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成吴越,怎禁他巧言相斗谍。平白地送暖偷寒,平白地送暖偷寒,勐可的搬唇弄舌。水晶丸不住撇,蘸刚锹一味撅。
——右调《川拨棹》
韩道国回家一看,老婆和兄弟韩二都不在家,都去铺子了。他赶紧跑到铺子,跟来保商量。来保说:“你赶紧去求求你二叔应伯爵,让他跟县里的李老爷说说,写个条子,不管啥大事儿都能解决。”韩道国立马就去找应伯爵。伯爵媳妇儿派个丫鬟出来说:“伯爵不在家,不知道去哪儿了,可能去了西门大老爷家。”韩道国说:“他不在西门庆那儿。”又问应伯爵的儿子应宝,也出去了。韩道国急坏了,跑去勾栏院找。原来伯爵被湖州何蛮子的兄弟何二蛮子(号称何两峰)请去四条巷何金蝉儿家喝酒去了。韩道国把他逮着了,请他出来。伯爵喝得脸红红的,帽子上还插着牙签呢。韩道国给他行了礼,拉他到僻静处,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伯爵说:“这事儿我得管!”于是跟何两峰告辞,跟韩道国一起回家,问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韩道国赶紧求他:“这事儿明天估计要送到县衙,希望二叔能去官府说说,弄个条子给李老爷,求他别让我的媳妇儿见官。事成之后,重重谢二叔!”说着就跪下了。伯爵把他拉起来说:“贤侄,这点事儿,我还不帮你?你快写个条子,别整那些没用的,就说你经常不在家,街坊那些混混老是来砸东西,欺负你媳妇儿。你兄弟韩二看不下去,跟他们吵起来,结果被他们抓起来打了,现在还被绑在铺子里呢。希望官府开个条子给李老爷,别让你媳妇儿去见官,这事儿就算了。”韩道国赶紧拿笔写了条子,揣进袖子里。
应伯爵带着韩道国来到西门庆家门口,问看门的平安:“老爷在家吗?”平安说:“老爷在花园书房里。二老爷和韩大叔请进吧。”应伯爵跟西门庆熟得很,就跟韩道国一起进了仪门,穿过大厅,从鹿顶钻山似的进了花园角门,穿过木香棚,到了三间小卷棚,叫翡翠轩,是西门庆夏天纳凉的地方。帘子掩映着,周围花竹掩映,里面一明两暗三间书房。有个画童和几个小厮在扫地,说:“应二老爷和韩大叔来了!”两人掀开帘子进去。
进了明间,书童说:“请坐,老爷刚进后边去了。”一面派画童去请。画童跑到李瓶儿屋里问:“春梅姐,老爷在这儿吗?”春梅骂道:“你这小兔崽子!老爷在隔壁六娘屋里呢,跑这儿来问!”画童跑到绣春那儿,悄悄问:“老爷在屋里吗?应二老爷和韩大叔来了,在书房等老爷呢。”绣春说:“老爷在屋里,看着娘和哥裁衣服呢。”原来西门庆拿出一匹大红纻丝和一匹鹦哥绿潞绸,让李瓶儿给官哥做毛衫、披袄、背心、护顶之类的衣服。炕上铺着大红毡子,奶妈抱着孩子,迎春拿着熨斗。绣春进来,悄悄拉了迎春一把,迎春说:“你拉我干嘛?把火弄到毡子上啦!”李瓶儿问:“你干嘛平白无故拉她?”绣春说:“画童说应二老爷来了,请老爷说话。”李瓶儿说:“小兔崽子,应二老爷来了,你直接说就是了,干嘛还拉她!”
西门庆让画童:“请二老爷坐坐,我这就来。”裁完衣服后,西门庆出来,在书房见到伯爵和韩道国,作揖坐下,韩道国站在旁边。喝了茶,伯爵说:“韩大哥,你有什么话,跟大老爷说吧。”西门庆说:“有什么话,说吧。”韩道国刚要说“街坊有几个不知名的混混……”,被应伯爵拦住了,说:“贤侄,别这么说。你这样说,显得太没面子。直接跟大老爷说吧:韩大哥经常在铺子里住,家里没人,就他媳妇儿和孩子在家。街坊里几个不三不四的人,见家里没人,老是来闹事,欺负人。他弟弟韩二看不下去,回去骂了几句,结果被那些混混打了一顿,现在被绑在铺子里,明天要送到李老爷那儿去。他哭着求我来跟你说说,弄个条子给李老爷,求他网开一面。他弟弟也一样,只要别让他媳妇儿见官就行。”伯爵说:“把条子拿出来给大老爷看看,我让人帮你。”韩道国从袖子里拿出条子,跪下说:“小人蒙受老爷恩惠,恳请老爷看在二叔的面子上,帮帮忙,全家感激不尽!”西门庆把他拉起来说:“请起。”看了条子,上面写着:“犯妇王氏,乞青目免提。”西门庆说:“这帖子不能这么写!就写你弟弟韩二一个人就行了。”对伯爵说:“我拿着帖子去县里说,不如直接吩咐地方改了报单,明天带来我衙门发落。”伯爵说:“韩大哥,你还得谢谢恩人。这样就更好了!”韩道国又磕头。西门庆叫玳安:“你赶紧叫个班头来。”一会儿,叫了个穿青衣的节级来,在旁边伺候。西门庆叫他过来,吩咐:“你去牛皮街韩伙计住处,问清楚是哪个铺子,跟保甲说,就说是我的命令,把王氏放了。查出那几个混混的名字,改了报帖,明天早上送到提刑院,在我衙门听审。”节级答应了,出去了。伯爵说:“韩大哥,你跟上他,去办你的事吧,我还跟大老爷说话呢。”韩道国千恩万谢地出门,跟节级一起去了牛皮街。
西门庆和伯爵在翡翠轩坐下,让玳安去告诉他娘,把刘公公送的木樨荷花酒打开,他们俩喝,顺便把糟鲥鱼蒸了。伯爵说:“我还没谢谢你呢,你昨天送我的两条鲫鱼可真好!一条给了我大哥,剩下一条,我让家里人切开,给了女儿一段,剩下的切成小块,用原来的红糟腌着,再放点香油,装在瓷罐里,我早晚吃,或者有客人来,蒸一碟招待,也算没辜负你的好意了。”
西门庆接着说:“刘太监的兄弟刘百户,在河下管芦苇场,赚了点钱,在五里店新买了个庄子,用好木头盖房子,结果被衙门里的官员查到了,要抓他。夏龙溪说,要罚他一百两银子,还要上报省里。刘太监急坏了,亲自送一百两银子来求我帮忙。说实话,我家也不缺这点钱,再说刘太监平时也经常送我礼物,这次的事,我不好驳他的面子,所以没收他的钱,只让他连夜把房子拆了。到衙门里,我只打了他的家人刘三二十板子,就放人了。事后,刘太监感激涕零,送了我一坛自酿的荷花酒,两包四十斤重的糟鲥鱼,还有两匹妆花织金缎子,亲自来谢我。也算是彼此有个照应,增进感情嘛。”伯爵说:“哥,你可不是缺钱的人啊!夏大人是军人出身,没点额外收入哪过日子?你上任以来,也帮他办过几件事吧?”西门庆说:“帮他办过几件公事,其他的倒也罢了,就他贪得无厌,办案子不讲道理,只要钱到手就放人,成何体统!我当时就劝他,‘咱们虽然是武官,执掌刑法,也要注意体面才行。’” 话还没说完,酒菜就上来了。西门庆用小金菊花杯给伯爵倒了荷花酒。
两人边吃边聊,时间过得飞快。再说那些抓人的,把王氏放回家了,又抓了保甲,查了所有人的名字,第二天早上要送到提刑院审问。大家都面面相觑,知道韩道国是西门庆的伙计,这下麻烦大了,只有韩二一个人留在铺子里。大家都觉得这事儿办砸了。韩道国又给了那些人五钱银子,那些人就赶紧把几个人的名字报给了西门庆,等着第二天送去。
第二天,西门庆和夏提刑在衙门里审案。保甲带着人来了,第一个就是韩二,跪在地上。夏提刑先看报单:“牛皮街一牌四铺总甲萧成,因地方喧闹……”第一个叫韩二,第二个车淡,第三个管世宽,第四个游守,第五个郝贤。都点名了。然后问韩二:“你为啥被抓?”韩二说:“小的是个商人,常不在家住,家里只有妻儿老小,被街坊几个光棍欺负,在门口唱歌跳舞,晚上还打砖头,各种骚扰。我住外面,回家看看,忍无可忍,就骂了几句。结果他们不由分说把我打倒在地,把我抓到老爷这儿。希望老爷明察。”夏提刑问:“他们怎么说?”那几个人一起说:“老爷别信他的鬼话!他是个赌鬼!他哥不在家,他和嫂子王氏有奸情!王氏平时蛮横霸道,欺负街坊。昨天我们抓到他们,有证据!”夏提刑问保甲萧成:“王氏人呢?”萧成不好说放了,只说:“王氏脚疼,走不动路,所以没来。”韩二一直看着西门庆。过了一会儿,西门庆对夏提刑说:“大人,不用找王氏了。王氏可能长得漂亮,那些光棍调戏不成,就设了这个圈套。”然后让带头的车淡上前,问:“你们在哪儿抓的韩二?”大家说:“昨天在他屋里抓的。”又问韩二:“王氏是你什么人?”保甲说:“是他嫂子。”又问保甲:“那些人怎么进他屋的?”保甲说:“翻墙进去的。”西门庆大怒,骂道:“你们这帮光棍!他是小叔子,王氏也是他的亲戚,难道不能上门?你们是什么人,竟敢翻墙进去?他家男人不在,还有小孩在屋里,不是奸就是盗!”命令人拿夹棍来,每人二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血流不止。那几个都是年轻人,没受过刑,个个哭喊震天,哀嚎遍地。西门庆不等夏提刑说话,就吩咐:“把韩二放了。把那四个都收监,过几天再审问。”那四个人关进牢里互相埋怨,个个心里都害怕。牢里的人吓唬他们:“你们要是被审问,轻则坐牢,重则要命!”他们慌了,赶紧让家人送饭,送信回家,让家人花钱打点关系。有人托夏提刑,夏提刑说:“王氏的丈夫是你西门老爹的伙计,他坚持要审问,我也不好办,你得自己想办法。”也有人想找吴大舅帮忙。大家都知道西门庆有钱,不敢轻易打点。
四家人的家长都急坏了,凑到一起商量。其中一个人说:“别再求吴千户了,没用。我听说东街上开绸缎铺子的应大哥,他兄弟应二跟西门庆关系好,咱们不如凑点钱,给他点好处,让他帮咱们说说,肯定管用。”于是,车老儿带头,每人拿出十两银子,一共凑了四十两,一起去了应伯爵家,请他帮忙跟西门庆说说情。伯爵收了钱,打发他们走了。他媳妇就说:“你既然帮韩大叔办事,管着这些人,怎么又收了这钱,反而帮他们说话,不怕韩大叔生气?”伯爵说:“我知道轻重,我有办法。”他把四十两银子换成了十五两,揣在袖子里,就去了西门庆家。
西门庆还没回来。伯爵进了大厅,看见西门庆的书童从书房出来,戴着瓦楞帽,别着金簪子,穿着苏州的丝绸直裰,玉色纱衣,凉鞋净袜,打扮得挺讲究。书童说:“应二叔请里面坐。”他吩咐小厮去倒茶,还骂小厮:“小兔崽子,让你去给应二叔倒茶,磨磨蹭蹭的,等老爷回来,看我不收拾你!”小厮这才去倒茶。伯爵问:“你家老爷还没回来?”书童说:“刚说衙门散了,跟夏老爹在门外会客呢。应二叔有什么事?”伯爵说:“没什么事。”书童说:“前几天韩大叔那事,老爷昨天在衙门把那些人都抓起来了,明天还要写文书审问他们呢。”伯爵把书童拉到僻静处,小声说:“现在又有一件事,那些人家属哭哭啼啼地来我家求我,让我跟您爹说情。我已经帮韩大叔说过话了,不好再管这事,怕他生气。没办法,他们四家凑了十五两银子,你找个巧法跟您爹说说,看能不能网开一面,把他们放了。”说着,伯爵从袖子里拿出银子给书童。
书童打开一看,是四锭银子零四块碎银。他说:“既然是应二叔的面子,您再给五两,我帮您说说,能不能成还不一定呢。昨天吴大舅亲自来跟老爷说了,老爷都不答应。我脸皮薄,实话跟您说,这钱我一个人用不了,还要分点给俺生哥的六娘,让她帮忙说说,才能办成这事。”伯爵说:“好吧,我再跟他说说。你一定要尽力帮他们,他们下午再来问。”书童说:“我爹啥时候回来还不一定呢,您叫他们明天早上再来吧。”伯爵说完就走了。
书童拿着银子回到铺子,扣下一两五钱,买了酒菜:一坛金华酒,两只烧鸭,两只鸡,一些鲜鱼,一个猪肘子,酥果馅饼和搽穰卷儿,送到来兴儿家,让来兴儿的媳妇惠秀帮忙整理。那天潘金莲不在家,一大早就坐轿子去她姥姥家过生日去了。书童让小厮用盒子先把饭菜送到李瓶儿房间,然后又提了一坛金华酒进去。李瓶儿问:“这是哪来的?”小厮说:“是书童哥孝敬您的。”李瓶儿笑道:“这小子!他怎么孝敬我?”过了一会儿,书童进来了,看见李瓶儿在炕上玩猫,就说:“你送这些东西给谁吃呢?”书童只笑不说话。李瓶儿说:“你不说话,笑是什么意思?”书童说:“我不孝敬您,孝敬谁?”李瓶儿说:“你没事送这些东西来干嘛?不说清楚,我不吃。”
书童打开酒,把菜摆好,让迎春拿来银筛子,倒酒,跪下说:“娘,您先吃,我再跟您说。”李瓶儿说:“有什么事,说了我再吃,不说,你跪一百年,我也不吃。”又说:“你起来说吧。”书童就把应伯爵托他帮忙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他先替韩大叔说过话了,不好再开口,所以托我来说。等老爷问起,别说是我说,就说是花大舅那边派人来说的。我在书房写了张字条,说是您给我的,让老爷看。您再美言几句。况且老爷昨天已经把他们打过一遍了,老爷随便找个理由放了他们,也是积德行善。”李瓶儿笑道:“原来是这事!没事,等你爹回来,我跟他说就行。你白白弄这些东西来干嘛?”又说:“你肯定收他们好处了吧?”书童说:“不瞒您说,他们给了我五两银子。”李瓶儿说:“你倒是会赚钱!”于是,她先用小酒杯喝了两杯,然后也倒一杯给书童喝。书童说:“我不敢喝,喝了脸红,怕老爷看见。”李瓶儿说:“我赏你喝,怕什么!”书童磕头谢恩,一饮而尽。李瓶儿挑了一些饭菜给他吃。书童陪着吃了两大杯酒,怕脸红就出来了。回到铺子里,还剩一半点心,他摆在柜台上,又拿了两坛酒,请傅伙计、贲四、陈敬济、来兴儿、玳安儿一起吃,大家吃了个精光,却忘了给平安儿留。
平安那小子坐在大门边上,一脸不高兴。没想到西门庆下午应酬完回家了,平安看见他也没吱声。 书童听到西门庆回来的声音,赶紧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厅里,接过西门庆的衣服。西门庆问:“今天没人来?”书童说:“没人。” 西门庆脱了衣服,摘下帽子,戴上头巾,走到书房坐下。书童赶紧倒了杯茶给他,西门庆喝了一口就放下了。他发现书童脸红红的,就问:“你去喝酒了?” 书童从桌子上的砚台底下拿出一张帖子给西门庆看,说:“这是后院六娘让我去她房间拿的,说是花大舅送来的,说是关于犯人车淡的事。六娘让我收着给您看。她还赏了我一杯酒,所以脸红了。” 西门庆接过帖子一看,上面写着:“犯人车淡四人,请求开恩。”看完后,把帖子递给书童,吩咐道:“放在我书箱里,让答应的明天去衙门禀报我。” 书童接过帖子放进书箱,然后站在旁边伺候。西门庆见他喝了酒,脸红扑扑的,红润的嘴唇,露出洁白的牙齿,越看越喜欢。于是色心一起,搂着书童亲嘴。小书童嘴里还带着桂花饼的香味,身上也香喷喷的。西门庆掀起他的衣服,脱下他的裤子,摸他的屁股,嘱咐道:“少喝点酒,小心把脸弄坏了。” 书童说:“爹,我知道了。” 两个人就在屋里干起了那事。
突然,一个穿青色衣服的人骑着马来到大门外,下马后向看门的平安作揖,问道:“请问这是刑名师爷西门庆的家吗?” 平安正因为书童没请他喝酒而生气,撅着嘴,半天没理他。那人一直站着,说道:“我是帅府周老爷派来的,给西门老爷送张帖子。明天新平寨坐营须老爷要送行,在永福寺设宴。荆都监老爷、掌刑夏老爷、营里张老爷都会去,每人份子钱一两银子。特来通知,请您通报一声,小的等回话。” 平安这才接过帖子,进去打听西门庆在花园书房,走到里面,绕过松树墙,看见画童在窗外台阶上坐着,看见平安就摆手。平安知道西门庆和书童在里面做那种事,悄悄走到窗下偷听。过了一会儿,听到里面传来喘息声和床榻的摩擦声。西门庆喊道:“我的儿,把身子摆正,别乱动!” 然后就没了动静。只见书童出来,给西门庆打水洗手,看见平安和画童站在窗下,脸红了,赶紧走了。平安把帖子拿进去,西门庆看完后,提笔写了回信,吩咐道:“去后院跟二娘要一两银子,让你姐夫封好,给他送去。” 平安答应着去了。
书童打来水,西门庆洗完手,回到李瓶儿的房间。李瓶儿问道:“你喝酒了吗?让丫头给你筛酒。” 西门庆看见桌子底下放着一坛金华酒,问道:“这是哪来的?” 李瓶儿不好说是书童买的,就说:“我一时想喝点酒,就让小厮去街上买了一坛。才喝了两杯,就懒得喝了。” 西门庆说:“哎,前面有酒,你又花钱买!前几天我赊了丁蛮子四十坛河清酒,放在西厢房里。你要喝的时候,让小厮拿钥匙去取。” 李瓶儿之前吃的一碟烧鸭、一碟鸡肉、一碟鲜鱼还没动,她让迎春又添了四碟小菜,切了一碟熏肉,摆上桌子,陪西门庆喝酒。西门庆根本没问这些菜是从哪来的,可见他平时在家享受惯了,这些东西天天都有。喝着酒,西门庆想起刚才的事,问李瓶儿:“刚才书童拿的那张帖子是你给他送的吗?” 李瓶儿说:“是门外花大舅送来的,让你饶了那伙人。” 西门庆说:“前几天吴大舅来求情,我没答应。如果不是他求情,我肯定要严惩这帮流氓。既然是他求情,我明天去衙门,每人打一顿就放了他们吧。” 李瓶儿说:“还打他们干嘛?打得他们牙都掉了,什么样子!” 西门庆说:“衙门就是这个样子,我才不管他们牙掉没掉呢,还有比他们更娇贵的呢。” 李瓶儿说:“哥哥,你做这个刑名官,平时在公门中多方便方便别人,也是积阴德,别的都不重要,就积点德行吧。” 西门庆说:“说什么呢!” 李瓶儿说:“你明天也要少打人,尽量宽容点,到处都是积德的地方。” 西门庆说:“公事没办法。”
两个人正喝着酒,春梅掀帘进来了。看见西门庆和李瓶儿腿挨着腿喝酒,说道:“你们俩倒是自在!这会儿还不让人送送你娘?就来安儿一个人跟着轿子,走街串巷的,万一晚了,你还放心!” 西门庆见她头发凌乱,就满脸堆笑道:“小嘴儿,我猜你刚睡醒。” 李瓶儿说:“你头上汗巾子掉了,还不拉拉!” 然后给他倒酒:“好喝的金华酒,你喝一杯。” 西门庆说:“你喝,我让人送你娘。” 春梅一只手扶着桌子,说:“我刚睡醒,没胃口。” 西门庆说:“你看,小嘴儿酒量这么小!” 李瓶儿说:“反正你娘不在家,喝一杯怕什么?” 春梅说:“六娘,您自己喝吧,我本来就不想喝,我娘在家不在家有什么关系?就算娘在家,要是她让我喝,我也不喝。” 西门庆说:“你不喝,喝口茶吧。我让迎春叫个小厮送你娘。” 他把手里泡好的木樨芝麻熏笋茶递给她。春梅象征性地喝了一口就放下了,说:“别让迎春去了,我已经让平安在这儿等着了,他还可靠些。” 西门庆隔窗喊平安。小厮答道:“小的在这儿伺候呢。” 西门庆说:“你去送她,谁看大门?” 平安说:“小的让棋童看门。” 西门庆说:“这样啊,你快拿个灯笼送她去吧。”
平安拿着灯笼去接潘金莲。半路上,看见来安跟着轿子从南边来了。原来抬轿的是张川和魏聪,他们上前拉住轿杠说:“我来接娘了!”金莲问平安:“是你爹让你来接我的?谁让你来的?”平安说:“我爹让我来接的少呢!是姐姐让我来接娘的。”金莲说:“你爹大概衙门还没回家吧?”平安说:“没回家?他出门拜访了别人,下午就回家了。在六娘屋里喝酒呢!要不是姐姐让我进去,催着我拿灯笼来接娘,我还早着呢!我见来安跟着轿子,年纪又小,怕他来晚了路上不方便,得个大点的来接才好,所以我才来了。”金莲又问:“你来的时候,你爹在哪儿?”平安说:“我来的时候,爹还在六娘屋里喝酒呢。姐姐问过爹了,才让我来的。”金莲在轿子里半天没说话,冷笑骂道:“这强盗,把我当死人一样!还在那淫妇屋里睡大觉呢!明天就只顾着宠那个小杂种吧,别耽误了正事!张川你听着,没别人。你家大业大,到处都是人,哪里来的刚尿裤子的孩子,就给他穿绫罗绸缎?就算你家是王十万,也使唤不起那么多好东西!”
张川说:“您不说,我也不敢说,这确实使唤不起。不说可惜,还怕把他惯坏了,麻疹还没出呢,好不容易养活的大孩子。去年东门外一个大户人家,老爷子六十岁了,祖上积攒了不少家业,钱财无数,牛马成群,丫鬟侍妾一大堆,穿袍子的下人都有十七八个。想要个儿子却怎么也生不出来。东庙西寺烧香拜佛,求神拜佛,可就是没求到!没想到他第七个妾生了个儿子,高兴坏了。就像咱们家一样,整天宝贝似的捧着,锦衣玉食地养着。专门给他盖了三间漂亮的房子,请了四五个奶妈照顾。整天小心翼翼的,还没到三岁,就因为出麻疹死了。别怪我说话直,还是粗养的孩子好。”金莲说:“粗养?恨不得整天用金子裹着他!”平安说:“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娘。要是不说,明天娘知道了,又说我不好了。就是韩伙计说的那些人,爹在衙门都抓起来了,关进监狱了,要审问他们。今早应二爹来和书童说话,估计收了几两银子,拿了大包子到铺子里,又私下用了二三两。买了好多东西做饭,在来兴家,让他媳妇做了,端到六娘屋里,又买了俩瓶金华酒,先和六娘喝了。然后又去前边的铺子,和傅二叔、贲四、姐夫、玳安、来兴他们一起喝酒,一直喝到爹回家才散。”金莲说:“他没让你吃点?”平安说:“他让我吃?胆子真大!根本没把娘放在心上!不该我说,还是爹惯的,爹还和他一起在书房里干那些龌龊事。再说他在县里当过门子,什么事不知道?爹要是不早点把那小子打发走,明天咱们一家子都得被他害了!”金莲问:“在你六娘屋里喝了多久?”平安说:“喝了一整天。我看见他喝得脸通红才出来。”金莲说:“你爹回家,一句都没说?”平安说:“爹也喝醉了,说什么!”金莲骂道:“这不要脸的昏君强盗!卖儿求女,乱七八糟的!”嘱咐平安:“等他再和那小子一起干那些龌龊事,你就来告诉我。”平安说:“娘,我知道了。娘您心里有数就行,别让我说出去。”然后跟着轿子,一直送到家门口。
潘金莲下轿后,先去后院拜见月娘。月娘说:“你住一夜再走,怎么这么着急?”金莲说:“我娘要留我住。她又招了个十二岁的女孩儿住家里,都挤在一个炕上,谁睡得下!而且怕隔着门窗说话不方便,所以我干脆就来了。我娘让我多谢谢姐姐的厚礼。”拜完月娘,又去了李娇儿、孟玉楼那里拜访。回到前院,听说西门庆在李瓶儿屋里说话,就过去拜访李瓶儿。李瓶儿看见她进来,连忙起身,笑着迎接她进屋,说:“姐姐来得好早,请坐,喝杯酒。”叫迎春:“快拿个座位给五娘坐。”金莲说:“我今天喝了好多酒,已经吃过两桌席了,不坐了。”说完就走了。西门庆说:“好个大胆的奴才,回家都不先拜我!”金莲说:“我拜你?还没那福气呢!我胆子不大,谁胆子大!”看官们听我说:潘金莲这几句话,分明是讽刺李瓶儿,说她先和书童喝酒,然后又陪西门庆,这不是两桌席吗?西门庆当然不明白。正是:
情知语是针和丝,就地引起是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