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既伤千里目,还惊远去魂。

岂不惮跋涉?深怀国士恩。

季布无一诺,侯嬴重一言。

人生感意气,黄金何足论。

第二天,西门庆一大早就和夏提刑一起迎接新来的巡按,然后又去工地上犒劳干活的工匠们。晚上回家,平安进门就汇报说:“今天有个东昌府的公文快马,顺道捎了一封信过来,说是太师府上的翟管家寄给老爷您的。我接了信,已经交给大娘了。那人明天中午再来取信。”西门庆听了,赶紧回屋,拿了信拆开看,上面写着:

京都侍生翟谦顿首拜上西门大人:久仰大名,未能亲自拜访,多次承蒙您的厚恩,感激不尽!之前您吩咐的事情,我一直铭记于心,竭尽全力帮忙。之前托您帮忙的一些小事,想来您也已经办妥了。今天正好捎信,我略备薄礼十两黄金祝贺您,并问候您的起居。还望您能回信,我感激不尽。另外,新科状元蔡一泉,是您的义子,奉旨回乡省亲,路过您这里,还希望您能留他吃顿饭,他也会非常感谢您的。再次祝您一切安好!秋后一日所写。

西门庆看完信,在那里不停地感叹,说:“快叫小厮去叫媒婆来!我忙着上任,把这事给忘了!”吴月娘问:“什么事啊?”西门庆说:“东京太师府上的翟管家,前几天来信说他没儿子,托我帮他找个媳妇。不管贫富,也不限彩礼,只要长得好的就行,他想图个子嗣。彩礼多少,让我看着办,他会全额报销,以后他在老爷面前,会全力支持我升官。我之前忙着上任,各种事情一大堆,就把这事忘了。来保又天天往铺子里跑,也没提醒我。今天他还特地让人捎信来,问亲事找得怎么样了,还寄了十两银子表示感谢。明天来人来取信,你说我该怎么回?这可把我急坏了!叫了媒婆来,你告诉她们,一定要尽快帮他找个,不管什么人家,只要女儿好就行,十五六、十七八岁都行,彩礼多少,我这里出。不行的话,就把李大姐房里的绣春,那丫头长得挺好,把她嫁过去吧。”月娘说:“我说你这个人真是急火攻心!这几个月,你都在忙什么?人家托你办事,你至少得帮他找个合适的姑娘吧。那丫头你都收了她,怎么好意思把她送人?你帮他办了事,他以后也会帮你。现在事情紧急,你又怎么下得了手?这不像买东西,拿了钱去市场就能买到。人家闺女,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决定的,得慢慢地找,得让媒婆好好看看。你倒说得轻松!”西门庆说:“明天他来取信,我该怎么回他?”月娘说:“亏你还当家!这点小事你都不会处理?等明天那人来了,你多给他点盘缠,写信告诉他,姑娘已经找到了,只是衣服和妆奁还没准备好,还得几天才能送过去。打发他走了,你再让人慢慢地帮他找也不迟。这样一来,两全其美,才能办成好事,人家也托你一场。”西门庆笑着说:“有道理!”然后就叫来陈敬济,当晚就写好了回信。

第二天,送信的人来了,西门庆亲自出来,仔细地问了情况。又问蔡状元什么时候到,好准备迎接他。那人说:“我出发的时候,蔡老爷刚下朝,正准备从京城出发。翟管家说:蔡老爷回乡可能缺钱,麻烦您先借给他一些,回头翟管家那里会如数奉还。”西门庆说:“你告诉翟管家,他需要多少,我都照办。”说完,就让陈敬济带那人去厢房吃酒吃饭。临走时,又给了他五两路费。那人道谢后,高兴地走了。看官们听我说:当初安忱考中状元,却被言官弹劾说他是前朝宰相安惇的弟弟,是党羽子孙,不能做状元。徽宗无奈之下,把蔡蕴提拔为状元。蔡蕴投奔蔡京门下,做了他的义子。后来升任秘书省正事,获准回乡省亲。再说吴月娘在家让小厮叫来了老冯、薛嫂子和其他的媒婆,吩咐她们四处打听有没有好姑娘,拿了帖子去,这事就好办了。

话说有一天,西门庆派来保去新河口打听蔡状元在哪儿。结果发现蔡状元和同榜进士安忱一起坐船呢。安进士也是因为家里穷,一直没成家,四处奔波也没找到合适的,所以辞官回家娶媳妇,这才和蔡状元同船到了新河口。来保拿着西门庆的名帖上了船,给两位送上了不少东西,酒水、鸡鹅、饭菜、调料,一应俱全。

早先在东京的时候,翟谦就告诉过蔡状元:“清河县有个西门千户,是咱们老爷的人,家底殷实,又好客,也是老爷提拔他当的理刑官。你到了那里,他肯定好好招待你。”蔡状元把这话记在心里,见西门庆派人来迎接,还送这么贵重的礼物,心里非常高兴。第二天,他和安进士就进城拜访西门庆。西门庆早准备好了酒席,在李知县衙里摆宴,还特意找了四个苏州戏子来唱戏助兴。蔡状元那天送了块丝绸、一本书和一双云纹鞋;安进士送了书和丝绸,还有茶叶和扇子。两人都穿着官服,先送了拜帖进去。

西门庆穿着官服出来迎接,把他们请到大厅,互相行礼问候。礼物送完之后,大家分宾主坐下。蔡状元先开口说道:“在京城的时候,翟云峰先生就盛赞贤公家世显赫,是清河的大族,久仰您的名望,一直未能拜见,今天能来拜访,真是荣幸之至!”西门庆谦虚地说:“不敢当!昨天收到云峰先生的信,说两位先生要来,我理应迎接,只是公务缠身,还望两位见谅。”然后问:“两位先生是哪里人,尊姓大名?”蔡状元说:“学生是滁州匡庐人,贱名一泉,侥幸中了状元,现在是秘书省正字,请假回家探亲。”安进士说:“学生是浙江钱塘县人,贱名凤山,现在是工部观政,也请假回家娶媳妇。请问贤公尊姓大名?”西门庆说:“在下只是个武官,哪敢称什么大名。”蔡状元再三追问,西门庆才说:“贱名四泉,承蒙蔡老爷和云峰先生提携,才当上了锦衣千户,现在做理刑官,实在是不胜惶恐。”蔡状元说:“贤公抱负不凡,名声远播,不必过谦。”寒暄过后,西门庆邀请他们去花园凉亭休息。

蔡状元说:“学生心里急着回去,船还在岸边等着呢,既然见到了您,又不能马上走,真是左右为难啊!”西门庆说:“两位先生不嫌弃我这寒舍,还请暂且住下,吃顿便饭,让我尽尽地主之谊。”蔡状元说:“既然您盛情邀请,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就脱下衣服坐下。仆人又上了茶。蔡状元环顾四周,见池塘假山,花木繁盛,景色优美,心里非常高兴,连连赞叹:“真是人间仙境啊!”于是摆上棋盘下棋。西门庆说:“今天我请了两个戏子来助兴。”安进士说:“在哪儿呢?怎么不见?”不一会儿,四个戏子跪下磕头。蔡状元问:“哪个是生角,哪个是旦角?叫什么名字?”其中一个回答:“小的扮生角,叫苟子孝。那个扮旦角的叫周顺,还有一个贴旦叫袁琰,还有一个扮小生的叫胡慥。”安进士问:“你们是哪里人?”苟子孝说:“小的都是苏州人。”安进士说:“你们先化好妆,给我们唱一段吧。”四个戏子下去化妆了。西门庆让人拿来女装首饰给他们,还让书童也化了妆。一共三个旦角、两个生角,先在席上唱了出《香囊记》。大厅里摆了两桌,蔡状元和安进士坐在上座,西门庆坐在下边陪着他们喝酒。

唱完一折戏,安进士看见书童扮的小旦,便问:“这个戏子是哪里人?”西门庆说:“这是个小书童。”安进士叫他过来,赏了他酒喝,说道:“这孩子真是天赋异禀啊!”蔡状元又叫别的生旦过来,也赏了他们酒喝。然后吩咐道:“你唱个《朝元歌》‘花边柳边’。”苟子孝答应了,边唱边打板:

花边柳边,檐外晴丝卷。山前水前,马上东风软。自叹行踪,有如蓬转,盼望家乡留恋。雁杳鱼沉,离愁满怀谁与传?日短北堂萱,空劳魂梦牵。洛阳遥远,几时得上九重金殿?

唱完后,安进士问书童:“你们记得《玉环记》‘恩德浩无边’吗?”书童回答:“那是《画眉序》,小的记得。”随即唱道:

恩德浩无边,父母重逢感非浅。幸终身托与,又与姻缘。风云会异日飞腾,鸾凤配今谐缱绻。料应夫妇非今世,前生种玉蓝田。

原来安进士是杭州人,喜欢男风,见书童唱得好,便拉着他的手,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喝酒。好一会儿,酒席散了,西门庆陪他们去花园继续游玩,在凉亭下棋。西门庆吩咐小厮拿来两个食盒,里面装满了精致的水果、蔬菜和点心。蔡状元说:“我们初次见面,就不打扰您了,天色已晚,告辞了。”西门庆说:“哪里哪里。”又问:“两位先生回去还住船上吗?”蔡状元说:“打算暂时借住在门外永福寺。”西门庆说:“现在去门外寺也晚了,不如两位先生留下几个随从,其余人都回去,明天再来接,这样两边都方便。”蔡状元说:“贤公一片好意,只是怕太麻烦您了!”于是两人吩咐手下人,都回门外寺里休息,明天早上再来接他们。众人答应一声走了。

他们俩在凉棚里下了两盘棋,西门庆家的小子唱了两出戏,眼看天快黑了,西门庆给了赏钱,打发他们走了。就剩个书童在旁边伺候着,递酒倒茶。一直吃到点灯,两个人才出来换衣服。蔡状元跟西门庆说:“我这次回家省亲,路费有点不够。”西门庆说:“不用您操心,您吩咐的事,我一定办好。” 聊了一会儿,西门庆把他们带到花园里,说:“还有一处小亭子,请二位赏赏。” 带着他们穿过粉墙,到了藏春坞的雪洞里。里面暖烘烘的,灯烛亮着,小桌上已经摆好了水果和酒,床上铺着被褥,琴书也摆放得整整齐齐。他们又重新喝了起来,书童在旁边唱歌。蔡状元问:“西门大官人,你会唱‘红入仙桃’吗?” 书童说:“我会唱《锦堂月》,我记得。”于是,他们斟满了酒,书童唱了一曲南腔戏,边唱边打着拍子。安进士听得高兴极了,对西门庆说:“这孩子真不错!”一口气把杯里的酒喝干了。 那书童穿着翠绿的袖子,红色的裙子,戴着金箍儿,高高举起玉酒杯,敬酒,又唱了一曲。他们一直喝到深夜才休息。西门庆在藏春坞和翡翠轩都准备好了床铺,铺上了精美的锦缎被褥,还安排了书童和玳安两个小厮伺候着。西门庆安顿好他们,才回自己屋里去了。

第二天,蔡状元和安进士坐着轿子来辞行。西门庆在厅堂摆酒设宴款待他们,还让下人们一起吃饭。他让两个小厮用盒子装着礼物送上。送给蔡状元的礼物有:一匹金缎,两匹领绢,五百个合香,一百两白银。送给安进士的礼物有:一匹色缎,一匹领绢,三百个合香,三十两白银。蔡状元推辞了好几次,说:“几十两银子就够了,不用这么破费!”安进士也说:“蔡兄收下吧,我不能要这么多。”西门庆笑着说:“这点小礼,只是表达一下心意。两位老先生荣归故里,我略尽绵薄之力。” 两个人都谢了西门庆,说:“您的恩情,我们永世不忘!” 西门庆让人把礼物收下,然后跟他们告别,说:“我们这次分别,过些日子我再回京,要是有什么升迁,一定报答二位。”安进士说:“今天分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您?” 西门庆说:“我官职低微,多有怠慢之处,还请见谅!我本该远送,但公务在身,先在此告辞了。” 西门庆把他们送到门口,看着他们骑马走了。

正是:

博得锦衣归故里,功名方信是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