漂亮,问她会唱什么,她会的不多,但各种小曲倒是会不少。先让她吃了茶点,在后院唱了两段,然后去花园摆酒席。那天,西门庆没去衙门,在家看着菊花。请了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和大姐一起吃饭,春梅、玉箫、迎春、兰香在旁边斟酒。申二姐先弹琵琶唱曲。李瓶儿因为身体不舒服,过了一会儿才来。她强撑着精神陪西门庆,酒也不怎么喝。西门庆和月娘见她愁眉苦脸的,就说:“李大姐,放轻松点,听申二姐唱曲儿。”玉楼说:“你告诉她,想听什么曲儿。”李瓶儿没说话。正喝着酒,王经来了,说:“应老二和常老二来了。”西门庆说:“请他们在小棚里坐,我这就来。”王经说:“常老二让人拿了两个盒子来。”西门庆对月娘说:“这是他们盖房,来感谢我的。”月娘说:“得好好招待他们,不能让他们空手回去!你去陪他们,我吩咐准备菜。”西门庆临走时,又对申二姐说:“唱个好听的给六娘听。”说完就走了。金莲说:“这李大姐,你心里想听什么就说啊,让申二姐唱,别辜负人家的一番好意!你叫人家来,你又不说话。”李瓶儿被催急了,过了一会儿才说:“唱个‘紫陌红尘’吧。”申二姐说:“没问题,我会。”她拿起筝,唱了一曲。唱完,吴月娘说:“李大姐,好酒,喝一杯。”李瓶儿不敢违抗,喝了一口,又放下了。没坐多久,她觉得不舒服,又回屋去了。
西门庆来到小卷棚翡翠轩,看见应伯爵和常峙节正赏菊花。那松墙两边摆着二十盆七尺高的菊花,品种可多了,什么大红袍、状元红、紫袍金带、白粉西、黄粉西、满天星、醉杨妃、玉牡丹、鹅毛菊、鸳鸯花,应有尽有。西门庆来了,两人赶紧起身行礼。常峙节叫人把盒子抬进来。西门庆一看就问:“这是什么好东西?”伯爵说:“常二哥承蒙你照顾,新买了房子,没啥好报答的,他老婆就做了些螃蟹和烤鸭,请我和你一起吃顿便饭。”西门庆说:“常二哥,你又何必这么麻烦?你媳妇才病好,你又让她操心!”伯爵说:“我也是这么劝他的,他说别的你可能不喜欢。”西门庆让下人打开盒子一看:四十个大螃蟹,都剥好壳了,里面塞了肉,外面裹着香料、姜蒜、米粉,炸过,再用酱油醋调味,香喷喷的,又酥又脆,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增。还有两只又大又肥的烤鸭。西门庆看了很高兴,让春鸿、王经把东西拿进去,赏了抬盒子的五十文钱,然后谢了常峙节。
琴童掀帘请他们进翡翠轩。伯爵不停地夸菊花漂亮,问西门庆:“这些花你是从哪弄来的?”西门庆说:“是管砖厂的刘太监送的,这二十盆,连盆一起送我的。”伯爵说:“花倒无所谓,但这盆可是官窑双箍邓浆盆,用绢罗打磨,用脚踩泥烧制而成,跟苏州邓浆砖做法一样。现在可不好找了!”夸完之后,西门庆叫人上了茶。然后问常峙节:“你啥时候搬过去?”伯爵说:“付了钱三天后就搬过去了。挑了个好日子,买了些杂物,铺子也开张了。常二嫂的兄弟帮他看着铺子。”西门庆说:“改天我去买些礼物,人别太多,就邀上谢子纯他们三四个,我让人把菜送过去,别再麻烦常二哥了。再叫上几个妓女,咱们帮他暖暖房,热闹一下。”常峙节说:“我也想请你,但一直没敢,地方太小,怕怠慢了你。”西门庆说:“别客气,哪用得着你操心。现在就叫人请谢子纯来,咱们一起商量商量。”于是吩咐琴童:“快去请谢爹!”伯爵问:“哥,那天你打算叫哪两个去?”西门庆笑道:“就叫郑月儿和洪四儿吧。”伯爵说:“哥,你请她们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咋知道的?跟李挂儿比,她们风月技术如何?”西门庆说:“那可是绝色尤物,没得比!”伯爵说:“她们怎么你生日那天那么冷淡,扭扭捏捏的,也是个浪荡货色。”西门庆说:“改天我再去,也带上你。你月娘双陆打得可好,你们可以一起玩。”伯爵说:“到时候我去会会那小浪蹄子,别让她跑了!”西门庆说:“你这条老狗,别总想着那些有的没的。”正说着,谢希大来了,寒暄过后坐下。西门庆说:“常二哥搬新家了,还瞒着我们,已经搬过去了。咱们每人出点钱,别再麻烦他了。我这边准备好了,叫人把东西抬到他家去,我还叫几个妓女,咱们热闹一天怎么样?”谢希大说:“哥你吩咐每人出多少钱,我们都送到你那儿去。还有哪些人?”西门庆说:“就这三四个,每人二两银子就够了。”伯爵说:“十个人太多了,他那地方小。”
正说着,琴童来说:“吴大舅来了。”西门庆说:“请大舅进来。”一会儿,吴大舅进来了,先跟大家行礼,然后跟西门庆寒暄坐下。小厮上了茶,喝完茶,吴大舅起身说:“请姐夫到后面说几句话。”西门庆赶紧把大舅让到月娘房里。月娘还在卷棚里跟姐妹们喝酒听戏,听见说:“大舅来了,爹在后面跟他说话呢。”她来到上房,给大舅行礼,叫小玉上了茶。大舅从袖子里拿出十两银子递给月娘,说:“府里昨天才领了三十两,姐夫先拿着这十两,剩下的下次再送。”西门庆说:“大舅,你咋这么客气?先拿着用,别着急!”大舅说:“我怕耽误了姐夫的事。”西门庆问:“仓库修得怎么样了?”大舅说:“还得一个月才能完工。”西门庆说:“完工的时候,一定会有赏赐。”大舅说:“今年考选军政在即,还望姐夫帮忙,在上面替我说说话。”西门庆说:“大舅的事,包在我身上。”
说完话,月娘说:“请大舅到前面一起坐吧。”大舅说:“我还是走吧,怕影响你们说话。”西门庆说:“没事儿。常二哥最近向我借了些钱,买了房子,已经搬过去了,今天来谢我,顺便大家聚聚。大舅来正好。”于是让大舅到前面坐下。月娘赶紧叫厨房准备菜。琴童和王经摆好桌子,西门庆叫人打开库房,拿出夏提刑送的一坛菊花酒。打开酒坛,清香扑鼻,没过滤,先加一瓶凉水,去掉辛辣味,然后用布袋过滤,酒就醇厚好喝了,比葡萄酒还好喝。叫王经用小金杯倒了一杯,先给吴大舅尝,然后伯爵他们也尝了,都赞不绝口。一会儿,菜就上来了,大家吃了一顿。然后才上了螃蟹和烤鸭,伯爵让大舅先吃。连谢希大都说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酥脆可口。西门庆说:“这是常二哥送我的。”大舅说:“我活了五十二岁,还不知道螃蟹能这么做,真是好吃!”伯爵又问:“后院的嫂子们都尝过了吗?”西门庆说:“都尝过了。”伯爵说:“常嫂子真是好手艺!”常峙节笑道:“做得不好,还请各位见谅。”
吃完螃蟹,旁边的人就过来倒酒。西门庆让春鸿和书童轮流唱南曲助兴。应伯爵突然听到内室传来筝声和歌声,就问西门庆:“哥,今天李桂姐在这儿吗?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好的音乐?”西门庆说:“你再听听,看看是不是?”伯爵说:“不是李桂姐,是吴银儿。”西门庆说:“你瞎猜!是个年轻的女先生。”伯爵说:“不是郁大姐吧?”西门庆说:“也不是她,这是申二姐,年纪轻,长得漂亮,还会唱歌。”伯爵说:“真的这么好?哥怎么不让她出来让我们看看?让她唱几段让我们听听。”西门庆说:“今天你们这些娘子们过节,我特意叫她来玩儿,就你这狗鼻子,这么灵!”伯爵说:“我可是千里眼顺风耳,就算四十里外有蜜蜂叫,我也能听见!”谢希大说:“你这家伙,耳朵跟竹签似的,就怕听不见!”两人又闹了一会儿,伯爵说:“哥,你就让她出来让我们见见吧,我们不会为难她,就当让她给老舅唱几段听就行了,别太拘着了。”西门庆拗不过他,就让王经把申二姐领出来唱给伯爵听。一会儿,申二姐来了,磕了头,在旁边安置的交椅上坐下。伯爵问申二姐:“你多大?”申二姐回答:“属牛的,二十一岁了。”又问:“你会唱多少?”申二姐说:“琵琶筝各种曲子都会,百十来套吧。”伯爵说:“你会这么多就够了。”西门庆说:“申二姐,你弹琵琶唱小曲儿吧,别太累了。听说你会唱‘四梦八空’,你给大舅唱一段。”然后吩咐王经和书童上酒。申二姐穿着漂亮的衣服,轻轻张开嘴,慢慢地唱了起来,大家一边喝酒一边听。
李瓶儿回到房间,刚坐到马桶上,下面就好像尿一样一直流个不停,一下子就流得眼前发黑了。她站起来穿衣服,突然一阵头晕,一头栽倒在地上。幸亏迎春在旁边扶着,才没摔得更严重,只是额头磕破了皮。迎春和奶妈把她扶到床上,她昏迷了半天。迎春吓坏了,赶紧让绣春:“快去告诉大娘!”绣春跑到席间,把情况告诉了月娘等人。月娘放下酒杯,和众姐妹一起赶紧去看李瓶儿。她们看见迎春和奶妈扶着李瓶儿坐在床上,人事不省。月娘问:“她好好的进屋,怎么突然就成这样了?”迎春掀开马桶给月娘看,把月娘吓了一跳。月娘说:“她大概是喝酒了,刺激得血上涌了,所以流了这么多。”玉楼、金莲都说:“她什么时候喝过这么多酒!”一边煎灯心姜汤灌她。过了一会儿,李瓶儿才醒过来,能说话了。月娘问:“李大姐,你怎么了?”李瓶儿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刚从马桶上起来穿衣服,就觉得眼前一片黑,然后就头晕眼花,自己就倒了。”月娘就要让安儿:“去请你爹过来,让他请任医官来看看你。”李瓶儿又嗔怪道:“别大惊小怪的,别打扰他喝酒。”月娘吩咐迎春:“铺好床让她睡吧。”月娘也吃不下酒了,吩咐收拾东西,都回去了。
晚上,西门庆陪吴大舅他们吃完饭,回到月娘房里。月娘把李瓶儿摔倒的事告诉了西门庆,西门庆慌忙跑到前面去看李瓶儿。看见李瓶儿躺在床上,脸色蜡黄,扯着西门庆的衣袖哭泣。西门庆问她怎么回事,李瓶儿说:“我到屋里坐马桶,不知道怎么回事,下面就一直像尿一样流个不停,然后眼前就一片黑。站起来穿衣服的时候,就头晕眼花,然后就摔倒了。”西门庆看见她额头磕破了一块皮,说:“丫头们都在那儿,怎么没看着你,让你摔伤了脸?”李瓶儿说:“还好大丫头们都在跟前,和奶妈一起扶着我,不然,还不知道会摔成什么样呢。”西门庆说:“我明天早上请任医官来看看你。”当晚,西门庆就在李瓶儿对面床上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西门庆去衙门,顺便让琴童去请任医官。直到中午才来。西门庆先在大厅里陪他喝了茶,然后让小厮带他进去。李瓶儿的房间收拾干净,还熏了香,然后才请任医官进房间。任医官诊完脉,走到大厅里,对西门庆说:“老夫人的脉象比上次沉重得多,七情伤肝,肺火太旺,导致肝木旺盛,脾土虚弱,血热妄行,就像山崩一样无法控制。如果流出的血是紫色的,还可以调理;如果是鲜红色的,那就是新血。我开点药,如果能稍微止住,那就还有希望;不然,就很难说了。”西门庆说:“请老先生用心调理,我一定重谢!”任医官说:“哪里的话!我们关系好,又是明面上有交情,我一定会尽心的。”西门庆送走任医官,给了他一匹杭绸和二两白银,然后让琴童取来药,名叫“归脾汤”,李瓶儿喝下去,血还是止不住。西门庆更慌了,又请了胡太医来看。胡太医说是气冲血脉,热入血室,也开了药。但药喝下去,如同石沉大海,毫无作用。
月娘看见前面请太医这么乱,只留申二姐住了一夜,给了她五钱银子和一件云锦比甲和首饰,装在一个盒子里,就让她坐轿子回去了。花子自从那天喝酒后,听说李瓶儿病了,就让花大嫂买了两个盒子礼品来看她。看见李瓶儿瘦得黄黄的,不像以前那样精神了,两人在屋里哭了一场。月娘在后面摆茶请花子喝茶。韩道国说:“东门外住着一个擅长妇科的赵太医,医术高明,特别擅长治疗妇科疾病。前年,我媳妇月经不通,就是他治好的。老爹,你请他来看看六娘,保证会好。”西门庆听了,就让琴童和王经骑马去门外请赵太医。
西门庆跟应伯爵商量说:“六娘子(李瓶儿)的病,越来越严重了,这可怎么办?”伯爵吓了一跳:“我听说六娘子病好些了,怎么又严重了?”西门庆说:“自从孩子没了,她一直很忧伤,病又犯了。重阳节那天,我带申二姐去陪她解闷,她也没好好喝酒,结果回到屋里就晕倒了,还把脸磕破了。请了任大夫来看,说脉象比以前沉重,吃了药,反而出血更多了。”伯爵说:“你请胡太医看过,怎么说?”西门庆说:“胡太医说是气血冲撞,吃了他的药也没用。今天韩伙计说门外有个赵太医,叫赵龙岗,专门看妇科病,我让人去请了。急得我团团转,就为了这孩子的事,我白天黑夜都担心她。女人嘛,又倔强,劝也劝不住,真是没办法。”
正说着,平安来报:“乔员外来了。”西门庆赶紧把他请进大厅,和伯爵一起跟他见礼坐下。乔员外说:“听说六娘子身体不太舒服,特来探望。”西门庆说:“是啊,自从孩子没了,她一直很忧愁,本来身体就有点不舒服,现在又严重了。谢谢您挂念。”乔员外说:“您请大夫看过吗?”西门庆说:“一直吃任大夫的药,昨天又请了胡先生,吃了药反而更严重了。今天又请了专门看妇科的赵龙岗。”乔员外说:“咱们县门口住着个何老先生,医术高明,他儿子何歧轩现在还是个官医呢。您不如请他来看看?”西门庆说:“好啊,等赵龙岗来了,再请他。”乔员外说:“依我看,不如先请何老先生来看看,再等赵龙岗,让他们俩一起诊断,就能找出病根了,然后对症下药,肯定有效。”西门庆说:“您说得对。”立刻让玳安拿着拜帖去请乔员外帮忙请何老先生。
不一会儿,何老先生来了,跟西门庆、乔员外见了礼,坐在上座。西门庆起身说:“好些年没见您老人家了,您更精神了。”乔员外又问:“令郎近来可好?”何老先生说:“他每天在县里忙得很,没空闲,倒是我还出来给人看病。”伯爵说:“您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健康。”何老先生说:“我今年八十一岁了。”寒暄过后,喝了茶,小厮带何老先生去内室。很快,何老先生从里屋出来,李瓶儿瘦得不成样子,
面如金纸,体似银条。看看减褪丰标,渐渐消磨精彩。隐隐耳虚闻磐响,昏昏眼暗觉萤飞。六脉细沉,一灵缥缈,丧门吊客已临身,扁鹊卢医难下手。
何老先生看完脉象,出来对西门庆和乔员外说:“这位娘子是气血冲撞引起的,后来又生气了。气血相搏,所以血崩不止。不知道她一开始生病的原因是不是这个?”西门庆说:“就是这个原因,那怎么治疗?”
正说着,有人来报:“琴童和王经把赵先生请来了。”何老先生问:“他是谁?”西门庆说:“也是伙计推荐的大夫,您就当不知道,等他看完脉象,您再跟他商量一下,也好对症下药。”一会儿,赵太医来了,西门庆跟他见礼后,大家互相认识。何老先生和乔员外坐在中间,赵太医坐在左边,伯爵在右边,西门庆陪着坐在主位。喝了茶,赵太医问:“各位尊长贵姓?”乔员外说:“我们一个姓何,一个姓乔。”伯爵说:“我姓应。想来这位就是赵龙岗先生吧。”赵太医说:“龙岗是我的字。我以行医为生,祖上是太医院院判,父亲是汝州府的御医,祖传三代行医。我每天研读《王叔和脉经》、《东垣救荒本草》、《黄帝内经素问》、《难经》、《活人书》、《丹溪心法》、《丹溪手镜》、《洁古老人脉诀》、《伤寒论》、《金匮要略》、《千金方》、《寿域神方》、《海藏经》,没有不读的书。我用活法用药,脉象在我手中如同神机妙算。六气四时,辨阴阳之标格;七表八里,定关格之沉浮。风虚寒热之症候,一览无余;弦洪芤石之脉理,莫不通晓。我口拙,说不清楚。”何老先生说:“请问您看病先看什么?”赵太医说:“古人说‘望闻问切’,我首先问病情,然后看脉象,还要观察气色。就像算命先生看八字一样,这样才能诊断准确。”何老先生说:“这样最好,请先生进去看看吧。”西门庆对琴童说:“别说了,赵先生来了。”
一会儿,西门庆陪着赵太医进到李瓶儿的房间。李瓶儿刚睡着,又把她扶起来靠在枕头上坐着。赵太医先诊了她的左手,再诊右手,然后说:“老夫人,请抬起头看看气色。”李瓶儿把头抬起来。赵太医对西门庆说:“老爹,您问问老夫人,我是谁?”西门庆对李瓶儿说:“您看看这是谁?”李瓶儿抬头看了一眼,小声说:“他是太医吧?”赵先生说:“老爹,没事,她还认得人呢。”西门庆说:“赵先生,您仔细看看,我重重谢您。”赵太医看了一会儿说:“老夫人这病,恕我直言,看她面色和脉象,不是伤寒,是杂症,不是产后,肯定是怀孕之前就有的病。”西门庆说:“不是这个病。先生您再仔细看看。”赵先生又沉思了一会儿说:“面色这么黄,可能是脾虚泄泻,或者月经不调。”西门庆说:“实话跟您说,六娘子月经淋漓不止,所以身体才这么虚弱。有什么急救良方,我重重感谢您。”赵先生说:“果然是月经不调,没什么大碍,我有药。”
西门庆带着赵先生来到前厅,乔大户和何老先生问他得了什么病。赵先生说:“依我看,就是淋病。”何老先生问:“那用什么药治?”赵先生说:“我有个妙方,用几味药,吃了保准就好。听好了:甘草、甘遂、碙砂、黎芦、巴豆、芫花,用姜汁调着生半夏,再加乌头、杏仁、天麻。把这些药材混合在一起,用葱蜜做成药丸,清晨用烧酒送服。”
何老先生一听,说:“这药太猛了,恐怕吃不得吧?”赵先生说:“自古以来,良药苦口利于病,怎么吃不得?”西门庆见他胡说八道,又碍于这是韩伙计推荐的,不好直接赶他走,就给了他二钱银子打发走了。然后对乔大户说:“这人根本不懂医术。”何老先生说:“我刚才不敢说,这人是东门外有名的江湖郎中赵捣鬼,专门在街上卖艺摇铃骗人,他哪懂什么脉象病理!”接着说:“老夫人这病,我回家抓两副药,如果服药后淋漓症状减轻,胸口舒坦一些,就可以继续用药。就怕下边不止,那就麻烦了。”说完,起身告辞。
西门庆给了他一两白银,让玳安拿盒子取药。晚上,李瓶儿吃了药,一点反应都没有。吴月娘说:“你也别再给她乱吃药了。她本来饮食就不通畅,肚子里不知道有什么,你光用药折腾她。之前吴神仙算过,说她三九岁有血光之灾,今年她才二十七岁呢!你还让人去找吴神仙,让他算算她今年的运势,说不定是犯了什么星宿,需要禳灾祈福。”西门庆听了,立刻派人去周守备府打听。来人回报说:“吴神仙云游四海,行踪不定。如果在本地,一般会在城南土地庙附近。今年四月后,他去了武当山。要算命的话,真武庙外有个黄先生算得准,每次三钱银子,不上门算。”西门庆马上让陈敬济拿着三钱银子去真武庙北边黄先生家。黄先生门上贴着:“抄算先天易数,每命卦金三钱。”陈敬济上前作揖,递上卦金,说:“想请先生算一卦。”然后把李瓶儿的生辰八字写给他:女命,二十七岁,正月十五日午时。黄先生算了一会儿,说:“这个命,辛未年庚寅月辛卯日甲午时,理取印绥之格,借四岁行运。四岁己未,十四岁戊午,二十四岁丁巳,三十四岁丙辰。今年流年丁酉,比肩用事,岁伤日干,计都星照命,又犯丧门五鬼,灾杀作炒。夫计都者,阴晦之星也。其象犹如乱丝而无头,变异无常。大运逢之,多主暗昧之事,引惹疾病,主正、二、三、七、九月病灾有损,小口凶殃,小人所算,口舌是非,主失财物。或是阴人大为不利。”陈敬济抄下卦象回来。西门庆正和应伯爵、温秀才坐着,见陈敬济把卦象拿回来,就让他到后院去,把卦象结果给月娘解释。看到李瓶儿命里凶多吉少,西门庆不觉:
眉间搭上三黄锁,腹内包藏一肚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