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富贵如朝露,交游似聚沙。不如竹窗里,对卷自趺跏。

静虑同聆偈,清神旋煮茶。惟忧晓鸡唱,尘里事如麻。

西门庆和潘金莲睡到天亮,潘金莲问西门庆要不要去参加二十八号的两个宴会。西门庆说当然要去。潘金莲说她有事求他。西门庆说,你个小妖精,有啥事赶紧说。潘金莲说想穿李大姐的皮袄,明天宴会大家都穿皮袄,就她没有。西门庆说,你不是有王招宣府当铺的皮袄吗?潘金莲说,那我不穿,你把它给李娇儿了,李娇儿的那件又给了雪娥。你把李大姐那件给我,我再缝上两个大红遍地金鹤袖,配着白绫袄穿,好歹我也算是你老婆,不能比别人差。西门庆说,你这小妖精,就知道贪小便宜!那件皮袄值六十两银子呢,你穿在身上不得晃得人眼花?潘金莲说,我这是你老婆,给你长脸,又不是给别人穿的,你答应不答应?西门庆说,你又求我,又跟我来硬的!潘金莲说,我可是你屋里的丫头,在你面前服软?说着就往西门庆身上靠……

自有内事迎郎意,殷勤爱把紫箫吹。

安郎中摆酒,西门庆梳洗打扮出门。潘金莲还在被窝里,说你赶紧回来,等会儿你又忙起来了。西门庆去了李瓶儿房间,奶妈和丫头已经起来了,准备好茶水。西门庆看到如意儿化了淡妆,画了眉毛,笑盈盈地递茶,两人聊着天。西门庆让迎春去拿床房钥匙,如意儿问他要钥匙干嘛。西门庆说,我要找皮袄给五娘(潘金莲)穿。如意儿问,是娘的貂鼠皮袄吗?西门庆说是。迎春去拿钥匙了,西门庆搂着如意儿,摸她的奶头,说,你虽然生了孩子,奶头还这么紧呢,然后两人亲热起来。如意儿说,我见爹总是和五娘在一起,没见你去别的房间。她脾气不好,容不得人,前几天你不在家,因为个棒槌,她狠狠地骂了我一顿,多亏韩嫂子和三娘劝开了,你回来后我都不敢跟你说,不知道谁嚼舌根跟她说,说你要了我。她是不是也跟你说过什么?西门庆说,她说了,你明天给她赔个礼就行了,她就是那样的,给点甜头就高兴了,嘴上厉害,其实没啥坏心眼。如意儿说,前天我跟她吵了,第二天你回家就跟我说好话了,说你大部分时间都在她那儿,说只要我不瞒着你,其他都好说。西门庆说,那就好好相处。然后答应如意儿,每天晚上都来她房间睡觉。如意儿说,爹真的来吗?别骗我!西门庆说,谁骗你!这时迎春拿钥匙来了,西门庆开了床房门和衣柜,拿出皮袄抖了抖,包好,让迎春送到潘金莲房间。如意儿悄悄跟西门庆说,我没几件好衣服,爹顺便也给我找几件吧,娘的旧衣服也行。西门庆又给她找了一套翠盖缎子袄、黄绵绸裙子、一件蓝潞绸绵裤和一双妆花膝裤腿。如意儿磕头谢恩。西门庆锁上门,让如意儿把皮袄送到金莲房间。

潘金莲刚起床,裹着脚,春梅说如意儿送皮袄来了。潘金莲知道怎么回事,让如意儿进来。问她是不是西门庆让她来的。如意儿说是。潘金莲问她有没有得到什么赏赐。如意儿说,爹赏了我两件绸缎衣服,让我来给你磕头。如意儿磕了四个头。潘金莲说,这样不好吗?你主子爱你,常言道: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何必做恶人?只要你不招惹我,我不管你。我这里还轮得到你?如意儿说,我娘不在了,虽然是后娘管着,您还是当家做主的,希望您能抬举我,我不敢耍心眼,这才是我的家。潘金莲说,你这衣服,少不得也得跟大娘说一声。如意儿说,我之前也问过大娘,大娘说等爹空闲了,给几件给我。潘金莲说,那就行了。如意儿出去了,回到西门庆那边,西门庆已经去前厅了。如意儿问迎春,你刚才拿钥匙的时候,大娘说什么了?迎春说,大娘问你爹要钥匙干嘛,我没说是拿皮袄给五娘,说我不知道,大娘也没说什么。

西门庆到大厅查看宴席准备情况,张美、徐顺、苟子孝这几个海盐来的伙计都带着戏箱到了,李铭等四个小演员也早早等候着,都给他磕头行礼。西门庆吩咐给大伙儿上饭,让李铭他们几个在前边唱戏,徐顺在后边和台下观众互动。那天韩道国的老婆王六儿没来,派申二姐送了两盒礼物,坐轿子过来的,她儿子进财跟着一起,来给玉楼过生日。王经把人送到后院,轿子就回去了。一会儿工夫,韩大姨、孟大妗子她们都来了,还有傅伙计、甘伙计的老婆、崔本媳妇儿段大姐和贲四娘子。西门庆在大厅里,看见玳安领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女人进来,穿着一件绿缎袄子、红裙子,不化妆,眼睛小小的,长得有点像郑爱香,就问是谁。玳安说:“是贲四嫂。”西门庆没说什么。

后来他见了吴月娘。月娘给他上茶,西门庆进来喝粥,然后把钥匙递给月娘。月娘问:“你开门干嘛?”西门庆说:“潘六儿说,明天要去应二哥家喝酒,没皮袄穿,想借李大姐的皮袄穿。”月娘白了他一眼,说:“你真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潘六儿死了,你们还分散他房里的丫头,像你这样,真是没话说了!他活着的时候,那皮袄都不穿,偏偏死了就要穿这皮袄。早知道他死了,他要是没死,你也就只能看一眼而已。” 月娘这几句话说得西门庆哑口无言。这时有人通报说刘学官来还钱,西门庆出去陪他说话。这时玳安拿着一张帖子进来,说:“王招宣府送礼来了。”西门庆问:“什么礼?”玳安说:“贺礼:一匹布料、一坛好酒、四样下酒菜。”西门庆让王经写回帖道谢,赏了来人五钱银子,打发他们走了。

李桂姐下轿,保儿挑着四盒礼物。玳安赶紧上前帮忙拿东西,说:“桂姨,您从侧门进去吧,大厅里坐着刘学官呢。”李桂姐就从侧门进去了,来安把礼盒送到月娘房间。月娘问:“老爷看见了吗?”玳安说:“老爷正陪客人呢,还没看见。”月娘说:“先把盒子放在正屋里。”客人走后,西门庆进来吃饭,月娘说:“李桂姐送礼来了。”西门庆说:“我不知道。”月娘让小玉打开盒子,里面是一盒果馅寿糕、一盒玫瑰糖糕、两只烧鸭、一副猪蹄。李桂姐从房间出来,戴着满头珠翠,穿着大红对襟袄子、蓝缎裙子,给西门庆磕了四个头。西门庆说:“行了,又送什么礼?”月娘说:“桂姐刚才跟我说,怕你生气。这事儿不关她的事,都是她妈的错:那天桂姐头疼,看见王三官领着一帮人去秦玉芝家,从门口经过,进来喝茶,结果被打扰了。桂姐也没出来见他。”西门庆说:“那次没出来见他,这次也没出来见他,你自己也说不通。说起来,我也管不了你。那丽春院又不是用烧饼砌墙的门面,到处都是钱,我不生气。”李桂姐跪在地上起不来,说:“爹生气了。我要是和他有一点关系,我就烂掉了,每个毛孔都长满天疱疮。都是我妈,年纪大了,没主意,好的坏的都招惹,白白让爹生气。”月娘说:“既然解释清楚了就好,还生气干嘛?”西门庆说:“你起来,我不生你的气了。”李桂姐装作娇羞的样子说:“爹您笑一笑我才起来,你不笑,我就跪一年也不起来。”潘金莲在一旁插嘴道:“桂姐你起来吧,老跪着他,求他给你点好处,让他张罗!现在你跪着他,明天到你们家,他反而要跪你,到时候可别理他。”西门庆和月娘都笑了,李桂姐才起来。这时玳安慌慌张张来报:“宋老爹、安老爹来了。”西门庆赶紧穿衣服出去迎接。李桂姐对月娘说:“以后我不要爹了,只认您做娘。”月娘说:“你这些虚情假意的话,说过了就算了。前几天你去了两次,没去那里?”李桂姐说:“天啊,天啊,差点要命!爹怎么去我家?要是到我家,见爹一面,有点关系,我就死了!娘你搞错了,不是去我家,是去了郑月儿家两次,请她家的小倌了。这些是非都是她挑起的,不然爹怎么会生我的气?”金莲说:“各人自扫门前雪,她怎么平白无故给你惹是非?”桂姐说:“五娘,你不知道,我们这些人,彼此之间都互相看不顺眼,很闹心!”月娘接话道:“你们内部和外部有什么区别?都一样,互相看不顺眼。谁有点本事,就要踩下去。”月娘给她上了茶,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西门庆隆重接待了宋御史和安郎中,每人送上一匹缎子和一本书,两位大人对西门庆的热情招待表示感谢。大家落座喝茶后,宋御史说明来意:“我打算在府上设宴,为新升太常卿的侯巡抚大人饯行,想借用您府上三十号摆酒席,二日他就上京了,不知您意下如何?”西门庆当然一口答应,只是询问需要准备多少桌席。宋御史说已经准备好了酒席费用,并让书吏拿出了十二两银子,表示要一张大桌子和六张小桌子,还要请戏班子助兴。西门庆收下银子,请他们去厢房休息。

一会儿,钱主事也到了,三位官员聚在一起下棋。宋御史赞叹西门庆府邸的宽敞气派,书画珍宝琳琅满目,尤其是屏风前一个精巧的八仙捧寿香炉,更是让他啧啧称奇。炉内檀香袅袅,香烟从龟鹤鹿口中缓缓飘出。他不住地夸赞,并问西门庆这香炉是从哪里得来的,西门庆说是淮安人送的。之后,他们边下棋边饮酒,西门庆吩咐准备了精致的点心和水果,并叫戏班子唱南曲。宋御史笑着说:“客人还没到,主人就先喝得脸红了,这不太合适吧。”安郎中说:“天冷,喝一杯无妨。”宋御史又派人去请蔡知府和黄老爹,来人回报说他们在砖厂下棋,马上就来。

戏子唱了一出《宜春令》奉酒,还没唱完,就有人来报说蔡知府和黄老爹到了。宋御史连忙吩咐收拾酒席,整理衣冠迎接客人。蔡知府穿素服金带,先送上拜帖。安郎中向蔡知府介绍西门庆,说他是京中老先生的门下。寒暄过后,大家落座,蔡知府坐在主位。上菜之后,戏子呈上戏单,蔡知府选了《双忠记》,演了两折。酒过几巡,小优儿唱了一出《新水令》。蔡知府笑着说:“宋御史的青骢马,三公的旧时胡须……”安郎中接话道:“今日可不能说‘江州司马青衫湿’了。”众人哄堂大笑。西门庆又让春鸿唱了一出《金门献罢平胡表》,宋御史非常喜欢春鸿,还赏了他三钱银子。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前花影坐间移。一杯未尽笙歌送,阶下申牌又报时。

天色渐晚,蔡知府告辞,西门庆等人送他出门,并派人将酒席等物送到新河口。宋御史也告辞,说改日再来拜访。

送走客人后,西门庆打发戏班子,吩咐他们后天再来,并要请几个唱功好的,因为宋御史要宴请侯巡抚。西门庆又请来了温师父和应二爹,大家边喝酒边听戏。西门庆问伯爵明日请来的戏班子情况,伯爵说只能凑合着请两个唱小曲的了,因为自家没地方安置大型戏班子。孟大姨和孟三妗子先离开了,杨姑娘也告辞,说是要赶回老家,参加侄儿的订婚仪式。掌灯后,三位伙计娘子也告辞,只有段大姐和潘姥姥留了下来。大吟子、李桂姐、申二姐、三个姑子,还有郁大姐、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都留在月娘房里。

这时,前厅酒席散了,小厮们收拾东西。潘金莲悄悄走到角门,看到西门庆扶着来安,醉醺醺地往李瓶儿房里走,便拉住西门庆进了自己的房间。来安则去上房收拾碗筷。

西门庆进来了,月娘把申二姐、李桂姐、郁大姐都打发去李娇儿房间。然后问来安:“你爹来了吗?”来安说:“我爹在五娘房间,烦得很。”月娘心里有点不高兴,跟玉楼说:“你看这没个正形的,我说他今天进来会去你房间,结果又跑到他自己的房间去了!这几天又开始浪了,老缠着他。”玉楼说:“姐姐,随他去吧!这么说,好像咱们都在抢他似的。大师父说的对,这六个房间,他爱去哪个去哪个,咱们管不着!”月娘说:“他要是真有什么事儿可就糟了!刚才听说外面散了,他就慌慌张张地跑过去了。”然后跟小玉说:“灶上没人,去把仪门锁上。请三位师父过来,咱们听他们念经。”又把李桂姐、申二姐、段大姐、郁大姐都请来了。月娘对大妗子说:“我本来想让小沙弥请黄氏女卷来念,今天杨姑娘又去了。”吩咐玉箫泡好茶。玉楼对李娇儿说:“咱们两家轮流倒茶,别老让大姐姐累着。”于是各房间都开始准备茶水。

一会儿,炕桌摆好了,三个尼姑来了,盘腿坐在炕上。大家都坐好,准备听她们念经。月娘洗手,点上香,薛姑子打开《黄氏女卷》,大声念道:

盖闻法初不灭,故归空。道本无生,每因生而不用。由法身以垂八相,由八相以显法身。朗朗惠灯,通开世户;明明佛镜,照破昏衢。百年景赖刹那间,四大幻身如泡影。每日尘劳碌碌,终朝业试忙忙。岂知一性圆明,徒逞六根贪欲。功名盖世,无非大梦一场;富贵惊人,难免无常二字。风火散时无老少,溪山磨尽几英雄!

念完一段,又念了偈子,又唱了几首劝善的佛曲,然后才念黄氏女怎么出身,怎么看经行善,怎么死后转世成男子,怎么男女五人一起升天。

念完经,已经过了二更天了。先是从李娇儿房间的小元宵端来一壶茶,大家喝了。然后是孟玉楼房间的兰香,又端来了几样精致的水果点心、一大壶酒和一大壶茶,给大妗子、段大姐、桂姐她们喝。月娘又让玉箫拿出了四盒茶点心糖果,给三位师父吃茶。李桂姐说:“三位师父念完经了,也该我唱个曲儿孝敬孝敬。”月娘说:“桂姐,你又想唱歌?”郁大姐说:“我先唱吧。”月娘说:“好吧,郁大姐你先唱。”申二姐说:“等姐姐唱完,我也唱个给大伙儿听。”桂姐不肯,说:“我还是我先唱吧。”然后问月娘想听什么,月娘说:“你唱个‘更深静悄’吧。”于是桂姐给大伙儿倒酒,拿起琵琶,轻轻拨动,唱了一曲。桂姐唱完,郁大姐正要接琵琶,申二姐抢了过去,挂在胳膊上,说道:“我唱个《十二月儿挂真儿》给大妗子和各位姐姐听。”于是唱道:“正月十五闹元宵,满把焚香天地烧……”这时大妗子困得不行了,也没等申二姐唱完,喝了茶就先去月娘房间睡觉了。一会儿唱完了,桂姐回李娇儿房间,段大姐回孟玉楼房间,三位师父回孙雪娥房间,郁大姐、申二姐和小玉、玉箫在那边炕屋里睡。月娘和大妗子在上房睡觉,这事儿就不多说了。各位看官且听我细细道来:古时候妇人怀孕,不侧着坐,不躺着睡,不听淫秽的声音,不看邪恶的东西,经常读诗书,所以生的孩子端正聪明,这就是胎教的方法。现在月娘怀孕了,不应该让僧尼念诵关于生死轮回的经文。后来感得一尊古佛出世,投胎夺舍,幻化而去,不得承受家缘。真是可惜啊!正是:

前程黑暗路途险,十二时中自着迷。